坠落之后

2019-07-30 05:40高宏民
躬耕 2019年6期
关键词:小泽爹爹小红

高宏民

事情发生在我死之后,这个你不必怀疑。我是从五层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死得猝不及防。那天,阳光特别明亮,我被晃住了眼睛,忍不住去擦眼睛时,才掉下来的。我像一块石头一样飞快坠落,所向披靡。我也想到自己可能不会死,比如被啥东西绊一下,或者挂在什么东西上面,都可能不死。可我知道自己没那么幸运,我一辈子除了拥有两个儿子外,就从没幸运过。

一大群人围着我,很多人看我一眼就走了,这个我理解,摔得太惨了,谁看了都会做恶梦的。不看也好。那时候我强烈地盼望见到亲人,就好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小布和小泽为啥还不来?两个钟头过去了吧,你们该来了呀!噢,真是摔糊涂了,小泽在广州呢,离家几千里,哪能说到就到呢。小布到了,小布走路有些摇晃,眼睛发直,脸色发白。小布六神无主地走到我跟前,揭开盖在我身上的被单,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跪在地上啜泣。这一哭,我的心立即就碎了。你们没死过不知道,亲人的哭声会阵阵撕扯着你的心。小布,哭两声就行了,别再哭了,人死不能复活,哭有啥用呢!小布,你的身子抖得很厉害,千万别哭坏了身子啊!哭坏了身子,爹爹就真的不能安生了。唉,说到底,是爹爹对不起你们,爹爹太大意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这样不小心,让自己摔下来!爹爹身体还好,能吃能喝,干起活来累不着。现在工钱也涨了,一天一百多,爹爹想着至少还能干10年。10年之后,爹爹75岁,干够本也活够本了。爹爹这一辈子除了有把子力气,没别的本事,爹爹就是要凭着这把子力气,让你们兄弟俩过得好一些,不让别人笑话。可是现在,一切都无从谈起了。小布,还有小泽,你们不怪爹爹吧?

小布哭得我伤心欲绝的时候,他被人扶了起来,扶到了老板面前。老板在我出事的时候就赶到了现场,是他让人在我身上盖了被单,又让人马上通知家人的,当然,也是他同意让我到工地上干活,给了我不菲的工钱。老板这人说起来不错。当小布跪在我跟前时,曾有人要过来拉小布,被老板阻止了,老板说:“让他哭一会儿。”

老板这会儿把小布叫过去是为了赔偿的事,老板给出的价钱是35万元。小布起初已擦干了眼泪不哭了,这会儿又哭了起来。小布一哭,我就也跟着伤心起来。我知道小布为啥哭,小布是在哭那35万是拿爹爹的性命换来的啊!小布哭得说不出话,旁边有人说:“兄弟,别哭了,赶快准备后事吧,让你爹入土为安。”

又有人说:“35万,差不多了吧。”

有人自言自语似的说:“是不少了,我有个亲戚,也是在工地上摔死的,才赔了20万。我那亲戚还是个年轻人,才二十多岁。”

又有人说:“你们不知道,老板这回是赔大了。老张头跑了好几个工地都没有人要,嫌岁数大,老板可怜老张头,收了他,没想到刚干了两天活,就出了这差子。”

小布这时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这时候,儿媳妇小红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小红这么慌张地跑来,一定是被啥事耽搁了,不然她一定会和小布一起来的。亲人们一个个地赶过来,我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小红看了一眼地上的我,就向小布走过去。她不明白小布为啥哭,纳闷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周围的人很快知道她是谁了,她也知道了站在前面的那个人是老板,知道了刚才的事情。小红眼泪立马流了出来,她转过身来扑向我,嚎啕大哭。

小红啊,你怎么也哭个没完呢!别哭了啊,你的心意我领了。危难时候见人心,是爹爹过去错怪了你。過去,不少事上爹爹不该生你的气,你闹着分家也是应该的,都是爹爹不好,很多事没有答应你。小红啊,听爹爹的话,别哭了,这时候有个主事的才行,哪能光伤心呢。可是,小红根本不顾我的劝,哭得仍然那么伤心。

老板这时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他可能有别的事要办,便委托手下人代他处理这里的事,自己要走。他刚走几步,就被小红赶上了,小红说:“老板,事情没处理完,你走个啥!”

老板回过头,看着小红,说:“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小红说:“老板,你也太不把人当人看了吧,我爹这么一个大活人,能踢能蹦的,35万就打发了?”

老板哦了一声,说:“那你的意思呢?”

小红说:“75万。”

老板微笑了一下,说:“你倒是大方,张嘴就来。可是,依据呢?妹子,我对你说,你最好还是多打听打听去,打听好了再过来说话。”

小红一时无话可说,周围的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话了,说老板已经赔偿得差不多了,老板不是那种不讲情面和道理的人,这样的事,人家经历得太多了,赔多赔少,心里还不明镜似的。我心里也是一阵凄凉,也赞同众人的话,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到底能值多少钱啊。35万,我听到这个数时,都吃了一惊哩,真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值这么多钱!老板真大方!真是个好人哩!小红,你粗想一下,就是爹爹不死,再干10年,20年,又能挣下多少钱呢?况且,等到那时候,爹爹不中用了,吃的是你们的,喝的是你们的,吃药看病花的是你们的,死了你们还得埋葬,这些算在一起,又该花多少钱啊!叫我说,爹爹死得不亏,里里外外挣了不少哩!咱得会想!再说,老板这人真的不错,对咱有恩哩。这一点,我回家吃饭时说过的,当时,你还说要我好好干,不能对不起老板啥的。小红,听爹的话,咱就收手吧。可是小红并没有动心,小红反倒是更气愤了,大声说:“事没有出在自己头上,不是你们自己的亲人,你们当然可以说这说那了。我还是那句话,不要不把人当人看,我爹岁数再大,也是一条人命!”小红说着挺了挺身子,牢牢地站定,说,“大不了都耗着,看谁能耗过谁!”

这时又有人说话了:“姑娘,我看你怪有孝心的,可是,就让你老爹一直那样躺着吗?”

