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彭城劉氏的譜系建構

2019-07-30 00:23陳偉揚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9年2期
关键词:時期彭城始祖

陳偉揚

作爲有着深厚積澱的中古士族研究,在歷經若干年的沉寂之後,近有漸趨興旺的迹象。(1)新近關於士族研究的學術史可以參見陳爽: 《近20年中國大陸地區六朝士族研究概觀》,《中國史學》第11期,2001年,第15—26頁;范兆飛: 《權力之源——中古士族研究的理論分野》,《學術月刊》2014年第3期,第125—135頁;范兆飛: 《北美士族研究傳統的演變——以姜士彬和伊沛霞研究的異同爲綫索》,《文史哲》2017年第3期,第19—40頁;林曉光: 《比較視域下的回顧與批判——日本六朝貴族制研究平議》,《文史哲》2017年第5期,第20—42頁;陳偉揚: 《中古士族研究的現狀與省思——以姜士彬〈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爲中心》,范兆飛主編: 《中國中古史集刊》(第4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370—398頁。隨着研究思路的重審,學界逐漸開始突破傳統的研究範式,對士族的郡望譜系展開研究。在新出土墓誌等石刻材料刺激之下,學人結合史傳,將中古士族譜系構建背後紛繁複雜的政治動因和社會背景揭示出來,以此作爲洞察中古士族社會的歷史窗口。目前學人已經對汝南袁氏、渤海高氏、南陽張氏、弘農楊氏、太原王氏、太原郭氏等家族進行了充分的個案考察。(2)陳勇: 《漢唐之間袁氏的政治沉浮與籍貫變遷——譜牒與中古史研究的一個例證》,《文史哲》2007年第4期,第63—71頁;仇鹿鳴: 《“攀附先世”與“僞冒士籍”——以渤海高氏爲中心的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第60—74頁;范兆飛: 《中古郡望的成立與崩潰——太原王氏譜系塑造爲中心》,《厦門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第28—38頁;尹波濤: 《北魏時期楊播家族建構祖先譜系過程初探——以墓誌爲中心》,《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4期,第101—116頁;仇鹿鳴: 《製作郡望: 中古南陽張氏的形成》,《歷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21—39頁;郭偉濤: 《論北魏楊播、楊鈞家族祖先譜系的構建——兼及隋唐弘農楊氏相關問題》,《中華文史論叢》2017年第4期,第131—159頁;范兆飛: 《中古士族譜系的虚實——以太原郭氏的祖先建構爲例》,《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4期,第77—94頁。衆所周知,中古時期不少煊赫一時的家族爲了粉飾家族地位聲名遠揚,體現世系承緒源遠流長,在譜系追溯過程之中不約而同地設法將地位崇高、影響深遠的同姓祖先構建成爲自己的直系先祖。以往學者關注到關於士族先世的記載在私人化較濃的墓誌、碑石等石刻材料中屢見不鮮,以此來證明士族之家爲構建世系綿長的譜系所做出的種種努力。現在看來,士族的譜系書寫已經並非只是在自家譜牒、家傳亦或墓誌、神道碑等私家性記載中呈現,更是逐漸蔓延滲透到代表“官方話語權”的正史之中。史官通常在傳主的籍貫之後,用爲數不多的篇幅來記述其先世的官爵和事迹。縱然事迹内容十分簡略,不過對於傳主的祖先有一定的書寫溯源,並且這種程式化表述中所呈現出對本族的始祖型人物的重視程度,班班可考。這些始祖型人物大抵是兩漢時期的名族士人、將相功臣,如《三國志·魏書》稱曹操爲西漢開國功臣曹參之後,(3)《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1頁。《南齊書》稱蕭道成爲漢相國蕭何二十四世孫等。(4)《南齊書》卷一《高帝紀上》,北京: 中華書局,1972年,第1頁。當然亦不乏上溯至兩漢以前的人物。(5)《晉書》卷七〇《甘卓傳》載:“甘卓字季思,丹楊人,秦丞相茂之後也。”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1862頁。又如《三國志·吴書》載孫堅自稱孫武之後等。由此可見,對祖先世系的追憶與重塑,由來已久。(6)劉增貴先生曾對漢代碑刻之中的譜系内容做過詳細分析,見劉增貴: 《從碑刻史料論漢末士族》,收入傅樂成教授紀念論文集編輯委員會編: 《傅樂成教授紀念論文集: 中國史新論》,臺北: 臺灣學生書局,1985年,第321—370頁。有鑒於此,筆者擬以中古時期彭城劉氏的譜系建構爲例,探尋中古時代士族的先祖與譜系如何因政治權力攀升而成爲族系的集體記憶,繼而在郡望攀附、僞冒風氣盛行之下,始祖記憶如何成爲一種社會記憶,希望有助於多元化地考察中古士族的譜系建構問題。

一、 東晉南朝彭城“四劉”楚元王譜系的建構

中古時期的彭城劉氏主要有四個支系,因居地不同分爲叢亭里、綏輿里、安上里、吕縣四支,號稱彭城“四劉”。(7)《宋書》卷七八《劉延孫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2019頁。與累世簪纓的高門士族有所不同,彭城劉氏各著房支系的興起衰落承前啓後,步伐不一。其中叢亭里劉氏早在東漢末年就有名士之風,魏晉之際又上升爲士族。因爲永嘉之亂,族人相繼隕落,地位不顯,東晉以降已淪爲了次等士族。(8)田餘慶: 《南北對立時期的彭城叢亭里劉氏》,收入氏著《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379—388頁。而在晉宋之際,彭城“四劉”依靠武力逐漸崛起,重新回歸到政治舞臺的中心。可以説彭城劉氏一直在士族與庶族之間游離徘徊,與一流高門相較,只能稱之爲次等士族。

衆所習知,魏晉以來,士族力量在逐漸開始成爲統治階層的核心,郡望門第亦成爲士族的身份標識。世家大族倚仗祖先的政治地位和宗族姻親的黨援,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和政治特權。東晉以降,更是呈現出“士庶之際,實自天隔”的態勢。(9)《宋書》卷四二《王弘傳》,第1320頁。由於士族身份地位逐漸凝固化,各家都將目光重點投向家世背景和血緣關係,所以南朝的大族特别重視譜牒,講究譜學。作爲士族身份憑證的譜牒記載着一個家族的地望、婚宦和血脉,是衡量門第高下的重要指南。故而譜牒的修撰受到空前的重視,譜學興盛。正是處於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作爲東晉門閥“掘墓人”的劉裕,在繼承大統之後,自然不會忽視對自家譜牒的撰修。劉裕出身於僑居京口的彭城劉氏,清人趙翼曾言:“江左諸帝,乃皆出自素族。宋武本丹徒京口里人,少時伐荻新洲,又嘗負刁逵社錢被執,其寒賤可知也。”(10)(清) 趙翼撰,王樹民校證: 《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一二“江左氏族無功臣”條,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268頁。可見建立劉宋政權的彭城劉裕出身貧寒,亦非高門。關於劉裕的門第,陳寅恪、祝總斌等先生考證認爲劉裕是名微位薄的低等士族。(11)陳寅恪: 《述東晉王導之功業》,收入《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 三聯書店,2001年,第55—77頁;祝總斌: 《劉裕門第考》,《北京大學學報》1982年第1期,第50—56頁;陳勇: 《劉裕與晉宋之際的寒門士族》,《歷史研究》1983年第6期,第31—40頁。劉裕在取得統治地位後,爲了粉飾權力的起源問題,開始對其家世背景精心重塑,以彰顯正統地位不容置喙。因此,劉裕命人重新修訂完善自家譜牒,構建出一個世系綿長、承繼有序的家族譜系,以示貴胄之後。這個祖先譜系内容現完整地呈現在《宋書·武帝紀上》之中:

高祖武皇帝諱裕,字德輿,小名寄奴,彭城縣綏輿里人,漢高帝弟楚元王交之後也。交生紅懿侯富,富生宗正辟彊,辟彊生陽城繆侯德,德生陽城節侯安民,安民生陽城釐侯慶忌,慶忌生陽城肅侯岑,岑生宗正平,平生東武城令某,某生東萊太守景,景生明經洽,洽生博士弘,弘生琅邪都尉悝,悝生魏定襄太守某,某生邪城令亮,亮生晉北平太守膺,膺生相國掾熙,熙生開封令旭孫,旭孫生混,始過江,居晉陵郡丹徒縣之京口里,官至武原令。混生東安太守靖,靖生郡功曹翹,是爲皇考。(12)《宋書》卷一《武帝紀》上,第1頁。

