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衍离开家时是清晨,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木门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妈妈的小脚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门槛前,对他挥了挥手,递过一个布包叮嘱道:“带上几个稞,饿了就垫垫肚子。”他接过来放在随身的背包里。这时门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哭声,他停下脚步回头往楼上望去,二楼的廊道上一个女子怀抱着一个女婴。他对女子和女婴挥了挥手。那位年轻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怀里的女婴刚刚满月。女子对丈夫的离去似乎已经习惯,注意力完全在女儿身上,对他的挥手似乎视而未见。他转身对父亲鞠了一个躬,略显威严的父亲叮嘱道:“如了你的愿了,去了就好好地学习。”他一语不发,又向父亲鞠了一个躬。
他转身加快了脚步,快步走进窄窄的巷道,就他一个人了,亲人都留在身后,随着一声门轴的吱呀声,亲人的声音都被关上的大门阻隔在那一个他熟悉的却始终设法逃离的空间。巷道逐渐弯曲,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了。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似乎背脊上一双双炽热的目光瞬间失去了温度。他抬头看了一下碧蓝的天空,被两边的高墙切割了,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他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井底之蛙!那是他对自己过去生活的卑微的总结,从今天开始他要飞出去了,飞向更为广阔的世界。尽管他并不能够正确地看见前面是坦途,或是丘陵,他的心却已经飞扬起来。他几乎小跑起来,很快就转出了鳞次栉比的徽州民居连成的巷道,终于见到完整的蓝天了。
他庆幸自己终于自由了,前不久和父亲的一场争执,父亲还骂他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次在杭州父亲开的当铺里,他和父亲有过一场争执。他向父亲提出请求要去日本留学,父亲问他为什么?他说很多高中的校友都去了日本学习,回来后都很有出
息。同级的同学中纷纷议论着毕业后也去日本,这股热潮同样感染了他。他了解到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接受西方新科技、新思想远远比中国走在前面。他离开徽州的村庄,随着开当铺的父亲一起到了杭州,读的是当地最好的惠兰中学,学校里各种教学设备齐全。翻开课本的纸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不同于他以前捧读的印在宣纸上的书,内容更是大相径庭。他从课堂的教学里了解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对他却有着更多的吸引力。
叶周
忆想神田川
他特地从学校里跑出来,到父亲的当铺去,要向父亲提出自己的要求。父亲是严父,有一副慈善的脸,却与他很少交谈。从对他就学的安排可以看出,父亲对他是有期待的,他是家里兄弟中唯一带到杭州的。可是父亲从不夸奖他,也不鼓励他,只是命令他。父亲的话从来都是居高临下,他即便心里抵触,也从不会在嘴上表露。听说他来了,父亲从当铺高高柜台后的写字桌上抬起头来,鼻梁上还架着老花镜。“不上课吗?”
“今天没课,想和您说件事。”
父亲从老花镜后望着他显得颇为惊讶,儿子个性向来倔强,从来都是自己找他给他吩咐,好像还不记得儿子主动找他谈什么事。父亲摘下眼镜,从长衫里掏出手帕抹了抹镜片,又戴上眼镜,这才望着面前的儿子。他也不知道长得白白净净的儿子忽然从学校里跑来找他,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毕业后去日本留学……”
父亲了解惠兰中学出来的学生许多去了日本,这不奇怪。“去日本学什么?”
“文学。”
“文学能当饭吃?能养活你自己?以后还有媳妇和孩子?”
儿子沉默了一会。
父亲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从圆圆的眼镜片后面看着他。这回他不得不回答了。“我想只要我努力,也是能养活的。还能够拯救这个社会,拯救人心。”
“话不要说得太大。一定要去学,就只能学经济。”父亲似乎也早已有这样的打算,毕竟他是家里最能读书的儿子。
他知道父亲的威严难以撼动,就点了点头。尽管他还青涩,才刚刚满十八岁,却已学会了一些韬略,为了获得父亲财务上的支持,他必须遵从父命。
父亲又加了一句:“留学是明年夏天的事,在此之前先把婚事给办了。
他又沉默了,不知如何应对。母亲曾经和他提起过这位对象,是他的远房表妹,与他同岁,住在离家五里的另一个乡。七岁时,母亲带着他去那个远房亲戚家,隔着八仙方桌看见表妹坐在大厅另一边,一间幽暗的屋子的竹椅上,神态痛苦,几无生灵活气。对方的母亲说表妹刚刚开始缠足,还没有适应,脚有些痛,还不能下地走动。他看惯了母亲和姐姐的小脚,却是第一次看见同龄人经历这样的事。原来以为是一件对女性很荣耀的事,却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折磨。他故意把手里的一只小球滚向那个方向,趁着捡球的机会走过去,匆匆瞥了瞥表妹脚上层层叠叠的裹脚布。只是匆匆而过,却又不和表妹说话,留给表妹的印象,觉得他是一个古怪的人。表妹見他对自己不理不睬,也故意把脸扭去另外一方。那次见面两人完全不曾说话,在他记忆中印象深刻的是表妹脚上的裹脚布,他完全不记得她的模样。难怪父亲再提起这位表妹,他完全懵了,印象中的表妹完全是一个没有表情的木俑。后来还见过一次表妹,是几个月之后,他和哥哥经过那个村子,进去转了一圈。他们推开沉重的大木门,就听见楼上的偏房里传出来表妹的哭喊。表妹的母亲一会呵斥,一会抚慰。他和哥哥在客厅的方桌边坐着和表哥闲聊着,可是好奇的他还是止不住转动着脑袋试图窥探楼上哭声传出的房间。过了很久,在昏暗的日光里他看见表妹的母亲扶着表妹出现在楼上的回廊里,他从下面望上去,只见面色惨白的表妹由母亲扶着,蹒跚着迈动着步子。离开后,他问年长他五岁的哥哥:她生的什么病?哥哥却笑出了声说她不懂事。这是妇女缠脚的过程,都是这样的。母亲和姐姐的脚也是这样做成的,都有很痛苦的一段日子。“是活人都不容易忍,还哪里来的鲜活气?”哥哥说。
他八岁那年就已应父母之命把他和表妹的亲事定了下来,父亲突然的提醒把他从充满希望的憧憬中打回现实。忽然要和一个记忆中毫无生气的女孩定终身,他心里不由得有些恐惧。他自从随父亲到了杭州,进惠兰中学读书,学校里曾经听说招收过女生,还开创了男女同校的先例。不过好景不长,因为不合传统,遭到反对。后来女学堂移到了附近的珍珠巷。有时他还是会在街上看见女生的样貌,穿着天青色的短衫,也不涂脂抹粉,出落得大大方方。每次都是远远地看见,不曾有机会,也没有胆量说话。可是他印象中的女生,一个个身上既有书卷气,又能登山临水。和记忆中的表妹完全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
