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百乐汀

2019-07-29 01:26林希
上海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萨克斯乔治约翰

林希

中国人都知道,天津人赶时髦。赶巴黎、赶纽约,赶不上,够不着。天津人赶时髦就是赶上海。上海有嘛,天津有嘛,上海有高跟鞋,天津也有高跟鞋,上海有西服领带,天津也有西服领带。上海西餐有红房子,天津更有正宗西餐老字号起士林。上海有跑马厅,天津也有跑马场,就因为有了跑马场,天津还有一条马路叫马场道。上海有大世界,天津虽然没有大世界,只是整个一个天津卫,就是一个大世界,绝对不能让上海人小看了天津人,天津比上海花哨多了。

所以天津就有了像上海百乐门的大舞厅,只是,天津的不叫百乐门,改了一个字叫百乐汀。百乐汀绝对不比百乐门逊色,也是大洋楼,前厅活赛皇宫。腰里不揣个十万八万,手上没戴二两重的钻石戒指,男士胳膊没挽着绝色美女,女士身后没有跟着保镖,绝对不敢往里面迈步。

天津有这么一个高级娱乐场所干什么呀?伺候洋人。洋人涌入中国,兵分两路,一路奔向上海,另一路直奔天津。洋人来了,洋派的生活也来了,洋人的生活设施也越来越讲究,特别是俄国人,第一批大老俄来中国,带来了洋鼓洋号洋琴。每到礼拜天,大老俄家家户户摆大席,吃着喝着还得有人伺候,几十人的大场面,弹琴的弹琴,招来中国人围在墙外朝里面看。最好看的是,洋爷们儿搂着洋娘们儿一对对在草地上转着圈儿地扭,看得中国爷们儿不敢直腰。

天津百乐汀在英租界西头,隔着大马路,对面是万国公墓。在祖宗坟头旁边跳舞,蛮夷之邦。老祖宗冥寝之处,不肖子孙搂着娘们儿又唱又跳,还喝酒,欺侮老祖宗实在动不了了。

百乐汀黄昏六时开始上客,门外停着小汽车,车门拉开,洋爷们儿、洋太太们儿气宇轩昂地走下车来,头上包着大布围子的大胡子印度门童迎上去,平伸着一只胳膊引他们走进早就从里面拉开的大门。也没有人伸手要票,更不

查任何证件,走进去了,大门关上,印度门童冲着大门深深地鞠一个大躬,匆匆跑下来,下一位爷又来了。类如今天的私人会所,全都是会员制,还得有人引荐,入会费多少,没有人打听,没有那份钱的没有必要打听,有那份钱的也不在乎那点钱。

来百乐汀消遣,规矩非常重要,男士要穿燕尾服,女士要穿晚礼服。读中学的时候,高年级的同学带我去看过。百乐汀再好玩,光是洋人也玩不起来。再说,有志气的中国人也咽不下这口恶气,这里是中国地界,煮咖啡的是中国水,舞厅里摆的是中国花,前厅、大厅伺候的是中国人,凭什么不让中国人进?

先是吃洋饭的买办陪着洋人进来了,渐渐吃洋饭的买办带着他家的少爷一起进来了;老买办得了半身不遂,来不了了,凭着身份,儿子来了,带着情人也来了。没过多少时间,天津百乐汀里的中国人,和金发碧眼的洋人男女一样多了。

百乐汀生意火了。

在百乐汀众多的常客中,有三位中国花花公子,每天必到,风雨无阻,场场不漏,每人每天消费一瓶十八年皇家苏格兰威士忌,从开门一直坐到打烊,不叫舞女,不吹口哨,不吊膀子,不起哄,三个人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人们称这三位怪人是“百乐汀三剑客”——彼德张、约翰陈、乔治孙。

彼德张,小白脸,瘦高个儿。约翰陈,比彼德张小三个月,瓜子脸,大眼睛,有点小胡须。乔治孙先生,绅士派,不苟言笑,一副金丝边眼镜,面色严肃。后来,三剑客下海,成了百乐汀乐手,彼德张弹钢琴,约翰陈吹萨克斯风,乔治孙敲爵士鼓。

三剑客,百乐汀的三根顶梁柱。他们下海之前,百乐汀里没有三剑客的身影,不够派儿,没有气氛;三剑客下海之后,三剑客一天不来,百乐汀就得歇业。

三剑客,非凡人也,天津卫有名的三位公子哥儿。弹钢琴的彼德张,是源隆张家的大少爷;吹萨克斯的约翰陈,是当年曹锟大总统幕僚陈大人的大公子;敲爵士鼓的乔治孙,是两广总督的外孙。够份了吧?不光是够份儿,还有名牌大学的大学问。彼德张学人类学,约翰陈学社会学,乔治孙学心理学。后来这三门学问衰微了。人类学远不如猴子变人通俗易懂,社会学绝对没有阶级斗争理论完整,心理学后来合并到医学院,乔治孙转到公共衛生系去了。

三位公子哥儿对于可悲不可悲并不在乎,也没在读书上浪费过精力,大学四年,他们在百乐汀泡了四十九个月(有一年闰月)。他们进百乐汀只为听爵士乐,听得入了迷。待到百乐汀打烊、客人散去,三人取出一瓶皇家威士忌,请三位百乐汀洋乐手喝酒,趁着洋乐手喝酒,三位公子哥儿把人家的乐器拿过来,玩上一曲。

玩,只是玩,他们从来没想过下海做乐手,洋人说的“乐手”,明说了,就是洋吹鼓手,属于摆不上台面的五子行业,凭他们的身家,再出三辈吃饭虫,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干引车卖浆的勾当。

但万事不是都有个出乎常理吗?正在天津极盛兴旺的黄金时刻,突然卢沟桥一声炮响,日本鬼子进了天津。日本人占领天津没有百乐汀的事,商女不知亡国恨,天津商界的男人,谁来了和谁做生意,做生意就赚钱,国难之时,正是闷声大发财的好时机,无论什么天灾人祸、瘟疫战乱,天津卫大街永远淌黄金。

只是,百乐汀好景不长,中国军队节节败退,日本侵略者的胃口越来越大,竟然向全世界宣战,1942年制造了珍珠港事件,要和美国人玩拳脚。天津俗语,“屁眼拔火罐,做死(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占领区内,英美侨民集中被送往山东潍坊集中营,这一下,百乐汀伤筋动骨了。

美英侨民走了没关系,中国新一茬暴发户起来,百乐汀依然人满为患。只是洋乐手也被关进集中营去了,没有乐手百乐汀如何开张呀?百乐汀老板赶紧租汽车拜访三位公子,求爷爷,求奶奶,进得门来,跪在地上就磕头,三位公子绝对不肯应允百乐汀老板的诚挚恳求。但是一口拒绝吧,驳了老朋友的面子,这许多年,这位老板对他们照顾得不算不周到,每天下午六点,老板早早地立在百乐汀门外,恭候三位公子光临,远远地看见他们的身影,老板匆匆跑在前面,早早地将舞厅大门推开。待他们走进百乐汀,老板更是一步一步引领他们往舞厅走,直到送进舞厅,老板才深深鞠躬行礼,再问有什么吩咐,三位公子挥挥手,老板这才回身往舞厅门外跑,再去迎候下一位爷。

这点情意够意思了吧。

只是,三位公子说了:“我们三个人,吊儿郎当惯了,你让我们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到百乐汀演奏,对不起,一天两天,也就认了,每天如此,谁有那么大的精神?今天犯懒,回笼觉睡过了,明天别扭,看着谁都不顺眼。不到场吧,误了你的生意;到场吧,看着谁都有气,一句话不合,打起来了。你说怪谁?”

“唉呀唉呀,三位公子,嘛话也别说了,就算三位救我一条性命,我上有二老双亲,下有妻子儿女,百乐汀若是关了门,我这一大家子跳大河呀?从小到大,在我亲爹亲娘面前我都没下过跪,三位不答应去百乐汀,我一直跪到死,三位公子在上,人命关天,不能见死不救呀!”

“唉,算了,我们可只是玩,懂吗?”

