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洛陽城的橋梁與社會
——兼論基礎設施與古代城市的發展

2019-07-29 09:13梁克敏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9年2期
关键词:天津

梁克敏

基礎設施是城市社會存在和發展的物質前提,橋梁是城市基礎設施的重要構成部分,其建設和管理既能反映城市發展水準,又爲城市發展創造了必要條件。俗語云:“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唐代洛陽城内洛水貫都,河網縱横,城中不僅有伊、洛、穀、瀍等天然河流,而且還有通濟渠、運渠、漕渠、洩城渠等諸多人工水道。因此,唐代洛陽城内先後修造有20處橋梁。這些橋梁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對城市的發展有重要的影響。目前學術界對唐代洛陽橋梁雖已有些研究,但多關注天津橋和中橋,(1)郭紹林: 《洛陽天津橋、中橋與唐代社會生活》,《洛陽師專學報》1996年第6期,第66—71頁;俞凉亘: 《隋唐東都天津橋的初步探討》,《文明起源與城市發展研究》,成都: 四川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11—216頁;趙振華: 《唐東都天津橋研究》,《唐研究》(第十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79—395頁;肖龍祥: 《唐前期洛陽天津橋的政治空間》,《黑龍江史志》2015年第9期,第19—20頁。對其他橋梁則鮮有論及。事實上,這些橋梁同样在洛陽城市社會發展中發揮過重要作用,對它們進行全面研究是很有必要的。本文擬通過對唐代洛陽城橋梁的空間分佈、管理概況及其社會功能的研究,探討基礎設施對古代城市發展的影響。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 唐代洛陽城橋梁的空間分佈

文獻中對唐代洛陽城橋梁的記載不少,但比較分散,且有所抵牾和遺漏。筆者以《河南志》和《唐兩京城坊考》爲主,結合其他傳世文獻及考古資料,對唐代洛陽城公共區域、皇家苑囿以及私人宅第中橋梁的興廢變遷與空間分佈進行考證分析。

(一) 公共區域的橋梁

1. 天津橋、黄道橋、星津橋

天津橋,初建於隋煬帝大業元年(605),因《爾雅》有“箕、斗之間爲天漢之津”,故名。(2)(唐) 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 《元和郡縣圖志》卷五《河南道一》,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132頁。《大業雜記》載:“出端門百步,有黄道渠,渠闊二十步……過渠二百步至洛水,有天津浮橋跨水,長一百三十步”,(3)(唐) 杜寶撰,辛德勇輯校: 《大業雜記校輯》,西安: 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頁。其位置即在洛陽皇城端門南三百二十步(約合472米)洛水之上,(4)按唐代尺度分爲大尺和小尺,一大尺約0.295米,一小尺約0.246米,在測量建築及度量里程時多用大尺,五尺爲一步,約合1.475米,三百六十步爲一里,約531米。(參見楊際平: 《唐代尺步、畝制、畝産小議》,《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6年第2期,第32—44頁)南通洛陽城最主要的街道——定鼎門街。橋南北建有四座高百餘尺的重樓,爲日月表勝之象。隋代天津橋是一座“用大纜維舟,皆以鐵鎖鉤連”的鐵鏈維舟浮橋,(5)《元和郡縣圖志》卷五《河南道一》,第132頁。這是文獻中第一次出現以鐵鏈聯結船隻、架設浮橋的記載。(6)橋梁史話編寫組: 《橋梁史話》,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79年,第168頁。隋末戰亂中,天津橋遭到破壞。大業十三年(617)裴仁基與孟讓率兵攻入洛陽城,“燒天津橋”。(7)《隋書》卷七〇《李密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1628頁。貞觀十四年(640),唐太宗改造天津橋,令石匠“累方石爲脚”,這可能是一種由數根多層方石壘砌的石柱或介於柱、墩之間的砌石結構(如圖1),(8)茅以昇: 《中國古橋技術史》,北京出版社,1986年,第32頁。2000年3月洛陽市文物工作隊在洛陽橋西400米洛河北岸河灘内曾發現過天津橋橋墩遺存。(9)劉建新、余扶危、俞凉亘: 《唐代天津橋發現記》,《洛陽日報》2000年8月11日,第1版。關於天津橋的長、寬,《大業雜記》記載: 天津橋“長一百三十步”,合今191.7米;根據發現的一處保存較好的橋墩遺存長19米,推測橋寬度約爲20米。(10)趙振華: 《唐代東都天津橋研究》,《唐研究》(第十二卷),第382頁。由此可知,唐代天津橋已非浮橋,而是一座石柱伸臂木梁橋。此外,《唐語林》記: 裴度年輕時,路過天津橋,曾看到“二老人傍橋柱立”,(11)(宋) 王讜撰,周勛初校證: 《唐語林校證》卷六《補遺》,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566頁。這説明橋兩側還有保護行人安全的欄柱。

中國古代的橋梁多爲木石材質,由於材料强度的限制,跨度一般只能達到7—10米,(12)唐寰澄: 《中國古代橋梁》,北京: 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11年,第64頁。超過太多橋板易受彎折斷。像天津橋這樣的大型橋梁,必是由多橋墩構建的多孔伸臂橋梁。但若橋墩過密,就容易阻塞水流,一旦遇到洪水,橋梁極易被冲毁。據史料記載,唐高宗永徽至玄宗開元年間(650—741)天津橋就被洛水冲毁過5次。因此,開元二十年(732),再次對天津橋進行改造;天寶元年(742)又“廣東都天津橋、中橋石脚兩眼”,(13)(宋) 王溥: 《唐會要》卷八六《橋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69頁。增大橋墩間距,以便水流能及時下泄。火災也是天津橋被毁的原因之一。唐末,鄭涯爲東都留守,夜過天津橋,“執燭者有火燼遺落,騎從纔過,煙焰已高,救之不及,遂燒其半”。(14)(唐) 康駢: 《劇談録》卷上《洛中大水》,上海: 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8頁。但是,由於天津橋在洛陽城的重要地位,唐以後又多次修繕,一直沿用到宋元時期。