父亲似乎看出他心里的不愿意,直接告诉他,如果不完婚,就不会同意他去日本留学。后来母亲听说他要去日本,也劝他完成这件婚事。母亲的话他从来没有力量拒绝,叶子衍带着对同校女子的好感走进了家中为他安排的新房,面对一个沉默的、步履蹒跚的女子,不得不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婚后那一年他来回于杭州和老家,一面学日语准备去日本,一面在父亲的当铺里帮手。后来他有了一个女儿,却似乎是先天不足,身体很弱。女儿才出生几个月后他便如愿去了日本。难得写一封家书也是写给住在杭州的父亲,然后通过父亲给自己的家里捎个口信,因为妻子朱银凤并不识字。
葉子衍到了日本东京,在神田川边上的大学附近找了一个住所,几个留学生一起租了前面的一间屋子,地上铺着五张草席,这就是他们的床铺了。大家白天把床铺收进壁橱里,晚上睡觉时再拿出来。前面还有两张草席的位置,放着一张小方桌,读书写字时就席地而坐。
后面有一间屋里住着一户人家,是一对日本夫妇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女孩成天光着脚丫在屋子的环廊上走来走去,即便坐在屋里看书,也能清晰听见地板上不时传来她轻盈的脚步声,一听到噗噗的声音,他脑子里就会想起那双自由舒展,拇指和另外四个脚趾略为分开的白白的脚。在他眼里自由舒展的脚是美丽的,而对中国女人缠足的陋习极为厌恶。他还清晰记得表妹从昏暗的居室里传出来的哭声。尽管他也没有见过房东的女孩多少次,屋外女孩的脚却像一道白光总是闪过眼前。有时候外出时,他会撞见穿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的女孩他总难免把妻子和女孩的脚交叠在一起比较,对于脚与身体的部位,他觉得解放总胜过束缚。
这天他在回廊上见到女孩,女孩恭恭敬敬地对他鞠躬,他也立刻回了礼。他用半生不熟的日文和对方搭话,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她叫小百合。他就说那是一个好名字。他又问她,在哪上学?女孩说,她还在上中学,课后就在家里帮爸爸打理出租屋,爸爸在附近还有一些房间,她就来回地跑。
叶子衍课后时常坐在屋内读书写作。前不久看了一本日文版的《高尔基致青年作者》,觉得特别受启发,尤其是适合刚刚开始学写作的青年,他就开始翻译。希望译完后寄到国内的杂志投稿。他心里潜藏着一个梦想,要通过留日的机会,把最新的外国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介绍给国内。他对国内文坛的沉疴宿疾极为反感,觉得那里弥漫的氛围将会窒息年轻的生命。到了日本他遇到了更多志同道合的同伴,同室的许志非志趣相投,既专研理论,也进行创作。王笙宝是一个诗人,对欧美新诗情有独钟。他们都有一个梦想,要用新时代的西方文学新进之风给中国文坛注入新鲜的元素。
在居屋里,有时他困于文思不畅,走出屋子在回廊上踱步。走过女孩家的门口,女孩会忽然把门轻轻推开,从米色纸糊成的木门后望着他,忽闪着晶莹剔透的眼睛问他有需要帮忙的。他只能用手指指脑袋,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文思不畅的苦恼。他们之间也就是几岁之差,因为他是法政大学的学生,在她的眼睛里却似乎有了差距,让她仰视。见他手拿着书,就好奇地说:“可不可以看看?”
他把书递给小百合,她拿着特别认真地翻了一下,抬起头来,困惑地望着他说:“每个字都认识,读着却完全不明白。”
“没关系,书里谈的是文学理论,你不懂不奇怪。除了研究文学的,恐怕都会觉得难懂吧。”叶子衍一转话题问她平时都读什么书。
小百合想了一下说不出,走进屋拿出一本书来,是夏目漱石的《猫》。
叶子衍说:“我知道这个作家,挺有名的。”
“他去世前就住在这里附近。”小百合说。
叶子衍特别好奇,急忙问在哪。
小百合给他描述了一番,“从这儿走过去才十分钟。”
她一转身进屋又拿出一本书。叶子衍拿过来一看是一个叫山田太郎的日本青年作家。他告诉小百合最近刚听到过这个名字。
小百合就说:“他是个大学生,东京大学的。他写了一些与艺伎的生活,我的同学介绍我看的,看了有些压抑。”
“压抑你还读?”
“他的小说在学生中还有不少读者,真的很奇怪,读了会上瘾。”小百合腼腆地低下头。
叶子衍隐隐地了解小百合所说的“上瘾”的部分。山田太郎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对作为艺伎的女主人公有一种痴迷的爱,死缠烂打,不可分离。年轻学生们情窦初开,自然着迷。他和小白合也就相差几岁,异性之间还不便讨论这个话题。他也就不吭声了。
从那以后叶子衍也开始关注山田太郎这个名字。有几次在与日本左翼作家联合举行的活动中还遇见了他。一个留着短发的年轻男子,比自己年长几岁,性情温和,彼此也交谈了几次。听日本同伴私底下说,山田太郎也是一个左翼文艺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同时又说他对爱情特别执著,曾与艺伎同居,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也曾听说过有殉情未遂的事发生。
聚会上叶子衍曾经和山田太郎有过交流,却觉得他是一个挺理智的人,说话不温不火。也许正是这种内热型的人,内心就像一座火山,爆发起来势不可当。听了小百合的介绍,叶子衍读了他的一两本书,就感觉他的爱情观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按照山田太郎书里人物的观点,无论身逢乱世还是太平年间,到底都是幻灭。而叶子衍倒背如流的还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和叶子衍同室的两位中国留学生,许志非比他年长五六岁,时常是个老大哥的样子,已经有了对象,是同学。王笙宝与许志非年龄相近,是个诗人。他性格比较直率,说话不会拐弯,容易得罪人。许志非与王笙宝经常有争执。王笙宝说是也有女朋友了,有时又说没了,不准。他们俩常为观点不同发生争执。年轻于他们若干岁的叶子衍却反倒成了他们的和事佬。
这天,许志非与王笙宝又为了《文艺春秋》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争了起来,各不相让。叶子衍被他们吵得无法看书,就拿着书溜到外面回廊上的小庭院里。小庭院面积不大,却也布置得面面俱到。日本国人视石头为有灵之物,石出深山,既已非石,置石于庭,如天友人,可与之促膝对谈。叶子衍坐在一汪鱼池边的石头上,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心情终于稍稍平静下来。读了一阵书,有了一些倦意,他就托腮小憩,最舒适的是似睡非睡间,他的意识开始在空气中飘荡,耳边听到的是风中树叶的细语,流水的潺潺声,鸟儿的啁啾……所有这些更增添了环境中的宁静。忽然,在这片宁静中传来几声轻盈的噗噗声。他知道又是小百合走过了回廊,他闭着眼也能看见她轻盈美妙的身姿。他享受着春天中的这片宁静,好好地睡了一觉。
等他睡醒了,看见小百合在水塘边上轻手轻脚地清理水边的落叶。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完全没有。”
小百合细心地把水面上漂浮的一片片树叶捡出来,放进足边的桶里。边和他说着话,仍然目不斜视地专注着手里的活。
叶子衍说:“我见到山田太郎,比我年长那么几岁。”
她猛然抬起头,目光中洋溢着异常的兴奋。“你怎么会见到他啊?”
“前几天去东京大学参加一个文学聚会,他也是参加者之一。”
“他长得什么样?”
“留著短头发,很是斯文的样子。”
“跟你一样?”
叶子衍腼腆地笑了,“是吗?我看上去还算斯文吗?”
她点了点头。
“那么他也是斯文的,话不多,像个诗人。”
“像个诗人,你们房间里不是也有个诗人吗?”