“懂!懂!玩,就是玩,不是下海。”

如此这般,锦衣玉食的三位公子,瞬间变成了业余洋吹鼓手。不过,业余和职业还是有天壤之别的。职业吹鼓手,走进舞厅,先举目扫视看看今天来了多少人,舞池里多少人在跳舞,吧台前多少人在喝酒,舞池四周多少人闲坐,估计今天老板会有多少收入,自己晚上能拿到多少钱,操起乐器,先想着坐在吧台前的爷们儿爱听什么曲子,跳舞的爷们儿又爱听什么曲子,先捡大家都爱听的曲子演奏,看着看着,舞客们的兴头不高了,立即出个怪调,刺激刺激人们的神经。职业乐手,非常简单,心里只想一个字:钱,自己一点不投入,就是哄着爷们儿玩。

三位公子和他们不一样,三位公子走进百乐汀,眼皮儿不撩,坐下,先吮一口咖啡,点上一支雪茄,吸一口,放在一旁,深呼吸,不知为什么还要搓搓手,看着吧台四周的爷们儿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先吹几个音符,随便在钢琴溜溜手指,打爵士鼓的把木槌在手指间飞快地转几十个圈儿,彼德张和乔治孙再看看玩萨克斯的约翰陈,陈公子有点兴致了,乔治孙抡起手槌,空中一挥,“嚓”一声巨响,约翰陈站起身来,挺直胸膛,将乐器直指天花板,一个长音,一口气,憋个大红脸,足足三十五秒,满百乐汀男男女女都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静等第二个音符。然而有女士轻轻地出了声音,似是已经憋不住了,第二个音符还没有出来。稍事停顿,约翰陈先生摇了摇肩膀,操起萨克斯,轻轻飘飘,第二个音符才缓缓地出来,全百乐汀男女一起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早就没有一点精神的人们马上活了过来,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再待约翰陈晃晃手中的乐器,萨克斯吹奏起轻松的旋律,舞客们渐渐打起精神,下舞池的下舞池,喝酒的喝酒,品咖啡的品咖啡,气氛挑动起来,快乐和幸福自天而降。此时此际,对于三位公子来说,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什么舞客、老板、咖啡、美酒,早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果然,百乐汀的生意更火了,最最重要的是,中国爷们儿已经接受了本土爵士乐乐手,洋吹鼓手一文不值了。不就是件乐器嘛,你们会玩,怎么中国人就玩不转呢,洋人会的,我们一定能会,洋人不会的,我们自己也能鼓捣会。

放下百乐汀,专说约翰陈。

前面说了,约翰陈先生1948年在大学读书。1949年天津解放,约翰陈先生大学毕业,按照知识分子政策,受到了高度重视,被分配去一所中学教书,而且待遇不低,六百斤小米,团级干部待遇,不错了。

教英语课,约翰陈先生不当一回事。只是学校老师坐班制,有课没课得在学校里待一整天,晚上放学,还有各种会议。最让约翰陈先生忍无可忍的事情是,去学校上班不准带萨克斯,弄得他牙痒痒。而且教育局规定,学生只能学习,钢琴、手风琴、爵士鼓、萨克斯属于资产阶级乐器,连让学生知道都不允许。

约翰陈先生的萨克斯,意大利名牌精制,乐器主体虽然也是黄铜质地,但通身漆金,纯银吹嘴,纯银弯脖,漆金的音节盖。他老爹把一幢洋楼卖了,才求人从意大利买来了这样一件宝贝,和约翰陈谈判的条件是娶媳妇的事不管了。

手握萨克斯,约翰陈先生立刻就步入了他的天堂,世间一切的烦恼都洗涤干净,什么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和约翰陈先生没有半毛关系了,至于风声雨声读书声,都被萨克斯的乐声淹没了,只有在这时候,约翰陈先生觉得自己是个人。

约翰陈不安心在中学教英语,他的好朋友彼德张特意将他请到家里,开启一瓶威士忌,切了一块芝士。什么年代,居然还能买到芝士。但天津不是小上海吗?上海清理旧社会遗毒比天津彻底,原来供洋人享乐的东西,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天津动作慢,一直到公私合营的年代,资本家们还有地方聚首,伺候资产阶级们吃喝的地方还在经营。彼德张先生那次就买了一整块芝士,一个压扁了的大皮球,放在家里慢慢享用。

今天把约翰陈请到家里,彼德张拿出家里的珍藏,多日不见,哥俩儿谈谈心。

“约翰,咱哥俩儿自幼一起读书,又是大学同学,更一起在百乐汀玩了十几年,也算是手足兄弟了。咱不是青帮洪门,没喝过血酒,没抽过死签儿,但咱兄弟趣味相投,比亲兄弟还要亲呀。”

“哥,有嘛话你就说吧。”约翰陈知道今天彼德张找到自己,一定有至关重要的话要说。

“没嘛正经事,一不劝你娶妻成家,二不想和你合伙做生意。我就是想告诉你,这年月有个正当工作不容易呀,何况还是中学老师,已经够体面的了。”

没等彼德张往下说,扑簌扑簌,约翰陈的眼泪涌出来了。

“哥,萨克斯。”约翰陈已经抽鼻子了。

“忘了吧。新时代新生活,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工农兵不喜欢萨克斯、爵士鼓。换个乐器,拉胡琴、吹唢呐,咱又不会,知识分子,要跟上时代脚步呀。”

约翰陈挽起袖子抹抹鼻涕,耸了耸肩膀。

“约翰,哥哥说知心话,以咱们这样的阶级,党待咱们不薄。百乐汀的日子一去不返了,跟上新时代,不要为旧时代殉葬。哥哥我可不是对你做思想工作,哥哥对你说的是真心话,再还舍不得萨克斯,你可要吃亏了……”说着,彼德张给约翰陈加了一点威士忌,送过去酒杯,才抬手,彼德张一不小心,酒杯掉地上了。

“哗”,一只名贵雕花水晶酒杯,摔得粉粉碎。

彼德张看见约翰陈的身子歪在椅子上,一喘一喘,他已經哭得窒息了。

百乐汀关门之后,乔治孙被分配到炼钢厂工作,一个打爵士鼓、玩爵士乐的人去炼钢厂做什么工作呀,正好有一个关键岗位——传达室。

传达室就是天堂呀,三班倒,夜班舒舒服服地睡大觉;早班,下午没事,满天津卫转;只有中班要盯到晚上,可是第二天几乎全天在家里坐着。

约翰陈没有那么幸运,中学辞职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好在约翰陈不指望工资吃饭,从家里提拉个物件出去,拿到当铺,就够吃几个月的。

“约翰,在家里也是闲着,跟我出来玩玩吧。”乔治孙找到约翰陈,拉他出去玩玩。炼钢厂搞文娱活动,每周六举办舞会,舞会要有音乐,炼钢厂有拉胡琴的,还有吹唢呐的。这些乐器和跳舞不搭界。洋乐器,炼钢厂里没人拿得起来,如此乔治孙想到约翰陈。

“出去散散心吧,没有报酬,夏天有清凉饮料。”

“好,我去,”约翰陈正在家里憋得难受,痛痛快快答应了,“我不喝清凉饮料,糖精配的,我自带白开水。”

约翰陈又操起萨克斯来了。钢厂舞会从晚七点开始,约翰陈准时来到钢厂大礼堂,走上舞台,看着青年男女走进礼堂。炼钢厂大多是男性青年,工会想出办法,正好炼钢厂附近是第二棉纺厂,棉纺厂女工愿意和钢厂工人搞对象,钢铁工人最光荣。

工会文娱委员拍拍手,示意舞会开始,约翰陈将萨克斯放到唇边,憋足一口气,吹了一个长音,立即,大礼堂安静下来,哟,今天洋派了。

萨克斯伴舞和二胡、唢呐伴舞,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萨克斯音色优美,每一曲都极是动听,即使不跳舞,只站在大礼堂墙边看年轻人跳舞,听音乐,也是极大的享受。何况约翰陈先生的萨克斯绝对是专业水平,没有听过“百代”公司老唱片的年轻人,一下子就被这动听的旋律迷住了。