學人業已指出,中古士族墓誌的譜系構建一般分爲三部分: 先秦人物、漢魏先哲和近世高曾。(13)范兆飛: 《中古郡望的成立與崩潰——以太原王氏譜系塑造爲中心》,《厦門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第34頁。與此相仿,中古正史之中的士人譜系也有不少記載。史官在撰述内容的選擇上,剔除了墓誌之中那些虚無縹緲的上古人物,集中於漢魏人物(始祖型人物)和近世高曾兩方面。像《宋書·武帝紀》這樣詳備無闕的承緒譜系,主要出現在帝王本紀之中。(14)由於各家傳主所依史料不一,在書寫上並未有整齊劃一的格式。正史的傳主譜系記載主要以某某之後或某某X世孫兩種書寫模式爲主。細翻中古時代的諸史帝紀部分,就會發現家族世系承緒的記載十分詳盡。(15)如《南齊書》《梁書》帝紀部分關於蘭陵蕭氏的譜系記載。王永平曾對蘭陵蕭氏的譜系有所辨析,見王永平: 《蘭陵蕭氏早期之世系及其門第之興起考論》,薛鋒、儲佩成主編: 《齊梁故里與文化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3—229頁。我們將視綫放到《宋書·武帝紀》的譜系記載上,此段記載將劉裕的始祖上溯至西漢開國皇帝劉邦之弟楚元王劉交,下接近世父祖高曾。從楚元王劉交至宋武帝劉裕,時間間隔長達近六百年。讓人心生疑竇的是,兩者之間的世系卻有條不紊,未曾斷裂。劉裕先世的譜系,現在看來似乎荒誕不經,實際上經過了十分精細的建構,真假相參。據《史記·楚元王世家》載:“高祖六年,已禽楚王韓信於陳,乃以弟交爲楚王,都彭城。”(16)《史記》卷五〇《楚元王世家》,北京: 中華書局修訂本,2014年,第2414頁。劉邦封其弟劉交爲楚王,都彭城。因爲劉交成爲劉氏在楚國的第一代封王,所以《史記》和《漢書》均稱劉交爲楚元王。故而以封地形成的劉氏家族在彭城繁衍,楚元王自然成了彭城劉氏譜系樹上最頂端的顯赫人物。《宋書·武帝紀》中從楚元王劉交到劉岑之子的譜系(波浪綫),均於史有徵。據《漢書·楚元王傳》,楚元王劉交之後的子嗣可以譜寫出: 劉交——富——辟疆——德——安民——慶忌——岑——?的世系。(17)《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1921—1928頁。此外,劉裕的近世高曾,即劉裕曾祖劉混渡江居京口里以下世系(雙劃綫),也有其他史料印證,較爲可靠,並非編撰。最存有問題的是,從劉岑之後至劉混之間的世系和官爵(單劃綫),征諸史籍,無任何印證,極有可能是刻意杜撰而成的。清王鳴盛就曾提出疑問:“武帝世貧賤,崩後猶藏微時耕具,以示子孫。《宋書》歷敍先世名位,皆未必可信。”(18)(清) 王鳴盛: 《十七史商榷》卷五四“楚元王二十一世孫”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34頁。確如所言。這樣虚實相生的譜系書寫,精細又嚴密,必然是受到南朝士族等級森嚴、譜牒撰修興盛等社會環境的影響。如此嚴整的譜系是如何生成的,這樣的譜系構建對於彭城“四劉”産生了什麽樣的影響,尚待厘清。我們需要考察一下《宋書·武帝紀》這段史料的史源。據《宋書》卷一〇〇《自序》載:

宋故著作郎何承天始撰《宋書》,草立紀傳,止於武帝功臣,篇牘未廣。其所撰志,唯《天文》《律曆》,自此外,悉委奉朝請山謙之。謙之,孝建初,又被詔撰述,尋值病亡,仍使南臺待御史蘇寶生續造諸傳,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寶生被誅,大明中,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蘇所述,勒爲一史,起自義熙之初,訖於大明之末。(19)《宋書》卷一〇〇《自序》,第2467頁。又可參見《史通通釋》卷一二《古今正史》中的相關敍述。

沈約所修《宋書》最早承自何天成所撰《宋書》,據《宋書》卷六四《何承天傳》載:“(元嘉)十六年,除著作佐郎,撰國史。”(20)《宋書》卷六四《何承天傳》,第1704頁。肇端於元嘉十六年(439)的劉宋國史編撰工作中,何承天爲開國皇帝及其功臣分别草創了本紀和列傳。而現在呈現的《宋書·武帝紀上》所載劉裕先祖譜系,其撰寫源頭即來自何承天所撰國史。何承天飽諳經史,對姓氏源流、譜牒之學也爛熟於心,曾撰有《姓苑》一書。(21)《隋書》卷三三《經籍志二》載:“《姓苑》一卷,何氏撰。”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990頁。何承天草創國史之後,之後又有山謙之、蘇寶生等人增補,至宋孝武帝時,徐爰“勒爲一史”。直至南朝齊時,沈約速成的《宋書》,在骨架上大抵“以何承天書爲本,旁采徐爰之説”,(22)(宋) 晁公武撰、張猛校證: 《郡齋讀書志校證》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84頁。又參見《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九“宋書多徐爰舊本”條,第179頁。只是内容更加豐富,有相當部分爲前史所未載。由此看來,劉裕家世的書寫當在何承天撰修國史之時,就已成定説。因爲從國史内容構造來看,宋武帝本紀屬於最先撰寫的部分,而家世書寫更是武帝本紀的開頭。這樣的結構内容不會有很大的變動。

這份虚實相生的祖先譜系生成,絶非一蹴而就,其與劉裕權力地位的不斷攀升緊密相關。義熙十二年(416)十月,劉裕克復洛陽,次年八月收復長安。之後,劉裕進位相國、封十郡宋公,備九錫之禮,位在諸侯王之上。此時,已經位高權重的劉裕爲了鞏固並强化自身權力,就必須要在祖先源流上大作文章,以此彰顯權力的合法性。而至於如何與楚元王的世系銜接,那自然是和劉氏的郡望淵源有關了。楚元王受封於楚,子孫繁衍,居在彭城。自漢代以來,楚元王劉交在彭城地區影響深遠,遠遠蓋過了任何一支封至楚地的漢宗室。劉裕雖郡望彭城,但自幼僑居京口,實際上和楚元王並没有直接的關聯。只是劉裕北伐之際,多次經過彭城,對楚元王并不陌生。而早在南北朝時期,楚元王墓就已經被人發現,《後漢書·郡國志三》注引《北征記》曰:“(彭)城西二十里有山,山有楚元王墓。”(23)《後漢書》卷一一一《郡國志三》,北京: 中華書局,1972年,第3460頁。又(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載:“獲水又東徑同孝山北,山陰有楚元王塚,上圓下方,累石爲之,高十餘丈,廣百許步,經十餘墳,悉結石也。”(北魏)酈道元撰,陳橋驛校正: 《水經注校正》卷二三“獲水”條,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561頁。如此宏偉的王陵對於彭城而言,充滿象徵意義,給人們帶來了强烈的視覺衝擊力。劉裕在北伐之時途經彭城,還特地免除楚元王劉交陵墓附近五户人家的賦税,由他們負責灑掃陵園,依時祭奠。中書黄門侍郎傅亮曾受命作《爲宋公修楚王山墓教》。(24)(清) 嚴可均輯: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 中華書局,1958年,第5152頁。顯然,劉裕此舉表示了對楚元王劉交的先祖認可,並有意將自己的世系與楚元王劉交相承一脉,將其認定爲先祖。隨着劉裕權力結構的穩固,意圖邁出晉宋禪讓的步伐,配套的世系構建也隨之完成。劉裕選擇了彭城歷史上最悠久並且有深遠影響力、深得後世崇拜的楚元王劉交爲始祖,將楚元王劉交至劉裕之間近六百年的譜系彌合銜接。通過在譜系上追溯楚元王交,示意自承漢宗室之後,重塑正統地位。另外,劉裕此舉還從血統的繼承來寓意宋的建立是承祚漢統,以宣揚劉家。從譜系的承緒嚴謹和地緣關係的聯繫密切上講,出自彭城的劉氏奉楚元王交爲祖,均十分合理。劉裕成功地在譜系上完成了附會楚元王劉交,以“祖述先王”,適應政治需要。此後諸史不斷地得到增補和完善,使劉宋皇室的正統性不會有絲毫的質疑和變更。(25)《太平御覽》卷一二八《偏霸部十二》引徐爰《宋書》載:“高祖武皇帝姓劉氏,諱裕,彭城綏輿里人。夜生,有神光之異。是夕,甘露降於墓樹。”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本,1960年,第617頁。此段佚文未見有關劉裕家世的譜系書寫,有無可能在後世傳抄過程中出現遺漏呢?這裏姑且存疑。