叶子衍笑出了声,“是不同风格的诗人,山田太郎是沉湎于自我的诗人,王笙宝是喜欢呐喊的诗人。”
女孩似乎听得不是太明白,却又把话题回到了山田太郎身上。“他真的喜欢艺伎吗?他的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对艺伎那么有感情,不离不弃,真让人羡慕……”
叶子衍看得出小百合着迷的程度不一般,就故意逗她说:“你也想被山田太郎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爱上吗?”
小百合羞得满脸通红,“我又不是一个艺伎,她们是要经过训练的。”
为了爱情,她甚至愿意去做一个艺伎。叶子衍不愿意去挫败小百合的兴致,就说:“我看了他的小说,太自我,太压抑,爱情不是一个人生活中的全部,应该只是一部分吧。”
这时小百合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可是对一个年轻人,除了爱情,还有什么?爱情来了,就是风,就是雨,刮风下雨的时候,身体弄湿了,浑身都不会舒服的。”
他虽然不同意她的观点,却被她独特的言辞和风趣的态度感染了。“你也可以做诗人。”
她听了先是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也有诗人的灵感。”
这回她终于听明白了,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停不下来了。
“这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吧?“
“你不也是年轻人吗?就比我大两三岁。”
“两三岁也差好多了吧。最起码我已经不会盲目地崇拜一个偶像了。”
他们走上小街边走边聊,到了一幢单层的木屋前,百合指着告诉叶子衍,这就是夏目的故居。宽敞的木屋,前面有一个回廊,围在木栅栏里,门前的树零零落落的,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照料了。叶子衍悄悄地走近山房,期望从窗棂的缝隙间望进去,结果什么也看不见。他侧过脸听一听里面的声音,安静得如同没有人迹的空屋子。他希望听见一声猫的叫声,可是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现在没人住?”叶子衍问小百合。
“很久都没有看见人进出了,我出生以前夏目就死了,后来是他的妻子住着。爸爸妈妈说,夏目和他的妻子住着时,夏目的妻子有一次要自杀,亏得夏目救了她。”
“为什么要自杀?”
“也为了爱情呗。”
“你真会说话,绕着圈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没有爱情不幸福,有了不满意的爱情,还是不幸福。”
百合呵呵地笑了起来。
等到叶子衍和小百合回到住地,正遇上许志非气呼呼地从屋子里掐着王笙宝的脖子跑出来,还口口声声地说要揍他。叶子衍急忙上前拉开他们俩。
许志非气急败坏地说,“不可救药,诗性的浪漫,可以取代理性的剖析。”
叶子衍平日里显然也潜藏了一些见解,对王笙宝不予苟同,可是他又不愿意在口头争论上花费时间,这时便一石二鸟,话中有话地说:“理性的判断,又何须与诗性的浪漫剑拔弩张呢?两者尽可在不同高度的空间各展其长。理性自然高于诗性的浪漫,浪漫会消失在云里雾里,理性却会沉淀下来,埋进土里,生根发芽。”
王笙宝听出了弦外之音,急于要反驳。“你也有偏见……”
叶子衍却安抚他道:“你的脖子还红着呢,快去井里打一盆清水降降火。”
这时小白合已从井里提起水桶,递给他。王笙宝自然无话可说,急忙去接水桶。他用手蘸着冰凉的水往脖子上泼洒,嘴里却发出爽快的呼喊,“舒服,舒服……”
“还跟一只发情的猪哼哼着,也不知谢谢小百合。”叶子衍还是看不过去。
“小百合当然要谢!谢谢!再谢谢!”王笙宝反复地给小百合鞠躬。“啊呀,只有我和许志非才会像傻子一样去辩论学术问题,叶子衍兄在这儿和小百合谈心呢,有浅浅池塘,有花香鸟语,何以不怡情。”他开始对叶子衍反击。
却不知叶子衍对他的话丝毫不介意,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是小百合对山田太郎作品的迷恋,他担心着她会循着里面女主人公的生活轨迹去生活……
几个人说了一通中国话,唯独小百合不甚明了,懵懵懂懂地看着若有所思的叶子衍。叶子衍忙给她解释说,他们在屋内吵了很久,现在后悔了,为什么不像我们在美丽的池塘边聊天?
小百合听了笑起来。转身拿起桶子跑进屋后。三个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着回廊上木地板上一行清晰的足迹。也许只是瞬间的闪念,几个月后发生的事却是叶子衍不曾想到的。
住在这所房子里起初是很平静的,后来,又搬进来一个来自中国内地的生意人,白天常出门,晚上就会带几个朋友在屋子里划拳喝酒。他说话很大声,笑起来也放肆。自从他来了以后,整个房子里的宁静就消失了。叶子衍和两位室友实在受不了,想搬走,又舍不得适中的价钱和地段。几个文人也有上头的时候,他们几次想去找那个生意人吵一场,给他一些教训,可是始终都没有鼓起勇气。无奈之下叶子衍去找小百合的父亲投诉。那天傍晚他轻轻敲了百合家的木门,开门的正是百合的父亲。叶子衍对他简单说了中国生意人的噪音困扰,请求他去给对方一个警告。房东面有难色,说已去交涉过,可是他还是那样,喝了酒的人都不会记得自己答应的事。叶子衍自觉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确实也看到百合的父亲实在也拿不出应对的办法。
他不经意间越过百合父亲矮小的躯体,看见百合正在屋后的一张小桌上画着什么。小百合见他站在门口对她顾望,便扬起手里的图画。屋子里光线很暗,又离得远,他看不出图上画的什么。小百合轻轻说了几个字,他也还是没有听清。他对她挥了挥手转身走了。却听到身后她父亲低声地苛责。原来小百合跑到屋门口想和他说话,被父亲阻止了。
其实在日本也是一样,房客之间的矛盾如果房东解决不了,不是搬走,那也只能自己解决了。如果不是一次突发事件,叶子衍他们也许不会有什么行动。一天叶子衍应日本同学的邀请参加了日本无产阶级科学研究会举行的“中国问题座谈会”,在会上获悉上海公共租界电车罢工、法租界水电罢工。经过机务部工会的争取和车务部共产党员的努力,罢工扩大到车务工人。后来二百多罢工工人到由法电资方操纵的、设在马浪路(今马当路)的“车务部同人俱乐部”,与资方交涉时,遭法租界捕房的装甲车和武装巡捕的镇压,三十多名工人受伤,二十四名工人被捕,附近一位泥水工人被流弹击中死亡,造成“马浪路惨案”。惨案发生后,法电职工更加团结,罢工队伍进一步扩大,实现了法电历史上第一次全体职工联合一致的大罢工。
在会上和中国同学听说后,叶子衍一腔热血,立刻集体联名发电报给国内的报社,支持工人的正当诉求,强烈谴责租界当局对工人运动的镇压和残害,强烈要求惩罚凶手,给死难者以赔偿。他还记得五年前上海发生顾正红等工人被杀害的事,全市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那时他还只有十五岁,还在杭州的中学里读书。他就写诗写文章,发表在学生办的油印的刊物上,并和同学结伴到杭州市中心的街头去张贴、散发。如今他客居东京,不能亲身参加街头的抗争,自觉非常遗憾。他摊开纸将积愤难平的情绪宣泄在纸上,和几个同学签上名,即刻交给日本同学去邮局发电报。
回到住地,他和许志非情绪难平,在屋里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忽然又听到后屋中国生意人的房里传出喝酒喧哗声。许志非说,“这就是我们身边的资本家。资本家就是这样德性的人。”
“如果哪一天他发达了,他可能比国内的资本家更凶残。”叶子衍说。
他和许志非说着怒火直冲脑门,他们腾地站起身,就冲着后屋去。
“里面的人出来一下。”王笙宝站在商人的门前大声喊了一声,人却往后缩。
门开处突然冲出来一个醉醺醺的汉子,个子不高,满脸通红,却肥得很。他一步冲到许志非面前,差点收不住步子撞在许的身上。
叶子衍上去扶了他一把,说,“我们都是读书的学生,正读书呢。希望你不要大声喧哗。”
醉汉旋即转向叶子衍,一张充血的脸就冲着他压了过来。叶子衍灵活地一闪身子,蹲下使了个扫荡腿。醉汉一个趔趄摔了出去,想动手报复但看青年人人多势众,只能灰溜溜地进屋去了。生意人刚进屋,过了一会门又开了,又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个酒壶。刚才争吵时,谁也没想到屋里应该还有一个酒友,结果酒友躲在屋子里根本不露面。这时看见生意人吃了亏了,倒偷偷地溜走了。
“也是个怂样的,只是来喝酒的,没出来帮忙。”叶子衍说。
“以后别再来了。”这时王笙宝才从树丛后面跑出来。
叶子衍和许志非互相击掌欢呼起来。
“我还真是第一次知道,你们两个还有这一手拳脚功夫啊!”王笙宝说。
叶子衍这时才想起刚才没见着王笙宝,就问:“你刚才上哪去了?”