礼堂中央,对对青年男女在舞池里旋转,灯光柔和,乐曲优美,环境舒适,气氛安详,一片轻柔的氛围,使每天守在炼钢炉旁的他们,发现了自己另一面的人生。

看着炼钢厂、纺织厂青年男女一对对在自己萨克斯乐曲伴奏下翩翩起舞,约翰陈如醉如痴。双手抱着萨克斯的他,忽而将身子弯得活赛一只大虾,忽而又脑袋瓜子摇得晃来晃去,又突然一口气活活憋得大白脸变成紫茄子,突然一个强音迸出来,全礼堂男女一声呐喊,约翰陈先生眼睛睁开,眨眨眼,发现自己还生活在20世纪中叶一个叫天津的城市里,而且还是刚刚吃了一碗清水面,走进炼钢厂礼堂之前,还点着一支大前门香烟。

约翰陈旁边的乔治孙,随着乐曲敲击小鼓,为约翰陈拍击节奏,虽然不是爵士鼓,乔治孙也将一面小鼓敲击得变化万千,为约翰陈的萨克斯制造出跳跃的欢快气氛。

周末舞会,热闹非凡。炼钢厂舞会当然比不了百乐汀,但新时代的年轻人,比旧时代舞客的气质绝不逊色。旧时代工人,一身的机器油味,天津人说是“老油包”,皮肤粗糙,大黑脸,个个赛张飞,说话大声,骂骂咧咧。新时代新一代工人,文艺范儿,再加上过去斯文人家的孩子参加工作也分配到工厂,劳动人的概念变化了。

何况,喜欢跳舞的都是年轻人,衣着整齐,手表眼镜,头发梳得油光光。纱厂女工参加钢厂舞会,更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胭脂口红,描眉画脸儿,耳环项链,花围巾,花衣服,连衣裙,个个花枝招展。男青年仪态大方,女青年如花似玉,而且没有旧时百乐汀轻浮舞女身上的那股媚态,领舞的神态严肃,伴舞的自尊自爱,构成了新时代的美丽图画。

人气炽热,炼钢厂的周末舞会越来越火爆。到星期六,炼钢厂大礼堂打扫得干干净净,更有人高高地悬挂起彩色串灯,原来在礼堂中央摆着的大长椅拉到了礼堂四周,一支舞曲结束,年轻人退出舞池,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甚至还引来了不跳舞的老工人和家属,只坐在旁边看年轻人跳舞,就和看舞台表演一样。

约翰陈只管吹他的萨克斯。

一支舞曲结束,约翰陈背后传过来脚步声,明明有人向他走近过来。

“先生,请吹一曲《我的肯塔基故乡》。”

约翰陈一愣,炼钢厂里还有人知道这支歌?来不及思忖,约翰陈操起乐器,先试试音,今天的声音更为轻柔,可能是外面下雨,舞厅里空气湿度高,萨克斯的声音更显深沉柔美。只一个音符,连约翰陈自己都被感动了,此时不是什么人要听《我的肯塔基故乡》,而是约翰陈自己一时晕眩,还没开始演奏,他已经陶醉在即将飘起的乐曲声中了。一个长长的低音,舞厅里立即充满着悠悠的气氛,约翰陈迷醉了,他忽而随着乐曲耸耸肩膀,忽而弯下身子把一个长音吹到令人窒息,吹到动情处,约翰陈已经随着音乐走进了梦幻的境界。

阳光明媚照耀肯塔基故乡,在夏天黑人们欢畅,

玉米熟了,草原到处花儿香,枝头小鸟终日歌唱。

那儿童们在田舍游玩,多快乐,多欢欣舒畅,

不幸的命运却来敲门拜托。

啊,再见吧,我亲爱的故乡!

你别哭吧,姑娘,今天别再悲伤。

让我们为亲爱的故乡歌唱,

为那遥远的故乡歌唱。

一曲《我的肯塔基故乡》结束,约翰陈深深地转着身子向众人鞠了一个大躬,挟着他的萨克斯,默默地走出了炼钢厂大礼堂。外面下起了小雨,湿漉漉的雨丝打在脸上,吞噬了他的泪水。约翰陈哭了,也许是雨水太冷,他打了一个寒颤。没有抬头看路边的夜色,也不知道小雨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自行车停住,到家了。

约翰陈不知道家门是如何打开的,一步闯进屋来,扑通一下,倒在床上,几乎哭出了声音。抽动了几下肩膀,约翰陈稍稍安静了下来,哭声止住,耳际回响起《我的肯塔基故乡》的美丽旋律,手指随着乐曲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按着床单,在自己手指的动作中,约翰陈渐渐地睡着了。

梦中,约翰陈沉浸在《我的肯塔基故乡》乐曲中,他已经不是在欣赏,而是随着乐曲唱了起来,自然,约翰陈用英语唱着,歌中美丽的诗句,将他带进了美丽的幻境。

睡梦中的约翰陈,不再是乐手约翰陈,不再是富家子弟陈少爷,倒在他身边的萨克斯,不再是包金的黄铜乐器,不再是纯金的弯脖和音符盖,而那首歌,更不仅仅飘飞在约翰陈的梦中,一切都融进了約翰陈的血脉,幻化成他的生命。

约翰陈,也许就永远这样睡下去了。

“喂,醒醒。”

一声粗壮的呼喊,背上一记重重的推搡,约翰陈猛然跳下床来,惊愕中大声喊叫:“谁!”

约翰陈笔直地立在地上,活赛似士兵听到紧急集合命令,用力地眨眨迷迷糊糊的眼睛,使劲地想闹明白此时此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从梦中活了过来。

“乔治孙。”终于约翰陈活过来了。

“还睡?”乔治孙愣愣地对约翰陈说。

经乔治孙提醒,约翰陈看看桌上的马蹄表,正午三点。

“哦,这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约翰陈耸耸肩膀,不知道如何回答乔治孙的询问。

“走!”乔治孙给约翰陈披上衣服,拉着他就往外面走。

“干嘛去?”

“喝酒去。”

“我,我,我,今天,手头儿有点紧。”约翰陈突然想起,前些天刚刚把老爹留下的一件观音瓶卖到委托行换来的钱早就花光了。

“不要你掏钱,”

“你请客?”

“你就跟着走吧。”

“去哪儿喝酒也得带钱呀。”约翰陈居然还懂得一点人间道理。

“今天喝酒不要钱。”

“共产主义啦?”约翰陈迷迷怔怔地开了一个革命小玩笑。

“远着呢,”乔治孙回答说,“彼德张娶媳妇儿。”

“啊?”约翰陈越发不相信自己已经睡醒过来了。

“你说什么?”约翰陈惊奇地问着。

“这还有开玩笑的吗?”乔治孙极是严肃地向约翰陈说。

“他娶媳妇儿?”约翰陈还是不相信乔治孙的消息。

“快三十了,他怎么就不可以娶媳妇儿呢?”乔治孙向约翰陈反问着。

“唉呀,唉呀,他走这条道了。”约翰陈感叹地自言自语着。

“不能走这条路吗?”乔治孙引用了当年一篇流行小说的名句。

“唉!”约翰陈只是深深地摇了摇头。

约翰陈、乔治孙、彼德张三个人从小一起玩爵士樂,至今十多年,彼此情如手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十多年形影不离,三个人好像是一个人。如是,他们三个人之间无话不可说,谁也没有秘密,找老爹要了多少钱,对老娘说了什么谎话,偷偷看了什么画报,和什么人出去被人骗走了二百大洋。他们之间,也谈人间烟火,也骂娘,也出过坏主意,只是他们三个人这十多年,从来没说过娶媳妇的事。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媳妇就是音乐,音乐就是媳妇,“媳妇”和“音乐”就是一个概念。

然而,彼德张真的要娶媳妇了,而且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下午。

“可是,好朋友娶媳妇,大喜,人家请你去喝酒,你不能空着双手去呀。哎呀,你看看,我家里还有什么,这些年,从学校辞职一直没有收入。就是靠卖家里的东西吃饭,前几天刚刚卖了一件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瓶,委托行才给了十八元,扣了百分之七委托费,只剩下十六元七角六分。够花几天呀。”

“走吧,走吧,人家彼德张也不稀罕你随那四块钱的份子。咱有厚礼。”

“你带着了?”

