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容
雨中倒影
我习惯在雨季来临时,悠闲散漫而行,一个人独自穿过一条条空的街巷。
在行走中,我不断复制自己的倒影,不断粘贴在走过的街巷,以此填补夜雨中一些黑的空旷。
雨脚刷刷地清洗人间烟熏火燎的厚重外壳,润泽大地上细微的细节,包括我蒙尘多日的皮肤,包括我的倒影。
我以行走的方式丈量这个雨夜的景深,校准这个小城的焦距。倒影跟着我,一起贴近夜的光圈,让我不至于太过孤单,我们脚并脚奔赴更远处的黑夜。
有时我拥有好几个倒影,它们随光而聚,随光而离。不管有多少道灯光射来,我和我的倒影们都有同一个立足点。
渐渐地,我喜欢上街上的每一个倒影,它们对应着每一个安静的不可言说的事物。而我只让自己的倒影守在身边。
世界的倒影高一脚低一脚地躺进我的心窝里,我因而知道,雨夜中的每一个倒影都捂着自己的故事。漫步
我漫步,我漫无目的。
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向我走来;一滴雨夜中的每一个倒影都捂着自己的故事。滴雨珠向我迎来;一串串声音向我扑来。
一程一程的倒影粘贴在鞋跟,一程一程的风雨紧贴着脚底,一程一程难割难舍的陌路终是离我而去。
雨中行走的人,有的步伐铿锵,有的拖泥带水,我或许属于后者。
落到地上的雨被脚步踩脏,又与积水同流合污,这是不得不经历的事,是雨行走在云朵和江河之间的不可缺少的历程。
在街头,我牵着自己的影子在人群中漫步,我和雨滴一起向着孤独的大地坠落,我在坠落中保持着已有的姿势。
就这样,漫无目的行走是我全部的目的。昏黄的街灯
是灯光拉着我前行。
有时我也拉着灯光前进。我微微躬身而行,把自己当成一名黄河渡口上的纤夫。每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一个渡口,我背负着一整座黑夜的重量。
我拉着灯光,淌着渡口,渡着自己。
这些桔黄的路灯,在雨中顶着一轮光晕,散发着安静慈祥的光芒,不断给予温暖和希望,成为我夜行的动力。
桔黄的灯光多像儿时的煤油灯,把我拉回童年,我趴在灯下一笔一画写着作业,作业纸上盛满灯光,我趴在矮凳上一直写到现在。
桔黄的灯光多像儿时掰开的烤地瓜,热气腾腾,塞进嘴里,温暖着饥肠,让我没来由地热泪盈眶。
在桔黄的街灯里,一些事物变得更轻盈。我遇见一些老人和小孩,他们安静而纯粹的我拉着灯光,淌着渡口,渡着自己。眼神轻轻地落在我身上,我脸上不禁泛起微微的笑。
所到之处,亮着的街灯成为我的眼睛。
夜色里的事物,静静地在那里,等着我渐次走近,让我心生欢喜。雨帘分开世界
伞下是一个世界。
伞外是一个世界。
触手可及的景物,隔着伞外的雨帘,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这样也好,有一些事物接近了,就显出狰狞的面孔。
低矮的云和雨水垂下,低于地平线,低于我的泪腺,低于这个世界的良心。
只要没有被遮蔽,雨水就会宽容这个世界,带来无所不至的润泽。
雨夜,雨水洗刷蒙尘的世界,雨水轻柔地包容一个世界。
我和街树之间也隔着一个世界。
而我還没有学会雨水的宽容,在昨天我还包容不了一个踩在我肩上向上爬的人。如今,在雨夜中,我知道他多么渴求跃过我,哪怕仅仅是我躺在地上的影子。
如今,我要向雨水学习宽容。
雨帘将两个不同的世界柔和地分开,又在我的行走中慢慢关联。脚印
我在街面一路泼洒下自己的脚印。
洒在街巷的步履很快就被主人遗忘,而街道忠实地记住了这些履迹。
走过的一条条街道都记得我的脚印,这如今,我要向雨水学习宽容。些错落有致的脚印一个紧挨一个地排列着,如我泼洒在纸上的文字。
落在地上的脚印和落在纸上的文字一样,它们独立于我而存在,它们在雨夜中落地生根。
脚印最忠实地记录着生活的印迹,有时候却屡遭忽略。
不忘过去的脚印,才是不忘根本。
在雨中,更多的事物需要清洗,需要记住,也需要注脚。我能做到的,唯有让我的脚印和我的文字忠诚于这个雨夜。
行走半生,有时不想过多留下自己的履迹,恰好雨脚就能遮蔽我的一行行脚印。雨滴的重量
雨滴清洗着小城,并非无缘无故。
云朵自空中而至,雨滴自空中而至,它们回应等待已久的呼唤。
一株株街树在大雨中洗亮自己的树叶,它们开始呼吸,舒展自己的叶脉。我也学着街树,在雨中洗洗自己的脸,洗洗自己的肺,舒展开自己的内心。
梦是如此真实,生活如此虚幻,我也要洗亮夜色中的每一片自己,我要迎接雨夜中那一个干净的我。
我心无旁骛,目光所及之处,我观照整个雨夜笼罩的小城。
在我眼里,这个雨夜和这个小城如今都是我的,这个世界也是我的。只要我行走,它们就都陪我行走。
这些雨一定是为我而来。
每一滴雨珠都含着一个世界的重量。不忘过去的脚印,才是不忘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