端門前除了天津橋之外還有黄道橋和星津橋。黄道橋位於天津橋北的黄道渠上,渠寬二十步,推測橋長至少二十步,即29.5米。而在天津橋南二百步,又有星津渠,渠上有浮橋一座,名爲星津橋,又稱皇津橋,此橋爲可開閉的開合橋,“時有開闔,以通樓船入苑。”(15)《大業雜記輯校》,第3頁。開元二十年,此橋被毁,與天津橋合爲一橋。(16)《舊唐書》卷八《玄宗本紀上》,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198頁。

2. 中橋

中橋,有新、舊之分。舊中橋,隋煬帝大業初建造,名立德橋,位於惠訓坊北,北當外郭城北偏西徽安門。《唐兩京城坊考》記載:“(惠訓)坊北舊中橋……半已西道術坊。”(17)(清) 徐松撰,張穆校補,方嚴點校: 《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外郭城》,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152頁。(以下簡稱《城坊考》)然該書前所附“東都外郭城圖”中惠訓坊在西,道術坊在東,圖文顯然不符。(18)對此楊鴻年先生亦有質疑,見氏著《隋唐兩京坊里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13頁。《城坊考》“洛渠”條記:“斗門之西舊中橋”,注文曰:“隋名立德橋,北當徽安門”。(19)《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洛渠》,第178頁。惠訓坊在東,中橋則正對徽安門,故惠訓坊應在東,道術坊在西,其圖有誤。另外,《城坊考》“洛渠”條記: 洛水在惠訓坊西分有漕渠,置斗門,而立德橋在惠訓坊北,故其應在斗門之東,“斗門之西舊中橋”記載有誤。立德橋在隋末亦毁於戰亂。唐顯慶時(656—660)重建,因在天津橋與利涉橋中間,故改稱中橋;咸亨三年(672),仿天津橋“累石爲脚”。(20)《元和郡縣圖志》卷五《河南道一》,第132頁。

上元二年(675),司農卿韋機“移中橋置於安衆坊之左街,當長夏門”,(21)《舊唐書》卷八七《李昭德傳》,第2854頁。是爲新中橋。這里“安衆坊之左街”即此坊東、南市(即隋豐都市)西之街,長夏門在此街南。(22)辛德勇: 《隋唐兩京叢考》,西安: 三秦出版社,1991年,第145頁。永昌元年(689),武則天令將作監少匠劉仁景對中橋進行修繕加固,並改名永昌橋;(23)《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洛渠》,第178頁。如意元年(692)四月,“洛水溢,壞永昌橋”;(24)(元) 馬端臨: 《文獻通考》卷二九六《物異二》,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2342頁。九月,命李昭德“積石爲脚,鋭其前以分水勢”,(25)《舊唐書》卷八七《李昭德傳》,第2854頁。這種積石爲脚並鋭其前的橋柱(如圖2),削弱了水流對橋柱的衝擊,使橋柱更加穩固,“自是竟無漂損”;聖曆年間(698—700)又對其進行維修,並復稱中橋;(26)聖曆中,“中橋新成,則天問(太子諭德張)元一在外有何好事?元一對曰:‘洛橋成而郭霸死,即好事也。’”〔(唐) 劉肅撰,许德楠、李鼎霞點校: 《大唐新語》卷一二《酷忍》,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185頁〕據此可知,中橋亦被稱爲洛橋。天寶元年,廣石脚兩眼。自後一段時間,洛水比較安穩,文獻中無中橋被冲毁的記録。

3. 利涉橋

此橋也是隋代所建,武德四年(621),橋市俱廢;顯慶中重建;此橋“南當南市之北壁東偏門,北當北郭之安喜門”,乾封年間(666—667)橋又廢,後民間私造,“以舟爲梁”,稱爲浮橋。(27)《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洛渠》,第178頁。上元中,中橋東移後,從新中橋往來更加方便,利涉橋又被廢棄;天寶八載(749),商人李秀昇通過民間募捐集資,又在幾乎同一位置“南市北架洛水造石橋”,橋南北長二百步(合295米),(28)《唐會要》卷八六《橋梁》,第1869頁。繼續溝通洛水南北行人往來。

4. 臨寰橋

在通遠市南洛水上,隋時還有一座橋梁——臨寰橋。《大業雜記》記載:“市南臨洛水,跨水有臨寰橋”,(29)《大業雜記輯校》,第15頁。橋南距豐都市二里。龍朔元年(661),通遠市被廢,橋亦見廢。

5. 永濟橋

洛陽皇城右掖門南洛水上有永濟橋。《資治通鑑》記載: 武德四年(621),李世民東征時,“(王)世充出右掖門,臨洛水爲陳”,胡三省注曰:“東都城南面三門,中曰端門,左曰左掖門,右曰右掖門,洛水逕其前,有天津、永濟、中橋三橋。”(30)《資治通鑑》卷一八八,唐高祖武德四年二月,北京: 中華書局,2011年,第6015頁。天津橋北對端門,舊中橋靠近左掖門,那麽永濟橋當在右掖門南。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也記載: 永濟橋“近天津橋,唐神龍初六月大水壞此橋。”(31)(清) 顧炎武撰,黄坤等校點: 《天下郡國利病書》第四册《河南備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453頁。另據《元和郡縣圖志》載: 在洛陽城外壽安縣西十七里,也有一座永濟橋。(32)《元和郡縣圖志》卷五《河南道一》,第141頁。但是,顯然二者是同名異地的兩座橋梁。

6. 翊津橋

唐代洛陽宫城和皇城之東有東城,其南門曰承福門,“門南洛水有翊津橋,通翻經道場東街”。(33)《大業雜記輯校》,第4—5頁。“翻經道場”在惠訓坊西道術坊,故知翊津橋當在承福門之南,惠訓坊北之偏西洛水上,與隋立德橋頗近。此橋在其他文獻中未載,疑爲隋代橋梁,隋末唐初毁於戰火,唐代未再重建。