“我有吉他,你带上萨克斯,婚礼上演奏一曲门德尔松。如今谁家娶媳妇能有这样的表演,千金难求呀。”

“那就,那就去了。”

彼德张的婚礼算不上多么热闹,四五十人,彼德张的父母亲友,新娘子一大家子,还有新娘子的朋友,介绍说新娘子是小学老师,自然有许多小知识分子类型的姐妹。

新时代,婚礼没有什么排场,新娘子是由她的好姐妹簇拥着乘18路无轨电车来的,一大群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一股脑地拥上电车,车上的老太太们爱说闲话,结婚呀,恭喜恭喜,新娘子多俊呀,小姐妹更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哪个是新娘子呀?头上别一朵小红花的是新娘子,还用问?

到了地方,等在门外的人们一声喊叫:“新娘子到!”一阵鞭炮,新娘子又在朋友们簇拥下走进房门,双方家长见面,互相致贺,举行仪式,先向伟大领袖画像鞠躬,向双方父母鞠躬,新郎新娘相向鞠躬。一片喝彩,彩色纸花儿漫天飞扬。咬苹果,新娘子躲躲闪闪,众人推推搡搡,越闹越热闹,小小一间新房里,喜庆气氛几乎要爆炸了。

忽然,就是忽然,就在闹闹哄哄的小洞房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一个长长的音符,开始十分细微,似是有点羞涩,正在嘻笑喊叫中的年轻人,一下被细细的声响惊呆了,正在蒙眬的人们寻找这个声响的时候,这个声响渐渐地展开,在小小的洞房里恣意回荡,声音越来越强。嘻笑的人们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上,喊叫的人们嘴巴半张着,一双双眼睛呆呆地锁定在挂着纸花的屋顶上。突然间洞房里一切的欢声笑语都被这一缕音乐驱散了,所有的人一起屏住呼吸,静等着下一个音符的出现。

约翰陈弓着身子,似是向什么人深深地鞠躬,双手抱着他的乐器萨克斯,倒也看不出用什么力气,优美动听的乐声就从萨克斯里飘了出来。一曲萨克斯演奏结束,他缓缓地放下乐器,吸了一口长气,伸直身子,微微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蒙眬。他看看众人,众人也看看他,有人说了一声,哎呀,天不早了。

一阵骚动,满屋人同时抬起胳膊看着手表,真是不早了,大家各自翻找自己的衣服,纷纷向新娘新郎道别,一片欢声笑语中,走出了喜气洋洋的小洞房。闹洞房的热闹,终于结束了,约翰陈随着众人走到室外,一阵清风吹过来,打了一个寒战,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前面的道路,直到此时他才清醒过来。

“哦,今天,彼德张娶媳妇。”

“扑哧”一声,约翰陈先生突然笑了,这世界真是奇妙,萨克斯之外,居然还有一种东西叫作“媳妇”?而且,约翰陈娶媳妇的事,早就办完了,当年他老爹给他买萨克斯乐器,就说好娶媳妇的事不管了。

“陈老师”,突然背后传来娇娇的女性呼唤声。

约翰陈没有回头。自己倒是当过教师,可是离开学校已经好多年了,多少年从来没有学生和他联系过,夜半三更人烟稀少的马路上,怎么会有人出来唤什么陈老师。

约翰陈还是低低头蹬他的自行车。

“陈老师——”还是那个声音,又是一声“老师”。

约翰陈不得不慢下来,向身边张望,这时他才发现就在自己身旁,一位女士蹬着自行车和自己并肩行在一起。

不等约翰陈询问这位女士何以称自己是陈老师,那位女士倒先说起话了,“今天您的萨克斯演奏得比在炼钢厂还要好。”

约翰陈一愣,“怎么,你到炼钢厂去过?”

“我在小学教书,我的一位同学在纱厂工会工作,她带我参加过炼钢厂的周末舞会。”

“哦,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年轻人嘛,谁不喜欢热闹。”

“有时间到炼钢厂跳舞去吧。”

“我不会跳舞,我喜欢听音乐。”

“喜欢听萨克斯?”

“什么音乐都喜欢,一听音乐,就把一切烦恼都忘记了。”

“好极了,好极了,欢迎你到炼钢厂来参加舞会,哦,是听音乐。”

约翰陈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只是突然一个念头冒上来:“您也是参加婚礼的?”

女士微微一笑:“你沒注意,我是新娘身边的伴娘呀。”

哦,好像有这回事,大家正起哄要新郎新娘咬什么东西,一位姑娘站出来劝解,为了救场,约翰陈才吹起了他的萨克斯。约翰陈还想回忆点什么事情,只听这位伴娘突然说道,我到家了。没有等约翰陈说一声再见,小伴娘转一下车把,蹬着自行车消失在路边的黑暗中了。约翰陈又是摇了摇头,看看无边的黑暗,努力想寻找人影车影,只是路灯太暗,什么也没有看到,再摇摇头,自己蹬起自行车,离开了。

回到家里,拉开电灯,约翰陈很累,甩掉鞋子,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糊里糊涂地睡了,自然又是梦到了他的萨克斯。

又到了星期六,约翰陈按时来到炼钢厂,看见彼德张,开了个小玩笑,等到乔治孙到了,三个人一起走进大礼堂,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舞厅。今天约翰陈有点反常,多少年的习惯,只要一操起他的萨克斯,一双眼睛立即就眯成了一条细线,再待萨克斯吹起来,眼睛早死死地闭上了。

只是今天,直到约翰陈吹起了他的萨克斯,他的一双眼睛还微微地睁开着,不光是睁着一双眼睛,他还悄悄地四处张望,好像是寻找什么人,又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有点走神儿。

这点小变化被学过心理学的乔治孙发现了,他走到约翰陈身边,悄悄地用膝盖顶了约翰陈一下,“想谁了?”

约翰陈虚眯着眼睛,还是向人群中张望,跳舞的青年男女转来转去,遮住了他的视线,只听见一阵欢呼声,时间到了。三个人抱着自己的乐器,走出炼钢厂大门,彼德张向那两位挥挥手,自己蹬起自行车走了。

一连四五个星期,约翰陈在炼钢厂大礼堂里演奏萨克斯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乔治孙那里的小鼓已经打得乱了节奏,约翰陈还举着他的萨克斯在那里愣神,乔治孙看看约翰陈,小声地向彼德张说“想媳妇了”。彼德张摇摇头,小声咳嗽一下,这才提醒约翰陈该演奏了。心不在焉是没有用的,他要找的那个身影,一直没有出现,渐渐地冷静下来,强迫自己把那个身影忘掉。

约翰陈倒也没有失去什么,心里反而更安静了,每到星期六,早早地吃一口东西,蹬上自行车,头也不抬就往炼钢厂跑。跑到炼钢厂,钻进大礼堂,也不看看今天来了多少人,只等乔治孙的吉他声一起,立即操起萨克斯吹起来,头一个必定是长音,一口气吹十几秒,吹着吹着,忘掉人间烟火。冬去春来,日子就这样过着,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高兴的事,也没有任何倒霉的感觉。

这一天,又是星期六,又是吃了一口东西,又是蹬上自行车,又是跑到炼钢厂,又是钻进大礼堂,不对,今天大礼堂里冷冷清清。

眨眨眼睛,四处看看,怪了,大礼堂里局面变了。几年时间,每到星期六,大礼堂早早地就把大长板凳拉到四周,空出中间一个大平地,年轻人拥进来,在礼堂中间跳舞。今天不对,一排排大长椅子还在礼堂中间摆着,礼堂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今天舞会不办了?

约翰陈正胡思乱想,无意间向礼堂里面走了一步,“嘶啦”一声,他的衣服被大椅子角挂住了。直到此时约翰陈也还没闹明白大礼堂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想把大椅子拉开,伸手抓住大椅子背,没拉动,低头再看,大椅子四个角,每个角的椅子腿都被螺丝钉钉在地面上了。

“怎么一回事,不让跳了?”

