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记忆,是岸边一块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水波荡漾,村庄清澈见底。岸边杨树古老,山头黑鹫耸立。傍晚,牛羊归来,铜铃声声,灯火渐次亮起,炊烟弥漫。在扎古录,存在受时光洗礼,成為古老的一部分。在快速行进的时代,依旧青山绿水。精神历法被孜孜追求,世俗逻辑也被一一遵从。
刻着记忆的流逝,它叫洮河。在童稚眼中,世上没有一条河流比它更壮阔。它经过时牵连四野,所有细枝末节在河风中猛烈动摇。之后,有短暂的寂寥尾随。如此往复。
傍晚,云朵从山林背后呼啸而来。长着白翅的大鸟在河面上滑翔。
夏天,河畔万物领受不竭的明亮。空中鸟群,山上花朵,井边青苔,以及正午阳光铺陈的人家,木门紧闭,梁楣上飘荡暗红缎带,上面缀满雍容经文,沉默在静处加持。老狗歇倚在门洞阴影,懒懒跳动耳尖。大河流淌就像静止,一百年前的样子不断重复。
冬日,河面结冰,人们叫它冰桥。直至入春。起初,冰面一夜之间皲裂,后来,小块小块晶莹顺水浮漂,人称洮水流珠。
也只几天,水面一览无余,湛蓝,继而气温升高,青草遍野,牛羊贪吃,万物肥硕。大地再也藏不住它的歌吟,野花是风,将无辜吹遍山野。
林间,惊喜与危险并存,要求涉入者有光明之心。
在林间,往往与带路的母亲走散,开始还可以听她唤我。最终听不到。那些锯齿类长势汹汹,高大乔木兀自问天。它们将人迹罕至的密林当作栖息地。还有一些灌木,或分享高大乔木的光源,或满足于自身水木清华。
山顶密林地像温热的容器内部。鸟鸣婉转。小动物晶亮着眼眸,悄然奔走于明灭的光线中,草木寂然摇曳,发出细碎声响。
往往不知何时母亲已站在前方,似乎陷入冥思。身材矮小,穿暗色长衫,背背篓,与清晨的山林融为一体。母亲在我记忆中是如此沉默,或用力赶路,或沉浸于此时此地。
比拾蘑菇更高兴的是发现树莓。许多挂珊瑚耳坠,便如母亲的耳坠。它们成群结队隐匿在此,数量庞大,在时间的罅隙里馨然生尘。摇晃天堂的颜色,因太过艳丽而呈现塌陷的姿势。
夏日,从外祖父家走到麻日渡口,愈来愈远的山岭和五色经幡令我忧郁。洮河深不可测。只有母亲的身影使人心安。母亲眉清目秀,布衣布鞋。来接我们的父亲一手拎行李,一手在母亲肩头。对岸灌木丛中的野玫瑰开得正艳。
返回和到来的路途完全不同。
每次往外祖父家走,到麻日渡口,夕阳西沉,落日碎了无数金子铺在水面。
船在对岸码头,木屋里的摆渡人,唤数声之后,慢吞吞上船。河岸人多起来,船慢慢驶过来,船舷两侧划出银色浪花,摆渡的爷爷,在河中央点燃烟锅。想见到亲人的心情更加急迫。母亲在此时却并不着急,带着微笑迎船。
站在蓝黑衣履的人群中,听到各种杂音都被河水净化。
到村口天已黑尽,母亲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用心整理我的发辫衣裳,又自己抿鬓间乱发,拍打尘土。母亲做这些动作时有一种平心静气的美。每次回娘家总和外祖母彻夜长谈。说到好笑之处,外祖母或自顾笑,或拳头直捶得炕头咚咚响起来。
黑暗中,外祖母在找什么,半晌,也不知从哪摸出半个苹果,摸索到我,重重塞入手心,压低声音说,娃,快吃了,佛前的东西干净。脸紧贴住母亲后背,蔫掉的苹果还在散发顽固的香气。河水哗然不绝,柜子上老式座钟嘀嗒作响,听不清在说什么,我又睡过去。
我又想起,母亲一大早领我们去拾蘑菇。大雾中,天明之前已至山顶深林,发现自己在一处断崖上,惶然之间,东方金光四射,灿烂夺目。
大雾瞬间消弭,山林润泽,洮河献祭自己如同洁白哈达,这一幕,必然在记忆中凝练成永恒。不管身在何处,侧耳倾听,就可以听到我们的幼小时光,我们没心没肺的歌声:
天上的仙鹤啊,请借我一对翅膀。
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去理塘就回来。
我又想起清晨,狗吠鸡鸣,牛脖的铜铃,牧人的吆喝,河水为这一切覆盖和音,在花朵内核爆裂般的朝阳下,万物从梦中醒来,一切欣欣向荣。这一刻,我彻底理解祖辈为何选择扎古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