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骏马一片草原

张兴山

写一篇谈论英雄的文章，张贴于闹市通衢，未必有多少人有兴趣静心细读;但《三国演义》中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却广为流传，几乎家喻户晓。可见，同样是谈论英雄，换一种形式后，艺术效果便大为不同。

【名著节选】

青梅煮酒论英雄

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

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

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

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

諕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

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事消遣耳。”

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

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

玄德曰：“未知其详。”

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

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

操曰：“休得过谦。”

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

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

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

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

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

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

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

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

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

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

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

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

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

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玄德曰：“谁能当之？”

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

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

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

【点 评】

此文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段对话，实际上是一篇议论文。文章思路如下：曹刘二人试论天下英雄，在曹操看来，兵精粮足的袁术不是英雄，出身名门的袁绍不是英雄，“名称八俊，威镇九州”的刘表不是英雄，“藉父之名”而成“江东领袖”的孙策也算不上英雄。那么什么样的人是英雄呢？曹操表达了这样的英雄观：“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这段文字借人物之口展开议论，百转千回之后，才给出终极答案。对话之间，人物形象如在眼前，场景画面如在身边。可以说，一旦读了开头，不见到结尾是绝不可能的。关于英雄的定义，通过个性鲜明的人物之口说出来，使我们仿佛听到了说话人的语气，感受到了说话人的情感。这样的艺术效果，是普通的议论文不可企及的。

可以见出，以人物对话为形式的议论文可以通过加入议论语言之外的东西使文章始终贯穿着一种强大的情感感染力，这种优势是普通议论文所无法具有的。这里所说的对话语言之外的东西，可以是人物的神态描写，比如“諕得玄德面如土色”;可以是人物的动作描写，比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也可以是用以烘托气氛的环境描写，比如“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还可以是简单的情节交代，比如“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等等。

我们发现，对话模式的议论文在表达效果上具有这样的优势：可以在人物对话语言之外，巧妙地交待几笔有关环境、人物和情节方面的情况，使文章具有附加于逻辑说服力之上的情感感染力，从而使文章不仅结构严密，而且血肉丰满，真可谓如置虎于深山，纵马于草原。

【佳作展示1】

河水与河岸

张艺乔

“快放开我！我要奔向原野，奔向蓝天，奔向更加美丽奇幻的新世界！”河水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河岸长叹一声，严肃地说道：“冷静吧，我的孩子！当你彻底自由的时候，就是洪水泛滥，生灵涂炭的时候。你难道忘了白娘子一怒而水漫金山的悲剧？你难道忘了江河泛滥时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历史？你难道忘了洪水滔天时那只在茫茫大海上孤独而无望地漂浮着的诺亚方舟？当一个人拥有绝对自由的时候，就是所有人失去自由乃至生命的时候啊！”

“不！拥有自由是我的天性，也是上帝赋予每个生命的权利。你忘了那位仗剑散发为精神自由而粪土万户侯的诗人吗？我崇敬的泪水还曾浮起过他那一叶扁舟;你忘了那对为爱情自由而双双化蝶的情侣吗？我感动的泪水还曾映照过他们美丽的双翅;你忘了那无数为民族自由而浴血沙场的勇士吗？我悲愤的泪水还曾洗涤过他们冰冷的躯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请你拿开拥抱我的双臂，扯断缠着我的發丝，挪开挡着我的胸脯，让我自由奔腾吧！”

“孩子，你错了！真正的自由不是无拘无束，不是肆无忌惮，更不是为所欲为。日月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总是遵循着东升西落的轨迹;季节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总是遵循着春夏秋冬的规律;人生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总是遵循着生老病死的程序。反之，庸夫的自由只能自取其辱。和珅的自由换来骂名千载，袁世凯的自由致其遗臭万年;慈禧太后的自由使得千万百姓当牛做马，法西斯主义的自由则酿成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灾难。”

河水汹涌的浪涛渐渐变成了波动的涟漪。河岸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他苍老的声音越来越庄重，越来越深沉：“自由是上苍赐予芸芸众生的一份特殊礼物。对此过多的贪欲只会导致个人之间怒目相向、集体之间互相倾轧、国家之间战火纷飞。只有你心中装着别人的自由，你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难道我只能这样永远不自由吗？”河水委屈地问。