“走吧。”约翰陈还想发火,背后被乔治孙拉了一把,好言相劝,“这儿不是你耍大少爷脾气的地方。”

炼钢厂周末舞会没有了,工人们也一定早得到通知,今天没有一个人往大礼堂来。约翰陈还不死心地向四周看看,乔治孙、彼德张硬拉着约翰陈走出了大礼堂。

“你呀,你呀,嘛也不知道,早听到风言风语,说是炼钢厂,周末舞会可热闹呢,还有人吹洋喇叭,厂里的年轻人每到星期六早早地就洗澡理发,穿上新衣服,一个个打扮得可漂亮了,什么模样的都有,还有烫卷发擦头油的呢。”

乔治孙陪着约翰陈往厂外走,路上对约翰陈说着。

“打扮漂亮碍着谁啦?”约翰陈气呼呼地向彼德张、乔治孙问着。

“斗争啦!”乔治孙对约翰陈说着。

“斗争有我什么事?”约翰陈还是向乔治孙问着。

“阶级斗争,你是什么阶级?”乔治孙向约翰陈反问道。

“我也有阶级?”约翰陈愣头愣脑地向乔治孙问着。

“你手里拿的嘛?”

“萨克斯。”

“那就是阶级,资产阶级。”

“萨克斯有了阶级?”

“行了行了,嘛也别说了。”乔治孙也没办法说明白,“反正我对你这么说吧,炼钢厂加强思想教育,有人提出周末舞会宣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是明文禁止,又怕年轻人反对,所以,工会决定装修大礼堂,把大椅子固定在礼堂中间,明白了吗?今天你就好好回家睡觉去吧。”

乔治孙用力一推,将约翰陈推进他家大门去了。

“这玩艺儿是资产阶级?”约翰陈索性停下脚步,愣愣地瞅着乔治孙,举着手里的萨克斯,向乔治孙问道:“它是资本家?它开工厂,它剥削我?你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吗?资产阶级就是剥削你的剩余价值。你不懂,我读过《资本论》,你研究史前文明,那时候没有资产阶级。”

“行了行了,我不和你争,反正炼钢厂的舞会停了,你的萨克斯也没地方吹了,我的吉他在家里小声地弹吧。拜拜吧,咱们改日见。”说着,乔治孙推着自行车走了,走了没多远,他突然转过头向约翰陈喊着说:“明天到街道去一趟,我听说街道正登记无业人口,找个管饭的地方是正事。”也不管约翰陈听见没听见,一阵风,乔治孙没影儿了。

疲惫不堪回到家来,约翰陈鞋子都没脱,一屁股坐在床上,心里空荡荡。似是地球不转了,脑袋瓜子里什么也没有,是喜?是忧?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没有演奏萨克斯的地方了,没有人听他的演奏了,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百乐汀的景象,一阵一阵的音乐,一波一波的舞客,一股一股的酒香,怎么就没有了呢,怎么就消失了呢?想着想着,约翰陈眼前一片模糊

屋里亮了。

約翰陈在小屋里闷睡到第三天,肚子饿了,四肢疼痛,伸伸四肢,不能再躺了。拉开窗帘,天又快黑了。这天怎么老是黑的呢?哦,白天睡觉来着。披上衣服往外走,哪里去,不知道,反正就是出去吧。

多年的生活习惯,约翰陈走出房门,走出一大段路,才发现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沉甸甸,低头一看,自己吃了一惊。萨克斯。唉,拿着这件东西做什么呀,炼钢厂的舞会不让办了,阶级斗争了,萨克斯没有用武之地。

想了想,想将这把萨克斯送回去,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索性继续走吧。走着走着,听见流水声,是海河。好地方呀,河边有大椅子,坐下来歇歇脚。

于是,就坐在了大椅子上,伸伸腿,非常舒服,吸一口气,一股凉意渗入心间,舒服,比在家里躺着舒服多了。闭一会儿眼睛,约翰陈竟然举起了萨克斯,而且放到了嘴边。

既然萨克斯已经举了起来,那就吹吧,好在河边没人,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想吹什么就吹什么。当然还是《我的肯塔基故乡》。偏偏今天多云,天空厚厚的阴云,笼罩着潮湿的河岸,萨克斯声音更加浑厚,也更加悠扬。他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更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他只是吹着吹着,倒是感觉到风声越来越大,风力也越来越猛,河边的人声也越来越微弱,除了约翰陈自己的萨克斯乐声,周围几乎没有一丝声音。

到底也要喘喘气,约翰陈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萨克斯,身子向后倚倚。哦,时间不早了,好像也该回家了。睁开眼睛向四周望望,天真的黑了,原来河边上闲坐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天时不早,圆圆的月亮,已经高悬在头顶上了。

回家吧,回家吧,约翰陈懒懒地站起身子,怪了,一个身影出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四周看看,确实河边早就没有人影了,就在河岸半高的围墙上,还有一个人耷拉着双腿坐着。看看,年纪不大,不像是等什么人的样子,也不东瞧西看,莫非是自己的萨克斯把他吸引来了?事不关己,约翰陈没有心思询问这位年轻人,拿好萨克斯起身往回家的路走去。

“吹得多好呀。”

约翰陈侧目,年轻人,很年轻,十八九岁吧。

“多好的一支歌呀!”

年轻人看看约翰陈手上的乐器,又向约翰陈看了一眼,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喜欢这支歌?”约翰陈无心地问着。

“我的肯塔基故乡。”停了一会儿,年轻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可以唱给你听一下吗?”约翰陈呆了,没想到,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年轻人,居然要给自己唱这样的一支歌,而且他还说要用英语唱这支歌。

约翰陈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鼓励,只是停下脚步,站在年轻人的对面。

“你喜欢这支歌?”约翰陈向年轻人问着。

年轻人开始小声地唱了起来,像是怕被路人听见,声音极轻极轻。

“你的发音是美式英语。”约翰陈向年轻人说着。

“您听出来了?”年轻人依然似是自言自语。

“现在中学教伦敦英语。”

年轻人似是笑了笑,歌声停下,年轻人抬头看了看约翰陈。

“母亲在世时定下规矩,进了家门,必须说英语,美式英语。”

随便换一个人,听说有的人家孩子进了家门,必须说美式英语,一定要说这户人家是汉奸。对于约翰陈来说,却一点也不觉奇怪。他年轻时在汇文中学读书,汇文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每个星期一,学生进校,校长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仪容,然后嘱咐一句:“说英语!”从此时开始,直到放学,学生离开学校,任何人再说一句中国话,罚做二十个俯卧撑,所以三年毕业,英语成了学生的第二母语。

没时间和年轻人聊天,约翰陈推着自行车就要走开。

他回头向年轻人说:“你也该回家了吧。”

“我姐姐去学校给学生补习功课,十一点结束,我要去接她。”

“哦哦,”约翰陈信口答应着,自己蹬上自行车走了。

约翰陈蹬车走到自家楼外,锁好自行车,走上楼梯。才掏出钥匙要开门,突然两个陌生人向自己靠过来。

“回来啦?”

“问我?”约翰陈向四周看看,不知道这二位要和谁说话。

“你不是陈同志嘛,我们等你好长时间了。”

“等我?”约翰陈疑惑地问着。

“我们屋里谈吧。”陌生人居然还要进屋。

“有必要吗?”约翰陈还要问,就在约翰陈开门的一瞬间,两位陌生人已经先约翰陈一步,走进房间来了。

“既然进来了,那就请坐吧。”

约翰陈脱去外衣,甩着衣服把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掸了掸,没有再客气,自己先坐到床头上了。

来人落座之后,看看约翰陈,客客气气地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居委会的,这位是于主任。”

好在约翰陈不怕查,一张床,一只饭碗,一把暖水瓶,几件衣服,两双鞋子,其中那双皮鞋,已经好多年没穿了,自从百乐汀停业之后,再没有穿过皮鞋。

于主任对约翰陈先生说:“居委会对于陈同志的情况非常清楚,原来陈同志是中学老师,很得学生们的拥戴,学校领导对于陈同志的工作也很满意,只是后来陈同志一定要离开学校,回家吹音乐,这就闹出了自动离职的问题。陈同志也知道,现在无论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自动脱离,就是脱离革命岗位,这在战争年代可是严重问题了。现在没有那么严重了,虽说是脱离革命岗位,也不会追究什么责任。只是呢,国家规定,自动离职的人,无论你有多大的能耐,也不再安排工作。为什么?因为自动离职后,档案一律封存,陈同志应该知道,没有档案的人,任何单位也不敢要呀。说句不中听的话吧,就算你有历史问题,只要档案里有结论,安排不了好工作,至少清洁队呀什么的,还是可以安排的。可是,陈同志呢,连清洁队都不敢收。”

约翰陈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真是没有想到,好端端一个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原来竟然没有人要了。可是怎么办呢,约翰陈还想听个结果。

“居委会可是下了大功夫,不能让一个人给社会添负担呀。终于找到一处不要档案的地方了,说出来陈同志可别恼怒。”

“说吧,于主任你就说吧,你说什么我也不恼怒,不就是掏大粪吗,掏大粪不也是革命工作吗?”