劉裕在完成譜系建構的同時,還强化了“漢家苗裔”的身份。《宋書》卷二七《符瑞志上》載:“冀州有沙門法稱將死,語其弟子普嚴曰:‘嵩皇神告我云,江東有劉將軍,是漢家苗裔,當受天命。吾以三十二璧,鎮金一餅,與將軍爲信。三十二璧者,劉氏卜世之數也。’普嚴以告同學法義。法義以十三年七月,於嵩高廟石壇下得玉璧三十二枚,黄金一餅。”(26)《宋書》卷二七《符瑞志上》,第784頁。

《宋書》在記載義熙十三年(417)嵩山金璧祥瑞事件中提及劉裕爲漢家苗裔之説。(27)該事件的考察詳見姜望來: 《皇權象徵與信仰競争: 劉宋、北魏對峙時期之嵩嶽》,《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1輯,第110—125頁。此説最早見於戴延之《西征記》。(28)(唐) 歐陽詢撰,王紹楹校: 《藝文類聚》卷八四《寶玉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434頁。戴延之名祚,隨劉裕西征姚泓,(29)(唐) 封演撰,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66頁。《西征記》正是記録此次西征的見聞,這説明此時劉裕已經以漢宗室後裔自居。種種宣傳附會之説中藴含着諸多劉裕禪代正當性的元素,是漢家劉氏的繼承者。此後,宋明帝還親造《皇業頌》,歌頌堯至楚元王、高祖,世載聖德,(30)《宋書》卷二二《樂志》載:“皇業頌,明帝造。皇業沿德建,帝運資勛融。胤唐重盛軌,胄楚載休風。堯帝兆深祥,元王衍遐慶。積善傳上業,祚福啓英聖。衰數隨金禄,登曆昌水命。維宋垂光烈,世美流舞詠。”第637頁。劉宋皇室以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的譜系已經定型。

除了帝室劉裕支外,活躍在魏晉南朝時期的彭城劉氏,還有叢亭里、安上里和吕縣三支。據相關史書記載,該時期的彭城諸劉房支均稱出自楚元王劉交。在劉裕構建了以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的譜系之後,追隨劉裕的其他彭城劉氏,也在東晉晚期至劉宋初年這段時間里完成了先祖譜系的建構。《宋書·劉延孫傳》載:

先是高祖遺詔,京口要地,去都邑密邇,自非宗室近戚,不得居之。延孫與帝室雖同是彭城人,别屬吕縣。劉氏居彭城縣者,又分爲三里,帝室居綏輿里,左將軍劉懷肅居安上里,豫州刺史劉懷武居叢亭里,及吕縣凡四劉。雖同出楚元王,由來不序昭穆。延孫於帝室本非同宗,不應有此授。(31)《宋書》卷七八《劉延孫傳》,第2019頁。

上述記載既對僑居京口的彭城諸劉房支以及代表人物進行敍述,又突出了彭城“四劉”的譜系始祖是楚元王劉交。這樣詳備的家世信息,可能出自彭城諸劉在南朝初年重構的譜牒。彭城諸劉雖然在政治利益上休戚相關,但血緣上似乎並不密切。儘管集體承認楚元王劉交爲譜系始祖,然各支之間並未聯宗。之所以進行區分,主要是爲了彰顯劉宋帝室的血統高貴。而後在《南齊書·劉悛傳》中,也提到了彭城三里同出楚元王。(32)《南齊書》卷三七《劉悛傳》,第649頁。可見此説不僅是彭城諸劉的自我認同,更是受到了官方、社會的普遍認同。這可以通過其他史料記載加以印證。根據筆者收集的有關南北朝時期彭城諸劉對於先世記載的信息(見下表),可以發現,南朝諸劉的正史和墓誌記載在首敍部分,都特别强調楚元王之後的身份。筆者認爲,不僅僅墓誌之中敍述祖先世系的文字,可能是家族譜牒的直接抄録或者摘録,正史列傳之中關於祖先世系的書寫,亦可能來自當時官方譜牒的簡略摘録。陳直、陳爽等曾指出南北朝家譜載於刻石之上,並有“引譜入志”的現象。(33)陳直: 《南北朝譜牒形式的發現和索隱》,《西北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收入氏著《文史考古論叢》,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18—230頁;陳爽: 《出土墓誌所見中古譜牒探迹》,《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4期,第69—100頁;陳爽: 《出土墓誌所見中古譜牒研究》,上海: 學林出版社,2015年。彭城四劉在正史之中這樣整齊劃一的記載,當參考了當時的譜牒材料。從彭城劉氏的譜系始祖書寫來看,南北朝時期的正史之中可以發現若干“引譜入史”的痕迹。這也反映出,譜牒對於南北朝時期士族之家身份地位確認的重要性。整個南北朝時期,楚元王劉交作爲彭城“四劉”的譜系始祖,在南北朝之間廣泛流傳,如同烙印一般刻畫在彭城劉氏心中。

從收集的材料中,有一方吕縣劉氏墓誌,較爲特殊。誌文載:“公諱紹,字方達,彭城莒縣人也。漢楚元王之後,節侯之十一世孫。神英匿迹,標瑞氣於碭山;雄圖奮威,斬長蛇於豐藪。光於典素,難可而詳也。祖定,齊巴州刺史。父賢,梁青山太守。”(34)周曉薇: 《兩方新出土隋代墓誌銘解讀》,《碑林集刊》第九輯,西安: 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166頁;王其袆、周曉薇: 《隋代墓誌銘匯考》第二册所收《大隋威烈將軍右員外侍郎劉府君墓誌》,北京: 綫裝書局,2007年,第252頁。墓主不僅追及楚元王劉交,還自稱是節侯之十一世孫。王其袆、周曉薇考證認爲,節侯是春陵節侯劉買,又稱彭城劉氏元祖是劉邦,非高祖弟劉交,劉交的後裔乃衍爲南陽劉氏一支。(35)周曉薇: 《兩方新出土隋代墓誌銘解讀》,《碑林集刊》第九輯,第166頁。實際上,根據《宋書·武帝紀》有關劉裕先世譜系的記載,節侯即陽城節侯劉安民。又前引《宋書·劉延孫傳》曰:“延孫於帝室本非同宗,不應有此授……故以南徐授延孫,而與之合族,使諸王序親。”(36)《宋書》卷七八《劉延孫傳》,第2019頁。宋孝武帝時,因京口重地,南徐州刺史之任須是劉宋帝室,此職授劉延孫後,並將吕縣劉延孫與劉裕帝室合族,共敍昭穆,劉紹當是吕縣劉延孫之後。這方墓誌提供了吕縣劉氏和綏輿里劉氏合譜的有力綫索。這樣的印證,爲中古時代複雜的家族關係和譜牒書寫提供了個案。