7. 斗門橋

洛水過天津橋之後東北向流,在惠訓坊西引有漕渠。隋煬帝以洛水“水灘洩,多石磧,不通舟航”爲由,開此渠。(34)《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漕渠》,180頁。在水渠口設有斗門以控制水流量,斗門上“有橋,橋上有屋”,(35)(清) 徐松輯,高敏點校: 《河南志》“唐城闕古迹”,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140頁。這是一種屋橋,可能與渠同時修造。這種橋梁上建屋,不僅可以遮風擋雨,減緩橋上梁木因雨淋曝曬而腐朽,延長橋的使用壽命;而且由於橋下“水勢峻急,急湍百餘步”,水流的衝擊力很大,橋上建屋可以用來壓重,防止橋梁被湍急的水流衝垮,起到保護橋梁的作用。《唐會要》載: 天寶元年(742),“移斗門自承福門東南,抵毓財坊南百步。”(36)《唐會要》卷八六《橋梁》,第1869頁。其他文獻未見此説,按: 毓財坊乃漕渠之北安喜門街之東第一街東自北向南第四坊,遠離洛水及漕渠渠首,將控制漕渠水流的斗門移至於此,將無法起到調節漕渠水量的作用,且此坊南百步爲上林坊之陸地,故《唐會要》所記恐非唐代之事。筆者推測斗門東移当是宋代,唐末五代由於洛水河道向北擺動,漕渠毓財坊上流水道淤塞,其引水口東移至毓財坊南百步已北移的洛水上,斗門亦隨之東移。

8. 西漕橋

漕渠在從洛水分流向東北方向,經立德坊南,東流至歸義坊西南,有西漕橋,乾封年間(666—667)修造。

9. 漕渠橋

漕渠向東又有漕渠橋。隋大業初造,初名通濟橋,因南抵通遠市北偏西門,故又稱通遠橋。《城坊考》記載: 漕渠“東流至歸義坊之西南,有西槽橋。又東流至景行坊之東南,有漕渠橋”。(37)《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漕渠》,第180頁。又載“東城之東,第四南北街,北當安喜門東街,從南第一曰時泰坊”,後注文云:“隋有通遠橋,跨漕渠,橋南通遠市”。(38)《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外郭城》,第174頁。“時泰坊”實乃“時邕坊”之誤,時泰坊爲宋代洛陽城坊名。(39)高敏: 《〈唐兩京城坊考〉東都部分質疑》,《中華文史論叢》(第十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75—186頁。《大業雜記》又記:“出上春門(即唐上東門),傍羅城南行四百步,至漕渠,傍漕渠西行三里,至通遠橋。”(40)《大業雜記輯校》,第15頁。《河南志》記載:“景仁坊(應爲景行坊)之東南,有漕渠(缺‘橋’字)。”(41)《河南志》“唐城闕古迹”,第142頁。綜合來看,漕渠橋當在景行坊與時邕坊之間南面漕渠上,位於西漕橋之東,東距外郭城城牆1 593米,北當外郭城北偏東的安喜門。

10. 鎮國橋

洛陽城北有瀍水,自進德坊東北入外郭城,南流至思恭坊,“東南合洛河(實則爲漕渠),鎮國橋跨之。”(42)《河南志》“京城門坊街隅古迹”,第30頁。可見,鎮國橋在思恭坊瀍水之上。《天下郡國利病書·河南》記有洛陽許多橋梁,其中“鎮國橋”後注文曰:“唐端拱三年,洛水溢,壞此二橋”。(43)《天下郡國利病書》,第1453頁。按:“端拱”爲宋太宗第三個年號,僅使用兩年(988—989),無三年;再聯繫前面的“唐”字,疑爲武則天垂拱三年(683),若推測無誤,則至少可以肯定武周時期鎮國橋已存在,而此橋《城坊考》缺載。

11. 望仙橋

《城坊考》記載: 西市有“望仙橋。南對厚載門,北對右掖門”。(44)《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外郭城》,第170頁。此橋當在西市東北,通濟渠與厚載門街交叉處。

此外,唐代洛陽城的公共區域内還有其他橋梁。如銅駝坊有渭橋;(45)《太平廣記》卷四一五《薛弘機》,北京: 中華書局,1961年,第3384頁。盛唐畫家李昭道所繪《洛陽樓圖》(現藏臺北故宫博物院),所畫洛陽大夏門(即長夏門)前有五孔尖墩實腹石拱橋一座。唐代洛陽城的主要街道兩側都有水渠,如定鼎門街“中爲御道,通泉流渠”;(46)(唐) 韋述撰,辛德勇輯校: 《兩京新記輯校》卷五《都城》,西安: 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80頁。考古工作者已發現: 東側水渠上口寬14.2、深1.85米,西側水渠,上口寬9、深1.6米。(47)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唐城隊、洛陽市文物工作隊: 《定鼎門遺址發掘報告》,《考古學報》2004年第1期,第87—130頁。這些南北向水渠横穿街道,出於通行交通的需要,估計在各街道的交叉口應設有簡易橋梁。

(二) 園林宅第諸橋

1. 西苑諸橋

洛陽城西有皇家禁苑——西苑。大業元年建,初名會通苑,唐武德初改稱芳華苑,武周時期又改爲神都苑,因位於洛陽城西故又稱西苑。西苑内有十六院,每院門前有龍鱗渠,“渠面闊二十步,上跨飛橋”。(48)《大業雜記輯校》,第14頁。苑内還有鑿地爲海的大型水池,周回十餘里,水中有三島,相距各三百步,各島之間“别有浮橋,水殿百餘,泛濫往來。”(49)《河南志》“隋城闕古迹”,第114頁。這些橋梁建於隋,唐代当仍存。