“躺着怎么了?躺着总比让人窝窝囊囊地埋在地下强。我爹这一辈子窝囊,下一辈子不能再窝囊!”

小布的哭声传了过来,小布哭得让人心疼。

小布,我的儿,你可千万不要哭坏了自己的身体。爹爹死不足惜。

小红不再说话,双臂抱在胸前,眼睛不时看老板一下。小红是担心老板溜走。

老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老板知道,小红不好对付哩,小红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直是他担心的。这时候有人劝老板报警,老板却犹豫了起来,在我面前慢慢走动着。过了一会儿,老板停下来,说:“这样吧,算我倒霉,也是体谅你们的难处,再加2万。这是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再不同意,就是专门和我过不去,要我的命呢,咱们就只好争个鱼死网破,到时候谁也没好。”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又说起话来,说老板真是太仁义了,这样的老板,世上真是难找。对待这样的老板,还是揪住不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些话小红肯定也听到了,小红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满脸都是泪,小红啜泣起来:“我婆婆死得早,现在只剩下这一个老的了,没想到说没也就没了,你说说谁不伤心?谁一下子接受得了?”

场面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被小红感动了,有的人低下头,好像在回想啥。老板向前走了一步,对小红说:“你也知道,像他这样的岁数,我是不要的,不光我不敢要,别人也是不要的。他苦苦求我,我看他实在可怜,才勉强答应让他试试的,并且尽量让他干轻活,我想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吧。”

小红也很体谅老板,她脸上现出痛苦和为难的神情,踌躇了片刻,小红说出话来:“老板,是我们对不起你。你给的赔偿,我也能接受,你盖房子挣俩钱也不容易。可是你不知道,我们弟兄两个呢,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给的37万让我们怎么分?特别是老二,性子倔着呢,弄不好会吵翻了天!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松松手,加1万,38万,让哥俩平分,看他老二还能说啥!”

老板没有答应小红。

小红也不理老板,转向我,哭着说:“爹爹死了,我们的心也散了,这会儿只想好好陪陪他老人家啊。”小红两手拍打着地,啪啪作响,手很快就肿了起来。“爹爹啊,你不在了,我们还活个啥劲啊!我们也不想活了啊!老天爷,你为啥就不睁睁眼啊,为啥好人就得不到好报啊!说没就没了啊!”

从那时到天黑,小红就一直那么哭着,很多人都被哭声引了过来,没有不被小红感动的,也没有不夸小红孝心的。作为哭的对象,我更是被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地像是刀扎。小红在哭声中,一点都没有原谅和隐瞒自己,说了她过去怎么怎么对我不好,常常为一件小事就和我生气,我生病了她也没有到医院看望过我,我平时累死累活干活,她也没有心疼我一下,给我改善改善生活等等。小红啊,别说了,你年轻,有时候不懂事,爹爹不怪你。小红,你不知道哩,当初你不嫌这个穷家嫁过来,爹爹已经是烧高香了,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平时咱爷儿俩生点气,闹点误会,也是爹爹做得不好,是爹爹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不知道你其实是这么孝顺爹爹,心里装着爹爹。爹爹这会儿心里高兴啊!爹爹死得值!爹爹这会儿也真想不死啊!

小红感动了老板,老板答应了小紅,再加1万,条件是赶快把我弄走。

我被运出了工地,放在拖拉机里,向家的方向行驶。小布开着车,小红在车后跟着。小布让小红坐车,小红不坐,一定要跟在车后陪着我。走了一会儿,小红受不住了,让小布停下车,去买一些水和润喉片过来,小红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我这会儿嗓子直冒火,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也活不长了,你就拉回去两个死人吧!”

小布做得确实不够好,小红那么伤心,又哭了那么长时间,小布你就一点都看不见吗?小布有时候真的很像我,迟钝得很。不过小布也有自己的长处,那就是知错就改,从不和小红置气。小布忙向不远处的商店走去,把我和小红留在黑暗里。

小布买来了水和润喉片,还买了几根火腿肠。小红喝了水,嘴里含了润喉片,却不吃火腿肠。小布撕开火腿肠递给小红吃,小红也不吃。小红说她吃不下。我的心又酸了一下,责怪小红不顾惜自己。小红啊,爹爹不在了你伤心,爹爹知道,可哪能不吃东西呢?你不吃东西,不是让爹爹更伤心吗?小布见小红不吃火腿肠,就自己把它们吃了。这小子,真是不懂事!小红不吃,你就不会劝劝她吗!我这会儿要是还活着,就一定狠狠说你小布几句!恢复了体力,小布发动了机器,小红让小布把车开到寿衣店去。小布会意,不敢怠慢,车头一扭就往前开。小红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到了一家寿衣店,灯还亮着,小布和小红急忙走了进去。寿衣店不大,却一应俱全,各种式样的寿衣寿布、棺材、纸扎、花圈花篮、鞭炮等都有。这家寿衣店我以前从这里走过,夜晚时也走过,那时候只觉得里面阴气重,不是人待的地方。现在再看时,觉得和无数的卖衣服的商店没啥两样。我这样想时,就猛想到自己已经是死人了,只有死人才会这样想。小布和小红出来了,小布拎着一个大袋子,鼓鼓囊囊的,看不出里面装的是啥。小布又开动了机器,这次小红没有步行,也坐在了车上,和小布并坐在一起。我心里很高兴。

虽然星光暗淡,四周黢黑,然而,人死是最恋家的,一进我们村地界,就有一种强烈的气息向我扑来,重重包围了我,我感到温暖极了。这就是家的气息啊!家也知道我死了,来迎接我哩,让我进入她的怀抱啊!我心里又是一阵酸痛。我曾无数次走出村子,又无数次地回来,以前回来,都是站着回来,这一次,竟是躺着回家。人生无常,世态万千,谁能想到啊!我正胡思乱想着,就过了村口的小桥,这时候小红吭地一声又哭了起来。村子早已经睡着了,除了偶尔几声狗叫和谁家婴儿断断续续的啼哭,你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小红的哭声在村子上空响起时,村子像是猛然听到警报声,立马就睡意全无并且惶恐起来。村里的大人们都是有经验的,一听到这样的哭声,就知道是有人死了。再细听时,就是判断是谁不在了。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一阵鞭炮声,从鞭炮声的方位上再一判断,十有八九的人便知道是我死了。只是不知道我为啥会死,早上不还活得好好的吗,骑着自行车到镇上的工地上去干活,多精神啊!