许志非一把揽过王笙宝的肥脑袋,用手肘掐着他的脖子,“他和屋里那个只是来喝酒的一样是个怂货。”王笙宝疼得哇哇地叫唤起来。许志非说,“以后这个醉汉再闹,我就掐着你的脑袋来他的门口叫唤。”
“这个主意好,看这个醉汉怕不怕吵。”叶子衍说。
三个人说笑着回进自己屋里去。
过了不久,叶子衍接到父亲的来信,让他暑假时一定要回一次家,他女儿的病一直无法治愈。结束了学期的最后一门考试,叶子衍即刻从神户坐船回国。回到王村一推开家门他就听见了女儿的咳嗽声,他的心一下子就纠结起来。女儿的身体一直不好,妻子又不识字,所有他难得收到的家信都是父亲写给他的。来信中起初都只是报平安,但还是掩饰不住提到女儿经常在生病,病根难除。可惜他还是一个学生,没有财力,父亲并不奢望他可以从经济上有所承担。父亲平时与他很少交谈,他去了国外,父亲在信中的文字中反而流露了对他更多的关切。父亲始终要唤起他对自己家庭的责任和关切。可是叶子衍的心中始终难以培养起对昏暗灯光下的那个小家庭的眷恋。听到女儿的病,他除了对着东京的神田川不息的流水长叹几口气,他真的无能为力。
他又回到了家,自己亲手抱起病中的女儿,可是女儿到了他的手里除了哭,就是闹,完全视他为陌生人。妻子朱银凤从他手里把女儿抢了过去,白了他一眼。他明白朱银凤眼神中的责备,似乎在说:女儿根本不认识你!
也就是在那个暑假女儿病逝了。女儿走了以后,他和妻子在屋里相对坐了一天又一天,母亲和兄嫂们在楼下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他们很多话要谈。叶子衍拿出文人在文章中拯救社会,唤醒人心的招数,劝说朱银凤去镇上读书,希望她可以开始认字,会变得开明起来。可是朱银凤说,他即便是回家了,也大部分时间在杭州。在杭州,他又有很多时间在外面。叶子衍心知肚明自己就是要避免回到这个家,他到了哪里,都有许多演讲会、讨论会等着他去参加。与朱银凤几个回合交谈下来,他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设计都仿如要携带着朱银凤徒步翻越荒野,可是面对前面的重重大山,他的力量实在弱小,有些障碍他根本无法逾越。
“你去吧,別管我,我就待在家里,帮妈妈做事。”朱银凤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也看出来了,你的心不在这里。你的心里装着外面很多的事。我不怪你。我也留不住你。原来想把女娃保住了,可以保全这个家。可是女娃还是走了,这就是我的命。不怪你。怪我自己命不好!”朱银凤没有哭,也没有闹,说出了注定自己一生孤独的话,声音中却没有一点颤抖。
谈话的第二天叶子衍又去了杭州,在日本留学生办的刊物《浙江潮》去做代理编辑。《浙江潮》当时可是一本十分新潮的杂志,是一百多位浙江的留日学生共同创办的。传播新思想、新文化是办刊的宗旨。可是没过多久,杭州传来了消息,说叶子衍因为在刚出版的刊物上写了声讨国民党当局镇压工人罢工的文章,被浙江省教育厅厅长点了名,被抓了起来。那几天,杭州的父亲都没有心思做生意了,准备了银两赶去合肥找在国民政府里做厅长的侄子,叫他去浙江疏通关系,救出儿子。历朝历代与官府打交道都是要花钱的。为了叶子衍这个有抱负、有思想、爱舞文弄墨的儿子,开当铺的父亲真是没有少花钱。去日本的盘缠和学费本来就不便宜,回来省亲还惹出这么一桩官司。亏得在官府里还有自己本家的亲戚,不然的话花钱还并不一定能办成事。
几经周折,叶子衍被放了出来,好在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只是人瘦了一圈,显得颇为疲惫。父亲把儿子叫到面前,他感觉到从日本回来的儿子翅膀已经硬了,今天他要和儿子谈两件事,一是他的婚姻,二是不要在国内掺和那么多政治的事。父亲是个生意人,就是图个世道安定,生意平顺,可以扶持起这个家。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儿子却如同生了反骨,从里到外都不驯顺,受了新思想的影响,心里考虑的是改变社会,改变世道人心。自己的家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位置。尤其去了日本这半年后回来,又对国内新的文学潮流着迷,手里拿着的刊物不是《拓荒者》,就是《北斗》。父亲不明白里面的内容,就是觉得儿子读多了那些内容,所以才有了今天无休无止的麻烦。
“你要就继续回去好好地读书,要就回到我这儿来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帮手。”
“我愿意回去读书。”
“不要再看这样的杂志,对你没好处。你这次回来,心都散了,不仅毁了自己的家,难道还要毁了我的生意不行?”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突然爆发了,他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蓝花白瓷的小茶杯猛烈地击向水泥地,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飞得到处都是。叶子衍不想与父亲正面冲突,平生第一次忤逆了父亲的训示,父亲还没把话讲完,他即转身跑了出去,一直到很晚都没回家。父亲在灯下忙完了当铺里的事,才让伙计去找儿子,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很晚了有人递进来一封信,说外面有人送来的,说是儿子和《浙江潮》的同事一起去了上海。
叶子衍的上海之行是他蓄谋已久的。初春在东京,他就听文学社的日本同学通报上海成立了“左联”的消息,说是上海各路文学界的人士,集结在鲁迅等著名作家周围,反击国民党的文化围剿,他们办刊物,写文章,翻译介绍外国的文学成就。
叶子衍听了兴奋不已,回到住地就联合许志非和王笙宝向上海发去了电报。暑假回国时,如果不是女儿的病日趋严重,他可能就直奔上海去了。现在女儿走了,在杭州又惹了麻烦,父亲似乎也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不能不离开了。
叶子衍第一次到上海也无一例外地吃了亏。走出火车站,沿街找酒店,进了一条小巷中的旅店,走进去问价。柜台上的一个中年人听他说了一口普通话,故意不搭理。他又问了一遍,对方才没好气地回答他,不过用的是沪语,告诉他只剩下最后一间。他听不明白,掌柜的就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跟着去。他跟着掌柜的走进昏暗的走廊,尽头处推开一扇房门,约七、八平方米的空间里有一张极窄的床和一只方凳。
“多少钱?”
