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饭

罗瑞花

白米饭是金贵的，除了过年，只有过生日才有可能吃上。

读小学四年级那年，队长传达了“田土承包到户”的会议精神，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大人们在队长家里开会，吵嚷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把田、土、山以及猪、牛、农具，还有公家仓里的稻谷，坪里的草垛，按人口，用抽签的方式分到了各家，每个人眼里都闪着亮光。

虎形山在村里地势最高，当时垦荒时爹就主张种茶树，但队长好大喜功，为了获得垦田红旗队的荣誉，硬做三亩水田上报。除了天河水，这里根本没有水源，而且土质兼沙，藏不住水，每年收不了多少稻谷，连稻草都比水田里的矮半截。爹索性将旱田的沟深挖，把水排干，种上了百合，百合花盛开的时候，芳香馥郁了整个村庄。

放暑假了，爹说，下期的学费全在虎形山的旱地里，自己去捡。待百合的花茎完全枯萎，我们兄妹扛锄担筐，兴高采烈地开始采挖，我们一小担一小担挖回家，爹一大箩筐一大箩筐卖给药站，竟然卖了一千多斤。爹攥着錢没买一点儿稻米回来，我们家还是没有吃上白米饭。但开学那天，我们拿着学费去学校报名时，腰杆挺直，心里爽朗，以往可都是娘一凑再凑，分几次才把学费交齐的。我们兄妹把新书放在饭桌上互相交换翻看、欣赏，津津有味的。

村落前的田凼因为水利条件好，平整肥沃，四面皆山，便于隔离，被定为杂交水稻种子培植基地。培植出一斤种子可以换十斤中稻，这是非常诱人的，当时中稻亩产只有六七百斤。村民在技术员的指导下，精心培植着父本和母本，一根杂草都除干净。可当父本扬花吐蕊时，母本却还含苞不放。技术员带领村民用尽招数，见母本还不露穗，只好让村民将母本的稻穗从禾苞里剥出来接受花粉。全村男女老少下到田里剥稻穗，孩子们手指都剥烂了，火辣辣的疼，大人们拿块布条帮孩子缠上，又让继续趴在田里剥稻穗。剥好后的母本稻穗，仿佛插在米升子里的香，齐齐整整很好看，村民很是慰藉。

艰苦的人工授粉开始了，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左右，授粉五至六次，要持续十多天。夏日骄阳似火，禾田里热得像一个蒸笼。每人拿着自制的木耙，一耙一耙地摇动父本给母本授粉，锋利的禾叶划在手上、腿上甚至脸上，生疼生疼的，但想到母本张开无数小嘴接受了花粉，长成金黄饱满的种子，然后有了大碗的白米饭，也就来了劲。授完粉，都是一身泥巴、汗渍和疲惫。一个月后，一年的期待呈现在大家眼前：父本倒是粒粒饱满，母本几乎是黑麻空瘪的，亩产种子不足五十斤。兴兴头头的村民垂头丧气，坐在田垄上，一锅接着一锅的旱烟，呛得人眼泪直流。

第二年开春，当农技员劝大家继续培植种子时，村民疑虑重重，意见纷纷，家庭人口多的文大爷用长旱烟杆指着农技员说：“你是想饿死我家的孩子吗？”农技员被噎得无语，但种子培植必须隔离，一户不种影响全村。爹觉得培植种子是农田增值的一次机会，于是站出来说服大家再试一次。

有了上年的经验，村民将父本的播种时间推迟了几天，父本和母本花期相遇的问题有所改善，更令人高兴的是，出现了可以调节花期、提高母本柱头外露率和结实率的植物生长激素“九二〇”，这年培植种子产量达到亩产两百多斤。在全村欢欣鼓舞的时候，爹病了，肚子疼痛得很厉害。娘没有将种子换成中稻谷，而是以稍低的价格换成了现钱，陪爹进城看病。当医生以十二指肠溃疡给爹动手术时，却发现已是胃癌晚期。娘尽心熬煮的白米粥，虔诚跪求的神仙水，都没能留住爹，脚力很健的爹竟然没能迈过四十九岁这个坎儿。

哥哥已成家另过，姐不忍心娘一个人劳作于田野，辍学了，把她唱歌比赛的奖品——文具盒送给了我。当校园里的石榴花开得火一样鲜明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对我们说，国家现在百废俱兴，急需要人才，为解决农村中小学教师的短缺问题，开始从初中毕业生中选拔优秀生就读中等师范学校，这对农村的孩子可是一个喜讯，考上了吃国家粮，毕业后有工作分配。下个星期筛考，一个月后进城考试。

全校的优秀生除了区委书记的儿子马卫东外，其余的都参加了筛考。筛考成绩张榜公布在校门口的墙壁上，当我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跑着回家告诉娘和姐。吃完饭，我像往常一样，拿米升子量了一升米放进米袋子里，然后再去柜子里装干红薯米带去学校。娘说，要考试了，吃白米饭才有精力读书，不带干红薯米了。说着拿了我的米袋子去米桶里量了两升米，看了看，又加了半升。

回到学校后，我把装有白花花大米的搪瓷碗放进食堂蒸笼，一直守到炊事员把蒸笼抬到蒸锅上叠好才回教室。第二天早餐时，当我从蒸笼里各种杂粮饭中端起我的香喷喷的白米饭时，眼里潮乎乎的，对自己说，一定发狠读书，今后让娘和姐都吃上白米饭。一个月后，老师带领我们进县城考试，我们学校有六人考上了中师，我是唯一的女生。

去城里读书只有一趟早班车，还得走几里山路去镇上搭乘。天刚蒙蒙亮，娘已经煮好了早饭，是白米饭，满屋子香气。娘要我吃饭，她去帮我收拾东西。我只盛了一小半白米饭，心想给娘多留点。娘见我吃完了，就把锅里的白米饭用勺子装到一块湿毛巾上，开始捏饭团子，嘱我在路上饿了就拿出来吃。娘低头仔细地揉捏着，我的眼泪滴落到了手上、地上。

我担着书箱和被褥，衣袋里揣着娘给我捏的白米饭团子，在晨曦中走出山村，来到了县城师范，从此吃上了白米饭。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