“南郊区,距离市区,骑自行车要一个多小时,有郊区‘大公共。也是八小时工作制。计件工资,一个月干好了,能挣三十二块钱。”

约翰陈先生想了想,觉得这也倒是一个机会,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没有固定收入,谁总养活你呀。

“我去了。”当机立断,约翰陈先生屈尊认下了这当子活。

“好吧,这里是居委会的介绍信,明天你就去,也不是报到,也不必带什么户口本,反正就是干一天,算你一天的工钱。”

“去哪里?”

“八里台郊区长途汽车站,两角钱车票,头一站,王顶堤,下一站小海地,三四站,终点站,南郊区,你看看往哪儿走的人多,你就跟着人流走,不用打听,你看着大家都到了,你再往里走,有人递给你一个牌子,你接过来,举着牌子往里走,有一间土坯房……”

“这是什么地方呀?”

“南大窑。砖厂,摔砖的地方,邻里间不是常有人家搭个厨房呀什么的吗,买砖,明白吗,就去南大窑砖厂。”

“让我去打砖?”

“不是打砖,是摔砖,当然不会让陈同志摔砖去的。不是说的有间土坯房吗,你进到土坯房里,交上居委会的介绍信,说好了,分派你做记工员。”

南大窑砖厂,说是厂,没有厂房,没有围墙,就是一片空地,地面上摆着上百个摔砖的木床,很厚很厚的木头,两头支着更坚固、石灰砌成的支脚,二百磅炸药炸不飞的支架,走进砖厂的人拿到一个牌子,牌子上有一个号,凭这个号,记工员领你走到一个摔砖床前,这里就是你今天摔砖的地方了,按一下开关,皮带运输机开始转动,立即合好的泥巴送过来,很快摔砖的工人拾起一块泥巴,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往砖坯盒里摔下去,“啪”地一声,飞快将砖坯盒子提起来,皮带运输机将摔出形的砖坯送出去,第二堆泥巴又送上来了。

一块砖,三厘二,三块砖,一分钱。

磚厂,一个世人无法想像的地方,约翰陈享受知识分子待遇,被委以重任,耳朵上别着半截铅笔,拿一本记工册,走出砖厂办公室,一下成管理人员了。就在约翰陈在办公室里和负责人说话的五分钟时间里,砖厂里每一张“床”后面都站了人,皮带运输机转起来,泥巴送到“床”前,“啪啪”的声音传出来,汇合成一股巨浪,震得约翰陈向后退了一步,他明白了,这里和萨克斯没有一毛关系。一眼望出去,远远地看到一团浓浓的黑雾罩在城市市区的上空,抬头看看,这里倒蓝天明丽。也好,呼吸几天新鲜空气吧。

才走了几步,鞋子太重了,重得抬不起脚,抵头再看,鞋底儿粘上了厚厚的黄泥,再往旁边看,摔砖的工人们个个赤着脚,原来这里的人是不穿鞋子的。皮带运输机咕噜噜地响着,“床”上的工人舞动双臂,只看见成型的砖坯哗哗地流下来,很快电瓶车开过来,把上千块砖坯拉走。用力将陷在泥巴里的鞋子拔出来,约翰陈立即往下一个“床”边跑,摔砖工人出砖飞快,跑慢了,误了记数,第一句“操你妈”,第二下,一块砖坯扔过来,能把你砸个半死。

约翰陈跑着,没有抬头的时间,只低着头看摔砖工人的身影,大木“床”下,两条腿,几乎没有一丝布,说是光腚,太难听,摔砖作业很累,没有时间跑厕所,就立着身子方便,“床”下面,湿湿的一片烂泥。

南大窑砖厂汇集着失良的社会人等,其中最多的是刑满释放人员。一般人家,孩子不努力读书,家长吓唬孩子,不好好读书,看我不把你送南大窑去,再淘气的孩子也乖了。

约翰陈一心一意工作,不和任何人说话,连眼皮儿也不抬。跟着皮带运输机跑了半天,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摔砖的人,一天要摔五千块砖,自己围着砖厂跑上两圈,就累倒了,和劳动人民的距离太远了。

才跑到中午,约翰陈先生已经累得抬不起腿了,咬紧牙关,看看“床”上摔砖的人,有老有少,一个个还精神着呢。他鼓起精神,自己好歹比摔砖工人轻松多了,努力努力,做一个劳动人,自食其力,就是光荣。

终于,放工铃声响过了,人们风一般冲到一排水龙头下面,哗哗水声响起,上百个全身泥巴的汉子挤在水龙头下面,叫着、喊着,争着洗头洗身子。头一批从水龙头下面跑出来的人,趿拉着破鞋向厂外跑去,呼喊着“等等等等”,头一班汽车还没有开走,又是一阵大骂。郊区长途汽车站,没有站标,半截死树就是停车地点,砖厂下班,上千人涌到汽车站,人声鼎沸,活赛似一群败兵眼巴巴地等着有人来收编。

唉,都是走投无路的人。约翰陈忽然有了自豪感,自己不也是脱离革命岗位吗,到底大学毕业另有政策,也是安排工作,来砖厂当了“干部”。约翰陈在水龙下面冲过身子,穿好衣服,从砖厂走出来,第二班汽车已经开走了,好在半小时一趟,也没有别的事,等着吧。

“陈,陈,陈……”

约翰陈脊梁一阵发冷,不敢抬头,不相信在这里还有人知道自己姓陈。幸好,长途汽车开过来了,车门打开,约翰陈一步登上汽车,心中庆幸那个喊“陈”的人没有抓住自己。

只是,背后有人向自己靠近过来,已经挤到自己身后,感觉到了呼吸的热度。“陈老师。”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就在这个远离市区几十里的郊区,就在砖厂一群满身泥巴的工人之间,忽然一个人在自己身后呼唤陈老师。

约翰陈向远处躲了躲,刚才在办公室交介绍信的时候,领导交代过,到了工地,不要和任何人交谈,别问从哪里来,别问家里有什么人,靠什么生活,最最简单,就是别说话。这里,好人少,坏人多,下班路上不要和任何人同行。

也许,自己曾经在中学教过几天书,说不定哪个学生惹了什么祸,判了几年,放出来,还是走投无路,到砖厂摔砖来了

只是,背后的人还是轻声地唤着:“陈老师,陈老师。”

世上,好人的声音和恶人的声音是可以分辨出来的,恶人说话,重音在第一个字,平常人说话声音平和。

“陈老师。”

语音轻柔,年纪不大,刚刚过了变声期的男青年。

约翰陈终于回过头来,向背后的人望望,不认识。

“陈老师。”年轻人立在约翰陈身后,一双善良的眼睛望着他。

“你和我说话?”约翰陈奇怪地问着。他看看背后的年轻人,绝对不像是砖厂里那些失足青年,面色平和,皮肤白皙,穿着很是规矩。砖厂里的年轻人,披着上衣,就是穿在身上,腰间也会系一根小绳,面部表情即使是努力装作善良,眼睛里也时时露着凶光。

匆匆的判断,约翰陈对背后的年轻人放心了,至少他不像是要劫工资。

年轻人也看出约翰陈对自己的信任,“您不介意吧。”

约翰陈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实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青年。