河岸听了，笑呵呵地回答道：“孩子，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自由吗？你从昆仑山颠飞流直下三千尺，潇潇洒洒走过九曲十八弯;激动时，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惬意时，映着明月，化作一江春水向东流。你看过东风绿了江南岸，赏过清泉流淌在松林间;你闻过钱塘湖畔的十里荷香，听过彭蠡之滨的渔舟唱晚;你遥观戈壁上的圆圆落日，仰望大漠上的冲天孤烟;你暮迎峰上秦月，朝会岭间汉关;神女峰遥遥而至对你微笑，双桅船从地平线上来向你问好……有多少诗人对你放歌，有多少墨客为你兴怀，又有多少向往自由的人将你的画像挂在墙壁上，满怀羡慕，忘情地长叹！”

河水脸上泛出了笑意。

河岸凝望着远方久久沉默，眼中充满了憧憬，轻轻说：“那才是我们应该向往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我们所到之处，绿草如茵，鲜花盛开，小溪潺潺，莺歌燕舞。处处可见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时可闻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农夫们唱着歌儿锄豆溪东，孩子们卧在溪头剥着莲蓬……”

河水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点 评】

与普通议论文相比，这篇文章最大的特色是在结构上采用了人物對话的形式，从而使本来纯理性的论证过程因个性鲜明的人物的参与而多了一份动人心魄的情感力量。比如，文中的河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的发言中既有年轻人向往外面世界的冲动，又有阅世未深者对于生活的懵懂无知;河岸则像一个年高德劭的老者，他的发言中既有长者容忍晚辈冒犯的气度风范，又有智者历经沧桑后洞明世事的睿智深刻。河水呐喊时的激情、河岸言辞中展露的人格力量等因素都是普通形式的议论文所不具备的。

【佳作展示2】

放开那片天空

张   航

鹰在一棵大树上休息。天和地是一片沉默。在一片沉默中，鹰开口问：“许多年前，我还是一只幼鹰。当我学着飞翔的时候，你被人们小心翼翼地种下。如今，我已经走过了半生，却只是偶尔看见有人砍去你身上的枝桠。可见，人类想要抛弃什么，其实也并不太难啊！”

“不，我的朋友！这不是抛弃，相反，正是这看似放任的行为才给了我成长的空间。”大树沉稳的回答在空旷的原野上响起，“真正的良材需要的是自己的田野，真正的大师需要的是自己的天地。没有人去修整秦晋大峡谷的瀑布，于是无人问津的激荡澎湃造就了黄河壶口的奇观;没有人去改变雅鲁藏布江的水流，于是千万年的孤独流淌形成了激动人心的回环。同样，没有人用刀斧去修饰石林，也没有人用锥凿去雕刻雅丹;所以，千万年的沧海桑田之后，才有了游人发自肺腑的惊叹。正是有了海的辽阔，才有了横渡大洋的百米长鲸;正是有了天的高远，我的朋友，才有了庄子对你‘翼若垂天之云的赞叹。”

“哦，是吗？”鹰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自然如此，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大树接着说道，“没有人请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没有人要孔子作《春秋》。《兰亭集序》本是书圣醉中的即兴泼墨，没入石棱的白羽更是飞将军一时的无心插柳。没有山林的自由，哪有嵇康打铁之声的回响？没有田园的自由，又何处安放陶公东篱采菊的悠然？束缚之手会掐死花朵，自由之水才能灌出大树。”

“可什么是自由呢？绝对的放纵、完全的放手是自由吗？”鹰追问的语气里有一些困惑。

“当然不是。”大树微笑道，“河流没有了堤岸就会泛滥，树木不加以修剪就难以成材。自由放任的政治让西汉的王国问题尾大不掉，自由放任的经济让沉迷繁荣的美国遭遇了空前的大萧条。风筝需要线的约束，良驹需要缰的掌控。自由是一片繁荣生长的原野，可原野也需要阳光雨露;自由是一片辽阔的天空，但再雄健的鸟也不能飞出大气层。”

“哦，我明白了！自由是成长道路上的肥料与养分，可肥料过多会有害，养分过剩会致病。”鹰若有所悟。

“对！在自由的原野上，没有稻草人的惊扰，麻雀会啄净谷粒;在自由的社会中，没有法律的限制，天才会成为罪人。曹雪芹创作的自由中不包括可以违背文法，孔子著史的自由中不包括能够篡改史实，同样，政治家施政的自由中也不包括可以专制和独裁。”

原野恢复了寂静。鹰一声快乐的长啸，冲上云霄。

【点 评】

这篇文章在详略安排上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显然，文中的主要人物是大树，他的发言担当着表达主题的重任，代表了作者本人的观点，所以大树的发言不仅占了大量篇幅，而且一开口便滔滔不绝，气势如虹，有排山倒海之势。作为次要人物的鹰，其发言则只是寥寥数语，旨在一步步将大树的论述引向新的高度和深度。简而言之，大树的发言相当于普通议论文中的主体部分，而鹰的发言则相当于普通议论文中的过渡成分。作者在详略处理方面可谓颇具匠心。