不说别人了,人死了,还想那么多干啥!单说这时候在几位本家的帮助下,我被抬进屋子里。本家小江说:“你爹是为你们而死的,你们可得好好地待他,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小布和小红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俩心里都不服气,心里说:“我爹对我们好,我们能不知道?还用你说!”小红打来了水,小布跪下来,一点一点地给我擦洗身子。可怜小布,一跪就是好久,把我全身上下擦洗得干干净净,有的地方,反复地擦,不留一点污点。这一刻,让我想到了婴儿的出生,婴儿出生时,也是这么被擦洗的,让他干干净净地来到世上。这时候我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婴儿。接着,在本家人的帮助下,小布和小红给我穿上了新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穿上新衣服,我立即就不一样了,我生前邋遢,死后体面起来了。这个季节,气温还不高,照我说不用水晶棺,三天后就埋了,我根本不会腐烂变味,何必要花那冤枉钱呢。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小红和小布还是租来水晶棺,把我装了进去。通上电,水晶棺里渐渐有了凉意。水晶棺前,摆了香火、长明灯、苹果、猪头肉等,门前挂了挽帐,上写:沉痛悼念父亲大人。这样的场景,我以前见过多次,我见的时候,灵床上躺的都是别人,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死,总觉得自己会活很多年!特别是遇到岁数不大的人死去,我为他们难过的同时,也庆幸自己命好。可是谁能想到呢,叹惜别人没多久,自己便也和他们一样,成了灵堂的主人!

上午九点时,小泽赶到家了。你们没死过不知道,亲人们之间真的是有心电感应的,不管多远多近,你总能感受到亲人的气息,心里一阵阵地产生不安的悸动,我告诉你,这就是心电感应。小泽到家时,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只有我是知道的。小泽的脚步像是踩在我心上,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我跟前。透过水晶棺,小泽看见了我,他的脸色霎时变了,生气地说:“怎么这么快就把衣服换上了?”

此话一出,我一愣。一旁的小红、小布也一愣,待他们发现是小泽时,不由一阵惊喜。小红说:“小泽你到家了?这么快!我们还正想着给你打电话问你到哪儿了呢。”

小泽没有理会小红,又说:“怎么这么快就把衣服换上了?”

小紅直直地看着小泽,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小布也直直地看着小泽。

小泽见哥嫂这个样子,就更生气了,说:“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明白吗?”

“小泽,你说的啥意思,我们确实没听明白。”小红说。

“我是说爹的事说清楚了没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完了?”

“人家给了38万的。”小布说。

“38万!”小泽说着直起了眼,“这个数就把你们打发了,你们可真行!”

“我和你哥不是没争,可人家说只能给这么多。这38万,我们还是搬出了你,人家才答应下来的。”小红说。

“你们知道外地像爹这样的能赔多少吗?七八十万都拿不下来!”

小红和小布都没说话,他们一定是信了小泽的话。

本家小江见小泽回来就走了过来,一直在旁边站着,这时说:“小泽,一个地方一个行情嘛,咱这地方怎么能和外地比呢?不然咱们为啥都到外地去打工呢?”

“小江叔,你这话我不爱听,人命关天,在哪儿都是大事。”

“那你说怎么办?”小江又说。

小泽伸出五个手指头,上下摇晃着,好像面前的几个人就是债主似的,说:“50万吧。”接着又说,“这还是轻饶他呢!要不是你们先把事做下,我能是这个数!”

小红看了小布一眼,见小布呆呆的没有啥反应,就微笑着看着小泽说:“小泽,你说的这个数我们也都赞成,可是咱的根据是啥呢?人家也不是好惹的,像团泥巴似的随你捏。”

“嫂子,你以为我傻呀,我早就打听明白了,那建筑队施工时,一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二还是超时劳动,不按规定上下班。你们说说,这样的工地能不出事吗?”小泽说着低头又看了看我,说,“爹死得太冤枉了!”

小红小布他们都吃惊地看着小泽,他们不明白小泽都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小泽看着小红他们,既生气又不屑地说:“要不我说你们只会瞎闹呢,人家说啥就是啥!”

原来小泽一接到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到工地后,才知道我已让拉回家了。小泽却一刻也没有闲着,很快就打听清楚了我出事的原因以及建筑队各方面的情况。小泽知道得越多,就越生小红、小布的气,认为他俩不会做事,怎么擅自就把我拉回家了?怎么就没给他打个招呼呢?小泽现在心里还有些不忿,看了小布一眼,又看了小红一眼,说:“我就不明白了,爹爹的事,你们两个怎么就做主了呢?”

小红和小布受到埋怨,都没有说话。小红笑了一下,把头低下了。

小泽,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哥和你嫂子这样做,也是为了早点让我回到家里,不愿让我躺在乱七八糟的工地上让别人围观。你知道人死了最想做的是啥?就是回到家里来,然后从家里出发,到墓地去入土为安。况且,你要你哥和嫂子怎么做呢,在当时,他们该说的也说了,该争的也争了,你嫂子的嗓子都哭哑了。能要来38万,叫我说已经不错了,人家老板已经做得够意思了,你还要人家怎样呢?爹一把老骨头了,就是不死,还能干几年呢,还能挣多少呢?