六朝以降,不單是代表官方的正史,還包括以自家譜牒提供憑據的墓誌,都將楚元王劉交視爲彭城“四劉”的譜系始祖。從六朝到隋唐,楚元王劉交成了彭城劉氏共同的先祖,也成了彭城劉氏的集體記憶。彭城諸劉在南朝初年集體性重構譜牒,李代桃僵,一方面反映了該時期譜牒冒僞之風存在漸長之勢。唐初史官姚思廉在編修《梁書》時就曾指出:“且夫譜牒訛誤,詐僞多緒,人物雅俗,莫肯留心。是以冒襲良家,即成冠族;妄修邊幅,便爲雅士。”(37)《梁書》卷一《武帝紀上》,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22—23頁。另一方面説明在講求譜牒身份的時代,(38)梁元帝在《金樓子》卷二《戒子篇》曾告誡其子説:“譜牒所以别貴賤,明是非,尤宜留念。”見蕭繹撰,許逸民校箋: 《金樓子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99頁。越是在政治地位處於上升階段的家族,越是需要相應的身份地位來證明自己的家族根基深厚。這樣才能使得家族在風雲詭譎的動蕩社會中,獲取更大的政治利益,維持家族地位的長盛不衰。

表1 彭城劉氏譜系始祖文本記載一覽表

二、 唐代彭城叢亭里劉氏的譜系重塑與交錯

如上節所揭,東晉末年,彭城綏輿里劉裕率先改易譜系,製作了楚元王劉交爲譜系始祖的譜牒之後,其他彭城諸劉也隨之改换門庭,遵楚元王劉交爲始祖。這樣的譜系觀念變成了當時的時代印記,難以抹去。吊詭的是,早在魏晉之際就已經崛起的彭城叢亭里劉氏,爲何會在南朝一改門庭,冒入楚元王劉交的譜系之中?主要緣由在於叢亭里劉氏在永嘉南渡之後,在江左地位不顯,門第漸次衰微。(39)田餘慶: 《南北對立時期的彭城叢亭里劉氏》,收入氏著: 《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第382頁。就在此時,彭城諸劉在劉牢之、劉裕等依靠京口集團的北府兵勢力之中迅速崛起,獲得了政治地位,提高了宗族聲望。在劉裕改易譜系之後,叢亭里劉氏面對自己日漸衰微的身份地位,不得不從現實利益角度出發,修改譜牒,冒襲楚元王之後,以逢迎當時如日中天的彭城綏輿里劉氏,在政治上獲取更爲豐厚的回報。《世説新語·品藻第九》“劉令言始入洛”條引《劉氏譜》,(40)《世説新語校箋》卷中《品藻第九》“劉令言始入洛”條引《劉氏譜》載:“訥字令言,彭城叢亭人。祖瑾,樂安長。父甝,魏洛陽令。訥曆司隸校尉。”第277頁。可能就是南朝時期的官方譜牒。(41)陳爽: 《出土墓誌所見中古譜牒研究》,第28頁;田餘慶: 《南北對立時期的彭城叢亭里劉氏》,收入氏著: 《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第382頁。胡寶國曾根據《世説新語》中若干譜牒,推斷南北朝時期的家譜只是記述人物的婚宦、血脉,没有具體事迹,見氏著: 《漢唐間史學的發展》(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44頁。這份譜牒或許早已將祖先記憶改寫爲以楚元王劉交爲譜系始祖的敍述。之後,叢亭里劉氏選擇集體性“失憶”,一直將楚元王劉交的譜系記憶延續彌漫至隋唐時期。

北魏時,拱衛鄉里的叢亭里劉氏重新崛起,恢復時望,一直持續到隋唐興旺鼎盛。但是我們也注意到,即便重新上升爲士族的叢亭里劉氏,依舊還是以楚元王劉交爲譜系始祖。這樣的觀念一直從北魏延續至中唐。北齊魏收“大徵百家譜狀,斟酌以成《魏書》”。(42)(唐) 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通釋: 《史通通釋》卷三《書志第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7頁。而我們看到魏收在對叢亭里劉氏代表人物劉芳的家族世系書寫時,仍就强調楚元王之後的身份特徵。唐初所撰修的《晉書》,對叢亭里劉氏人物的書寫,同樣突出楚元王劉交之後的譜系源流。目前,從北魏至隋代,叢亭里劉氏墓誌出土共四方,其中二方明確記載其爲楚元王劉交之後,可見楚元王劉交爲彭城叢亭里劉氏始祖的譜系觀念根深蒂固。與此同時,彭城劉氏其他諸支在南朝末年,因爲人丁不興、家道中衰等情況,已經没落凋零。然唐初李延壽修《南史》《北史》時,對於彭城綏輿里劉裕乃至於其他諸劉的家世書寫,依舊强調“漢楚元王交之二十一世孫”的身份。(43)見《南史》卷一《宋本紀上》,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1頁。同樣成書於唐代的《建康實録》記載除了删節字句外,内容上與《南史》别無二致。見(唐) 許嵩撰《建康實録》卷一一載:“宋高祖武皇帝諱裕,字德輿,小字寄奴,彭城縣綏輿里人,姓劉氏,漢楚元王交之二十一世孫也。皇祖靖,晉東安太守。皇考翹,字顯宗,郡功曹”,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361頁。李延壽是嚴謹的史官,並非盲目聽信前史。在蘭陵蕭氏的譜系問題上,他曾認爲《南齊書》《梁書》所敍蕭氏早期世系追溯蕭何、蕭望之爲祖先,於史無據,於是“隨而改削”。(44)王永平: 《蘭陵蕭氏早期之世系及其門第之興起考論》,薛鋒、儲佩成主編: 《齊梁故里與文化論集》,第213—229頁。他對彭城劉氏的世系,或許也有相應的稽考。自然,李延壽的書寫,使得楚元王這一虚構的譜系始祖再一次受到了史官的權威認證。

不管是叢亭里劉氏還是綏輿里劉氏,楚元王劉交爲彭城劉氏的譜系始祖最初的刻意修改,已經定型成爲一種新的歷史敍述。楚元王劉交已經是一種始祖記憶,在南北朝和隋唐初年的社會之中蔓延開來。這種約定俗成的集體記憶,對於在彭城劉氏的家族發展而言,有其特定的社會和文化意義。

不過,即便楚元王的譜系記憶像一個幽靈一樣,一直難以消散,還是遭到了精於譜學的叢亭里劉氏後人劉知幾的質疑,並引起了軒然大波。《舊唐書·劉子玄傳》載:

知幾自負史才,常慨時無知己,乃委國史於著作郎吴兢,别撰《劉氏家史》十五卷、《譜考》三卷。推漢氏爲陸終苗裔,非堯之後。彭城叢亭里諸劉,出自宣帝子楚孝王囂曾孫、司徒居巢侯劉愷之後,不承楚元王交。皆按據明白,正前代所誤,雖爲流俗所譏,學者服其該博。(45)《舊唐書》卷一〇二《劉子玄傳》,第3171頁。

雖然作爲史學家的劉知幾爲世人所知,但其譜學造詣也不低。他曾在自撰《史通》之中特别强調姓氏譜學的重要性,認爲國史之中應增撰《氏族志》來補充相關的姓氏内容。(46)(唐) 劉知幾撰,(清) 浦起龍通釋: 《史通通釋》卷三《書志第八》,第67頁。劉知幾還與侍中魏知古、中書侍郎陸象先及徐堅、吴兢、柳沖等人撰成《姓族系録》二百卷,可見其深諳姓氏源流。憑着這樣的譜學素養,劉知幾對叢亭里劉氏的家世重新考證,撰寫了《劉氏家史》十五卷、《劉氏譜考》三卷,認爲叢亭里劉氏承自漢宣帝子、楚孝王囂曾孫司徒居巢侯劉愷之後,並非楚元王劉交。此説雖按據明白,糾前代所誤,但甫一提出,引起轟動,爲流俗所譏。這從側面印證了楚元王劉交的始祖記憶,在當時社會的影響深遠。譜系重塑無疑會對逢迎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的叢亭里劉氏産生衝擊。然而,劉知幾的考證似乎在諳於譜牒的學者們眼里,並無謬誤。他所考的譜系内容,比較完整地保存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之中。這得益於《劉氏家史》和《劉氏譜考》二書的輾轉流傳,一直保存至北宋而未亡佚。(47)《新唐書》卷五八《藝文志二》:“《劉氏譜考》三卷,《劉氏家史》十五卷,并劉子玄。”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1501頁。歐陽修、吕夏卿編次《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參照此書,將叢亭里劉氏譜系改依劉知幾之説。據《新唐書》卷七一上《宰相世系表一上》“劉氏”條載:

……高祖七世孫宣帝,生楚孝王囂,囂生思王衍,衍生紆,紆生居巢侯般,字伯興。般生愷,字伯豫,太尉、司空。生茂,字叔盛,司空、太中大夫,徙居叢亭里。愷六世孫訥,晉司隸校尉。孫憲生羨。羨二子: 敏、該。敏從子僧利。(48)《新唐書》卷七一上《宰相世系表一》“劉氏”條,第2244頁。

田餘慶曾對此譜系做了一番考究,據《後漢書·劉般傳》,劉般封侯在建武九年(33),離楚孝王囂只有60餘年,親從僅三世,記載明確;《漢書·楚孝王囂傳》和《後漢書·劉般傳》所述世系皆能銜接,一般説不會有誤。劉般子劉愷,愷少子茂,其事迹見《後漢書·劉般傳》,也是信史。(49)田餘慶: 《南北對立時期的彭城叢亭里劉氏》,收入氏著《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第381頁。實際上,通過勾稽《後漢書》《世説新語》《晉書》和相關墓誌的記載,劉知幾所重塑的譜系,就是叢亭里劉氏真實的譜系。雖然我們對於中古士族的譜系構造多持懷疑態度,但在叢亭里劉氏身上,我們看到的,似乎是一個比較罕見的特例。叢亭里劉氏的家族地位跌宕起伏,血脉卻猶如綿延不斷的河流,一直從西漢末年延續至隋唐時期都蟬聯延續、不曾斷裂。

劉知幾所重塑的譜系,在宋代得到了肯定和承認,但對於當時的叢亭里劉氏以及社會究竟産生了多大的影響,這恐怕是需要求證的問題。通過現今出土的彭城叢亭里劉氏墓誌之中關於譜系記載的分析,可以或多或少反映出劉知幾之説的社會影響。目前發現搜集到的唐代彭城叢亭里劉氏的墓誌共記二十多方。遺憾的是,墓誌對於祖先敍述存在一定的偶然性,撰寫内容方面,不一定事無巨細地羅列所有祖先。其選擇書寫的祖先與喪家要求、撰者的寫作風格以及誌石的規格等主觀因素密切相關。因此,二十多方墓誌中,明確記有始祖的只有九方。這九方墓誌中,關於楚元王劉交和楚孝王劉囂兩者之間的選擇記憶交錯,鮮明有趣,頗有參考價值。筆者依照墓誌製作的年代,製表如下:

表2 唐代叢亭里劉氏墓誌所見譜系一覽表

續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墓誌中關於唐代叢亭里始祖記憶記載,最早的是張説所撰《司屬主簿博陵崔訥妻劉氏墓誌銘》,製作於大足元年(701),可見其時仍然從楚元王之後這個虚構的説法。而此後不久,大約在長安四年(704)左右,劉知幾完成了《劉氏譜考》和《劉氏家史》二書,(50)(宋) 王溥: 《唐會要》卷三六《氏族》載:“長安四年,鳳閣舍人劉知幾,撰《劉氏》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71頁。向世人昭告叢亭里劉氏譜系始祖實際上是楚孝王劉囂。受此影響,製作於開元七年(719)的劉彦參墓誌,在譜系書寫上出現了變化。劉彦參與崔訥妻劉氏爲親兄妹,誌文由其弟劉彦回撰寫。兩份墓誌雖然製作時間稍有差異,但參考材料應該是同一份家譜。如果没有劉知幾之説的干擾,那麽在譜系書寫上,毫無疑問會遵從楚元王劉交。而此墓誌卻採用了楚孝王劉囂之説,説明劉彦回信從了劉知幾所考。實際上,劉知幾和劉彦參雖然同出叢亭里劉氏,但分屬劉僧利支和劉敏支。(51)《新唐書》卷七一上《宰相世系表一》“劉氏”條,第2245頁。兩者之間支脉稍遠,亦反映出劉知幾之説在叢亭里劉氏之中産生了影響。開元十一年(723),北海李邕爲劉知幾兄劉知柔撰寫神道碑。神道碑轉述了劉知幾所考的内容,遵楚孝王劉囂爲始祖,並簡述了魏晉時期叢亭里劉氏的著名人物。這無疑是對劉知幾重塑譜系的一種肯定。然而,同樣立於開元十一年的劉氏墓誌,是劉知幾的從姊(妹),卻没有改易譜系,仍遵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立於開元二十四年(736)的韋慎名妻劉約墓誌,誌主劉約同樣是劉知幾的從姊(妹)。墓誌稱“楚王交之開國,太尉凱之輔世”,既追述虚構的楚元王劉交,又追述楚孝王支系的劉愷(凱),出現了譜系錯亂的情況。

雖然墓誌的出土有隨機性因素,但是我們從有限的劉氏墓誌還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長安四年(704)劉知幾考證出叢亭里劉氏承自楚孝王劉囂之前,叢亭里劉氏一直遵從南朝以來以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的譜系。此後,劉知幾之説在劉氏族人中産生了影響,一度修改譜系,遵從楚孝王劉囂之説。然而,這並没有撼動或者促使對叢亭里劉氏的家譜作根本性的修訂,只是墓誌在撰寫過程之中,受到劉知幾的影響。劉敏支和劉僧利支的家譜之中,譜系始祖依舊是楚元王劉交。此後的安史之亂,致使劉知幾之説的影響力大大削弱,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的觀念重新佔據主流。建中元年(780)梁肅爲劉知幾之子劉迥撰寫墓誌,誌文載:“公姓劉氏諱迥,彭城人。楚元王交之後。”(52)《全唐文》卷五二〇梁肅《給事中劉公墓志銘》,第5291頁。劉知幾之子的譜系書寫同樣認可楚元王劉交。可想而知,楚元王爲始祖的集體記憶根深蒂固,相應的家譜並未更易。此時距劉知幾之説提出才近八十年。

元和初年,林寶等人編纂《元和姓纂》,詳記漢魏以來各姓的重要人物及世系傳承,以及世家大族的職官、籍貫、家世,是了解漢唐間士族譜系、姓氏源流十分重要的書籍。林寶在《元和姓纂》序言中稱“諸家圖牒,無不參詳”,(53)(唐) 林寶撰,岑仲勉校記,郁賢皓、陶敏整理: 《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原序,北京: 中華書局,1994年,第1頁。劉氏作爲中古時期的大姓,其諸家譜牒自然也被林寶所搜佚網羅。而有關彭城劉氏的源流記載,據《元和姓纂》卷五“彭城劉氏”條載:

漢高弟楚元王交,生休侯富,富生辟强,辟强生陽城侯德,德生向,向生歆,子孫居彭城。分居三里,叢亭、綏輿、安上里,又豐縣、吕縣并附後。

右常侍劉子元云,承楚孝王囂,囂宣帝子也,後漢劉般傳云,宣帝元孫,囂曽孫也。子愷至太尉,生茂,司空,居叢亭里,愷六代孫訥,晉司隸校尉。孫憲,生羨。(54)《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五“劉氏”條,第663頁。

《元和姓纂》所載彭城諸劉的譜系,俱存楚元王劉交和楚孝王劉囂二説。在依楚元王之説的譜系上,衍生出“向生歆,子孫居彭城”之説,與我們所見六朝時期彭城劉氏所建構的譜系略有出入。《元和姓纂》將劉向、劉歆父子構建成爲直系祖先,然此説荒誕不經。按劉向、劉歆雖出自楚元王劉交子休侯富之後,但一直居住在長安,與彭城劉氏並無糾葛。這樣憑空捏造出的祖先記憶,反映出唐代譜系内容崇尚同族名人,譜牒知識結構出現了魚龍混雜、虚實相參的趨勢。林寶又將劉知幾之説附於該條後,應該是參考了劉知幾所著《劉氏家史》《劉氏譜考》二書。與此同時,叢亭里劉氏族人可能進行過一次大規模重修譜牒,改遵楚孝王劉囂爲譜系始祖。因此,元和之後的兩方墓誌之中,無論是劉敏支還是劉僧利支,都以劉囂爲始祖。從《舊唐書·劉知幾傳》的記載來看,劉知幾認定的叢亭里劉氏譜系始祖是劉愷。劉知幾曾自云若得受封,必以居巢爲名,以紹司徒舊邑,還一度改鄉里爲高陽鄉居巢里。(55)《舊唐書》卷一〇二《劉子玄傳》,第3171頁。劉愷雖然位居司徒、封居巢侯,但在叢亭里劉氏族人眼中,楚孝王劉囂更符合譜系始祖的身份,墓誌書寫也突出了劉囂這位始祖人物。由於墓誌出土樣本存在隨機性,以上考述只是根據現存的正史材料和石刻墓誌所作的推論。真實情況究竟如何,尚待更多叢亭里劉氏的墓誌出土,以驗證此説。

