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俭
1
我妈后来不止一次回想起那次意外,后悔自己不该为了张一百元钞票让我爸陪她去县城,可不带我爸她又觉得没底气,怕人赖账,那可是五十斤牛奶的钱。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我爸骑电动车载着我妈从县城返回,经过太白酒厂附近的转盘时,我爸走神了。眼看电动车就要撞向面前一辆油罐车,我爸却视而不见。我妈拍打我爸的后背“呀呀”地吼,然而,那晚电动车却鬼使神差般刹车失灵。情急之下,我妈双脚着地辅助刹车,可惜我妈高估了自己,她的右脚狠狠地撞在路边一根水泥桩上。电动车摔倒在油罐车屁股后面,车头转了一百八十度,车灯碎了一地。我爸膝盖和脸部擦伤,我妈瘫倒在地。我妈脚踝骨折,打了钢钉。在她养病那段时间里,我经常打电话在她耳边唠叨,连我自己都觉得烦。我质问过我爸:“你骑车时想啥呢?”我爸说:“我忘了,真的。”我爸说话时总喜欢在后面加上“真的”这两个字,好像自己不强调是真的,别人会怀疑他。我非常讨厌我爸这一点,因为他间接影响了我,真的。虽然他不是我亲爸。
前年腊月里,外公和舅舅相继过世。然而,让我感到害臊的是,那两次丧事的前前后后,我始终没有看见我爸来帮忙料理后事,或许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期间不免有人会问起我妈我爸去哪儿了,每次我妈的回答都是一样:谁知道。我妈的表情很淡定,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次,我妈回答完一个亲戚的疑问后揉捏着曾经受过伤的右脚踝骂道:“个野汉日下的刘子。”
2
我亲爸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去世的,那年我九岁。和舅舅一样,我亲爸也死于冬天,是肝癌。在我的记忆里,冬天常常是死人的旺季。我亲爸入土的前夜,我和我妈、大姐、二姐跪在灵堂前,烧纸,敬酒,行礼,最后和邻里一起将棺材升起,架在两条红漆长凳上。棺材升起前,我妈把手伸进我亲爸的身体里,拉出一条带血的衣物。我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恶臭味。大姐和二姐趴在棺材边交替哭喊着:“爸!爸!爸呀……”姨妈在旁边搀扶,一边抹泪一边劝:“好了娃,可不敢把眼泪掉进去了。”姨妈这么一说,两人才慢慢从哭喊变成抽噎。当时我妈的哭声相当悲怆惨烈,声音仿佛能将房顶的瓦片揭开,她的表情如同一个陌生人。
我有一张我亲爸的照片,是我上小学时无意中收藏起来的,他现在就躺在我家床头柜的相册里,陪我一起过日子。想见他的时候翻开看一看,摸一摸。有时眼泪滴在上面了,我赶紧用餐巾纸吸干净。照片是一寸黑白照,磨砂面儿,波浪形边缘,发黄。他看起来很腼腆,脸庞清秀、面带微笑,目光清澈、温柔。这是我亲爸结婚前照的,那时他刚刚二十岁。我一直没有告诉女儿那是她爷爷。我很庆幸能留有亲爸的照片。我拍照发微信给大姐二姐,得到的回复是统一的:帅,后面是一串喜极而泣的表情。
我亲爸叫董长江,名字是我爷爷取的,原本是想叫董黄河的。我奶奶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吉利,叫长江,你听,不尽长江滚滚来,多扎势。”我奶奶哪有这么多文化,是村子里一个写对联的给她的建议。后来我读过许多有关长江的诗词,比如“日暮长江空自流”、“长江后浪推前浪”、“共饮长江水”等等,都让我很不舒服。直到现在,我对长江都没有什么好感,真的。
亲爸去世后,我们家陷入了极大的悲伤。那时大姐上初三,二姐上小学五年级。我和二姐从此过上了低人一等的生活,谁都可以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撒尿,原本被我欺负过的人都反过来收拾我。常常,我带着浑身的泥土鼻青脸肿地回到家,然后躲起来哭。我经常换地方哭,可每次二姐都能找到我,坐下来陪我一起哭。我的哭是一阵阵抽搐,肩膀一耸一耸,中间夹杂着一两声咳嗽。二姐的哭是安静的,目光呆滞,直到眼泪流干。我问二姐:“为什么总不见大姐哭?”二姐说:“她不是人,没心。”我只记得大姐哭过四回:一回是亲爸去世时,一回是舅舅去世时,还有两回都与二姐有关。
亲爸走后,家里的脏活累活基本上都由大姐包了。说来奇怪,只要我和二姐被哪个同学给欺负了,那个同学没几天就会被别人给收拾了。慢慢地,欺负我和二姐的人没有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沾了大姐的光。她和校外一个有名的流氓混混儿关系寻常,那人手下有十几个,分布在各个校园内外。他们这个帮派还有一个非常甜蜜的名字,叫“甜蜜蜜”。
一次课间休息时,我正思考一道应用题,最后的问题是:小明到底用了多长时间从学校回到家的?我正抓耳挠腮,我们班的段霆来教室找我,说他哥哥段雷在校门口,找我有事商量。段霆曾经说过,他哥哥在城关初中念书,和我姐一个学校,比我大姐低一届。我出去后,段雷就搂着我的脖子,笑容满面,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他想让我大姐帮他揍一个人。随后段雷掏出五十块钱,让我给我大姐说说好话。我当时感觉自己非常了不起,瞬间清高起来。我平时最讨厌段家庄的人。我没有答应他,当然也没接过钱,而是头脑发热对他说了一个“滚”字,后者乜了我一眼,朝我身边啐了口痰后转身离去。回到教室,我就在那道数学题的答案上写着:小明用多长时间回到家的,关我屁事!