这时,小布说话了:“那你说怎么办?”小布说这话也是生小泽的气。

“把爹拉到工地上去。”

听到这话,我不由哆嗦了一下。细心的人也一定能觉察到,水晶棺那时候动了动。我真的太着急了,不想让小泽那样做!可是人死了只有一条坏处,那就是啥都明白,可就是啥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着急。小红真是个好媳妇,只有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小红说:“能不能不把爹拉去,先去找一下老板,再和他商量商量。”

小泽嗤地一笑,说:“嫂子,不是我说你,你可真逗!你说能和那老板商量个啥?怎么个商量法?哪个老板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红无言地看了一眼小布,她像是征询小布的意见,看小布啥想法,毕竟小布也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最有发言权的。小布皱着眉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小泽不再说话,他走过去拔了电线,接着又去撤掉灵堂。这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院子外面也走来很多人,都静静地看着小泽,接着,又看看小布和小红。小红毕竟是个女人,这么多人看她,她有点脸红。她向小布使了个眼色。小布说话了:“这样做不好吧。”又嗫嚅着说,“我和你嫂子毕竟答应了人家。”

“有啥不好的!哥,我对你说,咱们可就这一个爹!”

就这样,在家没多长时间,我又离了家,出了村,沿老路到镇上去。不同的是,回家时是小布开车,小红跟着,这一次是小泽开车。小布和小红没有坐车,小布骑电动车带着小红。事已如此,我心里也说不出个啥。我知道,小泽这样做,无非是多要几个钱,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这样也好。

就这样我又来到了工地上。工地还如以前那样忙碌着,丝毫没有因我的死而影响啥。一个人太微不足道了,一个人的生死实在是无关紧要,世界该是啥还是啥。老板这时候也在工地上,老板看上去很不痛快,没精打采的。这我理解,毕竟昨天我死了,他赔了那么多钱。老板心里正郁闷,忽然看见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一口水晶棺往工地上闯,立即要气炸了,铁青着脸过来阻拦,大声叫着:“那是谁恁混账,把哪里的死人往工地上拉!”

小泽并不说话,加大油门,黑烟滚滚,硬是把车开到工地上来才刹住车。小泽下了车,对老板说:“让你们老板过来,我要见他。”

老板说:“你是谁?”

“告诉你们老板,我是死者的家属。”

老板看了小泽一眼,然后走过来,透过棺材看我。我真不好意思,真有些不敢面对老板。现在我还是认为,老板这人不错,收留了我,还给我这把老骨头赔那么多钱!我虽然已焕然一新,老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老板抬起头来,注视着小泽:“你是他啥人?这事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

小泽冷笑了一声,说:“谁给你说处理完了?我不跟你啰嗦,快叫你们老板过来。我跟你说不着。”

老板说自己就是。小泽直视着老板,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小泽愤怒了,他一步两步走过来,两手抓住了老板的衣领子,使劲摇晃着说:“混蛋,为啥把我爹给弄死了。我爹累死累活像头牛似的给你干活,你还要把他害死吗?”摇晃了之后,小泽双手用力一收,把老板拽出去老远,说,“现在我爹死了,你说怎么办吧!”

天哪,小泽,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板呢,老板人家是啥人,有钱有势,你把人家给惹恼了,有咱啥好的!小泽,你可怜爹,心疼爹,爹走了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也明白,可是怎么着也不能给人家来横的呀。这一点你就不如你哥和你嫂子,啥事商量着来,人家老板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嘛。小泽,我就不明白了,你以前也不是那耍横的人啊,你有时候还有点懦弱,为此不少受人家欺负。今天你是怎么了?爹死了,你还要让爹替你操心吗?你知道爹已经不能再操啥心了啊!小泽,你不知道爹现在有多紧张,要是爹的心脏还在跳动,它一定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老板知道了小泽是谁,一时非常恼怒,气愤,但他还是忍住了。老板站直了身子,昂起头,显得非常有气势,说:“你哥和你嫂子呢,让他们过来。”

“这是我的事,不干他们的事。”

“不干他们的事?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不干他们的事,他们昨天来干啥?另外,你爹难道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哥是假的不成!”

“你说啥呢!你不要以为手里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胡来!我告诉你,有钱人我见得多了,现在有俩臭钱算个啥啊!”

老板不愿和小泽再说啥,只让小布和小红过来,而和小泽免谈。小泽自然不答应,说:“你今天只和我谈!昨天谈的不算数!”

“昨天谈的怎么就不算数了,你哥和你嫂子怎么就不能代表家属了?他们立在那里,也是堂堂正正五尺高的人,说起话来也是信誓旦旦的。我信他们,才答应按他们说的做,哪怕我赔几个也不算啥。关键是我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的原因之一,也是看你们的老爹是个好人,我不相信这样的人的儿女会有多差劲。”

“你那是欺负他俩呢,认为他俩是农村人,啥都不懂!”

老板笑了笑,说:“你不要小看你哥和你嫂子,更不要小看农村人,实话说,我也是农村人,不信你可以去查我的户口。”

老板说了这话后就不愿多说啥了,老板说,要他说话也可以,但前提是小布和小红到场。我明白老板的意思。我也想让小布和小红早点过来,他俩年纪大一点,经的事也多一些。他俩处事比小泽强。小布和小红这会儿在哪儿呢?明明是一起过来的呀,你俩骑着电动车,跟在后面的。于是,我离开小泽和老板,也离开水晶棺里的我,回头去寻小布和小红,我居高临下,很快就看到了小布和小红。小布蹲在不远处的路边抽烟,背对着工地。小红正夹杂在几个人中间,像是遇到了熟人,正在说啥。现在我才注意到,小红换了衣服,她昨天穿的是黑色敞领风衣,灰色裤子,尖口皮鞋,今天穿着浅白色夹衫,灯笼裤,白色帆布鞋。小红虽然处在几个人当中,却不时向工地上看去,耳朵在注意听着工地上老板和小泽的对话,因此,她虽然和旁边的人说话,可是心不在焉。旁边的人见小红这个样子,也都理解小红,知道是家里死了人,小红神思恍惚。小红这时离开人群,走到小布身边,说:“老二非要按他说的来,我看老板也不是好对付的。这会儿老板非要见咱俩哩。”

“那你说怎么办?咱走了不见?”

“这也不是办法。”

“那怎么办呢?”

“等会儿老二过来再说。”

小红说得没错,没多一会儿,小泽果然走了过来。小泽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说:“跟老子玩虚的!看老子不把你玩死!”

