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惊蛰一过,地气就动了。地气即大地的体温,动了指地温回升、春回大地。大地的居民——草们树们最早感受到春的气息,开始跃跃欲试。
倘若赋予春天某种形态,最早应该呈萌状:像草一样在地下萌生,树一样在枝桠萌出粒粒嫩芽。草似箭
草的种子或根茎在冬天处于蛰伏状态,像一些冬眠的动物,只有回升的地温才能把它们叫醒。草是那种把柔软与坚韧结合得最精妙的植物。正所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它们纤细柔弱,同时又无比坚韧坚强,一粒在地下深埋几千年的草籽,一旦受到阳光、春雨的呼唤和温润,也会如期苏醒,繁衍成一抹摇曳新绿。再严酷的寒冬与冰雪,也无法阻止它们的诞生。
是的,谁也不知道时光对一粒种子抑或一根草茎施了什么魔法,它们在不为人知的地下慢慢苏醒、膨胀、萌芽,一夜间重回大地,开始生命一轮新的蜕变。它们的芽茎是最稚弱脆嫩的,又是最伟岸阳刚的,以箭矢鸣镝的姿态崛起,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
一个纸质包装盒在露台花坛上,在风雨冰雪中历经了一秋一冬。春日雨后,无意发觉,这个已经坍陷霉变成灰褐纸皮的盒子,趴在坛土上,上面乱七八糟扎满了一枚枚醒目的、剔透的、嫩绿的幼芽。蹲下去细看,竟是土豆苗。它们参差着、争先恐后从纸片后面钻出来。有的刚扎破纸面,芽尖簇得很紧,像一支小号的狼毫;有的把身子抻得如豆芽一样长,锥状苗尖上噙着一粒晶莹的露珠;有的见世面有些时日,茎秆呈通透的轻绿,顶着两片刚展开的嫩叶,叶缘上绣着一圈细碎的珍珠。这应该是年前几个吃剩变质的土豆,被弃在花坛上,又恰好被那个废弃的包装盒覆盖,竞无意造就这样一幕春日即景。土豆是多么慵懒萌逗的植物,成长中的叶、藤、花,乃至球实,更多让人感觉的是一团和气与网融。谁想到其芽茎竞如此生猛、刚劲,把一个包装盒扎得如乱箭穿身。倘若我把它们的茎从纸后面与坛土分离开,那就是一面刚从靶场揭下的箭靶了。
细想想,在春日,这样的场景遇见有很多。岁月静好,一片平静安宁的水面上,某天突然钻出一些锐利芽尖。它们或是蒲草的新萌、新荷的嫩尖、某些无名水藻的幼芽,无不以傲骄霸气的面目出现,最终又无不以现世安稳作结。开春以后,乡土开畈,庄稼人犁、耕、耙之后,把水田捌饬得镜面一样洁净平整。要不了两天,最先醒来的总是那些不得人心的杂草,它们小小的芽尖像刀枪箭戳一样插在两天前还光洁如新的田面上,恶作剧般宣示着它们的存在。
老家产贝母。这种娇贵的药材每年秋天下种,畦要整得跟产床一样整洁,畦土如膏粉,再覆一层沤烂筛过的猪羊圈泥作基肥。几阵春雨过后,纤弱的小苗齐崭崭从畦上拱出,光溜透澈娇憨若栽了一行行牙签。光看这苗,你看不出丝毫娇贵,反倒觉得,它们是如此急迫,像一个待嫁的少女期盼着来自郎君家的婚汛。
芦苇的嫩芽称芦笋,依我看称芦箭、芦矢反而更贴切。一片芦苇荡,春天里,无论水里还是岸上,都是一夜间被人所见识的。此前人们或许觉得,那只是一片闲常的水面,闲常的田地。忽然一夜间,那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让人落不下脚、貌似锋利无比的箭矢、箭簇。刚出土的芦笋青绿泛红,手指头粗,须尖紧箍,收腹挺胸,干净利落,如此枚枚戳着,像煞一片倒扎的箭林。