那是我记忆当中最无知狂妄的时刻。
亲爸去世后那几年,姑婆和外公经常来看望我们,每次临走时,他们都会抹把泪,我不喜欢他们这样。舅舅和姨妈来就不一样,他们会给我们姊妹三个带来好吃的好穿的,还给我们零花钱。我记得,舅舅总是给得比姨妈要多一些,而且,那几年我们姊妹三个的学费有近一半都是舅舅主动借给我妈的。舅舅对我妈说:“拿去用吧,以后情况好了再说。”舅舅可没说“情况不好就不用还了”之类的话,我妈也就一直没有表示,因为确实没钱。直到五六年前,我妈才提起这事儿。“以后找机会补上吧。”大姐说。外公去世那年春天,舅舅家盖房子,我妈特意送了三万块钱过去,钱是我大姐掏的。料理外公丧事那几日,我去了舅舅屋子(舅舅一直躺在病床上,他只有听哀乐的份儿),给了舅妈两万块钱,告诉她其中一万是我二姐的。现在想来,那些微不足道的补偿,有感激的成分,更多的是心安理得。至于我的那些姑姑叔叔伯伯们,自从我亲爸病卧在床后就很少和我们家往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亲爸去世没过几天,我大姑就过来讨要我妈给亲爸治病借她的五百块钱。我妈去县里卖了两次血,给大姑还了钱。这件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我妈也让我跟着卖了一次。
我不喜欢中秋节,不喜欢过年,见不得别人团圆,只有清明节和寒衣节才和我们家有关。
3
时间是一味药。后来,院子里渐渐响起了欢笑声、歌声、口哨声。口哨是大姐吹的,她那时已经在我们县上一所技校上学,二姐也上了初中。但时间对我妈起了副作用,她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衣着邋遢,跟人开口说话先唉声叹气一番,把聊天气氛搞得相当忧愁凝重,与我亲爸在世时判若两人。我们都说过她,没用。再后来,大姐参加工作了,在西安一个工厂里当钳工。与此同时,“甜蜜蜜”基本上解散了,有人改邪归正,有人犯事进去了。在大姐的保护伞下,我和二姐过了几年的太平生活,我以为从此风平浪静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妈在厨房打搅团,二姐帮忙捣蒜泥。那时候,我妈一天只做两顿饭:早上十一点左右做早饭,下午六点左右做晚饭。其他时间基本上都被我妈充分利用起来睡觉。我和二姐站在核桃树下,把放凉的搅团一碗一碗往肚子里倒。自从亲爸走后,我还没有吃过搅团。“都吃快点,一会儿还要逛庙会呢。”我妈从厨房探出头。我妈指的是去七星庙,那儿离我家不远,就在我们村子的一处土丘上。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五至七月初八,这里都会有庙会,人们从渭河南北赶来烧香拜佛、求子求财、许愿还愿,晚上有戏台和露天电影。
我们过去时太阳已经落山。我妈从庙里出来后,和门口几个妇女聊了起来,随后又和她们一起到附近的亭子看唱戏。我和二姐在一旁瞎转悠,消磨时间,等待电影上映。天渐渐黑了下来,宽大的白色银幕高高挂起。这时,一个女孩儿找到我二姐,说有一个我二姐的同学请她去银幕那边。“飞飞,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二姐说。人群密集,嘈杂吵闹,银幕上开始出现了数字倒计时,画面上闪烁着凌乱的黄色斑点。电影开始了,是一部香港动作片。十几分钟后,我突然想起二姐。我去银幕前后找了两圈,没有发现二姐,返回找了找,还是没有。我喊了几声二姐的名字,被人凶得闭上了嘴。就在我感到不安时,我们村的哑巴跑到我面前,一手扯着我的胳膊“阿巴阿巴”地叫,一手指了指银幕后面。那儿是一片广阔的猕猴桃地。哑巴在前面带路,我胸口沉闷,呼吸急促。一定是大姐当初保护我和二姐得罪了人,有人要拿二姐报仇雪恨。月光皎洁,高压线在我的头顶嗞嗞作响。一路上,我不停地叫着“二姐”,却始终没有听到二姐的回答,直到我在一座废弃的机井房里发现蜷缩抱膝的二姐。猕猴桃和树叶相互抚摸,发出沙沙的响声。机井房离我家猕猴桃地只隔了两道垄。
我背着二姐出了猕猴桃地,经过七星庙时,我没有看见我妈。我搀扶二姐走进家门时,我妈正靠在门框上嗑瓜子,瓜子皮犹如一只只飞蛾从她的唇齿间划落。那天晚上,我妈坐在地上抱着瘫在她怀里的二姐号啕大哭。那声音粗壮怪异,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狂躁时而又安静下来。哭过之后,我妈抚摸着二姐的脑袋反复地说:“回来了,回来了。”我妈说的是二姐的魂儿。
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七,中国传统的情人节,我二姐被人糟蹋。我甚至怀疑,不止一个人。
第二天一大早,大姐就回来了。我想她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谁干的大姐都知道。二姐躺在床上,脸朝向窗外。大姐看着二姐的背影,一句话没说转身往出走。
“别惹事了娇娇,你是不是还想飞飞出事。”我妈跑过去,跪在地上缠抱住大姐。
“放开!”大姐用力挣脱。
“妈求你了,燕燕要活人。”我妈拍打着自己的脸,“妈也要活人啊。”
“妈……”大姐望着我妈,扑通一跪,抱着我妈哭了起来。
二姐总算开口说话了,“董雪娇,我恨你,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
报应。
二姐休学一年。那一年里,她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书和抄写。我妈发现后,到她认识的所有人家里借书。钱没人愿意借,书倒是很情愿借。“说啥借不借的,拿去吧,不用还啦。”大多是一些旧杂志,比如《读者》《青年文摘》《译林》等等,有被老鼠啃得掉渣儿的,有压在桌子腿下卷起边儿的,还有的是些没有封皮的书,线装,厚得像锅盔,文字很小。舅舅得知二姐喜欢看书,还特意送给二姐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成语词典》。