对方伸出两个巴掌,示意十块钱。
“这么小的房间,便宜点吧。”他说。
“侬以为是外码头啊?这里是大上海。”掌柜的骂骂咧咧的往外赶人,“革么侬去车站外头去蹲一夜。”
这就是上海最初对他的款待,那一晚他真的就蹲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了。附近有无家可归的游民,也有忽而一批又一批出站的旅客。他从一个蹲着的角度仰视着这个城市里的陌生人,感受着这个东方繁华的城市。
第二天一早他走进市区,安顿了一下住处,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左联”的一位已经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女作家梦菲。他们相约在静安寺附近的一个茶馆,叶子衍手里拿着一本刚刚出版的杂志《拓荒者》不断地翻看,快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就故意把封面上的几个大字放在显眼处。不久他看见一个穿着蓝布学生衫的年轻女子从斜对面的桌上站起来向他走过来,这位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介绍道自己就是梦菲。如同当年在惠兰中学街上见到的女生,梳着齐耳的短发,精神飒爽,说话直率,是个如火似风的人。梦菲年长叶子衍若干岁,对待他就像弟弟。叶子衍听说过梦菲的名字,也读过她的都市小说,她前几年发表的描述女性心理的小说,大胆率真的描写直面女性的都市生存,写出了都市女性的情欲、理性、失落和超越,当时让他看得耳红心跳,始终在想像着这样一位作家会是怎样的风范?不过与梦菲的见面却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梦菲一开口就问他到了上海习惯吗?叶子衍忙说了一遍昨天在车站附近找旅店的过程。“不会讲沪语,就真的会受欺负啊!”梦菲听了哈哈地笑,笑得很大声。“我也不会讲沪语啊?不仅我,我认识的许多作家都不会。”
叶子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我们去日本,去其他的地方没有碰到这样的事啊。”
“这就是上海,走进市区租界区情况就不一样了。”
“你已经习惯这座城市了吗?”
“我已经在上海这个地方彻彻底底地被搓骨揉筋,彻底重塑了……”梦菲忽然又仿如要低头啜泣。
叶子衍急忙给她斟茶,梦菲这才缓过忽然涌上心头的悲情。
叶子衍来之前就听说梦菲刚刚结束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那种结束是一个挚爱的生命被暴政枪杀,她曾经利用自己的所有关系,四处奔走要救助身陷囹圄的夫君,可是就在她奔走的时候,突然傳来的消息,统治者的枪已经响了,夫君和十几个热血男儿全部倒在血泊中。当时整个上海的新闻界都报道了这场悲剧。
叶子衍少年老成,他理解不了自称做姐姐的梦菲内心的忧伤,可是他感受到一个文化知识女性的热情和睿智。他很感激她激情似火的热情,让他在上海的冰冷中感受到了温暖,心底里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
叶子衍向梦菲介绍了和许志非、王笙宝等在日本参加进步作家联盟活动的情况,希望把“左联”的影响带到日本去,和那边的活动建立联系。他的建议显然引起了梦菲的浓烈兴趣。
梦菲果断地说:“组织还刚刚成立,正是需要发展壮大。以后不仅要在日本发展,全国各地只要条件成熟的,都要派人去发展。太好了!”她隔着桌子伸出手与他相握。他感受到她手中的力量。
两天后梦菲又约叶子衍到四川北路附近的一个茶馆里,他们说着话,边上的一桌走过来两位年长于他的帅气男子,一位是四方脸,人称小K,还有一位梦菲给他做了介绍,原来是久仰其名的文学理论家大郅。一下子见到心中的偶像,叶子衍难免有些激动。反倒是小K显得比较神秘,与大家匆匆一见就不辞而别了。叶子衍后来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十多年后,他们共同被卷进时代的狂流中,浮沉不定,那是后话。小K的神秘感始终伴随着叶子衍余下的大半生,他走后大郅、梦菲和叶子衍认真地聊起来。叶子衍欣喜地发现大郅手里尽然有刊登着他的文章的《浙江潮》。忽然之间彼此的关系就拉近了。
大郅告诉叶子衍,自己和梦菲前几年也曾想过去日本留学,还一起学过日语,可是始终觉得动力不足,结果日语也没有学好。他对于叶子衍在日本留学的一些事十分有兴趣,问了一些他们的生活情况。叶子衍告诉大郅,自己在读书期间翻译了一些苏俄作家的理论著作,希望有机会在国内出版,他相信这些著作对于国内的年轻人会有很大的帮助。大郅热情地说,现在的文坛死气沉沉,就缺这样的好作品。他爽快地说,你翻译完了就直接寄到编辑部来,他会帮助他找地方发表。
他们俩人越谈越投机,梦菲反而在一边说话不多。叶子衍起先觉得有些奇怪,转脸却见梦菲若有所思地望着大郅。谈话快结束时梦菲告诉叶子衍,经过和大郅的商量,“左联”同意他回到日本成立分盟,建立起中国和日本进步文化的联盟的联系。
仿如一個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叶子衍仿如找到了内心的支柱。他原来始终是一只孤雁,渴望着飞出原来的生活圈,飞去了日本,希望飞得更高更远。可是目标并不清晰,飞得时疾时徐。他紧紧地握住大郅的手,表示自己回东京后一定会好好干。大郅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说:“梦菲介绍的,我是信任的。并且看了你的文章,有一股清新之气。正是我们需要的。”
说完话大郅和梦菲送叶子衍出去,握别后,他们向不同的方向走去。大郅和梦菲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叶子衍回望着他们的背影,似乎感到梦菲边走边不停地向大郅说着什么。他瞬间体会到男女的感情应该是这样的。他既为梦菲遗憾,也为他们仍然能够在一条道路上紧密的合作,感到十分羡慕。
和梦菲和大郅见面后,叶子衍兴奋不已。走在上海的街道上,他感觉肚子饿了。刚才只顾了说话,连茶都没有喝几口。正好看见街边有一个卖烤番薯的,他就买了一个。他一边吃着烤番薯,一边大步走着,心里十分亮堂。夜色越来越浓,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可是他仿佛看见明天天亮后,天空会升起的太阳。
从上海回来,他不愿再与父亲正面冲突,就直接回到了徽州家里。他住在一楼的客房里,每天足不出户,读书写作。翻译苏俄文学。他时不时地会有一些稿费,他就交给住在楼上的她,也算聊补无米之炊。有一次她送回来他放在她桌上的钱,告诉他,她整天在家里,没有地方花钱。还是他自己留着吧,不久又要动身了。他心里感觉很惭愧,无以立身,何以为人?他翻译得更勤奋了。
回到日本叶子衍兴奋地把与梦菲和大郅见面的消息告诉了许志非和王笙宝,大家都很振奋。于是他建议除了各自创作、翻译,并在日本办一本留学生刊物。他计划组织一些海外创作向国内投稿。许志非是老大哥,他对叶子衍的想法很有兴趣,还提出了建议:自己的刊物要有自己的个性,要发掘出具有海外特色的作品。王笙宝喜欢写新诗,叶子衍请他翻译介绍一些日本和西方的现代诗作。
在讨论为刊物起名字时,三人有过一番热烈的讨论。王笙宝受新月派诗的影响,提议叫《月光集》。“不是有新月在先吗,我们可以步其后。新月是新升起的月亮,夏历月初,弯细如钩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一弯新月天如水。”许志非觉得太诗化,无法包容理论和学术介绍。许志非有科学的背景,就说“新月时在地球上是看不见月亮的。新月时,月球的正面刚好全部背着太阳,黑暗半球对着地球,因此,在地球上就看不见月球。”
“如果你说的现象成立,那么哪里还有‘一弯新月天如水之说?”
