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禄
缄口不言,饱经沧桑,矮矮地蹲在幽暗的屋角。
像赶路累了,靠在岁月长长的河堤。此刻,一缕天光窗口伸进来,像一把豁亮的长刀搁在地上。让人想起灯台在风沙的刃口上走过的路,如今,终于回到刀背上,可以歇一口气了。
附耳倾听,灯台深处的时光,河流样奔腾,照样日夜不息。
也许,轻轻地喊一声,睡着的风云雷电就会站起来催着立马上路。
如果划一根火柴点燃,又赶在风雨兼程的路上,可它太累了,怎能忍心划燃火柴呢?拿起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大风骤起,多少坚硬的沙子正拍打屋顶;仰望天空,大雁的翅膀掠过高深的天空;西北偏西,多少绕过石头的羊朝村庄赶……
“不能再等了!”
顿时,一团黑影越窗而去。
今夜,茫茫戈壁迷失的灵魂,天亮就可回到阔别五千年的故乡。
沙沙风声,如无数绿叶飒飒响个不停。
茫茫大漠,羊群怎能经得起如此诱惑。
羊圈中,此起彼伏的咩叫,浪一样一声高过一声,等高过村庄、高过四周的沙丘时,一旦低低地伏在云烟中,一只只就已梦见沙丘后边遍地的绿朝自己片刻不停地涌来。
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刹那间,头羊一声长咩:出发!
一个弓形地跳跃就飞快地跨出圈门,一路上四蹄嗒嗒地敲击坚硬的路面,一如进军绿草时密密的鼓槌。一只只沿着风线,一颠一颠,疯子似的往前跑着,远远地看上去又像奔跑在大漠月光无边无际的梦里。
天上,无数的星星让风不停地从一座沙丘吹向另一座沙丘,星星的光芒落满沙山,宛如无数的宝石发亮。
大风没有丝毫停下的样子。
牧人从东村串门刚回家,看着敞开的圈门,惊得张大嘴巴再也合不拢,双手紧裹夹衣喊了一声:挨刀子的货!向沙丘后边赶去。
风,好重啊!一路上,牧人弓起的腰快弯到了地上。
沙丘后边,空空荡荡,连羊的影子都找不见。
等风沙稍稍停了一下,牧人顿足失色地指着天上。
此刻,天空多了几朵白云,一朵朵,死死地盯着大地。
忽然,一枚古铜钱一个蹦子,从高高的烽火台上跳到了黄沙中。
风中的弧线化成秦汉的一张满弓。
一棵芨芨草斜眼在看,心里清楚:古铜钱一睡已是三千年。
像灰烬中跳出的一截黑胡巴脑的木头,更像兵卒的圆脸,饱经风霜。像心内的灯,让风一口吹灭后,再也走不出茫茫戈壁。
此刻,一阵粗笨的雷声滚过。
“大戈壁的天空,总是打雷不下雨啊!”
一棵高粱动了,一棵沙枣动了,一棵黄草动了……一起把噙了满嘴的黄沙像吐葡萄皮似的向着库木塔格沙山顶上轻轻地吐去。
雪山,越来越亮。
忽然,一匹马从沙山后边绕出来,仰头嘶鸣,能唤醒心中的灯火吗?
古铜钱双手抱头,盘腿而坐,风中,哼着细细的歌谣:
“人已在他乡,灯灭不复燃,故乡在云中……”
一草一木,让荒凉喂养,却鲜活如初。
一群喊渴的羊行踪神秘,追赶河流,河流躲避亡命之徒样,绕得三回九转,都快要把自个儿绕出了岩面。
羊,四蹄一点儿还没放慢的意思。
一个猎人射出的箭,死死地贴在岩面上追,鹰,咬着牙贴紧岩面不停地飞,片刻也不能歇缓一下。
箭,一口气追五千年。
鹰,一口气飞五千年。
一束麦子迎风而唱,一旦把风云雷电牢牢地系在腰间,就能在陡直的岩面上长出水波粼粼的日子。
岩面外,荒凉早已深入一个人的内心,如老虎在体内乱抓
时光正在一茬接着一茬老去,岩面上的人却从不抱头痛哭。
当阳光把岩画狠狠地切割一角,随后,鹰在头顶咳嗽两声。
一天空的荒涼哗啦啦地倒向西北偏西的方向,溅起的尘烟,一捆又一捆云朵样高高地码在天边边。
暮色迅速上升,淹得谁也说不出话。
天边上,一头毛驴拉着车沿大唐的烽燧小跑而来。一路上,晃荡起淡淡的沙尘,像一条驼巾向着辽远的天空颤悠悠地甩去。
远远地,看到太阳也在那驼巾上跳荡。
雪山,一把刀子样斜斜地插在大地。
刃口,突然蹦出三四个黑点,如溅起三四片铁屑。抬头细看,一只鹰带着鹰娃娃正朝这边快速飞来,扇了几下翅膀就把整个天空扇斜了。
荒凉好重啊!
一丁点落在心里,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趔趄。
风沙一背篼一背篼地倒进喉咙,一株株高粱用沉默不语抵抗。
大地上,秋风劲吹。这个时节的高粱火劲正盛,常把大雪纷飞撩拨在天边边上,随意不敢轻举妄动。
一把高粱的老骨头常常扎疼手心。你别只顾盯着叶子细数沙子打了多少窟窿眼眼而从不抬头,高粱在问话呢:
“袋底有个鼠洞呢,快拿针线缝好。”
回头,看见穗子压得高粱老牛样大口喘气。
袋子缝好,刚伸过去,高粱的头低了一点点就把颗粒全倒进去。十几只麻袋有多重啊!压得轮胎嘶里哇啦乱嚷。
一株来不及上车的高粱伏在沙土里,已梦见炕头上高粱酒飘香的冬天。就情不自禁把宽大的叶片,一次次伸到头顶的云烟,像我们伸出榆树皮样的手兴奋地大声猜拳:“三星照,五魁首啊!四季红彤彤……”
此刻,从窗口往里一看,
一群黑胡巴脑的人,高粱样齐刷刷地坐在热炕上,正用一杯杯热热的高粱酒逼出早些年钻进体内的沙子。
在大漠,只有高粱酒才能逼出钻进体内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