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一年二姐是怎么熬过来的,换作是我,我不知道我是否愿意苟活下来。二姐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我和她的朋友有说有笑,只是这笑转瞬即逝。二姐说:“妈,我不想上学了。”我妈倒是硬气,她说:“不想上咱就不上了,妈养你。”二姐要出去打工,她已经和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商量好了,车票都订了。我妈给大姐打电话,大姐说:“让她去吧。”二姐从来没有出过眉县,我也没有。那个时候,眉县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家就是世界的中心。
二姐先是去的上海,后来又去了苏州、广州、昆明、新疆、漠河、青岛、北京、成都等地。做过洗脚妹、当过电子厂工人、去新疆摘过棉花、开过网店、做过书店管理员,还有房产销售,出去的第二年还差点儿被一个原来的同事骗去做传销。二姐一走就是好几年,过年都很少回来。只要二姐说自己要回来了,大姐就一定不会回来,她们似乎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见面。我妈常常在梦中喊着二姐的名字,在给我描述梦境时,她常常会落泪。
4
我考上眉县高中那年我后爸入赘到我家。他是从太白县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我妈说他叫刘子。我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瘤子”。我和两个姐姐被我妈召集回了家。“叫爸。”我妈命令道。我们姐弟三个的眼睛始终各自望着别处。我妈又命令了一次。大姐叫了一声“叔”就收拾东西去西安了。我和二姐也跟着叫了“叔”,便各自散去。
我家需要一个男人。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我妈竟然欣然授受一个蹲过监狱的人来陪她度过下半生。至于刘子是为何入狱的,我妈从来没说。一问她,她就不耐烦,“闲事少管,好好念书。”耻辱。惊悚。后来我听大姐说,只要她一回家,我妈就要求她睡觉时绝对不能脱裤子,皮带也要系得紧紧的。实际情况是,我大姐一直裸睡,根本没听我妈的。而我二姐回家后,我妈就把刘子扔一边,陪二姐睡到天亮。我妈这人,说她什么好呢。
刘子身上的肌肉让我羡慕,胳膊肘儿一弯,肱二头肌顿时就鼓成一只铅球,六块腹肌如搓衣板一般,线条分明,还有他啃大葱时嚼肌也跟着一棱一棱地跳。他简直是天生做劳力的好手,让人无可挑剔。修补房顶、垒院墙、挑粪、挖井,包括给人打墓,统统不在话下,特别是猕猴桃地里的那些小活儿,剪枝、授粉、蘸药、套袋、采摘,我妈一说他也很快心领神会。可是从日常生活习惯上来讲,我妈找来的却不是帮手,而是自己的一面镜子。早年我妈虽然也懒,但还说得过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从刘子进门后,我妈就变得更加懒散,甚至还有一些傲慢。被褥能不洗就不洗,“洗多了容易变薄变蔫,烂得就快。”果皮纸屑落得炕上到处都是,“我皮糙,感觉不来。”钥匙藏在杂乱的衣服堆下半天找不着,“那是你找不到,我两秒钟就能寻出来。”炒完菜的锅常常不洗,因为“上面有油,洗了浪费”……听听,理由必要且充分。
刘子说:“你妈说得对着呢。”
我妈说:“本来就是。”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或许我妈指望刘子来做这些事,可是刘子偏偏不是这种人,于是两人破罐破摔,倒也和谐与坦然。
我妈身上积攒的污垢可以当肥料。只要身上一出汗,我妈就把手伸进衣服里搓来搓去,有时还跟着收音机里音乐的节奏搓。搓一会儿,拿出来看看,弹在地上。再搓一会儿,拿出来看看,弹在地上。最后,再把两只手掌对着来回搓几下,像是洗手一样,很快地上就落满了黑色的泥条和泥球,像是洒了茶叶。刘子仿佛受到了感染,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膛,跟着搓起来。
“你就好好惯我妈。”我一脸嫌弃。
“我爱。”刘子一脸奸笑。
我感到恶心。
我妈不但懒,还肥胖。那时的我对女人也有了一定的审美,遇见漂亮的女人下身随时会有生理反应。显然,我妈在我眼里跟猪没多大区别。我每次回家,家里真的就跟猪窝一样。我很不爽,看着不顺眼的东西就是一脚,故意把声音搞得很大。“嫌脏以后就不要回来了。”我妈急了,“你要是看不惯你收拾,不收拾就别喊叫!”我真想过去抽她一巴掌,她什么时候学会狡辩了,而且还把自己的懒惰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她以前可不这样。
我越来越讨厌刘子。不用说,大姐二姐也讨厌他,就我妈老护着他。男人是她的,她护着也是应该的。大人的事,我们不便掺和。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有时她是失职的。
记得那是在腊月末,大寒节气。花花绿绿的被罩床单上衣裤子内衣内裤胸罩袜子,像动物内脏一样泡在一个大口铁盆里,至少放了有两个礼拜,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馊臭味儿。我说:“再泡就生蛆虫啦!”我妈瞪了我一眼。快过年了,我不想和她吵,再说大姐二姐也都刚回来,难得一家人团聚。二姐从外地回来那天我就问她:“你不是说过年不回来了吗?”二姐说:“想你们了还不行吗?”我说:“我们?包括大姐吗?”“当然。”二姐白了我一眼,“不包括。”