小红向小泽招了招手,小泽走了过来,小泽气咻咻地说:“没见过这样的人,一点道理都不讲!”

小红说:“说起来这事也怪你哥和我,昨天把事决定了。要不咱们再和老板商量商量?”

“一会儿你们见了老板,立场一定要坚定,咱跟他没啥可商量的!”

小红和小布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行动。小泽等了一会儿,见他俩还那样站着,就有些急了,说:“这有啥可为难的,你们去见老板,就说这事你们不管了,全交给我了。”

小红看了看小布,让小布去说。小布又想了一下,自己去了。过了一会儿,小布走了回来,对小红说:“老板让你过去,说他要和你说话。”

“叫我去?刚才老板跟你说啥了?”

小布脸色有些难看,说:“老板说不相信我们兄弟俩,说我俩出尔反尔。还说他不相信咱们一家都是那样的人,要你过去哩。”

“这是老板一计呢,认为女人心肠软,好说话。嫂子,你可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啊!”

小红看了一眼小泽,好像要从小泽那里吸取啥力量似的。我知道小红为啥犹豫,她是觉得自己闹也闹了,争也争了,这会儿见人家老板能说啥呢?还有就是,小红也一定认为人家赔得已经不少了!38万啊,说到手就到手了。小红一定还在想,如果还是不满足,还去闹,惹老板恼火了怎么办,自己能得到啥好处呢?小红一定还在想,算了吧,见好就收吧,贪多嚼不烂,夜长梦多!小泽也不傻,我一个死人能看出的,他如何看不出呢,小泽对小红说:“嫂子,我就不明白了,你犹豫啥哩!别的事,你怎样犹豫都行,犹豫多长时间都行。可这是牵涉钱的事,咱爹命的事,你怎么犹豫起来没完没了呢!”

“小泽,我是想,人家已經赔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

“嫂子,弄半天你是嫌钱多啊!既然这样,我也不难为你们了,你们走吧,爹的事全交给我了。可是话说明白了,我再争取到的钱,可就与你们无关了。哪怕是50万,100万,你们一分钱也没有!”

“小泽,你准备怎么闹呢?”小红问。

“我自有办法。办法还是多得是。”

小红和小布又相互看了看。小红接着看着小泽,说:“那好,我这就去见老板。”

工地最深处有几间活动板房,小红向那里走去。在那里,小红见到了老板。老板正在打手机,说着啥事。小红知道,老板说的事,肯定与死人的事有关,也就是与我有关。小红身子动了一下。这时,就连我这样的死人都知道,老板绝对也在想办法怎么处理我的事呢!老板是啥样的人,能是好欺负的?能让你捏在手心里?老板看见了小红,点了一下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小红坐。小红没有坐,站在那里。老板继续通着电话,并不回避小红。老板打完电话,又让小红坐,小红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老板不说话。小红起初也不说话,后来知道老板是让自己先说,小红这才说话:“真是怕啥来啥,当初就担心老二不服,没想到果然是这个样子,说啥都不听,真拿他没办法,把人都快急死了。”

“不光你没有想到,我也没想到呢。你说老张多好的人啊,六七十的人了还干活,干起活来踏踏实实,任劳任怨,一点都不偷懒耍滑。按理说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儿子不会多差劲的,起码明点儿理吧,知道点儿好坏吧,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德行!现在,我对他哥俩是一个都不相信了,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老张亲生的!”

“我也是劝了的,可小泽就是不听。实在是没办法。公公生了两个儿子,又不是只有我们那一个,我这个当嫂子的,能当人家多少家呢!”

“也就是说,你自己还坚持咱们昨天定的处理意见。”

小红抬眼看着老板,见老板也在看自己,老板的眼睛里既有坚决的眼神,也有对自己信任的眼神。小红还看见,老板的眼神也是纯正的,不藏啥花招。

“我没啥意见,还是昨天的。”小红说。

“好,你讲信用,我更讲,你放心,属于你的19万元我一分都不會少!至于老二,就让他闹吧,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那给你找麻烦了。”说了这话,小红就走了出来,径直走到小泽跟前,说:“按你说的,该说的我都说了。”

小泽点了一下头,说:“好,你们等着。”小泽说完一拧身,又去找老板了。老板见到小泽,冷冰冰的,还有些烦,想立马走开。小泽并不在乎老板啥态度,上来就说:“老板,你想见的人都见了,现在,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还是那句话,你要真有诚意,真心想处理好这事的话,咱们就谈,否则,咱们之间没啥可说的。”

“老板,你这话是啥意思?我怎么不是真心了?我爹人都不在了,我还玩啥虚的?再说,我爹如果不是在你的工地上不在了,我找你干吗?我认识你是谁!”

“你要真有诚意的话,还是按昨天说的赔偿标准,一家19万。兄弟,你应该知道,这已经不少了!已经是要我的命了!如果按你说的,50万,这可能吗?你说说这可能吗!如果你是我,你能同意吗?兄弟,做人得有良心,得知足,得知道好歹!”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板,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干事的!这么大的工程,不采取任何防护措施,拿工人的性命当儿戏,你应该不应该?你说你的赔偿尽力了,可你想过,如果这事闹开的话,你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会罚你个倾家荡产,让你从此退出建筑行业,再也翻不了身!你想过这个后果吗?我告诉你,50万还是少的!比起你的处罚后果,算啥!”

老板说:“你说得不错,有些方面,我确实做得不够好,有些疏乎大意了。当时只想到工程快结束了,只是点小活儿。事出来后,我立马做了整改,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对老人家的死,我一直深表歉意!”

小泽脖子一拧,说:“没见你这样表示歉意的!”

“兄弟,那你还要我怎么样,要我怎么做呢?”

“怎么做你心里明白!还是那句话,承担不了这个责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儿!别当这个老板!”

