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军
2010年,我在国际熊类学会申请了一个研究项目,调查中国境内马来熊的分布情况。马来熊是中国有记录的4个熊科物种之一。在做这个项目之前,我曾经或者正在研究中同另外的3种熊,大熊猫、亚洲黑熊和棕熊。加上参与的美洲黑熊研究,我可以不无虚荣地吹嘘:这是我研究的第五种熊科动物了。
此前马来熊在中国唯一一个确切的标本记载,是1987年正式发表的在云南红河地区收集的一个雌性标本,而收集的时间是在1972年。之后也有多个关于马来熊的報道,发生在云南、广西和西藏,但大部分信息都来白于访谈,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比如标本、照片,或者确认的痕迹。2009年,云南的黄连山保护区还报道了马来熊的痕迹,还是无法得到确认。国际上研究马来熊的同行多次问到中同是不是还有这个物种,于是我决定做个调查,来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马来熊是杂食性的,食物中昆虫和昆虫衍生物的比例较大。所以它们面部和吻部裸露无毛的部分较大,舌头也很长,可以达到20-25cm,便于它们把吻部伸进朽木或蜂巢、蚁巢中问,取食昆虫、虫卵和蜂蜜。这也让它们有了另外一个当地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蜜熊”。而人们常用的英文名字( Sun Bear)翻译成中文是“太阳熊”,因为胸前那个浅黄色的马蹄形或半圆形的印记,看起来像初升的太阳。
马来熊是所有8个熊科物种里体型最小的,最小的成年雌性个体体重只有20kg,而最大的雄性个体也只有70kg。很多人可能想不到,这种熊甚至可以成为蟒蛇的猎物。2005年,研究人员在印尼的婆罗洲用无线电颈圈跟踪一只体重只有23kg的带着幼崽的母熊,最终发现它葬身于一条身长近7m、体重59kg的蟒蛇腹中。这条蟒用了3个月的时间消化了这只马来熊。另外1999年还有一次疑似蟒对一只3lkg重的马来熊袭击未遂的记录。而成年个体成为其他物种的捕食目标在其余熊科动物里似乎是没有记录的。
马来熊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是它与森林的关系。虽然诸如亚洲黑熊、美洲黑熊和大熊猫也都是森林型动物,但是马来熊相比之下更加偏树柄,一生中对于大树的依赖性更加严重,日常柄息很多时问在树上的树洞里面,考虑到它们可能成为被捕食者,这就是一个容易解释的行为了。上世纪90年代在印尼森林发生的火灾,严重影响了那里的马来熊种群。目前马来熊的分布是东南亚热带到亚热带的低地森林,中国西南边境是马来熊全球分布的东北边缘。这个全球分布区的边缘是否退缩了,是我们这个调查要了解的事情。
我召集了一个研究队伍,北大的博士后闻丞,云南人,在野生动物调查方面训练有素而且对研究地区了如指掌;研究生刘熹,负责柄息地遥感分析;还有一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张惠新,负责野外调查。我们把研究分成3个部分:首先是在云南南部有马来熊历史记录的区域,通过不同时期的卫星影像,结合地面的调查,了解过去40年问柄息地环境的变化;其次是使用野外自动触发照相技术,记录这个区域的野生动物状况,看能否得到马来熊存在的证据;第三是访谈,收集当地人关于野生动物的信息。最后综合这些资料,看能否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们要面对一些困难,有些困难是所有项目共同的:如果在研究中得到了一个动物确切存在的证据,我们就可以下正面的结论,但是如果通过努力没有得到动物存在的证据,却不能简单地给出负面的答案;还有些困难是针对这个物种的特殊挑战:同域分布有黑熊,这两个物种虽然有海拔上的区别和体型大小的区别,但是在交错地带的痕迹,比如树上的爪痕,是难以分辨的。
这一年的研究,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一个确切的马来熊存在的证据,红外相机上获得的动物照片也只有一些小型的兽类和地柄型的鸟类。访谈中得知,这里的确曾经有两种熊,一种个体较大,被当地称为“马熊”,胸前有白色的月牙形标志,这无疑是黑熊了;另外一种较小,被称为“狗熊”,胸前有黄色的马蹄形标志,这应该是马来熊了。而访谈的结果告诉我们,近些年可以看见黑熊,马来熊已经消失多年了。
但是这不能让我们下结论说这里已经没有马来熊了。柄息地的信息可以给我们更多的结果。我们收集了云南南部红河流域1974年、1999年和2009年的卫星图片,对3个不同时问的森林作了比较,结果是非常明显的,原始的森林已经被严重破坏。在分析区域中,相比于1974年,1999年时天然林的面积减少了38%,而2009年相比于1974年,则减少了65%。森林的变化不仅仅体现在面积上,还反映在片段化方面,残余的天然林被切割成很小的斑块。1974年时,最大的森林斑块面积有700k㎡,而到了2009年,最大的森林斑块只有41k㎡,参照东南亚马来熊研究的数据,这样的斑块只能养活3-5只马来熊个体,毫无疑问是无法支撑一个可持续的种群的。
我们可以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了吗?也许。从我们调查区域的信息来看,仍然抱有一个马来熊种群的迹象已经没有,可能性也很小了。但是否还有其他区域有可能呢?我把这个问题抛给闻丞,闻丞的答案是:如果有,最可能的是在铜壁关保护区。虽然这个保护区的物种名录上并没有马来熊,但是它位于中国和缅甸的边境上,保持有良好的热带森林,并且与缅甸的马来熊柄息地相连。我们把调查的结果,和这个结论写成报告提交给了熊类学会。2016年,当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对红色名录进行物种信息更新的时候,在分布国家中,中国被标注为“不确定”。
这个“不确定”很快就被打破了。2017年,中科院昆明动物所和香港嘉道理农场的研究人员发表了一个马来熊的确切记录,是2016年10月23日,红外触发照相机拍摄的一段马来熊的视频,地点在云南盈江县的一片社区森林,紧挨着铜壁关保护区。
这是个好消息,我们不必从野生动物名录上删除这个物种了。这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挑战,我们要留住甚至扩大马来熊在中国境内的分布,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我们已经知道马来熊面临的最大威胁是柄息地的丢失,而这些森林为什么会丧失和破碎化?我们的分析表明,丧失的天然林有一半的面积变成了人T林,橡胶林是很大的一部分。上个世纪90年代,一棵橡胶树一天就可以产生2元钱的收入,造成了大片的原始森林被毁变成了橡胶林,后来还有桉树林、茶树园。经济发展所消耗的白然资源,我们很长时问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而马来熊的重新发现不仅带来希望,也让我们看到了白然保护区带来的物种保护的潜力。1986年铜壁关保护区的建立,也许不是有意保护马来熊,但是保留了一片热带雨林,也就保留了马来熊回归中同的希望,也就保护了这个物种分布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