我把手伸进水里提起我妈的胸罩喊叫:“算了,妈,我洗。”我妈跑来打了一下我的手,“放下,脏,让你姐洗。”刚说完,二姐就从厨房走了过来。我和二姐把铁盆抬到屋外,二姐坐下来开始揉搓。大冬天的,她的手很快就冻成了一根根胡萝卜,我蹲在旁边帮她洗。“小心妈又说你。”二姐对我笑。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一把夺过二姐手里的蓝格子床单,往地上一摔,“你不要命啦!”二姐站起来瞪着大姐,“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大姐没理二姐,朝屋里大喊:“妈你心真狠,你不知道燕燕来月经了?!”我妈走出厨房轻轻一笑,“有啥呀,我小时冬天经常在家洗衣服呢,没事没事。”说实在的,当时我根本不相信我妈说的话,她把自己说得那么懂事。那一盆衣物还是由大姐全包了。后来在厨房,我看见二姐捂着肚子坐在柴禾堆嘤嘤哭泣。
“你咋哭了?”我把手搭在二姐肩膀上。
“这本小说写得真好。”二姐欠起身,把怀里的一本厚厚的小说给到我手里。
小说的名字叫《平凡的世界》。
5
高二那年冬天一个周末的早晨,睡醒时,窗外白茫茫一片,雪花还在飘落。我妈让我抱些硬柴,说要架火蒸肉包子。我问她怎么不让刘子去,我妈说他发高烧。我抱着高高一垒硬柴,抄近道往回走时一脚踏空,掉进了厕所后面的粪池里。我几乎是横着摔进去的,粪便进入我的口腔和胃。我艰难又耻辱地爬出粪池,呕吐不止,眼泪汪汪。当刘子穿着一身深红秋衣跑过来时,我扑向刘子,把他扑倒在雪地上,把屎往他脸上抹。“野汉日哈的,你给粪池就只盖了张破草席!”我指着刘子的鼻子,“你死的时候,我给你啥都不盖!”刘子趟在雪地上,嘴唇哆嗦地有些夸张,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敢说我就把屎塞进他的嘴里,我保证,真的。雪被我蹂躏成红黄黑的混合颜料,有种野兽派的画风。骂完刘子后,我跑到厨房,把没上锅的包子一笼一笼地端到后院,倒进了粪池。我听见我妈在身后大叫“作孽”。我记得粪池上压着层厚厚的木板,没想到被哪个缺心眼的给顺走了。
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6
刘子吃饭总喜欢多放醋,可天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有一天突然说想自己做醋。“等我这次弄好了以后咱也开个醋厂,真的。”刘子交叉双臂,抬头望着核桃树。“那你给咱好好弄。”我妈把手搭在刘子的肩膀上,也抬头望着核桃树。我在一旁冷笑。
那是五月份,天刚热起来。刘子把小麦和玉米搅混在一起泡在两排大缸里,院墙边支着口大铁锅。我问他:“你这是要杀猪吗?”刘子狡黠一笑,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傻逼!”我暗自骂道。粮食泡软后,刘子把它们放进大铁锅开始蒸。蒸熟后,他又把粮食倒进了大竹箩,掺上凉水,过水后再重新装回大缸。刘子把胳膊插进去试了试温度,随后放上酒曲搅了搅,捂上盖子。刘子在做这些事情时表情一直很严肃,我在一旁看得直乐。过了些时日,刘子又往里面放了些麸皮。“飞飞,过来帮忙搅搅。”刘子向我招手。“自己搞。”我说。搅拌完后,他大模大样地在上面撒了一些黄豆。干完这些,刘子掸了掸衣服,背着手出了门。
刘子最终等来的不是清澈酸爽的醋,而是又酸又臭的醋糟子,还有醋糟里钻来钻去的蛆虫。我妈一脸失落。“别人也是这么做的,为啥我这不行?”刘子揪着茅草一样的头发。我说:“就是因为那是别人做的。”刘子一声叹息,叼根烟斜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一只腿悠悠抖动,过了一会儿换成另一只继续抖动。我妈说过,“男抖穷,女抖贱。”我从来没见过我妈抖腿。这时刘子眼睛突然一亮,双手拍了一下两个膝盖,“妈的,我忘了给醋神上香了。”当天下午,刘子清理完醋糟子,第二天就重新做起醋来。刘子给一只蓝色大老碗里面装满草木灰,插上三炷香。“敬醋神”这件事一直贯穿了他第二次做醋的始终。这次刘子非常谨慎,可以说是虔诚,开办醋厂的理想似乎就在眼前了。不出我所料,刘子等来的还是同样的结果。我妈指着刘子的额头,“你个野汉日哈的,不要再糟蹋粮食啦!”我压住火气,把手搭在刘子的肩膀上,望着核桃树,“你可以考虑养狗、养牛、养猪,你们肯定能处得来。”
刘子一定是在和我赌气。两个月后,当我拿着陕西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回到家时,我看见核桃树上果真拴着一头奶牛。同时,一条小黄狗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冲我汪汪直叫。我踢了它一脚,“滚开,你个狗日的。”我还没开口问我妈怎么回事,我妈就说:“人家非要买。”那天我心情很好,也就没计较啥。我说:“买了就好好喂养吧。”接着,我把录取通知书递到我妈手中,我妈眼睛睁得像那头奶牛眼,把录取通知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像是在怀疑它的真实性。“老刘,快出来!”我妈转身喊叫。刘子走出来时抠着屁股沟,接过我妈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看了我一眼,说:“咋没听过这学校,你可别上当了,真的。”“没文化真可怕。”我一把夺过录取通知书。我想上厕所。在厕所旁边的草丛里,我发现了一只小白猪。我想,肯定又是刘子搞的。我笑了笑,瞬间觉得刘子竟然有那么一丝可爱。“唠唠唠唠唠唠唠。”我对小白猪勾勾手指。“哼。”小白猪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出意外的话,一年后等待小白猪的将是我家的葱姜、桂皮、八角、五香粉、辣椒粉、料酒、酱油和香醋。然而不到半年,那头白猪失踪了。我妈哭了整整两个晚上。
7