2. 上陽宫諸橋

唐高宗時,在皇城西南造上陽宫,“東接皇城之西南隅,南臨洛水,西拒穀水”。(50)《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上陽宫》,第141頁。穀水於上陽宫北神都苑内分出一支穀渠,向南流經上陽宫與皇城之間,注入洛水。因此,皇城與上陽宫之間應有橋梁,以便往來。徐松也認爲:“上陽宫、皇城之閒,渠上當有橋也。”(51)《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穀渠》,第181頁。《玉海》引《宋會要》稱: 政和四年(1114)宋昇奏:“西京(即洛陽城)端門前,考《唐洛陽圖》舊有四橋: 曰穀水,曰黄道,在天津橋之北,曰重津,在南並爲疏導洛水。”(52)《玉海》卷一七二《宫室·橋梁》,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7年,第3158頁。因而推測上陽宫與皇城之間穀渠上之橋梁即爲穀水橋。唐高宗“居此宫聽政”,就是通過此橋往來於上陽宫與宫城之間的。

在上陽宫西隔穀水又有西上陽宫,“兩宫夾穀水,虹橋架回,以通往來。”(53)《兩京新記輯校》卷四《上陽宫》,第76頁。這可能是一種如彩虹一樣的單拱木橋,故被稱爲虹橋。

3. 宅第諸橋

唐代洛陽城内一些貴族官僚修建了不少園林式的私家宅第,其中建有精緻的小橋。履道坊白居易宅就是“島樹橋道間之”;他罷杭州刺史時,“始作西平橋”;罷蘇州刺史時,“又作中高橋”。(54)(唐) 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 《白居易集箋校》卷六九《池上篇并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05頁。集賢坊裴度宅,也是“築山穿池,竹木叢萃,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回環”。(55)《舊唐書》卷一七〇《裴度傳》,第4432頁。引水造橋已成爲当時人们营園构景的常用手法,其他私人宅第中亦當有橋,只是限於其私密性,外人少知,文獻闕載而已。

綜上可知,唐代洛陽城橋梁的空間分佈有一些特點值得注意。其一,大多數橋梁都位於城内開放性的公共區域,共有15處,占總數的75%,這主要是由橋梁公共基礎設施的性質決定的。作爲城市公共基礎設施,橋梁主要是爲了溝通城市居民在兩個被隔絶的地理空間之間的往來,服务對象是城市大衆。其二,公共區域内橋梁又集中分佈在洛水及其北岸坊市街衢之間,這則與唐代洛陽城内河渠的分佈有密切關係。在唐代洛陽城中,自西向東“洛水貫都”的城市布局,使南北向的街道被攔腰截斷,爲了溝通兩岸之間的交通就必須在街道與洛水交匯處修建橋梁;而且南岸的河渠多與街道方向大概一致,所以對城市交通影響不大,故造橋不多;北岸区域中從東城的宣仁門至外郭的上東門之間的東西向街道更是主要的交通道路,而這被南北向的瀍水和洩城渠所阻斷,再加上東西向的漕渠對南北街道交通的阻斷也需要修橋,所以洛水北岸諸訪問橋梁明顯比南岸多。

二、 唐代洛陽城橋梁的管理

橋梁是城市重要的公共基礎設施,對橋梁的管理是國家的一項重要職能,“橋梁道路,爲王政之一端”。(56)(清) 胡承珙: 《求是堂文集》卷五《旌德仙源橋碑記》,清道光十七年刻本。由於洛陽特殊的政治地位,唐政府對洛陽城橋梁實行的是中央相關部司與地方府縣共同負責的雙軌制管理模式,從橋樑的營造、維修到治安交通管理形成了一套嚴格而又較爲合理的管理制度。

(一) 橋梁的營護管理

在唐代,尚書省作爲全國最高行政機構,對全國的橋梁修造有最高管理權,橋梁修造都要向其申報。《唐律疏議》規定:“修城郭,築堤防,興起人功,有所營造,依《營繕令》:‘計人功多少,申尚書省聽報,始合役功。’”這里雖未提及橋梁,但造橋與修城郭、築堤防等同樣需要徵發徭役,也是需要尚書省報告的;若不上報或不待報,擅自興造者,按坐贓罪減一等處罰,最高徒二年半。(57)(唐) 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校: 《唐律疏議》卷一六《擅興律》,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312—313頁。天寶十載(751),河南尹裴迥欲在天津橋旁修石堰,就是先報尚書省。(58)《唐會要》卷八六《橋梁》,第1869頁。制定具體的工程程式和預算審查是工部具體負責,其尚書、侍郎“掌天下百工、屯田、山澤之政令”,郎中、員外郎“掌經營興造之衆務,凡城池修濬,土木之繕葺,工匠之程式,咸經度之”。(59)(唐) 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 《唐六典》卷七《尚書工部》,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215—216頁。將作監、少府監則是具體事務的執行機構,負責兩京地區重要橋梁的修造和維護。將作大匠之職“掌供邦國脩建土木工匠之政令”,“京、都……諸街、橋、道等,並謂之外作。凡有建造營葺,分功度用,皆以委焉”。(60)《唐六典》卷二三《將作監》,第594頁。《唐六典》指出: 天津橋、中橋乃“京都之衝要”,皆由將作監所屬“國工修之”;(61)《唐六典》卷七《尚書工部》,第226頁。將作監領有工匠有15 000人,都是從全國挑選的“材力强壯,伎能工巧者”,(62)《唐六典》卷七《尚書工部》,第222頁。這些能工巧匠即所謂的“國工”;唐《營繕令》規定:“諸兩京城内諸橋及當城門街者,並將作修營,自餘州縣料理。”(63)天一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聖令整理課題組校證: 《天一閣藏明鈔本天聖令校證(附唐令復原研究)》下册《天聖營繕令復原唐令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06年,第673頁。开元《水部式》也規定:“皇城内……其橋,將作修造。十字街側,令當鋪衛士修理。”(64)劉俊文: 《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二七《P.2507開元水部式殘卷》,北京: 中華書局,1989年,第333頁。可見,不僅是天津、中橋,皇城内及當城門街交通要道的橋梁都由將作監負責修造維護,次要橋梁則由府縣及當街處維修。《水部式》规定: 每橋“配守橋丁卅人,於白丁、中男内取灼然便水者充,分爲四番上下”,並有木匠八人;若損壞嚴重,維修工作量大,守橋丁匠不足,可以從其他處借調,仍不足,由所在縣官量事增派差役;這些守橋丁匠在五月到九月汛期内不得離家超過十里,以便遇有洪水能够及時加固維修;同時,還规定:“洛水中橋、天津橋等……所有穿穴,隨即陪填,仍令巡街郎將等檢校,勿使非理破損”,限制在橋附近穿穴取土活动,令專人負責巡察檢校,以防止隨意挖掘對橋梁造成破坏。(65)《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二七《P.2507開元水部式殘卷》,第332、329頁。橋梁維修所需材料,先使用旧物,“若用不足,即預申省,與橋側州縣相知,量以官物充”;如橋近側有可采造之物,役使水手、鎮兵、雜匠等就近采伐製造,“預爲支擬,不得臨時闕事”;修橋所用竹索等物則由宣、洪、常三州産竹之地供應,“宣、洪州各大索廿條,常州小索一千二百條”;每年修造橋梁所用材料的收進和支用,都要“録申所司勾當”。(66)《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二七《P.2507開元水部式殘卷》,第333—335頁。中唐以後,由于使職“漸權百司之職”,尚書省六部及將作監等事關橋梁營護諸司之權逐漸遭到侵奪。貞元初,杜佑曾奏請:“營繕歸之將作”,(67)《册府元龜》卷四八三《邦計部·才略》,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第5779頁。但這並未能阻止左右街使等對橋梁修造權的侵奪。