老板这时笑了笑,说:“兄弟,看来你真是铁了心,要跟我过不去,把我往死处整哩!既然这样,我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好陪着兄弟玩了。”

小泽也笑了,说:“老板,首先祝贺你,你瓦解孤立我们兄弟的计策成功了!我也成全你。往后我爹的事全由我做主了,我非要跟你争一争不可,看谁能争过谁,我这几斤几两就全交给你了!”小泽说完一转身走了出去。小泽仰起头,看见楼层上还有工人在施工,就大喊道:“我说你们还有心干活啊,你们也要和我爹一样不明不白地摔死,然后让人家像死狗一样扔掉吗?”

叫了数声,却无人理会,工人们只是看了看他,就又忙起了手里的活。小泽走出工地,听到别人说老板今天给工人们加薪了,要排除一切干扰把今天的活干完。小泽回头再看时,才发现楼体已装上了防护网,工人们也都戴着安全帽,穿着防护衣。在一些显眼的地方,张贴着警示标语。小泽这才明白工人们为啥对他的喊叫没有反应,依然我行我素了,小泽不由地骂:“为了几个臭钱,全让给收买了,没有一点同情心!一个个都等着死吧!”

小泽来到街上,买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拿到工地上放了起来。烟雾腾起,弥漫了工地。小泽想着老板会出来,可是始终没见老板的身影,原来老板已离开了工地。这让小泽很生气,复又来到街上,让人制作了一个几丈长的条幅,上面写着:违章工程,致父亲死亡,草菅人命,血债血还!小泽把条幅拿到工地上,把工地能围多少围多少。

小泽,过分了,过分了!你怎么能这样闹呢!你这样闹,是让爹再死一次哩!人一死,啥念头,啥想法都没有了,只想宁静下来,让自己归于地下,在另一个世界早一点安顿下来。爹的命不值几个钱,老板人不赖,人家已经做得够可以的了,你还要人家怎样啊!小泽,你向你哥你嫂子学学嘛,你怎么把他俩支开了呢?唉,早知你这样,当初就不应该通知你回来!对了,小布小红这会儿在哪儿呢?我只顾跟着小泽跑了,把他俩给忘了。我往上升了升,四下里寻小布小红。我看见他俩了,他俩没有走远,在工地南边的一条街道的拐角处站着。看见他俩,我心里一阵温暖,如果有眼泪的话,眼泪一定会哗哗流出来的。我立即向他俩飘过去,听见小红对小布说:“真看不出,你兄弟挺有办法的嘛,可比你强多了。”

小布说:“老一套,我见得多了。”

“你兄弟这样闹,你觉得能要来50万吗?”

小布沉默着不说话。

小布,小红,你们怎么不去劝劝小泽呢?你们就忍心让小泽这样闹下去,让爹爹不得安生吗?你们不要认为人死了就啥都不知道,啥都没有感应了。爹爹告诉你们,爹爹这会儿是啥都知道,可爹爹这会儿倒宁愿啥都不知道,啥感应都没有!

救救爹爹吧。

就这样,小布和小红站了好一会儿,他们没有去找小泽,小泽也没有来找他俩。看看天色不早了,他俩从工地上走过,远远地看了里面一眼,然后回家去了。小布、小红,你俩不能走啊,你俩走了,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虽说有小泽在这里,可是你俩也看见了,他不是忙这事就是忙那事,总是不在我身边。可是我干着急也没办法,他俩还是走远了。后来我想这也不怪他俩,小泽已经说不让他俩管了,他俩在这里也实在是无事。另外,真要是留在这里,兄弟两个要是意见不和,吵了起来,岂不让人笑话。小布和小红的意思一定是,让小泽折腾去吧,折腾够了,自然就不折腾了,那时候他俩再过来。他俩一定是这样想的,知子莫如父。

天色晚的时候,小泽过来了,他在我跟前烧了一些纸。工地上人早已走完了,偌大的工地上空荡荡的,显得异常黑。接着又刮起了小北风,尖利地叫着。小泽在黑暗中陪了我一会儿,然后又走了,不知道天这么晚了,他还要忙啥。

小泽离开好大一会儿后,小布、小红过来了,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俩一定是在家吃罢饭过来的。看见他俩,我真想大哭。他俩看见地上的纸,就也烧了起来。从他们的说话中,我知道小泽原来是回家了。

我听见小红说:“这会儿我心里还有点堵哩,你说老二哪能那样做事呢?自己回家睡觉,把爹一个人扔在这里。”

“管他呢!”小布瓮声瓮气地说。

“这要是传出去,别人是骂咱俩呢,还是骂他老二!”

小布没有说话。小布没有说话是说不出啥话。我知道小布这会儿心里也难受,也在生小泽的气。小布,小红,有你俩在,爹就满足了,爹这会儿高兴着哩。也不要埋怨小泽了,小泽回家去,一定是身上穿的衣服太单了,夜里冷,受不住。另外他忙一天了,也该回家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工地上竟没有一个人,原来昨天顶层都已浇完了,工人们回家了,或者转到别的工地上去了。看工地的老李住在工地上的一间小房里。他是个尽职尽责的老头,原来每小时都要到工地上几趟,有时候还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工地上。自从我来到工地上后,老李就不怎么来巡逻和查看了。老李不到工地上来不是怕我,老李胆子很大,乱葬坟都敢睡,况且我俩关系还不错,喝过几回酒。老李不到工地上来是有自己的理由,老李有一次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工地上一个死人,比我这个活人还管用哩!我就是一次不去,也保证一根铁钉都丢不了!”

老李就这样整天喝着闲酒,逛着大街,还到茶馆里看人下棋,把自己搞得像个神仙。

三天过去了。三天来我一直停放在工地上,小泽每天过来看我几次,每次来,都不忘放一挂鞭炮,烧一些冥纸。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小泽都在干啥。有一次小泽给我说:“爹,你放心,不给你争口气,我决不罢休,誓不为人!”

我心里說,小泽,你这是给我争啥气呢?你早点埋了我,就是给我争气哩。

三天,一直没有等来老板,老板一次也没有到工地上来。倒是苦了小布和小红,他俩真是我的好孩子,每天夜里都过来给守灵,让我不感到孤单,不感到自己是孤魂野鬼。一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小泽出现了,他看上去精神倦怠,非常疲惫。小布、小红都有些生气,小布问小泽:“你都干啥去了?爹也不管,家也不回!”