我后来之所以学医完全是因为我亲爸。我曾眼睁睁看着他一天一天枯萎、凋零,却无能为力。我上初中时就有了一个很单纯又不现实的想法:攻克肝癌。我被陕西中医学院的中西医临床医学专业录取。上大学期间,除了去图书馆看书,我唯一的爱好就是晚上睡觉前听陕西广播电台“长安夜话”,那是一档夜话节目。主持人有两个,男的叫力闻,女的叫晓天。我喜欢力闻老师。他嗓音浑厚,有穿透力,幽默风趣,他的话总能给人踏实和温暖、勇气和力量。人们把自己的烦恼和痛苦像垃圾一样倒在力闻老师的身上。我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体态肥胖,憨厚慈悲,像西游记里面的弥勒佛。有天晚上,力闻老师对一个和我成长经历极其相似且同样是学医的大学生说:“由于自己的亲人身染重病无法医治而立志要当一名医生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是个好医生。”我一直铭记这句话,把它当成一种鞭策。2015年10月1日下午4 时10 分,力闻老师突发心梗,抢救无效,享年46 岁。从此,都市夜空中那道温暖的电波再与我无缘。那时,我已经是西安一所二甲医院的急诊科医生。
说起来,我要感谢我家的贫穷。大学那几年,贫困补助我经常拿到,很多同学都说我运气好。我想,他们应该是同情我吧。还记得第一次到村上开贫困证明,说明来意后,我请村支书到我家里审查一下。村支书对我吐了一个烟圈,说:“嘿嘿,不用看了,谁不知道你们家穷得跟鬼一样。”
大学最后一年,同学们都忙着找工作。由于当年填报志愿时我根本没有搞懂“临床医学”和“中西医临床医学”两个专业的差别,仅仅从字面意思理解中西医临床更牛逼。结果,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大多数已经签约,而我们专业的同学还在四处奔波,有人干脆应聘了医疗器械销售岗位或者直接转行。那时,我多么需要一个能为我的未来出谋划策的人啊。没有。我是所有亲戚当中学历最高的人。工作不好找,不等于找不到,我们班上有两个同学甚至都进了宝鸡三甲医院,让人惊讶和羡慕。
机会来了。陕西省农村基层人才队伍振兴计划招聘工作人员,事业单位编制。我就像很多文章里说的那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通过审查、考试、体检,我终于去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经受锻炼,健康成长。”很抱歉,我没那么高尚,我只是想找份稳定的工作而已。我报的是我们眉县的卫生系统。后来,我被分在了县城东边的槐花镇中心卫生院。
大学五年,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卫生院非常安静,离我家不是特别远,坐车加走路一个小时就能到。医院给我分一个单间,四楼,视野开阔。站在窗前,能看见高大葱郁的太白山,它的轮廓充满了雄性的姿态和力量。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总是站在窗前张望。我喜欢对着一处山头张望:先是一道坚硬的弧线,像人的头盖骨。向下,有一处深凹,阴影明显。再向下,有一道凸起,形状像苞谷棒子,小头朝上。继续向下延伸,有一截断层,白白的,有些发乌。快到半山腰时,自然变得宽广起来,像人的肩膀。隐隐约约中,这山头就像人的一张脸。我一怔,我差点喊了出来。它像极了我的亲爸。
我常常去卫生院后面的村子里转悠,那儿有一个广场上。那天是礼拜天,我坐在广场的秋千上晃荡,一阵曲调怪异的歌声从对面民宅里传了出来。那是一处基督教会。当我从广场快要离开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来到我面前,她微胖、皮肤白净、大眼睛,眼角有颗花椒粒大小的痣。
“有空也进去听听吧。”她微笑着。
“哦,我从来不信这个。”我也笑笑。
说完,我有些后悔,感觉伤害到了她。
8
刚刚参加工作时,我难免会有些孤独。
那天下着小雨,太白山顶烟雾缭绕,谜一般。病人不多,我处理完病例病程后看了会儿窗外的雨,接着翻起了一本心电图方面的书。这时门外一阵咳嗽。一个女孩儿搀扶着一位老头儿走了进来。老头儿大概七十左右,满头白发,满脸褶皱和老年斑。女孩儿扶着老头儿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她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大眼睛、小酒窝,长相平平,却很耐看。老头儿得的是急性肠炎。由于那时我还没有处方权,我把开好的处方打印出来交给我对面的范医生。范医生过目后未做修改,直接签上她的名字并盖上红章交给女孩儿。女孩儿走时对说:“谢谢你,董大夫。”我愣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我姓董?女孩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又指了指我的。是我的工作证。我回报她一个微笑。一周后,女孩儿给我送来一大盆她家种的草霉。我当时脸红耳赤,范医生低头浅笑。我们互留了电话。那天阳光明媚,草莓甘甜。
我没想到那位瘦弱的老头儿竟然是韩雨的爸爸。“其实,我是我爸抱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搂着她望着太白山。我们刚刚做完爱。
韩雨在西安工作,我们两地分居。因为我经常要值夜班,而且不固定是哪天,我只好把一个月的假攒到一起休,大概有四五天。基本上,我一个月去西安看韩雨一次。我始终没对她过多讲起我们家那些令人悲伤的往事,怕她是因为同情而和我在一起。两年后,我们结婚了,我有了一个像爷爷般的岳父。我结婚那天,大姐和二姐都回来了,她们仍然不说话,两人有意无意地拉开着距离,只是偶尔目光会温柔相碰,可又很快分开。我相信,那只是暂时的。