“这都是你们这些写诗的人违背科学常理的矫情之作。”
“这不是矫情,这是浪漫的想像。”王笙宝不会认输。
“也许太浪漫点了,显得轻了些。”叶子衍也不赞赏。“我喜欢像《浙江潮》那样
的刊名,听到它的刊名,看着封面上巨大的浪花,就可以感觉到旧时代会在我们携手掀起的巨浪中彻底改变。巨浪会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那就叫巨浪?”王笙宝说。
“太直白。”许志非直接给否定了。
“我看叫潮声吧。”叶子衍说。
这回许志非也觉得好。“潮声,革命的潮声,改变的潮声。”
“我们矢志不变的以‘输东西文明,开内地风气为宗旨,传输新知识奉为宗旨的办刊方针,都会在这阵阵潮声中听到。”叶子衍朗朗有声地宣示着。
“何止是听到,还可以嗅到潮水的气息。”王笙宝也接受了。
三个人兴之所至,越聊越欢,很快就把发刊辞起草了。以“输东西文明,开内地风气”为宗旨,明确地把传输新知识奉为宗旨。由于留日学生以学文科的为主,他们办的刊物传输的“文明”也多偏重于社会科学,包括各种政治、思想学说。
三个人各自聊着自己的撰稿计划,叶子衍准备翻译俄国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艺理论,他特别钟情于别林斯基在阐述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一般规律时,首次提出了“艺术是形象思维”的著名论断,指出了想像在文学创作活动中的积极主导作用。
许志非在这点上与他颇有共鸣,“别林斯基关于:每一个典型对于读者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我特别认同,觉得用他的理论可以生动地分析和解释国内文坛上一些著名作家譬如鲁迅先生的小说。‘熟悉是因为它来自生活,概括了读者曾经感受和意识到的现实关系中的某些现象和规律,使读者能从这一典型形象联想到某些类似的人物来。”
这样的交流在叶子衍和许志非之间是经常发生的,聊着聊着叶子衍忽然问道:“怎么这屋里变得这么安静?那个生意人搬走了吗?”
许志非和王笙宝面面相觑。王笙宝才说:“我们也差点被连累,上月午夜里发生了一场大火……”
“怎么回事?那么小百合他家呢?没事吧!”叶子衍这时才想起来,回来后一直没有看见小百合。
“可能是她嫁人了吧。我也好久没见她了。”王笙宝说。
“嫁人了?我才回去两个多月,走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怎么忽然就嫁人了?嫁给谁了?”
“反正是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有人说是嫁人了,又有的说是父亲把她送到培养艺伎的置屋。”许志非说。
“为什么送她去做艺伎?当然她青春靓丽,可是把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送进了置屋关起来,从此与阳光和美丽的大自然隔绝,真是罪孽啊!”他对于美的被玷污或是毁灭义愤填膺,怒火中烧。他情绪波动着穿过回廊走向后花园,行过之处却处处看见小百合留下的痕迹。
他沿着园中的水池走近后院接近百合家的房子,却看见原来中国商人居住的那间房已剩下断壁残垣。他走近废墟去细看,地上留着焦黑的烧炭般的痕迹,草席中有一大块是完好的,留下一个人的身形,周围都烧没了。小方桌上应该是着火点,被烧得如同焦炭,而那个草席上的身形显然就是醉得不醒人事的生意人。
他走出废墟,在小百合一家人住的屋子前来回踱步。屋内人听到门外的动静轻轻地拉开了门。叶子衍幻觉中开门的是小百合,可是定睛一看是百合的母亲。
叶子衍急忙上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小百合去了哪?”
小百合妈妈指了指那间屋子说:“碰到了不好的房客,喝醉酒碰倒了油灯,火燃上了木和纸结构的房子,很快就起火了,从屋里烧到屋外,那几天气候奇热,亏得救得及时……”
小百合妈妈不停地叹气,双手合十祈求佛主保佑。
“家里人都没事吧?”
“家里人没事,就是那个生意人被烧伤了,送进医院急救。灾难啊,灾难!”
“怎么没有看见小百合?她去了哪?”叶子衍又一次提到了小百合。
妇人沉思了一下,似乎并不愿意说。
“有人说父亲把她送去艺伎的置屋了?”叶子衍说。
妇人仍然不置可否,却絮絮叨叨地说着,“是生意人的错,我们也跟着受牵连,房子坏了还要重造,不然就要推为平地……住在医院里的病人,也要找人照顾,都是花钱的地方……先生都快崩溃了……”
余下的话叶子衍没有再问,听话听音,当一个家庭遭遇如此重大的灾难时,什么美和尊严都会被弃之不顾。当然他也知道,小百合去了艺伎的置屋在有些父母的眼睛里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尤其是颇为贫穷的平民家庭,父母还会觉得这是一条会为家庭带来荣耀的职业道路。小百合去了那里,便可以一直走下去,不用再在十字路口徘徊,彷徨。她会在那里接受歌舞和礼仪的培训,成为日本古老行业中的一个仍然受到尊敬的角儿。也许这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只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
历史上的一些突发事件瞬间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年发生在奉天北面的柳条湖南满铁路段上的一件事,启动了日本关东军一次蓄谋已久的军事行动。
叶子衍正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上走,大约上午十点左右,忽然街道上四周都响起了警铃,街上突然涌进一批卖报纸的男男女女,高声呼喊着号外号外。叶子衍看见不少市民争相购买着报纸,他探过头去一看,大标题写着日军已占领北大营,主力进军奉天市等等。有几个拿着报纸的男子,留意到他的目光,似乎认出他是中国人,故意转过脸来对着他笑。叶子衍仿如听到他们狂笑的声音排山倒海般涌来。报纸上一行行显眼的标题如同张大了口的猛兽迎面扑来。也就是那一天开始,一场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也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开始了。“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占領了东北三省。
战争爆发后,中国同学群情激愤,组织了一系列抗议活动。在一次中国留学生的集会上,留日同学们筹划着组织起来,在东京举行抗日活动,声援中国军民。他们组建了抗战快报编辑部和示威抗议指挥部,计划第二天就去东京市政府大楼前举行示威抗议。叶子衍被推举负责示威抗议部,许志非担任快报主编。
原本是一场目标一致的行动,却没有想到因为王笙宝的一个举动引发了学生内部的一番纠纷。就在会议进入尾声时,王笙宝的发言将矛头指向中国学生中娶了日本老婆的几个博士生,要他们与日本妻子离婚,划清界限。那几位博士生留学时间较长,年纪也已三十好几,在日本生活时间久了,娶了日本妻子。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互不相让。王笙宝一步冲到那两位书生气十足的博士生前,大声质问,“国难当头,你是要你的小家,还是我们的国家。”两位博士生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王笙宝却涌起诗人的激情,伸出的手指都快戳到了对方的鼻子上,“在国家面临危机的时候,全体人民都准备抛头颅洒热血,拯救民族于危亡之日,你却缩在自己的温柔乡中拒不表态?”