小泽并不在意,说:“哥,还有嫂子,我知道这几天你俩在这里替我照顾爹。放心,我不会让你俩白辛苦的,等要来了钱,我给你们也分点。”

“小泽,都三天了,老板一次头也没露,咱就这样僵下去吗?”小红说。

“嫂子,你放心,现在着急的,不是咱,而是他老板。他虽然藏着躲着,可我知道他比谁都着急。所以说,咱一定要稳住劲,坚持到底。”

我看出来了,小泽这话小布和小红都不怎么爱听,可是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的事。小红对小泽说:“你看着办吧。”说完这话,小红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布跟着也走了。

小泽坐下来给我烧纸,烧着烧着,小泽睡着了。小泽醒来的时候,清醒了很多,精气神也来了。他到路边的饭店吃了早饭,小泽走回来时对我说:“爹,刚才我想了想,得给老板来招狠的,我让他做缩头乌龟!”

我想问小泽新招是啥,一张口才知道自己不会说话。

我看见小泽发动机器,拉着我出发了。我不知道小泽拉我到哪里去,可知道是离开了工地。只要离开了工地,就是好的。别了,工地,我真的不愿意再来了!

小泽拉着我穿过一个个村庄,在乡间道路上行驶。深秋季节,树叶基本上都落了,草儿都黄了,凉风刮在脸上冷飕飕的。田野里正是麦苗的天下,麦苗都出来了,齐刷刷的。看着麦苗,我的心里不由一阵悲伤,知道自己是吃不上新麦面了。这个时候,我羡慕起了活人,当个活人真好,行动自由,还想吃啥就吃啥,啥都来得及。

小泽拉着我,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他们都好奇地向我们张望。小泽放慢速度,有时还停下车,对着人们说:“东盛建筑队老板害死了我爹,还不想赔偿,纯粹就是个混蛋,我跟他没完!你们千万不要到他那里干活,更不要买他盖的房子!不然的话,我敢保证,你们肯定没有啥好下场!”

大约行了三个多小时,我们到了一个村庄,在一家门前停下来,不走了。小泽随即取出一挂鞭炮,噼里啪啦放了起来。我正纳闷这是谁家,小泽又要在这里干啥,小泽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爹,这就是老板的老家,咱们打到他的老窝来了,看他还出头不出头!”

我看了看老板的家,一座三层的楼房,几间偏房,院子看着挺大。这样的宅院在如今的农村比比皆是,看不出老板有多富有。因此,老板最多也就是个小老板,或者是没挣多少钱,但也可能是挣来了钱,只是没有在老宅上过多投资,可是对后者我没有多少把握,凭我对老板的观察,他不是一个财大气粗的人。我心里不由一凉,我不知道小泽这时候是怎么想的,像这样的老板,又能要来多少钱呢?要多了,他承受不起,那不是要他的命吗?小泽,我说过,老板这人不错,张口给三十多万,已经够他受的了。咱见好就收吧。

老板的家院门关闭着,好长时间没有一个人回来。村里人说,老板一家现在住在城里,老板的儿子上高中了,在高中附近租了房子,妻子专职照顾儿子上学,老板则四处跑着揽工程。村人对小泽说,在这里很难见到老板,在这里闹有啥意思呢。小泽说这些他都知道,但他还要这样做,他一这样做,就保证老板会回来。于是,就像老板家死了人一样,设了灵堂,门上挂上挽联,每隔一会儿就会响起一阵鞭炮声。

傍晚时候,小泽走了。我猜想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来。可是等了一夜,小泽也没有过来。小泽,我的儿,你把我放在这里,你也放心?你哥和嫂子知道我在这里吗?他们不知道吧?要是知道的话,我想他们会过来陪陪我的。

小泽第二天十点多才露面,这一次,他身边多了几个人,有男有女。这几个男女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可是他们来了之后,就跪在我前面大哭起来。他们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痛彻心扉,仿佛我正是他们的亲老子。他们不但会哭,还会唱,唱得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痛彻心扉。他们的哭声吸引来了全村的人,他们远远近近地把我围住了。

小泽,我的儿,你让他们来干啥!他们一小时要收多少钱?咱何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这些哭的人走时,小泽跟着也走了。夜里,又是我一个人在老板家门口。我面前的长明灯还如昨夜一样通宵亮着,虽有夜风屡屡吹来,却始终没有熄灭。

第三天九点左右的时候,小布和小红来了。看见他俩,我鼻子一酸,忍不住又要掉眼泪。小布站在我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听见小红说:“老二他真不像话!”

亲人哪,我该怎么办?我生前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死,死后又是这个样子!

我从小布和小红的谈话中,知道老板找了他们,老板把19万元钱交给了小红。老板说,小泽这几天的举动他都知道,他也知道这几天小红和小布没有参与小泽的事,他很感激小红和小布。老板想让小红、小布劝劝小泽,不要再闹下去,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老板说,他也想多赔几个钱,可是他实在无能为力。送走了老板,小布和小红立马赶到了老板家,果然看见我孤零零地躺在家门前。

小布说出一句来:“小泽把咱们的脸都丢尽了。”

我听见小红说:“老二也真是,把爹拉这儿拉那儿的,夜里还不守灵。”

小布说:“爹要是活着,心里会是啥滋味。”小布说了这话,忽然又说,“小泽夜里不守灵,是不是怕老板做他的黑活儿?”

“老板不会。”

“你怎么知道?”

“我想老板不是那样的人,老板想做老二的黑活儿,早就做了。老板不是说,老二夜里在哪儿赌博他都知道吗?”

“小泽太不像话了。”

过了一会儿,小泽来了,看见小布和小红,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很自然了,好像知道他俩会来到这里一样。小泽笑了一下,问小布和小红啥时过来的。小布没有回答小泽的问题,而是问小泽:“你夜里不敢跟爹在一块,是不是怕老板找人揍你?”

