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果在风中鸣唱

2019-07-27 07:16张作梗
散文诗 2019年5期
关键词:鸡雏马灯散文诗

实际上,近五年来,我每年写出的散文诗不超过十章。

这倒不是没得东西可写,也不是没有写作的冲动,而是我不愿意重复自己或他人。换一句话说,我不愿被即兴的、惯性的、二手货似的……写作所蒙蔽。尤根里斯说,“任何没有独创性的东西都是剽窃。”唯有找到了原创性的个我发现,并胸有成竹地能够塑造出装载这“发现”的容器,我才会谨慎地动手写作。

这种“谨慎”,一方面保证了我为数不多的散文诗作品的质量,另外一方面,也使我能站在一个相对远离当下散文诗坛的地方,冷静地观察和思考散文诗的传统和现在的走向。

老实说,目下中国散文诗坛的生态环境并不令人乐观。尽管在文学艺术这一板块,“散文诗”一直在场,但那种具有探索人类命运的、挖掘人性精神存在的、思索灵魂终极关怀的作品不是没有,而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牧歌式的,或乡村恋曲似的,又或是(一己)情绪宣泄式的东西。相较于现代自由体新诗那种既在内部建设、又在形式上锐意探索的千舟竞发的局面,散文诗显然显得过于保守了一些。

其实,艺术发展到今天,各个艺术门类之间的边界已变得非常模糊。作为致力于现代散文诗建设与发展的诗人,我们有责任吸取其他艺术门类的经验和长处,探索散文诗内在的艺术规律,如此或能写出传诸久远的作品。海鸥

——给穆罕默德·达维什①

如此高,以致超过了仰望;一路飘起来,像一条丝带,缠住了太阳。

这是一个集体溃逃的时刻——“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这是一个起船而方向被风谋杀的世界。然而——

假如我不参加那场成人的游戏,

祖国就將成异国,

星空腐烂,

狂欢坍塌为废墟,

立锥之地即异乡,即灾难。

如此低,以致广场上的地球像一粒苍蝇,被吞进了我的眼里。

他们运来自由女神像、哈马斯、金融风暴。她们穿起五月海水的比基尼……它们!将外语当早点,拿狙击步枪狙击蝴蝶。“够了,够路飘起来,像一条丝带,缠住了太阳。了!”假如床下陷,成为一个民族的棺柩;假如海水是一条撕不断的床单,盖在一只为寻找歌唱而死去的海鸥身上;假如,孤独是一盏航标灯,掏出体内的呐喊,为灵魂彻夜导航,我怎能

怎能背叛母语的教堂

忍让舌尖架在血液的沙袋上,瞄准无辜的月亮?

如此高低不平——这语言的断肠路,这命运的黄泉道。一个落日,假如打捞不起沉陷的山脉,请让我们用十颗朝阳,护卫草叶上晨练芭蕾的露珠;请让我们相拥着哭泣,用体内渗出的夜色抚慰颤抖的星辰。注:①穆罕默德·达维什(1941-2008)是当今阿拉伯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几十年来,诗人用其诗句向世界描绘巴勒斯坦人的苦难和为求独立作出的牺牲,并向世界传达了巴勒斯坦人的呼声。2008年8月9日,因为心脏手术的并发症,在休士顿的一家医院去世。春天,火车排成一排

“春天,火车排成一排。”①

外出打工的人排成一排——

深圳、广州、成都、杭州、乌鲁木齐、兰州……排成一排。蛇皮袋、编织箱、手提袋、圆的、方的或长的行李箱……排成一排。寻梦者、淘金者、下岗者、耕而无田者……排成一排。四川口音、湖南口音、山东方言、粤语、闽南语……排成一排。

雨滴来回颤动着,排成一排——在一根请让我们相拥着哭泣,用体内渗出的夜色抚慰颤抖的星辰。上万伏的高压电线上。雁排成一排——在乍暖还寒的天边。

火车排成一排。

几个司机模样的人在检查车头:

一眼望不到边的车尾,瑟缩着,排成一排;