“参加这个集会,就是我的态度,我支持我的祖国。”其中一个博士生扶起鼻梁上被戳歪了的眼镜极力辩解。
王笙宝却寸步不让,步步紧逼:“你决定和日本的老婆离婚了吗?说呀,快说!”
那位博士生实在受不了了,拉着另一位转身跑了。王笙宝和几个颇为激进的同学还想去追,被叶子衍拦了回来。
叶子衍和许志非都十分反感王笙宝的做法,回到住处,叶子衍不客气地说,“今天的活动差点因为你的误导成了窝里斗的把戏。”
王笙宝还不承认,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你们对这几个博士生的模棱两可就这么纵容?”
叶子衍说,“我至今还住在日本人民的家里,这些老百姓不能与日本军国主义者混为一谈。你有种搬走啊?住到大街上去吧。”
“你啊,就会在自己同胞身上撒气,你有种的,明天去东京市政府门前横啊?”许志非毫不掩饰对王笙宝的轻视。
王笙宝见屋子里二对一,自己是少数,这才消停下来。
叶子衍走到回廊上散步,筹划着接下来的一系列抗议活动,可是走到后面的池塘边,听见潺潺的流水,却想起了小百合。可是当民族战争开始时,他倒是很愿意听听小百合如何看待中日间的战争和对抗。不过他又暗自庆幸百合已不在了。也许因为一场不曾发生的交流可以使他永远保持对小百合美丽的印象。
又过了几天,叶子衍去参加一次日本左翼作家的聚会,一屋子的年轻人挤在一间小屋里,表情颇为严肃,一个个开口都是滔滔不绝,畅谈世界局势,诉求用文学改变人心,改变现状,改变社会。他也把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最新的发展动态和大家分享了,介绍了上海作家们的创作情况。一屋子里都是热血青年,说话说畅了,就一起唱起了歌。
也是那天他又看见了小百合喜欢的那位作家山田太郎,山田太郎没有发言,情绪似乎颇为低落,一直坐在屋子角落后面低头沉思。叶子衍自从听小百合介绍了他的作品后,已经开始留意他的创作情况,包括个人生活。他了解到山田太郎和他一样也在初中时候开始创办同人刊物,从此决心以文学为业。他读的是东京大学法文系。不过他的情感历史却极为波澜起伏,一直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
会见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屋里走动着闲谈,山田太郎走到屋外回廊上站着,看着院子里的一汪池水发愣。叶子衍走过去和他闲聊。看见叶子衍,山田太郎点了点头,彼此经常在会上见过,虽然很少交谈。
叶子衍就说:“我房东的女儿很喜欢您的小说,我常听她说起。”
山田太郎似乎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没有特别的反应,还是矜持地点点头。
“最近她也去了艺伎的置屋,这个职业对女孩很好吗?”
山田太郎忽然眼睛里有了光亮,他这时才颇为关注地把目光聚焦在叶子衍的脸上。
“是真的,她的名字叫小百合,很清纯的一个女孩,只有十六岁,忽然去了艺伎的置屋。”
“为什么忽然去了呢?”
“房客喝醉了酒,房子着火了……,后来父母为了抵债把她送去了置屋。”
“她自己不想去吗?”
叶子衍无法回答,因为他从没听小百合自己提起,所以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反问了一句:“置屋里的女孩是自己想去了吗?”
山田太郎点了点头说:“真的不好说,有些是的。”
“自由自在不好吗?如同中国的裹脚,束缚住了还好吗?她们喜欢这样吗?”
山田太郎颇为神秘地摇了摇头。
叶子衍就想说:”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应该了解她们吧……“最终他还是觉得过于唐突,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想法也不一样。”
叶子衍无语了,他寻思着束缚与自由对于女性的意义。他想起了朱银凤,想起了梦菲,更牵挂的是曾经在眼前的小百合。没有想到那天颇显抑郁的山田太郎自己也在一个人生的困境中挣扎。几天后报纸上就登出了消息,山田太郎与热恋中的情人一起殉情,结果那位艺伎情人死了,他却生还了。叶子衍不由得仰头感叹。
在聽说了山田太郎的事后,回到住处叶子衍去后院付房租,见到了小百合的父亲,他突兀地问:”小百合去了那里好吗?”
房东抬起疲惫的眼睛显得有些惊讶,似乎不明白他所指的“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你要她去的吗?”叶子衍力求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声音中还是难以压抑愤懑的情绪。
小百合的父亲始终试图回避叶子衍的目光,偶一抬头还是撞上了,他感受了叶子衍的眼睛中燃烧的热力,支吾着:“……我是叫她去,不过她自己也愿意去试试……”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走到屋子另一个角落,叶子衍记得那里曾经是小百合经常坐的位置。房东从一堆书里随手拿起一本,走过来递给他。
叶子衍扫了一眼封面,那是山田太郎的小说。他仿佛呻吟般吐出一句话,然后转身走了:“他和艺伎情人自杀了,不过艺伎死了,他被救活了……”他抑制不住在心里哀叹,文学拯救人心,为什么要在自己身边提供这样一个例证?简直是讽刺啊!
