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亢
写作对张作梗而言是与优秀的人物对谈与碰撞、以支流的魅力吸引乃至影响主流审美趣味最合适的工具,他做得很好,硕果累累。其实,就他从现代诗转而进行现代散文诗的书写而言,本质上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倾听自己的内心——它极少会发出混乱的信号,总是那么清晰,具有很高的逻辑思维能力,娴熟的技巧,智力超群,勇于面对现实的挑战,语言自成一格,尤其是语言所能达到的抒情的力度和精神的高度,令人叹为观止。这组散文诗即是明证。
“这是一个集体溃逃的时刻——‘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这是一个起船而方向被风谋杀的世界。然而——假如我不参加那场成人的游戏,祖国就将成异国,星空腐烂,狂欢坍塌为废墟,立锥之地即异乡,即灾难”。我惊讶于这种代人倾诉的激情,仿佛身临其境,并且是以圣徒般的姿态介入苦难,来暗咒邪恶又荒唐的现实的。而面对这种国际容量却是地域性的纷争和痛楚,作者安慰道:請让我们相拥着哭泣,用体内渗出的夜色抚慰颤抖这是一个起船而方向被风谋杀的世界。的星辰。
散文诗介乎散文的叙述和诗的想象力之间,左右逢源,这种特点在这组作品中是相当明显的,作者几乎把它发挥到极致,当我们正疑惑于“诗存在于万事俱备后的那一点误差之中”这么一种玄学式的表述时,通过阅读这几章散文诗,通过“‘春天,火车排成一排。外出打工的人排成一排——”以及其他都排成一排排的景象,它纠正了一种误差——晦涩,又拉大了一种必须的误差——自我,——此处的误差是一种高级的形容与赞许,就像我一旦进入这些“风中的鸣唱”,就总是感到它们其实已经转化为环绕在内心的旋律——
“一盏70年代的马灯,仿佛一条静止的时光隧道,挂在记忆的影壁上,供我出走,也供我一次次返回。那被马灯拉长又变形的村乡之夜,裹挟着默片一样的风声,倒灌进我破烂的身体……”这是与现实对峙的记忆中的悲鸣曲;
“我无法找到一个连光也没有污染的洞穴,去埋藏我的隐私和/财宝,只能让它们/胎死腹中”。——一如“愤怒的小鸟”一般不屈不挠的进行曲;
“所有活过冬天的词都长成了隐喻。——我们再不能还原星光下金黄的稻垛,再不能松开手心的词根,去采摘风中鸣唱的松果”。对原典,自然和命名的欢愉已永久失去的沉思录般的小夜曲;
让人惊叹的《个人简史》(何其自信的标题)“一个人用词建起一座村落——那词既是房舍,又是炊烟,也是篱栅、老井和村民。一个人的村庄,终将被时间命名为:张作梗村”,平所有活过冬天的词都长成了隐喻。民史诗色彩浓厚的交响曲:
“我有多久未启用这间屋子了?我把它撂在那儿,仿佛它不是我亲手所筑;又仿佛我不曾在里面居住三年、五年。现在,以消失,它抱孵着自己的存在,比地窖幽深,比禁欲室封闭,比教堂更遥远。——仿佛一颗星星的残骸,它慢慢抽离自身的轨迹,掩埋在空气的尘土中”。这裹挟着海洋、青草、青苹果的气息——注定是以寂寥贯穿始终的梦幻曲:
“春天。我更关心埋在水里的渔火。作为冬眠的另外一种鱼,它在水中醒来将改变我对种子发芽的重新认识。而它沾满盐渍的红脸庞,很快就会被大风分享”。春天的变奏曲;
在自我关照的冥想中,在隐含欣喜的漫步中,“——它曾舔舐南瓜叶子下蜂翅的震颤,并与之把酒东篱”。唯美到家的赋格曲;
“‘不过,今生我尽量憧憬吧,雪回旋着,仿佛携带整个世界在向我们聚拢。我俯身向你低语,‘我将尽量多去雪夜走动,也许上帝会给我一个机缘,让我窥到前世的狐”。“——‘如是,我将写出亲眼得见的狐。也许是白狐,也许是红狐,也许是蓝色的狐,谁知道呢。”我反复听到似的俯下身,将耳朵贴在离神性的发现最近的地方,接受张作梗的独特的意境、象征、修辞。借用一位批评家的说法,我也体悟到张作梗的修辞并不是一种纯粹的技能,而是一种意义实践活动,与某种社会实践密切相关,它既维系着生命内在意义的生成,也维护着人类交流的丰富性。
可是我突然想起,在《事物的勾连》里,最后响起的旋律是童曲,这个启示仿佛上帝也在万事俱备的那一点误差之中,妙不可言。它曾舔舐南瓜叶子下蜂翅的震颤,并与之把酒东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