竹就更不用说了。据称竹子是世上最高大的草。想想雨后春笋的阵仗与气势,足以证明草的魅力所在。树在笑
春天里,树只有一种表情,笑。
一天午后,我恍惚到了露台,看见那一点也不掩饰白己好心情的石榴树,它们春风漾溢,树上的石榴更是美得不像话,密匝匝一粒粒嫩芽红彤彤的,晶莹剔透,像枚枚雀舌沾满枝头,像无数小小鸟在枝头快乐鼓噪,说是叶,其实不比花逊色。早春石榴树的嫩芽遍满枝若满脸红云,稍晚火红的石榴花绽放开来,等待一颗颗红润的石榴结满枝头,就像一个个烂漫的少女在枝头笑咧了嘴。
我家这棵石榴是从一粒石榴籽发芽长成的,去年结了三十多个果子,大的赛拳头,小的也有网球大,成就我家阳台一个最丰硕的年份。当然,石榴开心,欢笑,跟它奉献多少果实没有关系。别的树也一样。对树来说,春天就是个开心快乐时节,它们萌芽的表情,开花的表情,在春风里陶醉的表情,都悦己愉人。这种用色彩、形态或规模渲染出来的喜悦有时更甚声音的感染力。
人愿意与一个面带笑意的人交往,樹也一样。
玉兰树长得粗鄙毛糙,在春天却出人意料地明媚,极富喜感。玉兰花开时节,我喜独白去玉兰花林走走,无数白的紫的花朵像一支支小喇叭、大话筒,在头顶铺排,绵延成一片明媚的浪、美妍的潮。我静静地在花树下倘佯,盘坐,谛听那些关于春天的美丽话语和开怀的笑声。萦绕于耳边的是黄鹂鸟和白头翁喋喋不休的饶舌和聒噪,它们就柄在周围某棵玉兰树的枝头上,可见鸟儿也是喜欢春日玉兰花林的,明媚的花朵儿也让它们心情大好。
樱花的温婉让人想起古时那些娴淑安静的女子,她们小声说话,掩嘴而笑;笑声捂住了,却不免有朵朵红雾飞上她们的粉颊。樱花的粉就像古时女子粉颊上的那片蜜,粉得润和匀淡,红得娇巧写意,是那种只可意会的梦幻色彩。一片一片的樱花林开了,就像一个个绮丽的梦在春夜里悄然漾开,那样的水润、恬静,让心也一点点酥醉化开去。有时候在樱花林下走着,耳朵里不经意间疑有哧哧笑声闯入,停神一看,眼前荡漾着纷纷扬扬的樱花雨、樱花雾,或许,那梦一样的雨和雾,正是被那哧哧笑声镇落、扬起。
桃树的表情类似于樱花,但感觉辨识度要高一些。红花槛木的表情最生动,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快乐似的,把白己那些丝丝缕缕的笑高举在头顶,任其在风中飘展、抖擞。柳丝因开心而越发柔顺,春雨为她秀发刚定了型,上了蜡,叶和絮在上面打了一个个密密的结,像一朵朵灵动的音符。偶尔南下的寒流和乍暖还寒的风把她的发辫高高扯起,也无法打乱她的发型,落下来依旧紊丝不乱。
樟是种喜形不于色的树,四季常绿,不苟言笑,几乎看不出表情变化。但是,忽然某个春天的早晨,满城街头扬起了纷纷落叶,那些酱红夹黄绿的落叶在温酥的春风和满城姹紫妍红的背景里,飘舞,旋转,坠地,让人恍惚疑为进入秋季。仰头一看,原来是樟在换叶,一夜间换上了春装,戴上了粉嘟嘟的花冠,变得神清气爽。没办法,端庄矜重如樟,也在这人间三月天,乐开了花,笑开了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