第二天叶子衍去学校参加编辑部的策划会,回程的路上被两个便衣拦了下来。他们出示了警视厅的证件,然后把他带到了警察署里。似乎不论中日,被抓后的程序几乎都是一样的,登记、搜身、审讯……叶子衍曾经在杭州被抓过,对这些已经有所见识。还好他早有防备,身上没有带任何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只带了一个脑袋。他有惊人的记忆力,会上所有人的发言,他回去后可以一字不漏地复原在纸上。也就是因为他的这个特殊本事,他外出活动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带。身上没有任何物证,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日本警察看到他参加抗议活动,所以把他带来问话。最后是警告了一番,告诉他如有违反治安条例的行为,就会逮捕驱逐。这也让他避免了一次再次被拘留的困境。
他向“左联”承诺的成立东京支部的事,已经开始了,他要继续有效地进行下去。几天后,他又参加了一次编辑部会议,回住地的路上又见到必经之路上多了几个行踪诡异的陌生人。他急忙躲进小巷中的一家小酒馆。
酒馆里只有三两个顾客,他找了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小杯清酒。他揣摩着或许组织活动的内部信息有所泄漏。他已经在国内被拘禁了一次,那次保释花去了父亲不少钱,来到日本不能再成为父亲的累赘。他正在苦苦思索着是否应该在学业结束前提前离开日本,忽然听见酒吧台前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王笙宝。他喝了酒已开始上脸,伸手拉着给他斟酒的女店员纠缠个没完。女店员的确已经三十好几,对待他就像一个小弟。捋着他的分头,贴着他的耳朵劝他别再喝了。没想到王笙宝酒壮了他的胆,竟然把手伸进了女店员的和服袖子里。女店员突然拧着王笙宝的耳朵娇横并施地说,你姐的豆腐也可吃?王笙宝一脸醉态傻笑着,被女店员提着耳朵赶了出去。叶子衍远远地看着耳红心跳。王笙宝走后,他一口喝干了酒,即刻起身走了,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叶子衍终于要提前回国了,分手前最后聚会是在上野公园。已入深秋,秋景萧瑟,遍地焦黄的落叶,卷起一阵阵离情别绪。风呼呼地吹来,略有寒意,有些人已穿起了冬衣。日本警视厅的便衣们对中国留学生的监视越来越严厉,学生们或一人,或两人疏疏落落地从四面八方接近公园,找了一个树木繁茂的角落,围成一圈商讨着组织的未来。
七八个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传递着最新的来自国内的战况,坏消息连着坏消息,一张张忧愁的脸上为民族的危亡深深地担忧。叶子衍是他们中唯一受到拘留审问的,他确信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决定提早回国。
许志非和他的伴侣都在日本,一时走不了。叶子衍就把余下的重任交给了他。而他自己已在心里计划好,下一站直奔上海,投入进步文学的洪流中。他已在行李箱中装了一些日文版的介绍俄罗斯文学和理论的作品。近一年来勤奋地翻译,给上海和浙江等地的刊物投稿,他的译作已经开始在上海的杂志上刊登,获得了文学界同仁的关注和好评。他打算这次回国后,继续自己的翻译计划,抓紧向国内进步文学青年介绍俄罗斯的文学成果。他毅然决然地决定中断学业回国,没有如父亲期望的那样专攻经济,不回杭州,不回安徽老家,却去了上海,他可以理解父亲知道后会多么失望。可是他无法违背自己内心的渴望,对文学,对反帝反封建,改变社会,改变中国的渴望和热切,他认为自己已经看到了隧道另一头的一点光亮,他如飞蛾扑火,正在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也许他不曾想到走在前面的革命者,历来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他没有想到这些,他还不会恐惧,他年轻激情洋溢的心鼓舞着他奔向那个方向。
叶子衍回到徽州老家,又见到了朱银凤。他想对她说,你也是自由的,可以像一只鸟一样寻找自己的快乐。可是当他走到村口的路上,迎面立着一个三层楼高,四柱冲天的花岗岩质的贞节坊。他就开始质疑自己这样的想法现实吗?朱银凤即便有再强健的翅膀,又能飞得高过这一尊树立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贞节坊吗?他苦苦思索着,自己如果离开朱银凤以后,她可能遇到的境况,她可以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家里,过她安定却孤独的生活。叶子衍曾经尝试着鼓舞起她的决心,走出深宅大院,学习文化,接受新知识。可是她始终挪不开脚步。叶子衍痛苦地徘徊在村口的古道上,这条道上来来去去留下了多少前辈们走出去的脚印。可是他无法从里面找到朱银凤的位置。
朱银凤的想法和叶子衍的完全不一样,“你就和徽州的其他男人一样出去吧,我会和母亲好好地生活。如果有一天你发达了,有了钱,就去村口的贞节坊,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吧。”朱银凤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个明白人。她看过多少徽州男人走上村口的古道,走出大山,到外面去经商。然后风尘仆仆地回来,有家财满贯的,也有染上了吃喝嫖赌的坏毛病,落魄不堪狼狈回家的。她心里早就明白徽州的男人不会留在家里。
听了朱银凤的话,叶子衍心里堵得慌,他知道朱银凤了解他的心思,就是要离开她。用叶子衍的话说,朱银凤不是他心里喜欢的那种。可是在朱银凤的心里,男女婚姻没有喜欢不喜欢的选择。婚前是父母的媒妁,婚后是过日子,生娃,养娃,纳鞋,刺绣,采茶叶,炒茶……她每天都不会闲着,从天光到日落。他们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心里想的完全是不一样的世界。朱银凤明白这一点,也并不觉得奇怪。可是叶子衍却无法接受这种差距。他的心早已飞越到大山外面的世界,那里的世界她完全无法想像。她看见他穿上白色西服拍的照片,和她对襟的衣服不般配,那天父母一起拍全家照时她站得離他远远的,她还是觉得和姑姑、嫂嫂站在一起比较自在。
一场没有结果的谈话后,叶子衍告诉朱银凤第二天他就要去上海。他说:“我暂时还没有钱,等有了收入,我一定会把你的生活费寄回来的。”
朱银凤说:“上海?上海多远啊!那里的人也吃稞吗?也喝茶吗?”
“那里的人也喝茶,还喝咖啡。至于稞可能没有吃吧。好像是吃外国人的面包。”
“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啊。”
叶子衍肯定地点点头:“好吃,我在日本吃过。好吃。”
“好吃就好了。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毕竟离家远,人生地不熟的。”
叶子衍再次点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屋里。晚上他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合眼,老屋里出奇地宁静,偶尔可以听见屋外有猫和狗的叫声。寂静中偶尔会听见古老的木屋里某一个木桩连接间传来的声响,然后是深渊似的寂静。明天他就要和这片寂静告别了,他要去上海,那是一个充满喧哗的城市,五光十色,妖风弥漫。可是,最新的最进步的文学也在那里,一支集合了优秀人士的队伍已经在那里集结,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想到这些兴奋处他更睡不着觉了。他从床上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外,走出老屋,走向屋后的田野。月亮如一张银盘悬在天边,把田野照得如同一片白昼,白白的田埂在深绿色的茶园里划出一个个格子,他在上面来回走着。他的心早已飞向远方,飞向上海。
他也庆幸自己终于结束了父母捆绑在身上的束缚。结束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姻缘。回想起在东京时住在不远的作家夏目漱石与妻子长久厮守,一个被误解为恶夫,一个被说成是懒妻,夏目漱石在病与精神烦躁的纠缠中实现着自己的文学梦想。她的妻子尽管始终不和谐,甚至被冷落到投水自杀,所幸被救了回来。山田太郎却是爱情至上主义者,为了爱情,生命中的一切都可以抛弃,甚至生命。他甚至可以抛弃文学的梦想,携心爱的艺伎投河自杀,不幸的是艺伎死了,他却活了下来。叶子衍还在寻找他的爱情,他摆脱了父母安排的婚姻,誓要将全副精力投入在改变社会,改变人心的文学事业上,他由此开始了自己选择的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同于夏目漱石充满烦恼,却仍有一个安定的生活。也不像山田太郎,困守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他的感情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留恋,这也许是他的性格所至,也许正是他的宿命。
在离开日本之前,他就寄出了给父亲的信,告诉父亲他因战况的发展,必须离开东京,不然又有被捕的危险。他不愿意坐日本人的牢,也不相信父亲还能花很多钱,去日本找关系救他。他要开始自立,不能再成为父亲的包袱。自己的家小已经成为父亲的负担,他心有愧疚,只要他有了经济来源,他就希望负担起前妻的生活费用。基于这些想法,他请求父亲原谅他,没有按照父亲的愿望去安排自己的人生。他告诉父亲,他回国之后想去上海。
很难想像在杭州的父亲接到这封来信时的心情,也许儿子长大了,已经舒展开自己的翅膀,他要自己飞了。叶子衍离开了东京,走进了风风雨雨的上海,走进了他寄托理想的文学事业。历史上多多少少孩子最终违背了父母的期许,走上了自己选择的不归路。那个历史的瞬间,辛苦抚养孩子长大的父亲母亲们,看着自己孩子远去的背影,孩子们再回转脸来,脸上的神情中也已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