綜上所言,有唐一代,叢亭里劉氏的譜系知識,經歷了紛繁複雜的轉變。這一轉變背後的誘因,就是素養深厚的劉知幾對叢亭里劉氏的譜系進行的重塑。以《劉氏家史》和《劉氏譜考》爲核心的譜系知識,得以在社會之中傳播開來,楚元王劉交爲叢亭里劉氏的譜系始祖觀念受到衝擊,從而一度影響了叢亭里劉氏宗人的譜系書寫。由於隨之而來的安史之亂,影響了劉知幾之説在劉氏宗人心中的觀念根植,而長久以來楚元王劉交的譜系觀念則難以改易。因此,唐代後期叢亭里劉氏各支系之間的譜系書寫,出現交錯的現象。譜系始祖的選擇,並非嚴謹有序。從六朝時期叢亭里劉氏不約而同地遵楚元王劉交爲譜系始祖,到隋唐以降楚元王劉交和楚孝王劉囂在叢亭里劉氏的祖先記憶之中相互交錯,可以窺見譜系知識的運用和傳播在中古時期的演變。

需要附帶一提的是,中古時期譜牒雖然早已不存,但是相關的譜系材料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是正史人物列傳的相關記載;二是神道碑、墓誌等石刻資料;三是《元和姓纂》《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古今姓氏書辯證》等姓氏書。三者之間的相互關聯,自然以正史的記載最爲權威,姓氏書源自於諸家譜牒和時人觀念,神道碑和墓誌類石刻資料屬於私家之言。從彭城劉氏的譜系内容看,不同文本之間,存在着比較大的差異。如果放在時間軸上看待,就能看出文本的形成受到諸多主客觀因素的影響。不僅於此,同一文本之中的不同姓氏之間的譜系内容記載,也各有差異。如《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對蘭陵蕭氏的譜系記載荒誕離譜,錯漏百出,而太原郭氏則又敍述詳備。(56)王永平: 《蘭陵蕭氏早期之世系及其門第之興起考論》,薛鋒、儲佩成主編: 《齊梁故里與文化論集》,第213—229頁;范兆飛: 《中古士族譜系的虚實——以太原郭氏的祖先建構爲例》,《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4期,第87—88頁。因此,對於書寫每個家族譜牒内容的參考材料來源、文本形成時間、生成因素等多方面進行考察,可以了解中古時期某個家族的譜系知識是如何傳播和演變的。就彭城劉氏而言,六朝時期,譜牒的功用主要以選官和擇婚爲主,譜系知識對於士族之家的重要性自不待言。没落的叢亭里劉氏修改譜牒,統一口徑,借用楚元王劉交的譜系知識,來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因此,正史之中的記載,更是嚴謹地遵從楚元王劉交爲始祖。而隋唐以降,譜系知識的作用雖然逐漸淡化,但是楚元王劉交的集體記憶,一直在彭城劉氏心中揮之不去。劉知幾重塑的譜系,造成了各類材料的記載交錯。《元和姓纂》作爲唐代後期的時代産物,雖然收集詳備,但是没有仔細甄别譜系的真實與虚構,存有諸多漏洞。《新唐書·宰相世系表》相對而言,雖然與《元和姓纂》有承繼關係,但是參考《劉氏家史》和《劉氏譜考》二書,相較而言,更爲嚴謹可信。

三、 譜系始祖的“名人效應”

唐代名義上是一個士族社會,但卻是一個郡望知識普及化和僞冒郡望氾濫化的時代。(57)仇鹿鳴: 《製作郡望: 中古南陽張氏的形成》,《歷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37頁。中唐時期的劉知幾對於這種現象已經有了敏鋭的洞察:“爰及近古,其言多僞。至於碑頌所勒,茅土定名,虚引他邦,冒爲己邑。若乃稱袁則飾之陳郡,言杜則係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禾女者皆云钜鹿。”(58)《史通通釋》卷五《邑里第一九》,第134頁。可見劉氏濫用彭城郡望,已經是劉知幾所處時代顯而易見的社會現象。郭鋒先生曾經指出,唐代郡望由原爲本望主體家族獨自享有的家世門地聲望標誌,轉化成可爲社會上各同姓家族共同冒認擁有的姓望,是晉唐郡望消失的主要體現方式。(59)郭峰: 《郡望向姓望轉化與士族政治社會運動的終結——以清河張氏成爲同姓共望爲例》,《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三卷,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75頁。作爲中古時期的大姓和擁有諸多顯赫郡望的劉氏,幾乎和張氏一樣,經歷了類似的演變過程。中唐以後,郡望自矜,言劉必曰彭城。《唐國史補》載:“李稹,酒泉公義琰侄孫,門户第一,而有清名。常以爵位不如族望,官至司封郎中、懷州刺史,與人書札,唯稱隴西李稹而不銜。”(60)(唐) 李肇撰: 《唐國史補》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0頁。這種畸形的心態,正是唐代崇尚郡望風氣的真實反映。這樣的社會氛圍之下,郡望僞冒的成本比較“廉價”,並不需要複雜的程式和豐贍的知識儲備,這使得下層士人在郡望的選擇上更加便捷。(61)唐長孺先生對於姓氏書的辨析過程中曾敏鋭地指出民間不需要明辨譜系,更不需要區分等第,他們需要的只是在習慣上、禮儀上爲某一姓安上一個適當的郡望。見唐長孺: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97頁。

郡望和譜系兩者之間互爲表里,唇亡齒寒。不過,郡望始終是一個外表光鮮的皮囊,對於唐代士族社會造成衝擊,更爲甚者,是作爲士族内在的譜系知識走向世俗化。這個世俗化的一個重要表徵,就是唐代墓誌之中對士族譜系始祖的强調性書寫遠超於前。由於墓誌囿於體例,不可能會完整地謄寫墓主的家譜,因此在墓誌之中經常能見到“國史家牒詳焉,今略而不書”之類的體例話語。大量的墓誌記載,反映了唐代已經形成一般士人之家與士族之家共用始祖的現象。這説明唐代一般士人對於譜系知識的掌握輕車熟路,信手拈來。那原本高高在上的精英知識,已經逐漸地在唐代社會之中傳播流散開來,僞冒譜系始祖的現象也逐漸大衆化。

就彭城劉氏而言,從六朝至隋唐,楚元王作爲譜系始祖的記憶,一直像個“幽靈”盤旋在彭城劉氏主房支系的上空。虚構的祖先逐漸成了真實的過去,真實的祖先逐漸被遺忘,無論這種遺忘是出於主動還是被動。楚元王這一虚構的祖先,經過有意識的譜寫之後,已經成了一種社會廣泛認可的集體記憶。唐代宰相、節度使、下層士人、處士、胡族等各個階層和各色劉姓人群的墓誌亦或家譜書寫,在各自所擁有的譜系知識結構之中,形成建構自認爲完美合理的譜系。其中非常重要的特徵就是,他們都樂此不疲地將楚元王劉交這個虚構的祖先視爲自己的直系先祖。利用譜系知識,形成以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的人群,大約可以分爲以下幾類。

