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楠
鲁迅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时代的文学战士,一位革命者、思想家,鲜为人知的是他对艺术的热爱与执着,以及作为收藏家的审美情趣。
鲁迅自幼爱看戏,爱描绘,中年时研究汉画像,晚年提倡版画复兴。他收藏过大量的花笺,并以花笺写信给其好友。以往关于鲁迅信笺的研究只注重字里行间的内容,忽视了花笺所体现的审美追求以及艺术素养。
鲁迅12岁那年,祖父周福清因“科场舞弊案”被关押在杭州,他常用彩色信笺给绍兴家中寄信,从而在鲁迅心里种下了钟情花笺的种子。1898年2月,鲁迅到杭州探望狱中的祖父,途中曾购买《徐霞客游记》,重读时在一张画有“风莲图”的曙红色笺上自拟书目一页。
现存鲁迅手稿中,1911年7月31日写给一起留学日本的同学许寿裳的信是最早使用彩色信笺的一封。这些信笺为单色水印,其中两张印有海派画家任熏所画的花卉,还有一张人物、一张法螺。1912年,鲁迅随教育部迁到北京,得以经常光顾琉璃厂的南纸店。《鲁迅日记》中记录了从1912年到1926年,鲁迅曾到访琉璃厂480多次,购买物品3000多件,诸如到琉璃厂清秘阁、青云阁等笺纸店购买信笺。
1927年,鲁迅与许广平情定终身。定居上海以后,因著述、交际之需,鲁迅与他人的书信往来颇多。此时他多使用上海、杭州一带印制的笺纸,这些笺纸大多采用单色双勾的绘制方法,线条清晰,造型准确,但样式单调,缺乏韵致。鲁迅对这些笺纸并不十分喜欢。他在1933年10月27日给郑振铎的信中说:“上海笺曾自搜数十种,皆不及北平;杭州、广州,则曾托友人搜过一通,亦不及北平,且劣于上海,有许多则即上海笺也,可笑,但此或因为搜集者为外行所致,亦未可定。”
开启鲁迅收藏花笺里程的,是他1929年5月回北平探母之行。他在北平待的20天里,曾两次到琉璃厂购买笺纸。《鲁迅日记》5月23日载,“从静文斋、宝晋斋、淳菁阁搜罗信笺数十种,共泉七元”。5月28日载,“往松古斋及清秘阁买信笺五种,共泉四元”。他在5月23日致许广平的信中说:“走了三家纸铺,搜得中国纸的印笺数十种,花钱约七元,也并无什么妙品,如此信所用这一种,要算是很漂亮的了。还有两三家未去,便中当再去走一趟,大约再用四五元,即将琉璃厂略佳之笺收备矣。”看来他对第一批收藏笺并不十分满意。
鲁迅于1932年11月回京探亲,再次到琉璃厂搜集笺纸。11月23日的日记载,“往琉璃厂买信笺四盒”。11月25日“至松古斋买纸三百枚,九角”。得知鲁迅对笺的爱好,又有友人相赠。1929年3月8日,钦文心赠笺40多种,12月8日柔石赠信笺数种。两次北平之行及访笺经历,使鲁迅萌生了搜集笺纸、刻印成书的念头,也奠定了他1933年与郑振铎编印《北平笺谱》的基础。
我们可从《鲁迅手稿全集·信札卷》、鲁迅博物馆藏遗存笺纸以及《北平笺谱》等笺谱中,一窥鲁迅藏笺的整体面貌。从1911年7月到1936年10月,鲁迅现存手稿1400多封,使用笺纸写的书信约400封,其中色彩艳丽的信笺数量之丰,令人震撼。其中多数是鲁迅自身漫步于琉璃厂时挑选的笺纸,还有一些是郑振铎等友人收集赠予的。这些笺纸大约有170种铭牌,总计多达560张。
在长达25年的时间里,鲁迅不间断地使用笺纸,体现了他对笺纸的钟爱,以及民国大家的文人意趣与文化涵养。他使用和收藏的笺纸,大多是民国笺纸店所印行的笺纸,包括北京的宝晋斋、静文斋、淳菁阁、松古斋、清秘阁、清湘楼、荣宝斋、彝宝斋、懿文斋、成兴斋、澄心堂,天津的文美斋,上海的九华堂、凌云阁这14家印制的笺纸,其中使用最多的就是九华堂的笺纸。
九华堂是民国时期上海的笺扇庄,创号于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是一家以制作经营笺纸、印泥、扇面、名人书画及木版水印为主的字画店,其制作的笺纸更是名家、学者所爱之物。20世纪30年代,九华堂最吃香的是“三吴一冯”,即海上画坛翘楚吴湖帆、吴待秋、吴华源、冯超然四位画家的画作。