婚后,我和韩雨依旧两地分居。我决定服务期满后离开槐花镇。
9
在我们那儿,把嫁人叫“给人”。给人了,就是别人家里的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大姐给人了,给到西安一个名叫王寺的城中村。前些天,我听大姐说他们那儿就要拆迁,将来能分到三套房子和一间门面房。大姐夫是一个高大粗壮又幽默的男人,看人时右眼歪斜,我第一次见他就觉着他不是什么好鸟。听我妈说,大姐夫曾背着大姐借了十多万投资比特币,不到半年就赚了一百多万。
我在槐花镇工作的第四年,二姐也给人了,给了四川广元的一个小个子男人。他们是在成都相识的。二姐给人那天,只有我和舅舅去了广元送她。和大姐结婚一样,我妈和刘子都没去。我妈说:“我死过男人,去了晦气,这是讲究。”刘子说:“你妈不去我也不去。”我妈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二姐,所以在二姐刚刚生完孩子,我妈就把家里扔给了刘子,去了广元。
我妈去广元不到一个月,韩雨怀孕了。韩雨说:“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等稳定了再说。”我说:“刚好,我妈照看完二姐的娃就能照看咱的了。”“咱们的宝宝是算好日子来的,不给人添麻烦。”韩雨抚摸着肚皮。
一个月后,我们的孩子没了。那是我在卫生院的第五年。
我答应我妈多回去看看刘子。刘子在家里过得很简单,早上两个馒头,热一碗牛奶,泡着吃。中午下挂面,一做就是稠稠的一锅,剩下了留着晚上吃,吃不完就第二天吃。挤奶、喂草、看电视、等待前来打牛奶的人,要是当天在家把牛奶没有卖完,他就骑着电动车去县城各个小区门口卖。这就是他的一天。
10
六年的基层服务期结束前的那段时间,我常常去看望我的老岳父。
一个平淡的下午,我买了牛奶和水果,走过小广场,绕过基督教会,右拐,穿过一段曲折的小巷。出了巷子,有一条大坡,坡顶上是规划整齐的村庄,村庄后面是一片广袤的猕猴桃地,再远处就是太白山。我岳父家就隐匿在猕猴桃地与太白山之间。
我是在大坡途中看见刘子的。我立马闪进一棵桐树后面。刘子和一个女人有说有笑,女人握着空拳捶着腰。刘子撩拨了一下女人的头发,又在后者的肩膀上拍了拍,女人很听话似的点了点头,便回到身后的民宅,刘子也匆匆离去。我突然想起来,她不就是我曾在小广场见过的女人吗?没错,是那个基督教徒。学医的人记忆力一向非常好。刘子不愧是蹲过监狱的人,竟然跑到我的地盘寻欢作乐。我从树后跳了出来,走进那座民宅。一进门,就撞见了那个女人。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内心的不平和愤怒。我需要一个解释,为我那傻不啦叽又不幸撞断脚的妈。
当我告诉女人我是宋桂英的儿子时,她刹时僵住了,神情有些慌张。她皮肤灰黄,眼眶凹陷,右眼角那颗花椒粒大小的痣让我记忆犹新。我从小就听人说,右眼角长痣的女人克夫。女人的头发保养得很不错,乌黑靓丽。不用想,那一定是奸情的滋润。
“进来说吧,雪飞。”女人的声音苍白无力。我很诧异,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女人的房间紧挨大门,摆设单调且陈旧。她给我倒了杯水,给自己的杯子也加满水。我在女人对面坐下,目视别处。她靠在沙发上,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姓王,和刘子家邻村,年轻时我们谈过恋爱。一次我爸被一个流氓敲诈了些钱,我嘴贱,给刘子说了,他就跑去在人家腰上和屁股上捅了几刀。判了七年。过了两年,我结婚了。两年后,可又离了。唉,我脾气不好,又生不了娃。后来我又跟过两个男人,又都离了。这些事我都写信给刘子说过。没多久,我爸走了。唉,大过年的。刘子出狱后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过,我骗他说我又订婚了。他骂了我一句‘没良心’就走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随后我就到了槐花镇卖擀面皮儿。这房子是我租的,房东是一对老人,基督教徒,我受了他们的影响,每个礼拜天到卫生院后面的教会做祷告、听讲章、唱歌,”女人突然停住,瞅了瞅我,“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说:“你记错了。”
“唉,老了。”女人笑了笑,喝了口水,“真老了。唉,我年初查出了卵巢癌,把老家的房子和地卖了,去宝鸡做了手术,把双侧附件、子宫、和盆腔淋巴结都给切了,还做了化疗。你看我的头发,美吧,假发。医生说我最多活五年。后来,一个朋友说刘子到眉县当了上门女婿。我突然觉得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亲人,临死前真的想多看看他几眼。我弄到了刘子的电话,打过去,一听是个女人,我就再也没敢打。想到你村子找他,怕被人发现说你家闲话。唉,看缘份吧。后来,我一有空就往县城钻。眉县大大小小的地方我眼睛闭上都知道在哪儿。今年夏天那阵子,我腰酸背痛,底下水肿,阴道还往出渗血,有时跑得我快要晕倒。我相信,主会保佑我遇见他的。苍天有眼,一天晚上,我在雅荷花园门口遇见了刘子,他一点儿都没变。当时他和你妈跟一个男人为了一张假钱争吵着,我就坐在小区外的花坛上。刘子终于看见了我,我俩对着眼儿,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敢上前一步。我笑了,把头拧到一边。雪飞,你先坐会儿,我去厕所,三天没拉了。”女人起身做了个“OK”的手势。女人回来后,微微笑着,眼里充满了温柔,看来大便顺畅。
“后来我每天都会在雅荷小区等刘子,我们每周都能见一两次。奇怪,可我再没见着过你妈,不知道咋回事,我问刘子,他不说。雪飞你说,你妈是不是知道我了?”