第一類: 與彭城劉氏居地密切相近的劉姓人士,由《元和姓纂》臚列的家族世系可以看出此點。《元和姓纂》卷五“沛國相縣”條載:“楚元王少子棘湯侯調,生翁叔,晉荆州刺史,生弘,丹陽尹,生琰,字真長。孫,梁文範先生。五代孫顯,生輏、臻。輏元孫允濟,唐中書舍人。”(62)《元和姓纂》卷五“劉氏”條,第677頁。此條也是脱誤錯漏嚴重。楚元王孫劉翁叔是西漢人,卻變成了晉荆州刺史。大概是唐代有不少沛國相縣劉氏出仕,他們留存下來以楚元王劉交爲譜系始祖的譜牒被林寶所收録。又同卷“蕭縣”條記“劉承休侯富少子孺,至後漢馮翊太守徙於蕭沛縣”,(63)《元和姓纂》卷五“劉氏”條,第679頁。休侯劉富是楚元王劉交子,在世系上都作爲楚元王劉交的後代存在。還有同卷“南康”條記“楚元王六代孫延壽居南康。六代孫惠騫,梁同州刺史。孫悔陵,唐少府監”。(64)《元和姓纂》卷五“劉氏”條,第694頁。這些脱胎於各支譜牒的世系記載,都整齊劃一地將譜系始祖指向楚元王劉交。

第二類: 擁有顯赫地位的劉氏人群。如姚崇夫人劉氏,撰者爲許景先,據《大唐開府儀同三司紫微令梁國公姚公夫人沛國夫人劉氏墓誌銘并序》載:

夫人諱□,彭城人也。其先漢楚元王之後……曾祖幹宗,唐平坊二州刺史、洪洲都督、宜春縣開國公。祖紹策,唐雲融吉潁四州刺史、槁城縣開國公。父君潁,華州參軍、郴州平陽縣令。並降靈臺嶽,聯華國圖。立德成於懋官,盛業稱其可久。(65)吴鋼主編: 《全唐文補遺》(第8輯),第15頁。

姚崇是唐玄宗時期的名相,墓誌稱姚崇妻劉氏是彭城人,楚元王劉交之後。劉氏是劉幹宗曾孫、紹策孫、君穎女。其父祖名諱,兩《唐書》無載。據《太平寰宇記》卷一〇九“吉州”條載:“唐武德五年,江左平,復置吉州,領廬陵、新淦二縣;又析太和縣,置南平州,以州人劉幹宗爲刺史。”(66)《太平寰宇記》卷一〇九《江南西道七》“吉州”條,第2205頁。又《元和姓纂》卷五載:“廬陵劉氏: 漢長沙定王後,生安成後倉,子孫徙焉。梁安成内史劉元偃,代居吉州,云其後也。曾孫紹榮,吉州刺史。”(67)《元和姓纂》卷五“劉氏”條,第692頁。其中,劉紹榮當即爲劉紹策。姚崇妻劉氏一族實際上是廬陵劉氏之後,和楚元王劉交並無聯繫。撰者許景先完全有機會查閲當時的劉氏家譜,卻爲何一改郡望譜系?這或許説明當時楚元王作爲彭城劉氏始祖的記憶在社會上已形成廣泛認同。此時的姚崇雖已身居高位,仍需要利用這一譜系知識來誇耀門楣。這樣的例子,在唐代後期依舊不少。權德輿撰《劉昌神道碑》載:“惟南川郡王諱昌,字公明……公之先彭城人,楚元王交之後,夔國公弘基之族孫也。”(68)(唐) 權德輿撰,蔣寅箋,唐元校,張静注: 《權德輿詩文集編年校注》,沈陽: 遼海出版社,2013年,第437頁。劉昌爲涇原節度使,是唐開國功臣劉弘族孫,與楚元王劉交毫無關聯。還有韓愈爲劉昌裔撰寫的墓誌記載:“劉處彭城,本自楚元。陽曲之别,繇公祖遷。”(69)(唐) 韓愈撰,劉真倫、岳珍校注: 《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七《唐故右龍武統軍劉公墓碑》,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第1845頁。上舉諸劉,身份本非士族,僅因軍功而地位攀升迅速,而爲其撰寫墓誌的撰者也是唐代的名家,然楚元王劉交,基本已成爲此一類人群追溯並攀附的目標。

如果説姚崇妻劉氏等諸人只是利用了楚元王劉交的譜系知識來裝點門面的話,那麽唐後期的劉晏家族已經是改易家譜,重塑先祖記憶了。《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載:“曹州南華劉氏出自漢楚元王交之後,自彭城避地徙南華,築堌以居,世號‘劉堌’。隋有東萊令劉晉字進之。三子: 鬱、多讓、多退。”(70)《新唐書》卷七一上《宰相世系表一上》,第2258頁。其中以劉郁支繁衍最盛。延及至唐,有劉晏在唐肅、代宗時期任職宰相。就新表的記載内容而言,仍存有不少疑惑之處。永嘉亂後,北方家族多數都是避地南遷,很少有家族北上避亂。南華劉氏和彭城劉氏究竟是否本屬同支,似乎有待考證。更爲重要的一點,南華劉氏同樣譜系始祖是楚元王劉交。又據《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二七八《唐劉暹墓誌》記載:“公諱暹,字士衡,漢楚元王交之後。曾祖諱恭,皇恒州井陘令,生忠。父諱直,以皇直柒大館,生京兆武功丞府君諱知海,有子爲唐賢相德建,聖績又高,府君之德,追贈太子太保。府君方第三子也。”(71)胡戟、榮新江主編: 《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二七八《唐劉墓誌》,第604頁。劉暹是劉晏之兄,墓誌的書寫明言漢楚元王劉交之後。墓誌的書寫以誌主之家提供的譜牒爲參考材料。而《新表》的内容應該大概源於《劉晏家譜》,據《新唐書·藝文志》載:“《劉晏家譜》一卷。”(72)《新唐書》卷五八《藝文志二》,第1502頁。這份家譜一直留存至北宋初年而未散失,對新表此條的撰写是非常重要的參考。由是觀之,大概南華劉氏在唐代發展興盛之後,楚元王劉交成了他們的譜系始祖,並寫進了譜牒。

第三類: 中下層劉姓人群。這一類人群的墓誌規格不高,墓誌内容也相對簡略。如《大唐萬年縣劉居士墓誌》載:“公諱相,字文范,京兆萬年人,楚元王交之後也。”(73)周紹良、趙超主編: 《唐代墓誌彙編續集》貞觀04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4頁。《大唐故處士劉君墓誌銘并序》載:“君諱益錢,字小奴,河南洛陽人也。其先漢楚元王之後。”(74)周紹良主編: 《唐代墓誌彙編》貞觀114,第80頁。此類人群身份地位並不顯赫,但有機會接觸彭城劉氏譜系知識,並爲己所用。作於長安二年(702)的《劉璿墓誌》載:“公諱璿,字如璿,天水上邽人也。漢楚元王交後。其先因官家焉。粤惟唐堯則天,居位者一□餘載;漢高雜霸,有國者四百餘年。帝王以來,唯此爲盛;子弟繁衍,不亦宜乎!若乃辟彊居宗室之冠,路叔持黄老之術,子政之博極群書,子駿之講論六藝,固已藴藉當時,光輝後葉者矣。”(75)周紹良、趙超主編: 《唐代墓誌彙編續集》長安007,第549頁。這方墓誌不僅强調楚元王交之後的身份,還把楚元王的子孫劉辟彊、劉向、劉歆等劉氏名人作爲自身的祖先資源,在墓誌書寫之中加以利用。