对于大树的言论，作者没有给予直接评判，却通过对鹰的反应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比如，鹰刚开始的态度是替大树抱不平，在经过大树的耐心开导后，“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再到后来，“若有所悟”，最后则“一声快乐的长啸，冲上云霄”。这样的写法，既含蓄巧妙而又不失鲜明。

【佳作展示3】

两个铁球的对话

李媛媛

五百年前，意大利，两只铁球将从比萨斜塔上同时坠落。

塔下围观者人山人海。人们的戏谑和嘲讽敲打着伽利略的脸，却又被他自信的眼神击落。

小铁球看着可怜的主人伽利略，忧心忡忡地转头对大铁球说：“哥哥，对于我和你谁将先着地，一千多年前的先哲亚里士多德早有定论，而且他的论断已作为公理被人们信奉至今，可是，我不知道，为何我们的主人非要自取其辱。”

大铁球微微一笑：“未经实践的论断不能成为真理，根据我的经验，主观的判断常常会欺骗我们。弟弟，质疑是一双手，他会把那些初步的判斷像铁矿石一样放进实践的熔炉，灰烬落尽，剩下的才是真铁。没有这个过程，就不会有我和你。若不是对自然与社会的追问，就不会有智者学派对人文主义精神起源所做的贡献;若不是对神权的质疑，这世界上就不会有人道主义的美丽花朵，我们也无缘一睹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和达芬奇《蒙娜丽莎》。”

“可是，对先哲的怀疑难道不是一种不敬吗？”小铁球小心翼翼地说。

大铁球哈哈大笑：“就说你平生最敬仰的这位先哲亚里士多德吧，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自己老师的吗？他平生对老师敬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他又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可见，一个人只有信奉真理胜过感念私情才是对老师真正的尊敬。”

小铁球若有所悟，继而又皱眉说：“对权威的挑战需要勇气，更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一旦失败我们将如何自处？”

抓着铁球的手松开了，在呼呼的风声里，传来大铁球的声音：“的确，挣脱锁链的背后往往潜伏着牺牲的危险，勇敢前进的步伐也有可能被铺天盖地的嘲弄与不屑淹没。可是我的弟弟，你可还记得那个叫哥白尼的人？天主教会的威胁与迫害的确曾阻挡过他揭示真相的决心，可他最终仍是站在了真理的一边，最终，《天体运行论》的出版将“日心说”昭然于天下。无独有偶，在遥远的东方亦有勇者如斯名曰商鞅，他对于社会制度的探索与变革推动着古老的中国开始了伟大的社会转型，后来，东方大地上诞生了一个稳定统一的封建王朝，长达数百年的分裂和战乱从此结束。后来，虽然他因为触动了贵族阶级的利益而被施以车裂酷刑，可他的功绩却影响了中华民族这艘巨轮的航向，他的名字也将永远在历史星河中熠熠生辉。”

小铁球郑重地点点头，耳边虽然风声呼呼，而大铁球的话音却如洪钟巨响。

“弟弟，通向真理的大道不可能平坦，阻碍我们的会有偏见，会有迷信，甚至会有邪恶残酷的政治压迫，但你要相信，时间终会证明一切，任何邪恶的力量都不能够打垮目光如炬、意志坚定的巨人。冰天雪地只是春天的前奏，在勇者的前方，终将会有真理的王冠与赞美的鲜花湛然呈现……”

说话间，哐当一声，两个铁球同时着地。

【点 评】

这篇文章在对话之外适当地加入了对话者的表情描写和心理描写，从而展示出了两个铁球不同的人物形象。比如，大铁球始终显得睿智深刻、沉稳自信，文中对他的描写是“微微一笑”“哈哈大笑”“话音却如洪钟巨响”;而小铁球则显得顾虑重重、信心不足，文中对他的描写是“忧心忡忡”“小心翼翼”“若有所悟，继而又皱眉”，后来在大铁球的开导和鼓励之下终于“郑重地点点头”。这些对对话人物的表情描写和心理描写不仅使对话内容有声有色、饱含情感，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也随着议论的展开而变化起伏，仿佛文章主旋律的和声伴奏，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

大铁球的观点是否正确？伽利略的命运到底如何？文章并没有通过人物对话语言给出回答，却以“哐当一声，两个铁球同时着地”戛然收尾，将作者的评判结果通过客观的实验结果展示出来，刚劲有力而又巧妙含蓄。

[作者通联：甘肃嘉峪关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