“你怎么知道我姓陈?”约翰陈问了一句。

“我,我,我听过您演奏萨克斯。”年轻人轻声地回答。

“在百乐汀演奏萨克斯至少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你才多大呀,莫非你老爹抱着你去过百乐汀?就是去过,你也不会知道我手里的那件乐器是萨克斯呀。”

“我真的听过您演奏萨克斯。”年轻人再三向约翰陈解释,“您记得一天晚上,在河边,您都准备回去了,我等着接姐姐回家……”

“你在,这里?”约翰陈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在他的印象里,那天晚上,河边和他搭讪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绝对不会在这里摔砖。

“是是是。”年轻人猜到了约翰陈心里的怀疑,抢先向约翰陈解释。

“哦哦,我也是,也是,居委会说每个人都要为人民服务,就、就介绍我到这里来了。”约翰陈先说明自己来这里的来龙去脉。

“我也是,也是。”年轻人更是要说明自己绝不是刑满释放人员。

“没有正式工作?”约翰陈问。

“嗨,别提了。”年轻人叹气,“一言难尽呀。”

“一言难尽的事情多了,那就不要说它了。”约翰陈劝解地说着。

“本来,”年轻人偏要把一言难尽的事情说清楚,“本来我是汇文中学的学生,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成绩优秀,考上了中国最高学府,哈尔滨一处军工大学,高兴吧。可是,入学三个月之后,我突然接到一張转学通知书,通知我立即转学到食品工业学院去读书,我找到学校领导询问,没有任何理由,学院回答说,因为你不适合在这里读书。陈先生,你明白了吗?”

说到此时,年轻人已经极是激动,声音里充满着愤怒。天色渐黑,约翰陈看不清年轻人的面孔,但声音中已经感觉到年轻人的委屈。说着说着年轻人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我找到校长,校长也是表示同情。只是,同情是没有用处的,我必须立即办理手续离开军工大学。后来呢,我也是血气方刚,不让我进军工大学,明年我再考。唉,谁想到呀,第二年考期到了,没办法报名,上一年落榜的学生,需要学校开证明,我找到军工大学,人家说证明已经开过了。眼睁睁失去了报考机会,待在家里,成了社会青年。待在家里也没那么轻松,街道天天有事,夏天防洪修河堤,义务劳动,自己带大饼,累不累无所谓,鞋毁了,就算姐姐给买,我也不好意思呀。还要吃饭,姐姐固然养活我,天生我好强,走,不还有一个南大窑吗,我去,别人干得了,我就干得了。”

说着说着,年轻人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约翰陈抚着年轻人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了空座,两人一起坐下,最后一班车,车里只有十几个人,南大窑没有什么好说的话,同是天涯沦落人呀,认了吧。

第二天,约翰陈到砖厂记工,绕了好几圈,没发现年轻人的身影,今天没来,也许命运出现转机,有好地方去了。天道不可能一层不变,年纪轻轻的就注定要在南大窑摔一辈子砖,不应该。可怜的是那把萨克斯,全身已经积上一层尘土,呆呆地斜靠着墙、半立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真想找个地方挖个坑把它埋掉,入土为安吧。一场萨克斯美梦就如此断绝了。

一日,约翰陈收到一封信,看着信封,是彼得张的笔迹。

约翰吾弟如唔:

几年不见,甚为想念,转眼之间,已是数年。想吾兄弟,志趣相投,真诚相见,多年情谊,永驻心间,中秋将近,蟹肥鱼鲜,何不相聚为欢。内子理家有术,且于烹饪技艺小有心得,日前购得几种食材,小试身手,愿与兄弟共品。且家中尚有一瓶金奖白兰地,虽无苏格兰白兰地之醇香,倒也聊胜于无,望吾弟不吝盛情,能屈尊亲临寒舍一叙,当是三生之幸也。当日菜品如次:香爆鳝鱼丝,清炒响螺片,小笼牛肉,红烧裙边,最后,清蒸河蟹,尽数饱尝,一笑一笑。

去,到底看看他老兄何以如此高兴。约翰陈买了一袋苹果,来到彼德张家里,敲开房门,嫂夫人迎出来,哟呀,哟呀,你怎么这些年也不来一趟呢,你哥哥可想你了。

应声,彼德张从里面跑出来,拉着约翰陈的手,像在动物园看熊猫似的端详约翰陈,看得他直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好。彼德张拉住约翰陈的手,走进内室,“单位分配的,皮革厂效益好,福利也高,我当上劳动模范,奖励了一套住房,住进新房,就想起老朋友了,快来快来,坐下喝茶。”

二人坐定,约翰陈颇有歉意地解释说,彼德兄举办家宴,一定是有什么喜事,本来我应该带上礼物的,仓促,实在来不及了,看在多年兄弟的面上,老兄不要见怪。

“说到喜事呢,倒也要告诉兄弟。”

“什么喜事,哥哥的喜事就是大家的喜事。快说快说。”

“我改名字了。”

约翰陈似是抽了一下肩膀,改名字?

“现在我叫张红旗了。以后不许叫我彼德张了。”

“好好好,张红旗同志。”

“咦,怎么他还不来?”

“谁呀?”

“我能只请你一个人吗?”

“哦,乔治孙。”

“唉,别提了,这两年,乔治孙好像得了什么病,不说话,不出门,就是一个人待着,随便找个人就拉着人家下围棋,居委会对他很是照顾,安排他在街道看自行车。唉,每月三十二块钱,不错的啦,我在皮革厂当会计才六十二块钱。只是,他活得不开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瘦得皮包骨,天天谁也不理,哪儿也不去。当年你从学校辞职,他不还劝过你吗,如今他倒钻进死胡同了。”

两人出门想去迎乔治孙,一路上注意对面走过来的人,一直走到乔治孙家住的小区,才看见一片旧房,乔治孙就是在这里看自行车的。自行车房外墙根处,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似是在下棋,一堆砖头堆起来的一处四方高台,正好放下一副棋盘,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精神集中地摆棋子,走近些,认出了乔治孙。

乔治孙举着一枚棋子,头也不回地向后面的人说道:“我可不客气了。”

“乔治,我是约翰陈呀。”约翰陈眼里涌出了泪珠,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乔治孙对面。

“唉,不对不对,这不自己把自己堵死了吗。”乔治孙毫无感觉,还举着棋子,不知道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倒是和乔治孙下棋的人,看见了这一幕情景,一下堆乱了棋盘,站起身来,“我说孙大爷,老朋友来了,你倒说句人话呀,哟呀,二位朋友,傻了,傻了,天天拉着我陪他下棋,你有事都不行,怪可怜的,没个亲人,二位带他走动走动吧。岁数不大,五十还没过,就是自己想不开,你们老朋友说说话吧。”

下棋的对手走了,两人坐到乔治孙对面,他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棋盘,催促彼德张(现在是张红旗了)和约翰陈摆棋子。

“乔治孙,你看看我们是谁?”彼德张温声细语地向乔治孙说。

乔治孙没有反应,抬眼看看对面的两个人,还是催促他们摆棋子。

“大孙。”彼德张想起了他们读书时乔治孙的绰号,想唤醒他的记忆,只是,乔治孙有点烦,“不就是下棋吗,说那些老事干嘛呀。”

“你记得百乐汀吗?嗒嗒嗒。”约翰陈学着舞步的节奏哼起了舞曲。

“摆摆。”乔治孙冷冷地还是催促二人摆棋子。

两人只是呆呆地坐在乔治孙的对面,希望他能够回忆起面前这两个人不是他的棋友,是他昔日的好朋友。

过了一会儿,乔治孙也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两个人,有点面熟,用力地想了想,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彼德张说:“你,你,陈陈陈。”

彼德张一笑,把他的手指转向约翰陈:“他是陈,陈,约翰陈,”

“不好,不好,洋奴,洋奴,我我是孙爱国。孙爱国。”乔治孙告诉他的朋友,他已经改名叫孙爱国了。

彼德张立即抓住他的肩膀说:“走,吃饭去。”