小泽说:“我有我的事。不过,你说得也在理。”

“我们想着老板不会打你。”

“你们怎么会知道老板他不做黑活?”

小红说:“小泽,你要是真以为你做得对,为啥还怕这怕那?”

“嫂子,哥,你们可真是幼稚!”

小红说:“老板找我们了,说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要我和你哥劝劝你,不要再闹了。你以前做的,他不计较。小泽,你没再见老板,我看他如今也挺可怜的,也真不容易的。”

小泽眨着眼睛高兴地说:“初见成效了嘛,我还以为他老不露头呢。你俩放心,我会继续努力的。”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小布问。

小泽还是成竹在胸,踌躇满志地说:“我有的是办法。到时候,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会给老板施压,老板就成了咱手里的泥巴,咱捏成啥是啥!”小泽说到这里张开右臂,然后使劲拍了一下胸膛,说,“等着吧,到时候给你们个惊喜。”

小红说:“小泽,咱能不能收手?说实话,当初老板答应给35万时,我和你哥心里都吃了一惊,都没想到人家会给这么多!后来,我和你哥一闹,人家为了早点了结这事,又加了3万,到了38万,确实不少了啊。咱们这里的工地上,也没少出事,可是能赔这么多的,实在是不多,我和你哥这几天没少打听这类事!”

“嫂子,你这话啥意思,眼看就要成功了,怎么打起了退堂鼓?那我以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另外,你们说我容易吗,我在南方一天一百多呢!耽搁一天,就损失一天,我心里不心疼啊!”小泽说到这里直起眼睛看着小布和小红,好像很生气地说,“你们一定要想明白了,咱可就这一个爹!”

小布和小红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俩心里还有话,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即使我能开口说话,我也说不出啥来。

几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小泽给我燃着一支香烟,放在我跟前,然后给自己也燃了一支,背靠着树坐下来悠闲地抽着。小红看见小泽的这个样子,有些不满,就给小布使眼色,要离开这里。小布不愿意走,小红狠狠瞪了一眼,小布也就同意了。小泽见他俩要走,起初有些不解,随即大度地笑了笑,说:“那我就不留你们了,等有了结果,我再通知你们。”

此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到小布和小红,心里的痛苦自不必说,只是那一种孤独和从未有过的尴尬,真的讓我难以忍受。小布,小红,你们也不要爹爹了吗?你们都去了哪里?在干啥哩?你们知道爹爹过的是啥日子吗?早知这样,爹爹多么渴望不死!

小泽在小布和小红从老板家走后的第二天,又开始了新的行动计划,他拉着我离开老板家,来到乡街上,游起了街。车上挂着白布条幅,上面写着:东盛建筑队,害死工人性命,还我爹爹!这一天,上午游了四次,下午游了三次,把大街小巷,所有能去的地方,都走遍了。乡街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会儿乡街沸腾了起来,很多人跟在后面看热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乍看起来,倒像是为我送行似的。

我心里一阵阵叫苦,一遍遍地埋怨小泽。小泽,你这是干啥哩?有谁死后这样的呢?小泽,你这样做,是高抬爹爹呢,还是害爹爹呢?小泽,我的儿,爹爹无地自容!

天色晚的时候,小泽又要把我送到工地上,让我在那里过夜。没想到遭到了看场老李的断然拒绝,老李说,上一次到工地上来,他没有意见,因为老板也在这里,他没有责任。现在老板不在这里,他就要把场看好,谁都不能进去。老李站在车头,不惜以死相拦,说要过的话,就从他身上趟过去。小泽没有办法,只好把我拉到工地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把我放在这里,准备明天继续游街。安置好我以后,小泽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睡在大街上,四周漆黑,看不见一个人,心里倒好受了很多。感觉我好像已深埋在地下。

半夜的时候,小布和小红来了。他俩是开着拖拉机来的,来了之后,啥话都不说,打开水晶棺,抱起我,放进了拖拉机内。接着,还是啥话都不说,开了车就走。这是干啥呢?要把我往哪里拉呢?我心里有疑问,但不紧张,还很坦然,他俩做事我放心,我知道他俩做的事肯定比小泽做得好。在黑暗中,我发觉是在往家赶。这很好,终于又回家了。可是,靠近村子的时候,车头一拐,走上了另一条路。我正纳闷的时候,车开到了坟地里,停了下来。这时候,我看见老伴了,死去多年了,但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一眼就认出她。她正站在坟墓前看着我。我心里多么欢喜,多么激动,一阵风似的来到老伴跟前。老伴看着我,也是那么欢喜,她说:“来了就好。”说着她往一边一指,说,“你看,啥都准备好了,咱俩又在一起了。”

可不是,紧挨着老伴的坟墓,又一个坟坑挖好了,与老伴的坟坑相通着。坟坑内,棺材也已放好,盖子掀着,正等着我进去。我看见老伴的老屋了,已有些陈旧,不少地方开始朽烂。老伴,房子烂就烂吧,我来了,咱们住新房。这时,小红照着亮,小布背着我,慢慢地下坟坑,把我放进棺材里。小布喘着气,浑身是汗。我躺好之后,小布和小红双双跪下来,每人给我磕了三个头。小红说:“爹,对不起你,我们只能这样安置你了。”

小布說:“爹,你原谅我们吧,再不这样做,我们都要被小泽给弄疯了!”

小红说:“爹,没有办法,我和小布只有这样做了。爹,你理解我们吗?你说我们做得对吗?”

理解!理解!我怎么会不理解呢!你们这样做,小泽一下子可能接受不了,可时间长了,他也就想通了。小红、小布,趁着夜正深,不会有人看见,赶快把我埋了吧。我知道万一要是让小泽知道了,就又埋不成了。另外,坟头一定要处理好,不要让小泽看出破绽来,任何人都不要看出!

小布、小红真是我的好儿女,他俩从地上爬起来,给我盖上棺,然后一人手中一只锨,一下一下地往墓穴里送土。埋好之后,我和老伴共用一个坟头,坟头大小几乎和原来的一样,不仔细看,你看不出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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