另一方面,橋梁的修護也是地方府縣的重要職責,朝廷以此作爲考核地方官吏的標準之一。河南府士曹參軍就“掌津梁、舟車、舍宅、工藝”之事,(68)《新唐書》卷四九下《百官志四下》,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1313頁。專門負責橋梁的維修;洛陽、河南二縣令也負有維護橋梁之連帶责任,橋梁“雖有專當官,皆縣令兼綜焉”。(69)《唐六典》卷三〇《三府都護州縣官吏》,第753頁。《水部式》中规定:“洛水中橋、天津橋等……若水涨,令县家检校。”(70)《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二七《P.2507開元水部式殘卷》,第329頁。中唐時,洛水冲毁中橋,阻斷兩岸交通,有人向河南府投訴,請求儘快修復,河南府回復: 雨水猶漲,未可修復,等待水勢減退後再修。(71)《白居易集箋校》卷六七《得洛水暴漲吹破中橋,往來不通,人訴其弊。河南府云: 雨水猶漲,未可修橋,縱苟施工,水來還破,請待水定。人又有辭》,第3613頁。《營繕令》對橋梁維修時間也有明確規定;“諸津橋道路,每年起九月半,當界修理,十月使訖”,若是要路橋梁損壞,阻礙交通,則“不拘時月,量差人夫修理”。(72)《天一閣藏明鈔本天聖令校證(附唐令復原研究)》下册《天聖營繕令復原唐令研究》,第673頁。中橋曾壞,縣令楊忠以時屬嚴寒不可施工,私雇船渡人往來,廉使認爲: 橋梁損壞應隨時修葺,楊忠“輒樹私恩,不遵十月之規”,“不舉職事以邀名”,是嚴重的失職行爲。(73)《全唐文》卷九五五《對私雇船渡人判》,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9915頁。這都證明河南府及洛陽、河南二縣令在維護橋梁方面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二) 橋梁的治安交通管理

在唐代,洛陽作爲東都,其防衛治安依長安之制,由左、右金吾衛負責,洛陽橋梁的治安交通也是由其管理。金吾衛大將軍、將軍“掌宫中及京城晝夜巡警之法,以執禦非違”,翊府中郎將“掌領府屬,以督京城内左、右六街晝夜巡警之事”。(74)《唐六典》卷二五《諸衛府》,第638—639頁。天津橋及其附近就“歸左衛之麾”;(75)《全唐文》卷一七三《右金吾郎將韋謙於清化坊屠兒劉忽索肉不得決四十禁經一月忽男於右臺咆哮無上下禮》,第1765頁。平時洛水天津橋、中橋等重要橋梁由“南北捉街衛士灑掃”。(76)《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二七《P.2507開元水部式殘卷》,第329頁。東都留守對洛陽城内橋梁亦負有治安管理之權。儀鳳元年(676),東都有道士朱欽遂,仰仗宦官勢力,“所爲横恣”,東都留守韋機“執而囚之”;(77)《唐會要》卷六七《留守》,第1400頁。元和三年(808),有天然禪師横卧天津橋上,阻塞交通,“會留守鄭公出,呵之不起,吏問其故”。(78)(宋) 普濟著,蘇淵雷點校: 《五燈會元》卷五《丹霞天然師》,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263頁。由此可見,東都留守對危害橋上的治安和妨礙交通的行爲也有處置管理權。

为了維護城市交通秩序,唐代制定了许多交通规則。貞觀時,馬周提出的“城門入由左,出由右”,(79)《新唐書》卷九八《马周傳》,第3901頁。即是現代道路交通規則中所謂“右側通行”;又如道路交通中的避让规則,唐《儀制令》中有規定:“諸官人在路相遇者,四品已下遇正一品、東宫四品已下遇三師、諸司郎中遇丞相,皆下馬”,“諸行路巷街,賤避貴,少避老,輕避重,去避來”。(80)(日) 仁井田陞著,栗勁等譯: 《唐令拾遺·儀制令第十八》,長春出版社,1989年,第425、443頁。橋梁作爲城市道路的延伸,這些交通規則對橋梁也是適用的,是洛陽城橋梁交通管理的重要依據,對橋梁交通的通暢性和有序性是有积極意义的。爲了保護橋梁,有時也會對駛過橋梁的交通工具進行限制。先天二年(713),唐玄宗頒敕:“天津橋除命婦以外,餘車不得令過。”(81)《唐會要》卷八六《橋梁》,第1869頁。以此來限制車流量,減輕橋梁所承受的壓力,這對於保護橋梁、延長橋梁使用壽命是非常必要的。