扳道工弯身敲打着枕木。注:①诗人张小美语。从马灯里回来

从一盏70年代的马灯里回来,我的脸上飘拂着黧黑的煤油味道;在松针一样尖啸的寒风中,我看见我喷出的呼吸里有呛人的火星。

沟渠狭窄的水声仿佛拖前拖后的影子。松冈上腾起的磷火,被马灯回收,多年后,变成父亲死去的骨头。

——这种转变有点儿艰难,但在时光的帮助下,轻易就成为了现实。现在,马灯像一件贡品,挂在父亲的遗像下,已油尽灯枯。

可是,没有谁愿意把它取走,就好像遗忘是另外一种更深刻的记忆。当有一次,我的儿子用弹弓击中它——“啪”的一声,那灯罩没碎,是怀念突然被激活了。

一盏70年代的马灯,仿佛一条静止的时光隧道,挂在记忆的影壁上,供我出走,也供我一次次返回。那被马灯拉长又变形的村乡「啪」的一声,那灯罩没碎,是怀念突然被激活了。之夜,裹挟着默片一样的风声,倒灌进我破烂的身体……

死亡挑着时间的灯芯,把微暗的生命之光,播洒到我们的呼吸中。洞穴

这世上已没有一个洞穴能供我藏匿隐私和财宝。

有关于“芝麻开门”,有关于这个世界的“处女地”以及寻幽探险——历经欲望的无数次开发和毁弃,已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记忆。当我想把那些比“阿里巴巴”更稀奇古怪的想法空运到天上去,连黑洞里面也住满了人。

更深的隐藏形同于更公开的裸露。灵魂还有哪一点地方没被时间碰触过?活在深山老宅也毫无隐居可言;奔赴某个著名的山洞也不过是去游逛了

一个精致的

地下景点。

我无法找到一个连光也没有污染的洞穴,去埋藏我的隐私和

财宝,只能让它们

胎死腹中。词

词,幼小如鸡雏。柔弱、好奇、叽叽叽叽如鸡雏。毛绒绒如鸡雏。向往田野,但又生怕走出自己太远,如鸡雏。更深的隐藏形同于更公开的裸露。

在它头顶的眼里,世界不过是一只悬吊在风的

丝线上不停摇晃、旋转的小虫子。

第二天如约而至。词泛滥。词爆炸。词——被克隆。

有人怀抱着词,但被词抛弃,形容憔悴。

有更多的人被词召唤,奔赴千里之外,莫名兴奋,只为了能分取一杯词羹。或一坏虚词的热情。

有太多的词曝尸荒野。有太少的词未被使用。

命定的第三天。

所有活过冬天的词都长成了隐喻。

——我們再不能还原星光下金黄的稻垛,再不能松开手心的词根,去采摘风中鸣唱的松果。

满目所触,都是被词折射后所余存下来的荒诞、变形的第二自然;连世界,也慢慢丢失它命名万物的权杖,成为一个巨大的

隐喻。个人简史

一个人要走出去多远,才能抵达自己的内心?

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在一列脱轨的火车前停下。当他看见往昔的自己血流满面地从窗口爬出,隔着时间空阔的谷口,他苦于无法展开救援——

一个人的人民广场:他幻想用头颅为自一个人要走出去多远,才能抵达自己的内心? 己矗起一座纪念碑。

一个人把自己当一条短信息发出去,惊异地发现那接受的号码为:死亡。

一个人用词建起一座村落——那词既是房舍,又是炊烟,也是篱栅、老井和村民。

一个人的村庄,终将被时间命名为:张作梗村。

一个人竖起来,是一座能接受天外信号的塔;平放,是一架横跨欧亚大陆的桥。

一个人的污水处理厂。一个人的垃圾回收站。一个人的,念青唐古拉山。

一个人,曾与母亲共为一体,曾和母亲共用一嘴。一朝分离,他再不能像一条鱼,回溯到母亲体内。啊,一个人的尘世。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一个人庞大的归宿。唯有母亲像一帧记忆的背景,愈退愈远,越来越模糊。