魯迅在日记和书信中曾多次提到购买九华堂笺纸,定居上海后就开始到坊间购买九华堂的笺纸。1929年5月,鲁迅到北平探望母亲的那段时间里,他多次使用九华堂的花卉笺给远在上海的许广平去信。赋有情趣的花笺,如5月15日使用的王仁治所绘的枇杷和莲蓬两笺。这两笺上都有题诗,枇杷笺题:“无忧扇底坠金丸,一味琼瑶沁齿寒。黄珍似梅甜似橘,北人曾作荔枝看。”莲蓬笺题:“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可以想见新婚不久、已有身孕的许广平,看到这两枚花笺,能够体味到鲁迅精心挑选信笺的意义,以及平实文字中所蕴含的夫妻温情。
民国时期,文人画家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加入到制笺的领域,笺纸店与文人画家合作,文人画笺风行一时,成为笺纸史上的一大高峰。鲁迅使用的民国文人画笺以陈师曾、王仁治、王诏、吴待秋为最。
《鲁迅手稿》中最早使用的民国画家画笺就是陈师曾画的虎符笺。陈师曾早在青年时代就与鲁迅为南京矿路学堂同学,之后一起留学日本。鲁迅在东京筹办《新生》杂志,陈师曾也是积极的支持者和赞助者。1912年秋,陈师曾归国后,二人又在教育部共事,常常一起逛小市,看画帖,交换碑拓。
自1914年1月起,陈师曾画笺便成了经常装点鲁迅作品的“常客”,并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不论是对鲁迅,还是对陈师曾来说,二人共事,不仅是知己的重逢,更包含了怀抱着相同理想的艺术家、知识分子在达成共识与互相理解的基础上构筑起来的友谊。《鲁迅日记》中所载的陈师曾小幅画作大多收藏于鲁迅博物馆,而鲁迅珍藏的印章中有诸方为陈师曾篆刻。
1931年,鲁迅使用陈师曾画的虎符笺给李霁野写信,具有一定深意。李霁野为未名社的核心成员,他在北京负责辅助鲁迅《朝花夕拾》等书的出版事宜。从鲁迅与李霁野来往的7封信中可以看出,鲁迅想从陈师曾画笺中挑出一张作为《朝花夕拾》的封面,但最后似乎也不盡人意。1928年1月31日鲁迅致李霁野的信中写道:“《朝花夕拾》上的插图……但是书面我想不再请人画。琉璃厂淳菁阁似乎有陈师曾画的信笺,望便中给我买几张(要花样不同的)寄来。我想选一张,自己写一个书名,就作为书面。”2月26日鲁迅致李霁野信中又写道:“昨天将陈师曾画的信纸看了一遍,无可用。我以为他有花卉,不料并无。只得另设法。”最后出版时,鲁迅用陶元庆的画做了《朝花夕拾》的封面。
鲁迅在1933年2月5日写给郑振铎的信中称:“去岁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与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鲁迅在《北平笺谱》序言中又讲:“及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镌铜者作墨盒、镇纸画稿,俾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可见对陈师曾画笺的开创性,鲁迅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同时,这段富有启发性的文章,囊括了解读诗笺与雕刻,以及更早的金属镂刻等发展趋势的重点。
镂刻墨盒的技术是怎样转化为笺纸设计服务的呢?作为走在时代前沿的画家,陈师曾等人到了北京后,在墨盒的刻稿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们借助雕镂手工匠人的力量,通过刻工的技术完美地呈现出画稿的效果。同时社会上还出现了一种尝试给墨盒、镇尺等文房进行墨拓,以欣赏拓本的风气。