三、 唐代洛陽城橋梁的社會功能

橋梁是人類社會技術與需求發展的産物,具有明顯的社會屬性。隋唐時期,洛陽城市建設進入一個高潮,橋梁在發揮交通功能的同時,隨着城市的發展,橋梁被賦予了越來越多的新功能,在推動城市社會發展中的作用日益凸顯。

(一) 重要的交通樞紐

唐代洛陽城中的橋梁大部分都位於主要街道與河渠的匯合處,是街道交通的延伸,起着連接河渠兩岸的樞紐作用。天津橋即位於定鼎門街與洛水交叉處,是連接洛水南岸街坊與北岸皇城、宫城最主要的通道,百官入朝多由此橋。如唐高宗居洛陽時,宰相上官儀“嘗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轡”,詠詩云:“脉脉廣川流,驅馬歴長洲。鵲飛山月曉,蟬噪野風秋。”(82)(唐) 劉餗撰,程毅中點校: 《隋唐嘉話》卷中,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第32頁。沈佺期《和上巳連寒食有懷京洛》亦云:“天津御柳碧遥遥,軒騎相從半下朝。”(83)《全唐詩》卷九六,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第1043頁。白居易《早入皇城贈王留守僕射》曰:“津橋殘月曉沉沉,風露淒清禁署深。”(84)《白居易集箋校》卷三五,第2431頁。都是描寫他们早朝經過天津橋時的情景。同時,天津橋也是唐代人們往來長安與洛陽的必經之地,“唐人由西京至東都,皆由天津橋。高宗還東都,百官見於天津橋南”;(85)《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東京·外郭城》,第148頁。元和時,洛陽尉王踞因調選到長安,“道出東都,方過天津橋”,就遇到其侄王四郎。(86)《太平廣記》卷三五《王四郎》,第223頁。故天津橋上車來人往,有詩曰:“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馬聲回合青雲外,人影動摇緑波裏”,(87)《全唐詩》卷八二《公子行》,第885頁。就描繪了橋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繁忙景象。另外,洛陽橋梁還是人們送别親友的重要地點。武周時,道士司馬承禎至洛陽,“及將還,敕麟臺監李嶠餞之於洛橋之東”。(88)《舊唐書》卷一九二《司馬承禎傳》,第5127頁。“洛橋”即指天津橋,如顧非熊《天津橋晚望》有詩句“晴登洛橋望”。(89)《全唐詩》卷五〇九,第5784頁。開元十三年(725),唐玄宗選派源光裕等11位京官出任州刺史,臨行前宰相等奉詔在天津橋北爲他們餞别,張説作詩《洛橋北亭詔餞諸刺史》一首;(90)《全唐詩》卷八八,第969頁。盧照鄰詩曰:“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橋津。”(91)《全唐詩》卷四一《詠史四首》,第513頁。此外,劉希夷《洛中晴月送殷四入關》、儲光羲《洛橋送别》、皇甫冉《送包佶賦得天津橋》、李益《中橋北送穆質兄弟應制戲贈蕭二策》等詩,(92)《全唐詩》卷八二,第886頁;卷一三九,第1413頁;卷二四九,第2809頁;卷二八三,第3224頁。都是描寫在天津橋、中橋等地送别親友的情景。白居易“津橋東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詩思迷”,(93)《白居易集箋校》卷二八《天津橋》,第1972頁。道出了在天津橋送别時黯然感傷之情。

中橋、漕渠橋也是“衣冠之所往來,商賈於焉交集”的交通要津。(94)《全唐文》卷九五五《對私雇船渡人判》,第9915頁。白居易曾看到中橋上來往的車輛,感歎道:“中橋車馬長無已,下渡舟航亦不閑。”(95)《白居易集箋校》卷三三《清明日登老君閣望洛城贈韓道士》,第2253頁。由於中橋所處的特殊位置,一旦損壞,就要及時維修,否則就會阻礙兩岸的交通往來。從白居易的《得洛水暴漲吹破中橋,往來不通,人訴其弊。河南府云: 雨水猶漲,未可修橋,縱苟施工,水來得還破,請待水定。人又有辭》和崔释的《對私雇船渡人判》的記載中可知,中橋爲“遐迩所資,往來爲要”,故被洛水衝破後,“自合修营,岂宜停废”,(96)(宋) 李昉著: 《文苑英華》卷五四五,北京: 中華書局,1966年,第2785頁。人們希望儘快修復橋梁,恢復通行,這種急迫的心情就證明了中橋在溝通洛水兩岸交通上的重要作用。漕渠橋附近“天下之舟船所集,常萬餘艘,填滿河路,商旅貿易,車馬填塞”,(97)《河南志》“唐城闕古迹”,第142頁。橋上的行人、車馬流量也是非常大的。

(二) 信息傳播的關鍵節點

唐代洛陽城中的多数橋梁作爲公共交通設施,具有流動性、開放性和公共性等特點,是各類人員交通往來的重要樞紐,這就使諸橋成爲洛陽城内各種信息彙聚傳播的關鍵節點。武周時期,駙馬崔宣被誣告謀反,爲尋找關鍵證人,崔宣再從弟“於中橋南北,多致錢帛,募匿妾者”,(98)《大唐新語》卷四《持法第七》,第60頁。探尋相關信息。神龍二年(706),武三思“陰令人疏皇后穢行,牓於天津橋,請加廢黜”,(99)《舊唐書》卷九一《桓彦範傳》,第2931頁。並指使御史奏稱桓彦範、敬暉、張柬之等人所爲,企圖借天津橋在信息傳播上的便利,擴大事件的影響,以激怒中宗,將張柬之等反武勢力徹底剷除。