一个人的集体农庄公墓。

当他被编号、被贴上标签,他站在自己的骨灰瓮前:他骨灰的寂静与生前骨头的寂静毫无二致。

一个人冒雨死谏:对那暴怒的雷霆:即使背上插着闪电的斩条。

一个人的春江花月夜,一个人遍地流淌的月光,一个人被月色清洗得模糊不堪的身世。他的生命像江水铺展开去,被月光的凉席悄悄卷走——一个人用词建起一座村落。

一个人,当他不再分娩影子,他沉入纯净的黑夜,像一颗梦想发芽的石头。

一个人的京、津、冀。一个人的深广沪。一个人北伐,相率着长江、黄河、长城三支队伍。一个人的房地产。一个人的股市。一个人集体崩盘:他是他自己的泡沫和恐慌。

一个人大面积逃亡。他剖开自己,看见心跳,纷纷滚出,像一只只觅食的、落单的鸡雏——

一个人的基督安息日……

一个人。当他终于把自己走成一座栈桥,世界从桥下滚滚流过;他月牙形的微笑,被折成一封死亡的请柬,寄往我们肉身共有的原乡。

一个人柴烟满布的天空,他把乌云缠在头上——

乌云:一条孕育思想风暴的头帕。事物的勾连

一棵树,因弯腰系紧跑松的鞋带(树根?)滞留在风中。

一把锯子,从风的后面跑出来,追上了它。

一张床(正是这棵树所打制),默默承受着我们的疲累或欢娱,吱嘎作响。乌云:一条孕育思想风暴的头帕。

一场火,烧了这床,以及风、锯子、疲累或欢娱,供我们取暖。

一颗钉子。从火中析出来——它是我顽劣的童年;多年前,被我用一块灰砖头,钉进了树身中。撞开

走廊尽头,你猛然撞开一扇门。鸟惊叫了一下。也许,这“惊叫”正是被你撞断的门闩。

我曾经熟悉的一切裹着太阳、海洋、青草、青苹果的气息涌进来。

瞬时,室内的凌乱恢复了最初的秩序。灰尘是另外一种抹布,擦亮了幽深的窗户和窗户里的天空。砚台,再次模仿一只黑猫,蹲在书桌上。那儿,一管狼毫墨汁未干,仿佛刚刚写下了一幅字。

我有多久未启用这间屋子了?我把它撂在那儿,仿佛它不是我亲手所筑;又仿佛我不曾在里面居住三年、五年。现在,以消失,它抱孵着自己的存在,比地窖幽深,比禁欲室封闭。比教堂更遥远——

仿佛一颗星星的残骸,它慢慢抽离自身的轨迹,掩埋在空气的尘土中。

然而,从八年前走来开始,你一直在走廊上走着。当我几乎忘记了那个所在,你猛然撞开了那扇门。太阳裹挟着海洋、青草、青苹果的气息,从里面涌出,给一条寂寥的走廊,铺上一层红地毯。也许,这「惊叫」正是被你撞断的门闩。鼓荡

春天。我更关心埋在水里的渔火。作为冬眠的另外一种鱼,它在水中醒来,将改变我对种子发芽的重新认识。而它沾满盐渍的红脸庞,很快就会被大风分享。

我看到山脚下的果农正把多余的桃花用来点燃野火。作为与之对应的桃符,春天的门槛已降至万物的生长以下。

现在,沸腾的,不光是飞蛾般在湖面穿梭的渔火,还有我的那颗沉寂、消隐的心——它曾舔舐南瓜叶子下蜂翅的震颤,并与之把酒东篱。

随着出行频率的加快,蒲公英舍弃了它镀银的车辇,风筝也忘了那根宿命的索线。整日轰鸣的湖水,将它的头埋在云层里——那里的

雨水充满了动荡和巨大的不安。雪狐

是夜落雪。撑着一柄伞,我们在雪中走着。偶尔谈起雪中之狐的有无,你魅惑丛生地说:“好像大家都没见过也。(狐)只是想象中的(产物)。”

“不,我听说(我的)另外一个我见过;那还是在他的前生。”

你停下,望着伞顶倾落的积雪,若有所春天。我更关心埋在水里的渔火。思。迷狂的飞雪中,我看到你的眸子闪闪发光。

“不过,今生我尽量憧憬吧,”雪回旋着,仿佛携带整个世界在向我们聚拢。我俯身向你低语,“我将尽量多去雪夜走动,也许上帝会给我一个机缘,让我窥到前世的狐。——

“如是,我将写出亲眼得见的狐。

“也许是白狐,也许是红狐,也许是蓝色的狐,谁知道呢。”

寒气在加深;

你偎向我,貂皮大衣的衣领摩擦着我的脖颈。一瞬,我仿佛真拥着一只雪中之狐在林中漫步。然而,推开迎面吹来的雪,我依然在你的耳边絮语——

“嗯。雪夜访狐,必得眼中有狐,心中藏狐,血液中有狐奔窜,头发上有狐撕扯。

“而如果普天之下的狐已绝迹,我就用一场雪,在一个月黑风高的雪夜,创造一个狐,来拯救人世的堕落之美。

“啊,那将是一只怎样的狐噢。——

“唯有我们闭上眼睛才能看见,魂魄出窍才能遇到,痛哭着才能在眼中释放她。——

“唯有我们死去,才能守住她(千百年)的清白。

你抱住我,身体战栗。

而一场迷乱的大雪,从更远的外面抱住我们……雪回旋着,仿佛携带整个世界在向我们聚拢。

撑在我们头顶的伞,漂浮着,旋转着,仿佛一朵

正在盛开的

雪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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