“不去,不去。”乔治孙挣扎着说。

“到我家去吃饭。”彼德张用力地说。

“不去不去,谁家也不去,我我我是劳动人民。”话没说完,乔治孙已经站起身,匆匆地走开了。

彼德张想追上去,只是乔治孙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追不上了。

突然,约翰陈在乔治孙的身后大声用英语唱起了《我的肯塔基故乡》,前面步履匆匆的乔治孙突然停住了脚步,似是用心听着,呆呆站了一会儿,也许想起了什么,也许他在思忖自己是不是在梦中。约翰陈看见,乔治孙的肩膀似是抽动了一下,然后又挽起袖子在鼻子上用力地揉着,明明是在擦拭眼角。

南大窑砖厂体制改革,收归国营,归属于建筑材料公司(简称建材公司),约翰陈留下当了生产计划科调度员,终于有了在编的工作单位了,最重要的是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

第一个月拿到工资,五十六元,约翰陈一口气跑出建材公司南大窑分公司大院,路上买了一瓶西凤酒,又买了一只白斩鸡,蹬着自行车径直跑到彼德张(现在是张红旗)的家,一头撞进屋来,什么话也没说,拉着彼德张就往楼下跑,“走,看乔治孙去。”

存车处换了人。

邻居说,半个月前,一个从外国回来的人说是孙大爷的叔叔,办了手续把孙大爷接到外国看病去了。

彼德张、约翰陈这才舒出一口长气。现在国外可以来人接走亲戚了。

北京有一条叫秀水街的地方,一夜之间,出现了许多酒吧、咖啡座,还有音乐和摇滚。

星期六,约翰陈逛街,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火车站,看见火车站人山人海,好像听见有人说现在真方便,开往北京的火车一小时一趟,脑袋瓜子一热,一步迈进车站,北京,四元钱。

在北京转了大半天,时近黄昏,竟然走到了秀水街,果然酒吧、咖啡座接壤毗邻,随便先在外面听听里面的音乐,有点意思,居然听到爵士乐,迈步走进一家酒吧。

不多时乐声响起,一阵爵士乐,一位乐手,拿着萨克斯,站了出来。点了一杯威士忌,约翰陈安静坐着,慢慢地品着美酒,细细地听着音乐。酒还是老酒,许多年过去,天下都变得不认识了,只有这洋酒,还是不变的老味儿。

可是,這萨克斯的味道怎么变了呢?

约翰陈皱了一下眉头,等一个变调的音符过去,约翰陈才舒展开眉头,又慢慢地品他的美酒。

又是一个音符错了,错得让约翰陈打了一个激灵,活赛似米饭里咬着了一粒小石头,拧紧眉头,摇摇脑袋瓜子,抬眼看看乐手,年轻人。打扮得怪怪的,披肩的长发,花衬衣,一双青布鞋,牛仔裤,膝盖破一个大窟隆。唉呀。约翰陈先生抽出一张面巾纸,擦擦汗珠,恶凶凶地瞅了乐手一眼,不像话,我们当年玩爵士乐的时候规规矩矩,西服领带,再随便也要扎一个蝴蝶结。

一连三个多月,每到星期六,约翰陈一定到北京来,更要到这处有演奏萨克斯的酒吧来。

一天晚上,天时不早,约翰陈起身往外走,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伸开胳膊拦住了他。

“先生留步。”

“我?”约翰陈不解地向对面走过来的人问。

“打扰打扰,”对面走过来的人倒是极客气,又是抱拳,又是作揖,连连向约翰陈施礼,“敝人是敝小店的经理,想向先生请教一点艺术上的事情。”

“我?”

“正是正是,我已经注意先生许多次了,发现先生一定是一位音乐名家。”

“不行,不行,我得赶火车回天津。”

“不忙,不忙,先生若是不急于返回天津,今晚,算我打扰,请您到后面小坐一叙。如果时间太晚,我已经在宾馆给先生预订了房间,明天早晨我送先生回天津,保证不会耽误您的工作。”

后面,好大的客厅,二人落座,服务小姐送上咖啡,这杯咖啡果然和外面卖的不同。

正宗的巴西咖啡,约翰陈想起了他的百乐汀。像是自言自语,约翰陈念叨出了三个字:百乐汀。

“什么地方?”酒吧老板非常敏感,忙着追问。

“哦哦,原来我们玩爵士乐的一家舞厅。那里的咖啡就是这个味道。”

“还有吗?”

“早就没有了。”

秀水街的百乐汀重新装修隆重开业,几天时间就门庭若市车马喧,附近几家酒吧、咖啡座却门前冷落车马稀了。老板们纷纷跑到百乐汀酒吧探求秘密,这一来,他们倒成了百乐汀的客人了。

百乐汀没有什么秘密,就是乐手换了,只三个人,一位中年萨克斯乐手带着两个年轻人演奏的爵士乐乐曲,让每一位客人听得如醉如痴。

不到三个月,约翰陈得势了,定制了五六套西装,买了几十条领带,买了意大利名牌皮靴。不是他忽发少年之心。干这行的规矩,每天演奏都得换一套新装,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客人也要每天穿新装,表示对乐手的尊重;至于女士,每天都要换戴新首饰,还戴昨天那副耳环,就是骂人了。

约翰陈买了汽车,接张红旗一家来北京玩,一阵风就到了百乐汀。百乐汀门前,老板正在垂手恭候,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进大厅,安安静静的气氛让张红旗看着吃惊了。

看看一张张小桌边坐着的客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人人文质彬彬,安安静静,服务生也极有修养,果然此百乐汀非彼百乐汀了。

坐了一会儿,张太太对约翰陈说,你哥哥这些年做重活,手腕不灵活了,若是还能打爵士鼓,你们两个老撘档,一定更好。

张红旗点点头,叹息一声,一生就盼个好年头,好年头到了,人也老了。

从此,约翰陈隔三岔五就带张红旗和张太太来北京到百乐汀坐坐。这星期约翰陈有点事,没回天津,正想着下星期带张红旗和张太太再来北京,去牛街吃点老味道,一抬头,看见张太太在百乐汀坐着呢,和张太太一起坐在小桌旁的,还有两个人。

张太太带来了两位朋友。一位中年女士,坐着轮椅,面容消瘦,后面一个男人推着轮椅。

张太太将那位中年女士拉到约翰陈面前,“这不是我结婚那天的伴娘吗?”

女士更是大方地提醒约翰陈说,“那天晚上还是您骑自行车送我回家的呢。”

约翰陈信口答应着,天知道他想起来没有。

“这是我弟弟。”坐在轮椅上的伴娘指着背后的男人说。

“陈老师忘了,那天晚上,我等着接姐姐回家,在河边,您一个人演奏。”

“哦哦,你用英语唱《我的肯塔基故乡》。”

“哟呀哟呀,您的记忆力真好。”

“俞伯牙是忘不了鐘子期的。”

“你你你,好像是那个没有读大学的……”

“别提了。父亲原来在外贸系统,单位派他去美国工作,母亲去世,他成立了新家,继母是美国人,领导知道了,调他回国,他不肯,于是除名,成了可耻的叛国分子。可耻就可耻吧,我不能在军工大学读书了,姐姐也不能做灵魂工程师了,于是姐姐被下放到纺纱厂,纺织厂的工作太累,姐姐得了风湿病。后来,老爸亲情未泯,渐渐和我们取得联系,先是将姐姐接出去治病。姐姐康复,放心不下我,一定要回来,继母也想看看中国,回来之后父亲带她全国旅游,吃遍南北大餐,最后住在北京。一天晚上父亲带她到咖啡屋闲坐,听到一位乐手演奏萨克斯,没想到,萨克斯的乐曲打动了她,她不回去了,在北京买房,申请定居资格。这样,我们一家人团聚了。现在父亲帮助我开办了一家公司,做服装进口生意。”

“哦哦,对不起,演奏的时间到了。”说着,约翰陈拿起萨克斯奔乐池走去,走到大厅中心,约翰陈抬头,向远处的姐弟二人打着招呼。

“幸会,幸会。”

金色的萨克斯,天堂地狱带着他绕来绕去,一会儿是花花公子约翰陈,一会儿是南大窑砖厂记工员约翰陈,一会儿又是百乐汀酒吧萨克斯乐手约翰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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