統治者正是看到了橋梁在洛陽城内信息傳播的快捷性和廣泛性,經常有意識地將這些橋梁作爲政治宣示場,向社會和民衆宣示、傳遞某種政治信息。永隆元年(680),太子李賢被告謀反,於東宫馬坊搜出皂甲百領作爲證據,在武則天的勸説下,唐高宗廢太子爲庶人,“焚其甲於天津橋南以示士民”,(100)《資治通鑑》卷二〇二,唐高宗永隆元年八月,第6512頁。這樣做不僅向民衆説明太子謀反證據確鑿,以消除民間流言蜚語,也向社會展示了皇后武氏公正無私、大義滅親的形象。在武則天稱帝的過程中,薛懷義等僧人曾僞造《大雲經疏》,宣揚武氏爲彌勒佛轉世。證聖元年(695),武則天在洛陽舉辦無遮大會,薛懷義畫彌勒大像,“張像於天津橋南”,“觀者填城溢郭,士女雲會”,(101)(唐) 張鷟撰,趙守儼點校: 《朝野僉載》卷五,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第115—116頁。這使武則天作爲彌勒轉世的思想意識更加深入人心,神化了武周政權的合法性。《太平廣記》載: 大曆時,東都舉行科舉考試,在“天津橋放雜文牓”。(102)《太平廣記》卷一七九《閻濟美》,第1335頁。聖曆元年(698),叛降突厥的閻知微逃回,武則天“命磔於天津橋南,使百官共射之,既乃冎其肉,剉其骨”,(103)《資治通鑑》卷二〇六,則天后聖曆元年十月,第6653頁。通過這一血腥的場面,向臣民們展示叛國投敵者的下場,以追求一種殺一儆百的警示效應。神龍政變中張易之、昌宗兄弟被梟首天津橋南;(104)《舊唐書》卷七八《張行成傳附族孫易之、昌宗傳》,第2708頁。開元時,契丹首領可突干被梟首天津橋南;(105)《舊唐書》卷一〇三《張守珪傳》,第3194頁。天寶十五載(756),安禄山將常山太守顔杲卿等肢解於中橋。(106)《舊唐書》卷一八七下《顔杲卿傳》,第4898頁。在這些地方處決刑人,執刑者利用橋梁的位置在信息傳播中的快速和广泛性,意在向民衆表明一個政治時代的結束,或是誇耀王朝的武功,或是展示自己的實力以警告潛在的反抗者。而通過這種“儀式性”的方式,統治者與廣大臣民的意志在此空間内接觸交流,成爲這種“儀式”的表達者與感受者,影響着政治秩序與社會舆論,從而使梟首或肢解示衆等所展示的政治宣示效果最大化。(107)肖祥龍: 《唐前期洛陽天津橋的政治空間》,《黑龍江史志》2015年第9期,第20頁。唐代官方與民間根據各自需求在橋梁及附近進行的各種信息展示或搜集活動,又强化了橋梁在信息傳播上的作用。

(三) 文化生产的场域

唐代洛陽城中的橋梁作爲重要的交通樞紐,王侯官吏、僧道術士以及販夫走卒,來往人員身份非常複雜,所以常成爲各種傳奇異聞的主要發生地。天寶末,術士錢知微居天津橋賣卜;(108)《太平廣記》卷七七《錢知微》,第487—488頁。中橋有胡蘆先生“行止迂怪,占事如神”;(109)《太平廣記》卷一一八《韋丹》,第827頁。大曆時,天津橋有無手乞兒,善用脚寫字討錢,每當書寫時,“擲筆高尺餘,以足接之,未嘗失落,書迹官楷書不如”。(110)《太平廣記》卷二〇九《東都乞兒》,第1603頁。一些神仙鬼怪的傳奇故事也常以洛陽橋梁作爲發生場域,例如: 垂拱時,太學鄭生清晨渡洛橋,巧遇洞庭湖蛟女的愛情故事;(111)《太平廣記》卷二九八《太學鄭生》,第2372頁。酷吏萬國俊、道德里書生遇鬼而卒則是發生在天津橋和中橋;(112)《太平廣記》卷一二六《萬國俊》,第894頁;卷三三一《道德里書生》,第2630頁。王踞天津橋遇神仙王四郎;天津橋儒生竊聽風雷二神仙鬥法以及隱士東都渭橋遇枯柳精等傳説。(113)《太平廣記》卷三九四《徐智通又》,第3149頁;卷四一五《薛弘機》,第3384頁。在這些傳奇故事中,洛陽的橋梁不僅僅是供人們通行的交通設施,也是各種神鬼精怪出没彙聚之地。人間與仙界鬼域在這里溝通,爲人們表達愛恨情仇提供了發揮想象的絶佳場所。

洛陽城橋梁不僅僅是傳奇小説的主要發生場域,也是文人騷客常常吟詠的對象。據筆者統計,《全唐詩》中涉及洛陽橋梁的唐詩共有145首。其中,不僅有遊玩賞景、送别惜情等直接描繪洛陽橋梁的;作爲重要的城市景觀,橋梁在詩歌中常常被用來替代洛陽城本身。如崔顥《相逢行》曰:“妾年初二八,家住洛橋頭。”(114)《全唐詩》卷二〇,第236頁。崔融的《吴中好風景》:“洛渚問吴潮,吴門想洛橋……無因生羽翼,輕舉託還飆。”(115)《全唐詩》卷六八,第766頁。于武陵《望月》詩寫道:“新魄又將滿,故鄉應漸遥。獨臨彭蠡水,遠憶洛陽橋。”(116)《全唐詩》卷五九五,第6897頁。劉言史在廣州時,思念洛陽的親友,“旅恨生烏滸,鄉心繫洛橋。”(117)《全唐詩》卷四六八《廣州王園寺伏日即事寄北中親友》,第5325頁。由於洛陽橋梁與當地人們的生産生活息息相關,所以無論是流落他鄉的商女老婦,抑或因仕宦、貶謫而寓居江南的文人士大夫,“洛橋”儼然已成爲他們心中故鄉——洛陽的象徵。

