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舒
老话说,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
我最早工作的乡里有个村叫龙坑,山清水秀,按现在的说法该叫世外桃源,但那时却偏远闭塞,两百余口人家祈盼用上照明电都等待多年了。
现场踏勘那天,我们是在村支书老许家吃的午饭。大半天的绕峰越崖大家多已筋疲力尽,可老许却毫无疲态,打水去汗、冲茶敬烟,周全着呢!村头、田头、灶头,这是农村工作必须留意的场所,目的是为了从中获取更多的实情,听到心声。我习惯地走进老许家灶间,只见长年烟熏的瓦梁间悬丝如绳,从强光地方陡然进到“暗室”,一时还真难辨都是啥劳什物。其中,有根松紧带样的绳上,绑着一块两个火柴盒大小的带皮猪肥膘,正被灶头热气冲得轻轻晃荡着。大锅在风箱“哔扑——哔扑——”的鼓吹下正红烫时,许家嫂子熟练地将梁上悬膘扯向锅沿,由上而下摁紧绕壁环转,顿时吱吱的煸油声弥漫灶间,随即,满满一砧板的萝卜砸向锅底,猛火中翻炒的爆裂声,随着锅盖的扣定安静了下来……
饭后,我把刚才所见和感慨与水利局领导悄悄作了沟通,听得他心里头也沉甸甸的。在决定是否开工建造的会上,他动情地对县里干部问道:在座从农门里走出来的举个手。齐刷刷地都举起了手……这时,桌下的许家大黄狗似乎也明白这一重大决定,欢快地又摇尾巴又舔我的手,我顺手捋了捋狗脑勺以作安抚回应,它却不依不饶就地趴下,亮出肚白,不停地用头蹭我的裤腿,示好邀宠。
此后的日子里,我常驻该村,为了保障工程有序推进,走家串户动员,宣传用电安全知识,招呼大家抽空砍树风干用以架设电线等。不论我和支书到哪儿,狗儿都跟着,或打前站或垫后,像个称职的“大内护卫”。特别是去工地就更加兴奋了,仿佛调动所有的警惕,走走嗅嗅,跑跑停停,忽而冲出视线不知所向,当大家正忙着现场勘误时,又会突然冒出来站在突兀处,那气势如同“狮子王”在环视领地。尤其让我惊讶的是,偶尔会叼只还在挣扎的野兔,每回都是昂着头作孤傲状,似乎在说:给个赞吧!于是,那顿夜饭便多了话题与趣事,也令我对山里狗儿的能耐有了更人性的认知。
山里的秋冬不仅是渐显渐多的叶黄与萧索,更有党员村干带头出工和安排各方任务的辛劳。支书老许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一盏灯的愿景,连同家人也不得消停,每天鸡叫三通就忙着灶膛蒸笼。喷着稻花香的蒸饭不停地搅和我的清梦,也如鼓舞我起床上工的号令。狗儿似乎慵懒地趴窝,一旦听到脚步声马上激灵起来,朝着电站方向呜呜轻哼。有时我就嘀咕:莫非它也在催促我履职吗?
霜天一日浓似一日,但狗儿不畏,老许也习以为常,唯独我的脚拇指常被山石磕碰得疼痛不已,徒增对自己笨拙的不屑,更希望早点竣工。有付出必有收获,沟渠、管道、水泥墩、机房等等,看着一天比一天有形的电站,办成大事的信心就更足了。
值得村中人记住的日子终于盼来啦!那天村里村外喜气洋洋,老人、孩子乃至狗们像过节一样,把村野带动得热热腾腾。横亘在村口的是一条流向邻县的大溪,溪门宽阔,水声哗哗,五十来尺的碇步石牢牢地扎在水底,摆渡的竹排因冬日少雨已不再受宠。村里还专门请来唢呐鼓点,在岸边欢迎县乡领导来村剪彩。狗儿也像老许那样活跃,哪儿人扎堆,哪儿就有它的影子。
晌午时分,头头们沿着新开的机耕路到了电站。小水电毕竟小,也才每小时二百来度的发电量,但对当时的龙坑村来说已是天堂般的美事了。来水管道就像架往天边的云梯,被犬牙钩岩和老松藤蔓揽着,又如紧紧抱住年轻貌美的新婚媳妇。
斜阳下,学校兼村部的小操场用作升旗仪式的竿上,临时悬挂着一颗大灯泡,特别抢眼,仿佛是一轮即将冉冉升起的皎月。人们的心情不同往日,都恨不得老天快快黑下来,好让那盏明灯发出幸福温暖的光芒。六时整,早已绑妥红绸带的电闸门把儿,在县乡领导的共同推送下,一片光明世界伴着“噢——噢——噢”的欢呼声响彻夜空。刚放下紧张的我,忽然发现形影不离的狗儿并没有跟来,猜想它可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呀,也就没去细究。操场上的大灯就像航标灯指引着我们回家,快到学校时,天已大暗,乐于赶鲜添乱的孩子们也已各归各家,去在乎各自屋堂周遭的别样美好了。缕缕肉香和美味山珍混合着不断飘近,行走中的大家心知肚明,不由得加快了脚力。
三张八仙桌刚好摆满一个教室,冒着热气的菜肴逗人直咽口水。一大脸盆的煮粉干被猪油捂得严严实实,看似上桌多时,触碰盆壁方知是“开水瓶”模式——外冷内热。大家济济一堂,一边好奇地相几眼头顶的电灯,一边劝吃劝喝,一碗碗家酿米酒像喝凉水一样倒下喉。不知是卸下担子的原因,还是人逢喜事,大家都特别放得开,热烈的氛围不亚于打了一场大胜仗。
这时,又有一股特别醒鼻的暖香直奔教室。但见老许支书手拎蒙着脸巾的铝桶进门,亲手掌勺,先县乡后村干老党员依次舀上,独独不给自己盛一碗,而且一脸的戚然和不舍,这与他平时开朗豪放形成明显的反差。大约消受了大半碗,终于有村干用筷子敲着碗沿,在我耳邊悄悄地说:“这好东西是狗儿身上的肉哎!”声音虽小却如雷轰顶,感觉身子掉入了冰窟窿,揪心的负罪感如弦拨弹隐隐颤开,作呕的冲动一忍再忍,终于抑制不住了,匆匆出门把已经填满胃的五味杂陈,一股脑儿还给大地……
直到临睡前,许家嫂子捞了碗素面给我吃下,才黯然入梦,迷糊里满脑子是狗儿的身影。挨到天蒙蒙亮,我索性开灯起床朝狗窝走去,想作个凭吊式的告别,可是细心而重情义的老许支书仿佛知我,早将其处理得无影无踪了。虚无中我茫然地看向水电站方向,两盏灯正亮闪着,像狗儿的眼珠子,半似招摇半似宽恕地迎面照来。然而,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念叨过“狗肉大补狗肉香”那句无厘头的话,也成了一块我至今不能落地的心病。
天大亮,村里人自发地送我们回家。老许支书已经没了昨日的寡欢,怎么看,都不如往日出神。回头挥手时我忽然发现,他是痛失了支撑行远和负重爬坡的拐杖——狗儿的原因呵!
责任编辑: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