为了打造出更加精致的墨拓作品,渐渐出现了一种方便雕刻、用线较少、具有韵味的描线手法。而这种专为墨盒设计出的描线手法,逐渐被应用到笺纸的设计中。更有甚者,通过减少运刀的程序,创造出具有更高艺术效果的描线。鲁迅从陈师曾等画家和雕刻家身上看到了为此付出的努力,以及这种艺术表现形式所呈现出的独特魅力。
“虎符笺”正是陈师曾探索新的手法而创作出的笺纸。因此鲁迅认为,在装帧《朝花夕拾》时能够用上陈师曾的笺纸。此后鲁迅给爱妻许广平写信时,还用过陈师曾的“莲花水草”笺、山水笺等。在《北平笺谱》中,更是采用了多至32张的陈师曾画笺。其中8张为淳菁阁制的小幅单色梅竹笺;其后8张为淳菁阁制的花果笺;后续8张为松华斋制的花果笺,色彩艳丽的花果铺满了整张笺纸;最后8张为单色印制的灰色山水笺,富有雅趣。这些笺纸上面有写给收信人的文章内容,还有杜工部的诗文作为装饰,同陈师曾的画稿相映成趣。
《北平笺谱》中所占比重最多的作品,除了陈师曾画笺,便是齐白石画笺,达22幅之多。鲁迅与郑振铎两位编者对这位艺术家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鲁迅虽未曾与齐白石面对面地接触过,但他对齐白石的画笺艺术评价很高,并在与郑振铎编书通信中多次提到齐白石。同时,鲁迅在《北平笺谱》序言中也对齐白石所画的笺纸十分赞赏,“稍后有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诸君,皆画笺高手,而刻工亦足以副之”。
齐白石对鲁迅、郑振铎选其笺谱也大为肯定。在《齐白石辞典·师友及其他》中,专设“鲁迅”条目,说鲁迅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与郑振铎编印《北平笺谱》,第五册内收有齐白石画作二十页。其中荣宝斋所印十二页为花果,李振华刻;松华斋所印四页为花果,张东山刻;静文斋四页为人物,李华庭刻”。齐白石称“选录者极有眼力”,引为知己。
鲁迅在书信中曾使用齐白石画笺两封。一封为1933年2月23日写给时任《申报·自由谈》主编黎烈文的信,信中探讨是否可向黎烈文借萧伯纳专籍和郁达夫文章阅览一事,所用笺纸为荣宝斋制的齐白石花果笺。另一封为1935年11月25日周海婴在鲁迅辅导下写给母亲的信,所用笺纸为松华斋制的花果笺,题有“齐白石翁为松华斋制”。两笺都被选入《北平笺谱》。
鲁迅使用的信笺中最多的是王仁治的画笺,共用其画笺23枚。王仁治,字潜楼或潜孙,号冷公。光绪年间,他被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因擅书画刻印,被宫廷延为内廷供奉,曾为慈禧代笔,画上钤印“凤凰池上客”。民国十四年(1925年),他在杭州创办西泠书画社,并任社长一职,其对山水、花鸟、走兽、人物皆有所涉猎,临摹的任渭长女侠画很受欢迎。鲁迅多用王仁治所绘动物笺和花卉笺,也用过王仁治临摹的任渭长红线女侠笺。
在将王仁治绘的枇杷笺、莲蓬笺带到北平大约一个月前,鲁迅曾使用过其动物笺系列,如1929年4月7日寄给韦素园的两张。其中一张“受天百禄”笺为黄版单色,笺上画有与“禄”同音的鹿,寓意吉祥。另一张“骏马脱重衔”笺为茶色,画一匹挣脱束缚奔驰的骏马。鲁迅在信中围绕卢纳察尔斯基的艺术论以及同期出版相关的翻译问题展开激烈的论述,随即笔锋一转,笑着预言道,创造社的革命文学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产物,不久就将转向恋爱文学。鲁迅笔触尖锐,配合脱缰骏马的回首之姿,无比巧妙。
此外,鲁迅在1929年4月20日寄给李霁野的信中用了一张“风生虎啸空林”笺,为一幅悬崖边大树下的虎啸图。信上写道:“上海的出版界堕落了,净是印些吊膀子小说来骗人钱财。”这不容分说的驳斥文字的前方,“迅”字的署名被老虎衔在嘴里,应为有意之举。