(四) 遊賞之盛景

隋唐時期是我國古代園林發展的重要時期。隋至唐代前期,國家統一强盛,社會經濟繁榮,再加上洛陽城内縱横交錯的河流又爲園林建設提供充足的水源,所以洛陽城中以皇家苑囿爲代表的大型園林發展較快。西苑周回二百里,鑿渠引水,臨渠架橋,通過水渠和橋梁將許多孤立的景點串聯起來,“使園林在巨大的空間範圍内實現了内容豐富與結構完整的統一”。(118)王毅: 《中國園林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1頁。安史之亂後,唐王朝由盛轉衰,大規模的皇家園林建設高潮基本結束,而園林式的私人宅第建設開始興起;同時朝政的腐敗,特别是“甘露之變”,仇士良等宦官“率禁兵五百餘人,露刃出東上閣門,逢人即殺,王涯、賈餗、舒元輿、李訓等四人宰相及王璠、郭行餘等十一人,屍横闕下”。(119)《舊唐書》卷一八四《王守澄傳》,第4771頁。在血淋淋的屠刀之下,文人士大夫噤若寒蟬,對政治逐漸失去信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避禍保身、獨善其身的心態,洛陽既遠離政治鬥争的漩渦,又没有完全與政治隔斷的適中位置,使其成爲士大夫們理想的退居之地。以白居易爲代表的一批士大夫以洛陽爲中心,過起了一種以詩酒唱合、園林營造爲主的“中隱”生活。“甘露之變”後,裴度就“以年及懸輿,王綱版蕩,不復以出處爲意”,設宅於東都集賢坊,“築山穿池,竹木叢萃……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宴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120)《舊唐書》卷一七〇《裴度傳》,第4432頁。而白居易履道坊之宅,“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雖然面積不大,但他認爲“足以容膝,足以息肩”,“識分知足,外無求焉”,(121)《白居易集箋校》卷六九《池上篇并序》,第3706頁。自在其中,悠然自樂。這些私家宅第中的橋梁,不僅能供人們通行,更重要的是能點綴景色,添加景趣。“一座别致的園林橋梁,往往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對景區的眷念,流連忘返,徘徊不去;整個建築景觀使水面與空間相互滲透,婆娑倒影,引人浮想聯翩,給人一種如在畫中的感覺。”(122)陳瓊: 《園林橋梁的景觀設計》,《北京建築工程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第21—25頁。這些私宅小橋在增添景色的同時,也將周邊景物與橋下水面連接起來,通過水中的倒影來借景,以達到化有限空間爲無限,在狹小的院落内包羅更多景色的目的。皇家苑囿和私人宅第中的橋梁構成了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爲這些皇子王公、達官富户游樂賞景增添了不少情趣。

唐代上至帝王下至黎庶游賞之風大興,洛陽城内的橋梁與水爲伴,加之周圍景物相映,特别是寒食、清明、上巳三節,各處橋樑成爲人們游賞之的佳地。李白有詩云:“天津三月時,千門桃與李……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123)(唐) 李白著,瞿蜕園、朱金城校注: 《李白集校注》卷二《天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26頁。開成二年(837)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價邀請留守裴度、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賓客劉禹錫等十五人,修祓禊於洛濱,衆人乘舟沿洛水,“由斗亭,歴魏堤,抵津橋,登臨泝沿,自晨及暮,簪組交映,歌笑間發……盡風光之賞,極遊泛之娱”,白居易賦詩紀其事曰:“三月草萋萋,黄鶯歇又啼。柳橋晴有絮,沙路潤無泥。禊事修初畢,遊人到欲齊……水引春心蕩,花牽醉眼迷。”(124)《白居易集箋校》卷三三《三月三日祓禊洛濱并序》,第2298—2299頁。閻濟美詩曰:“新霽洛城端,千家積雪寒。”(125)《全唐詩》卷二八一《天津橋望洛城殘雪》,第3197頁。描寫的是冬日大雪過後在天津橋上看到的景色。天津橋之外,中橋也是人們游樂賞春的好去處。白居易的《洛橋寒食日作十韻》詩説:“上苑風煙好,中橋道路平。蹴毬塵不起,潑火雨新晴”,“春誘尚多情”,不由得感歎:“鄉國真堪戀”。(126)《白居易集箋校》卷二六《洛橋寒食日作十韻》,第1844—1845頁。而罗邺的詩:“洛陽春霽絶塵埃,嵩少煙嵐畫障開。草色花光惹襟袖,簫聲歌響隔樓臺……愁上中橋橋上望,碧波東去夕陽催。”(127)《全唐詩》卷六五四《洛陽春望》,第7516頁。描繪他在中橋附近遊覽時看到的春景。

四、 結 語

基礎設施是城市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本條件,城牆、城門、道路、橋梁等是構成古代城市基礎設施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在唐代,洛陽的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獲得了巨大發展,城内河渠上建有天津橋、中橋、利涉橋、漕渠橋等諸多橋梁。這其中既有以鐵索勾連的浮橋、可隨時開閉的開合橋以及橋上建屋的屋橋,也有積石爲脚而鋭其前的石柱橋,不論是數量,還是技術,都在中國橋梁建造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唐代洛陽城橋梁的修造和維護主要是在尚書省的領導下,將作監以及河南府、縣具體實施,而左右金吾衛和東都留守負責維持橋梁治安交通管理,這種雙軌制的管理模式,權責分明,爲唐代洛陽城橋梁的發展提供了有力的保障。這些橋梁不僅僅是城市的交通樞紐,更成爲城市信息傳播的關鍵節點和文化生产的场域,也成爲城市居民的遊賞之佳地。唐代洛陽城橋梁的建設和管理,促進了我國古代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和管理水準的提高,也在洛陽城市社會發展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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