我真想说就是因为她,我爸骑电动车走神了,害得我妈弄折了脚。那会儿,我妈从广元回来还没多久。我思绪烦乱,心中的愤怒却渐渐隐去。
“刘子是个好人。”女人离开沙发,一手扶着腰一手压着腹部走到床边,侧身躺了下去。
我起身告辞,留下牛奶和水果,转身回了家。我把见到女人的事告诉了刘子,他默不作声,低头给牛槽倒饲料。“我妈知道不?”我一把夺过饲料桶。刘子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懒得再去问我妈,关我屁事。
离开槐花镇前,我去看过那个女人一次,仅仅出于同情。我们聊得很少,除了还记得她说她叫王美枝,我都忘了那天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11
立冬后,寒意渐浓。那天,我回了一趟家。我给我妈买了两件毛衣和几瓶钙片,顺便给刘子买了瓶西凤酒和一条猴王香烟。给他啥都不带多难看,我必须考虑自己的面子。
从广元回来后,我妈改变了许多,家里也收拾得像个样子。卧室里,炕上的蓝色格子粗布床单干净平整。厨房里,案板、碗筷、铲子、菜刀摆放有序,炒锅里也没有一点油污。对于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女人来说实属不易,这一切都要感谢二姐的悉心调教。我家奶牛壮实了,还下了个奶牛仔。它为我当年上大学可是立下了不少功劳,想想还是挺感激刘子的。
我和我妈聊着聊着,她说到了二姐。“你二姐现在都能写诗了。”我妈扶着膝盖摇晃着身体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杂志,指着二姐的名字,“你看这儿,董雪燕。”我捧着那本散发着墨香的杂志,激动得难以言语。我想二姐了,也想大姐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好丰满。那会儿刘子正在地里摘残桃,我妈让我过去帮忙。我问在哪儿?我妈说在七星庙上头。
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非常抵触去那片猕猴桃地。以前每次回家干活儿我都给我妈说,让她去七星庙那里,我去别的地方。反正我那时也不喜欢我妈,再说,后来还多了一个“瘤子”。最终我还是说服了自己,换了件旧外套去了。快到地头时,我不由得向旁边那座斑驳的机井房望去,胸口还是感到了丝丝疼痛。刘子已经摘了三筐残桃。看见我时,他停了下来,坐蹲在地上给自己点了根烟。
刘子说:“来一根?”
我说:“不抽,怕折寿。”
刘子说:“人生太短,该吃吃,该喝喝。”
我岔开话题,“那个,王姨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有主照顾着呢。”
我亲爸的坟头正好在我家猕猴桃地对面。那是一片比较大的坟地,地势低洼。我爷我奶都在那儿埋着,他们都是在冬天去世的。来时的路上,我一直给韩雨打电话问她的身体和饮食情况,并没有注意到坟地的变化。那时韩雨怀孕快四个月了。怀孕后,韩雨便辞掉了工作,专心养胎。
刘子推着电动车载着六筐猕猴桃,前面三筐,后面三筐。他扶前,我扶后。不经意间,我朝我亲爸坟头望了望。坟头上没有那种高高杂乱的野草,没有枯枝树叶,也没有砖头、瓦片、粪便、鸟尸。墓碑前有一堆灰烬,泛着新鲜的光泽。我急忙打开手机日历。天呐!已经过去五六天了。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回到家后,我问我妈:“大姐前几天是不是回来了?”我妈说没有。我又说:“不会是你跑去给我爸烧的纸吧?”我妈说不是她,是刘子。
我悄悄来到后院,眼眶湿润。
我妈后来说,她想起要给我亲爸烧纸时刘子已经从坟地里回来了,所以就没有再告诉我。大姐也真是的,她怎么也给忘记了。二姐在广元不方便回来,倒情有可原。当我把这件事告诉给两个姐姐时,她们都深受感动。
虽然烧着炉子,我还是感觉屋子异常阴冷。刘子在外面给牛喂食,我妈喊他进来。
“去,把小太阳拿来。”我妈大手一挥。
“好,亲爱的。”刘子点头哈腰。
刘子把小太阳放在我身后,旋钮拧到最大,小太阳像真的太阳一样坐在我身后。我瞬间暖和了起来。看着刘子虾米一样的背影,我小声问我妈:“你有没有怀过刘子的娃?”我妈凑到我耳边,“怀过两次,我吃药都给流掉啦。”说完,她朝我微微一笑。
我必须要理解我妈的自私。
我妈做了几个简单的凉菜,并把西凤酒摆上桌。
“我不喝白酒。”刘子不停地摆手。
“不识抬举,不喝也得喝。”我妈剜了他一眼。
刘子看着我,像是受了刺激,立即找来剪刀,剪开坚硬的包装盒,把酒从里面硬生生拽了出来。他粗笨的动作看起来相当滑稽,像是在接生。拧开盖子,刘子抱起酒瓶吹了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半瓶酒下去了,刘子还在吹。我被吓着了。
“行了,爸。”我一把夺走酒瓶。
“下次回来给我买些点心,我爱吃甜的。”刘子抹抹嘴巴,眼睛通红。
“命苦的人才爱吃甜的。”我说。
“苦啥?嫁给你妈我从没觉得苦。”
我妈先是对我一笑,然后背过身,半天没有转过来。我知道她在流泪。而我,因为喊了刘子一声“爸”,已经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于是我抓起酒瓶,把剩余的半瓶白酒一口气喝完了。
两个礼拜后,我从槐花镇卫生院辞职。
12
到西安上班后,我很少回眉县老家,但清明节、寒衣节、春节我都会回。每次回家,我都和大姐一起。我们很少谈论二姐。除了我结婚那次,二姐自婚后从来没有回过家,外公走时她也没有回来。我想,二姐肯定是恨透了眉县这个地方才故意远嫁。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她一定恨死了自己的故乡,恨死了七星庙和它后面那片猕猴桃地。她一定也恨死了大姐,自从当初她对大姐说“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的话后两人再也没有往来。