鲁迅对吴待秋画笺也是非常推崇的。吴徵(1878—1949年),字待秋,号春晖外史、鹭鸶湾人、抱鋗居士等,浙江崇德人。吴待秋擅画密梅,尤喜画“五色梅”和“赭梅”。1906年,吴待秋赴北京就任京兆尹后,曾受荣宝斋之邀,画有雪梅、红梅、白梅、绿梅、赭梅及五色梅等6种信笺。《北平笺谱》将这些梅花笺悉收入册,共收录17幅之多。梅花笺取金农、罗聘之法,融于自身的写生画中,落笔轻盈,挥洒自如。鲁迅称吴待秋为“画笺高手”,确非过誉之词。
鲁迅手稿中使用九华堂制的吴待秋画笺12张。在鲁迅写给郑振铎的信中,揭开《北平笺谱》印制序幕的第一封信,就用了吴待秋的画梅花笺。信中讲道:“因思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择优(对于各派)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页形,彩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书,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此笺选取由吴待秋以横向构图所画的两枝金木樨,画上题有“云外天香”四字,并有鹭丝湾人的署名以及刻有“待松”二字的朱印。金木樨娇嫩的花朵与题字、署名皆为橙色,叶片为浅青色,其飞白的效果甚是美丽。第二张印红梅绽放于挺劲有力的枝干上,题有“冷艳”二字,署名为“待秋”,印章为“岱秋”。鲁迅原本质朴而洒脱的书法,与诗书画印构成的信笺相得益彰,写信人静谧的思绪跃然方寸之间。这两笺也是鲁迅为了催促郑振铎加快编纂笺样簿而拿给他看的样笺,并在编辑《北平笺谱》时被收录在第六册中。
鲁迅应该很偏爱梅花箋,除了吴待秋的梅花笺,《北平笺谱》第三册还收录了吴观岱梅花笺系列的四种铭牌笺。鲁迅在1929年到1930年也都集中使用此梅花笺。收件人为许广平、郁达夫、章廷谦,仅限于非常窄的交际圈子。一位是一直留在上海的怀孕的妻子;一位是日本留学时代以来的知己,在上海时期被年轻的进步作家疏远,唯有鲁迅执拗地继续同其交往;还有一位是身处杭州川岛、鲁迅衷心敬仰的作家。以上三位,可以说是自家人,不论是在内心激荡不安时,还是在工作中面临挫折时,他们是能够倾诉私人情感的对象。
梅花,“岁寒三友”之一,对在这一特殊时期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友人、亲人,他才会使用梅花笺。因此梅花笺于鲁迅而言,还是一种特殊的慰藉。在鲁迅同左右两翼文艺领域论战时,为了救国这一中华民族的共同目标,决心求同存异的鲁迅,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结成之际,还支持将梅花视为其统一的象征与旗号。对此,鲁迅自身还曾经在梅花笺上书文,讲述自己当时的心境:“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
在鲁迅去世前的两年,他还大量使用过各色彩印的中国古代仕女笺11种、西洋跳芭蕾舞女孩笺9种、芥子园画兰笺8种、十竹斋博古笺7种,精细挑选,给朋友写书信。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胸部旧疴复发的他,在闷热的上海租界地,依然笔耕不辍地战斗着。他与知音好友、年轻艺术家之间的交流和沟通,构成了他生命的绝响。而这些信笺也让他得以放下论战之笔,舒缓一下紧张的情绪。
那案头的诗笺、花笺,不只是沟通心与心之间的工具,也启发了鲁迅新的神思,促进了其新的工作,赋予其战斗的勇气。
鲁迅讲:“譬如哪怕是极其简单地收集几枚画有旧式图案的笺纸,我们或许也能够从中观察到其所在时代的风气、习惯以及社会的真实面貌。”鲁迅的藏笺是一位伟大战士的艺术收藏,这一封封信笺,展现出了鲁迅深厚的艺术修养,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