第四類: 胡族。劉姓作爲中古時期胡族冒姓的幾大姓氏之一,攀附彭城劉氏更是習以爲常。如《新唐書》卷一一二《員半千傳》載:“員半千字榮期,齊州全節人。其先本彭城劉氏,十世祖凝之,事宋,起部郎,及齊受禪,奔元魏,以忠烈自比伍員,因賜姓員,終鎮西將軍、平涼郡公。”(76)《新唐書》卷一一二《員半千傳》,第4164頁。關於員氏以劉凝之爲祖的説法,似乎可以由員半千的墓誌作證。南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二“侯霸員半千宋璟”條引《嘉祐雜誌》載白水縣民所得員半千墓誌,稱:“十八代祖凝,自宋入魏,本姓劉氏,彭城人,以其雅正似伍員,遂賜姓員。”見(宋) 王楙撰: 《野客叢書》卷二,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249頁。實際上員半千這一支,很可能經歷了姓族改造的過程,即把族源從胡族改托爲華夏舊族。然而,改頭换面總會漏洞百出,據《宋書·隱逸傳》載:“劉凝之,南郡枝江人也。”(77)《宋書》卷九三《劉凝之傳》,第2284頁。可見,員氏一族實非出自彭城劉氏。胡族將族源追述至彭城劉氏且祖先塑造以楚元王劉交爲始祖的,當屬侯莫陳氏一族最爲精細。侯莫陳氏一族是一支從北朝綿延至隋唐代有聞人的胡族。曾經在北朝改易姓氏過程中,一度和劉姓有所關聯。至隋唐以降,侯莫陳氏有多方墓誌出土,墓誌的撰刻時間一直從初唐延續至晚唐。大體有永徽三年(652)《侯莫陳毅墓誌》、(78)李永强、余扶危主編: 《洛陽出土少數民族墓誌彙編》,鄭州: 河南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279頁;又吴鋼主編: 《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7頁。開元二年(714)《侯莫陳思義墓誌》、(79)胡戟、榮新江主編: 《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一六九《侯莫陳思義墓誌》,第376—377頁。貞元七年(791)徐申撰《徐浩夫人侯莫陳氏墓誌》、(80)胡戟、榮新江主編: 《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三一五《徐府君夫人侯莫陳氏墓誌》,第682—683頁。元和二年(807)于佶撰《侯莫陳恕墓誌》、(81)趙君平等主編: 《秦晉豫新出土墓誌搜佚》六六九《故忻州刺史侯莫陳氏墓誌銘并序》,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第863頁。大和二年(828)郭行餘撰《湯賁君夫人侯莫陳約墓誌》(82)郭茂育、趙水森等編: 《洛陽出土鴛鴦志輯録》37—2《唐故宋州刺史湯府君(賁)夫人滎陽郡君河南侯莫陳氏(約)歸祔志》,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第150頁。等。此外,還有據趙明誠《金石録》所録的《侯莫陳潁墓誌》《侯莫陳涉墓誌》兩方墓誌。(83)(宋) 趙明誠撰,金文明校正: 《金石録校正》卷二三《唐相州刺史侯莫陳肅碑》,桂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01頁。以上七方墓誌均追述家族本姓劉氏,出自彭城楚元王劉交之後。其中以《徐浩夫人侯莫陳氏墓誌》記載較爲詳備:

夫人本姓劉氏,沛國綏興人也,其先楚元王交之後。晉太尉琨,交之廿代孫。琨之從弟洪,即夫人始祖也。洎晉亂,琨領并州,爲段匹磾所害,洪乃領衆遷居漠北,依於庫斛真爲侯莫陳斛真,爲侯莫陳焉,後樹因賜姓焉。(84)胡戟、榮新江主編: 《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三一五《徐府君夫人侯莫陳氏墓誌》,第682—683頁。

徐浩夫人侯莫陳氏墓誌對祖先描繪得如此詳細,不可能單單是來自喪家的自述,應該還有相應的家譜作爲參考。這似可説明,侯莫陳氏將楚元王劉交作爲譜系始祖,已經存在於譜牒之中。實際上這方墓誌的族源追憶張冠李戴,不僅嫁接、雜糅及整合了彭城、中山劉氏的譜系記憶和郡望資源,而且還杜撰了楚元王劉交和中山劉琨之間的世系,以及劉洪這個人物。這樣一方非驢非馬的墓誌,卻是侯莫陳氏對自我族源記憶認同的真實反映。如同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在《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一書中所言:“我們的記憶並非鐫刻在石頭上,隨著時間流逝,它們不但會漸漸消失,還會經常改變,甚至會增長,與不相干的記憶糾纏成一團亂麻。”(85)(意) 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著,楊晨光譯: 《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上海: 三聯書店,2013年,第2頁。人們在建構記憶的同時,也在不斷地製造遺忘,將巨量的史實遮罩在記憶之外。侯莫陳氏選擇避地型的族源敍事,以證明自身是華夏舊族,並且利用了彭城劉氏的譜系知識,對自己的族源進行了改造,而真實的侯莫陳氏家族史已經被“遮蔽”了。

以上四類人士,身份各異。無論是庋藏於各家的譜牒,還是長眠於地下的墓誌銘,亦或文豪名家傾力撰寫的神道碑,都將譜系始祖指向楚元王劉交。隋唐以降,姓氏人群似乎在族源上開啓了一個“自我同質化”的過程。在始祖記憶上,選擇假性遺忘,繼而統一到楚元王劉交的始祖記憶之中。楚元王劉交是一個真實的秦漢人物,但卻是南朝以降彭城劉氏虚構的譜系始祖,實質上是一個虚假的祖先記憶,卻演變成爲一種權威的譜系資源,爲社會大衆所共用。六朝時代所精心編織的以楚元王劉交爲核心的始祖記憶,在隋唐以降不斷地傳播流布,諸多劉氏家族選擇對自己家族的歷史記憶進行重組編排,塑造出楚元王劉交爲始祖。楚元王劉交成了中古劉氏人群(亦或和劉氏有關聯的胡族)的“知名”人物。而諸多劉姓人群的真實祖先成了歷史上的“失蹤者”。這樣的名人效應並非單單在劉姓人群之中呈現,其他姓氏之中也同樣存在。如弘農楊氏——楊震;(86)郭偉濤: 《論北魏楊播、楊鈞家族祖先譜系的構建——兼及隋唐弘農楊氏相關問題》,《中華文史論叢》2017年第4期,第153—155頁。太原王氏——周靈王太子晉。這種“知名”的始祖人物,大量存在於每個姓氏家族之中。雖然不同姓氏之間選擇譜系知識和攀附郡望的形式紛繁複雜,但還是反映了這樣一種現象,譜系知識不再是精英階層所獨享的專利。

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士人群體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握譜系知識,並用以編織建構譜系記憶,甚至重塑家族的源流和歷史?筆者認爲,大約有如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的加劇。隋唐時期的選官制度發生了重大變化,尤其是科舉制度的實施,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寒門子弟有機會躋身精英階層。而這些非精英階層的下層士人,在獲取政治地位之後,有機會接觸譜系知識,並且有意識地對自己的家族精心粉飾,重塑家族歷史。有些新興權貴甚至意圖與高門大族合譜,同敍昭穆。如《舊唐書》卷八一《李敬玄傳》載:“敬玄久居選部,人多附之。前後三娶,皆山東士族,又與趙郡李氏合譜。”(87)《舊唐書》卷八一《李敬玄傳》,第2755頁。《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載:“義府既貴之後,又自言本出趙郡,始與諸李敍昭穆,而無賴之徒苟合,藉其權勢,拜伏爲兄叔者甚衆。給事中李崇德初亦與同譜敍昭穆。”(88)《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第2769頁。此類現象屢屢發生,這反映出譜系知識不再是高門士族的獨享,而是衆多士人争相“消費”的對象。其二,地域遷徙流動頻繁所造成的知識傳播。在唐代“官僚化”的推動之下,造成大量士人流動遷徙。所謂“里閭無豪族,井邑無衣冠,人不土著,萃處京畿”,(89)(唐) 杜佑撰: 《通典》卷一七《選舉典五》,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417頁。促使各個地方望族,不再固守鄉里,這帶來了譜系知識的地域傳播。其三,唐代以降,記載家族歷史的文本載體逐漸多元化。除了譜牒之外,行狀、神道碑、墓誌、家傳等以記録官員生平履歷爲核心,兼及家族的姓氏源流、世系支脉、仕宦婚姻等各個方面,大量地充實了一個家族的歷史記載,而這些記載隨時代的發展不斷地增加、豐富,並形成整齊劃一的歷史敍述,使得姓氏源流越來越“箭垛化”。其四,唐代家廟制度的發展,爲家廟立碑,客觀上也促進了某個家族譜系知識的宣揚和傳播。如現存的《郭家廟碑》《顔氏家廟碑》《李夷簡家廟碑》等家廟碑,都在家族歷史和世系房支方面作了詳細的記録。其五,唐代的書籍流布比魏晉南北朝更爲廣闊,一定程度上爲下層士人閲讀書籍、獲取知識,提供了便捷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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