前年舅舅去世时,二姐终于回来了。那天,我正帮我妈挤牛奶,二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感到不知所措,又有些许羞涩。二姐好像长高了,剪着齐刘海儿,长发披肩,皮肤白净,抹着淡淡的口红。烟灰色呢子大衣没过膝盖,裹着二姐瘦弱挺拔的腰身,看不到一点褶皱。脚上是一双黑色短筒靴,光亮无尘。我跳出去帮二姐拎包时,看见她右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但玉镯并没有掩盖住下面一道清晰的伤疤。我的心微微一颤,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柑橘和青草混合的芳香。
村子里的人都说大姐和二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确实如此,有很多人还以为她们俩是双胞胎呢。我站在牛槽边,猛然回想起七星庙会的那个夜晚。我在想,糟蹋我二姐的混蛋是不是把二姐当成大姐了?我没敢再往下想,脚底发软。大姐一直站在核桃树下,当二姐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大姐便飞过去抱住二姐,二姐象征性挣脱了一下就放弃了。她们把头相互靠在对方的肩膀上,我看见大姐在哭泣。我终于没有忍住,上前和两个姐姐抱在一起。那是这我们姊妹三个多年来难忘的一次相聚。从前的悲伤已经远去,但我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让我感到惊讶和高兴的是,我爸那天洗了头发,刮净了胡须,换了衣服鞋子,一改往日邋遢的形象。饭后,我们叫了出租车,准备去舅舅家帮忙料理后事。我妈和大姐、二姐一起,我和韩雨、大姐夫、二姐夫一起。车子刚启动,韩雨问我:“爸呢?”于是我下车跑回家,“爸?爸?爸?刘子?”没有应答,只听见那条后来被我爸唤作“丽丽”的狗汪汪叫了两声。我妈在外面喊:“别找了,快走。”
舅舅葬礼结束后,韩雨说想回她家一趟,我欣然同意。
公交车行驶到槐花镇时我和韩雨下了车。我们从卫生院门前走过,经过小广场,穿出小巷,来到那条长长的大坡上。我拉着韩雨去了王美枝那儿。
“找谁?”韩雨说。
“一个朋友。”我说。
大门敞开着,当我敲打王美枝的房门时,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
“你们找谁?”
“我们是王美枝的朋友,过来看看她。”
“你们来迟了,她刚走。”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哽咽。
“去哪儿了?”我心里微微一沉。
“她睡了。”老太太的眼里泛起了浑浊的泪花。
后来,老太太告诉我王美枝的遗体被她老伴儿和另外一个男人接回了太白县。不用想,那个男人一定是我爸。
13
我女儿最初叫董心。我妈问我能不能在“董”字后面加上个“刘”子,我征求韩雨的意见后,最终同意。董刘心一岁半时,我妈的脚才算好利索,然而久坐起身或者忙碌过度时还会隐隐作痛。
去年春天,油菜花开时节,二姐离婚了,带着孩子来到西安。很快,二姐应聘上了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没多久,大姐解囊相助,帮二姐在南郊买了房。
董刘心过四岁生日那天,我和大姐二姐三家子人去了大雁塔北广场附近的“海底捞”吃火锅。包间烟雾蒸腾,服务热情周到。我们各自谈论着自己的工作生活,还有爸妈的身体情况。大姐夫把他幽默的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次他说完话,我们都会开怀大笑,女儿和我两个外甥也跟着瞎乐呵。后来,我喝高了,把我爸和王美枝的事情抖了出来。大家看上去都有些惊讶,却始终保持微笑。大姐说:“难怪咱妈那么喜欢咱爸,别人家的钱都是女人保管,咱家的钱,妈全都交给咱爸管,可是年年收购猕猴桃,年年赔。”一阵哄笑。我问大姐二姐什么时候开始把刘子叫爸的,她们都说自从我开始叫了她们也就跟着叫了。或许是出于公平,大姐也偷偷告诉我了一个秘密。她说,当年强暴二姐那个王八蛋叫段雷,段家庄的,三年前因为故意杀人被判了无期徒刑。
吃完火锅,我们去了唐大慈恩寺遗址公园散步。公园人不多,鲜花安静绽放,空气清凉香甜。一首钢琴伴奏下的琵琶曲在我耳边响起,犹如山间细流,悲凉、清澈、幽远,仿佛一位女子在泣诉着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我闭上双眼,沉浸在这首《琵琶语》中。我亲爸、我妈、我爸、大姐、二姐、韩雨、外公、舅舅、姨妈、老岳父、力闻老师、王美枝,他们的容貌在我的脑海里依次闪过。我仿佛坐在一趟疾驰的列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近乎落泪。这时,我手机响了,是我爸。他说“丽丽”被车撞死了,接着,不知怎么的,他竟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哭泣。我和大姐二姐轮流在电话里安慰他。后来,我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你和韩雨赶紧再要个娃吧,到时我把牛卖了和你妈来西安给你带。真的。”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