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林
2018年,国立师范学院成立八十周年。这所在抗日烽火中奠基于湘中山区的学校,就是今日跻身国家“双一流”大学建设行列的湖南师范大学之前身。
母校八十周年校庆,北美校友自然不会置身事外,捐资助学之余,还商议共同撰写一本书,作为校庆的礼物。
在这些校友看来,目下“逢十隆庆的诸多黉门之欢”,与“逢十豪显的商铺店庆、厂庆及富家婚庆、寿庆”一样,其套路“不外乎官人、富人、艺人三位一体的嘉年华”。一阵喧嚣热闹过后,究竟留下了多少有益的东西,实在不得而知。他们别出心裁,想通过编写这样一本书,来向在校学子讲述父辈历史,以示不忘过去。这些校友均为身处困境逆袭成才的现实典型。他们以学长身份所讲述的一个个励志故事,很容易在“九○”后的学弟学妹中引起共鸣才反响热烈。这一点,从10月25日晚“作者、编者、读者见面会”场面之火爆、提问之踊跃就能窥见一斑。这确实是此次校庆中最有意义的活动之一。
迎接校庆,或许是编写《故园的背影——湖南师范大学北美校友笔下的父亲》一书的原始动因。除此之外,这项写作活动应当还肩负着体现父亲生命价值,甚而重新认识父亲、完成情感救赎的使命。
对于家庭而言,父亲是主心骨,是顶梁柱,不可或缺。但在“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分工中,父亲总是其中最严厉、最沉默的那一个,在子女的心目中,远不如慈眉善目、体贴关怀的母亲那样可亲可爱。子女对父亲疏于了解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从校友们的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融洽。通过这样一个写作活动,他们得以加深对父亲的理解,有的甚至解开了几十年的心结。一定程度上说,从拒绝接近到尝试了解,从误会、怨恨到感恩、忏悔,是大多数校友在写作过程中都曾经历的心路历程。
按照主编的说法,该书“不属于通过声音来传递记忆的口述历史”,只是文史资料式的回忆录,是家史。但该书的写作,又的确“酌情参照美国口述历史专家S·柯蒂斯《口述历史指南》、D·里奇《大家来做口述历史(实务指南)》等书中确保求真的某些通用要求”。基本是“真实的资料”和“诚实的叙述”。这种史家手法的引入,有效避免了当下回忆录写作中普遍存在的捏造事实、自吹自擂等弊端,也使得该书超越了家史的范畴,进而具有了记录和描述普通人生活史的价值。
西方新史学的代表人物鲁滨逊说:“一切关于人类在世界上出现以来所做的或所想的事业与痕迹,都包括在历史的范围之内。大到可以描述各民族的兴亡,小到描写一个最平凡的人物的习惯和感情。”中国的历史学有以政治史为主要内容的传统,关注的重点是帝王将相和英雄人物。梁启超在《新史学》中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就是说的这个意思。西方新史学的出现,将历史上的普通人当成了研究主题,积极倡导和实践为这些普通人写历史的主张。这是对传统史学的一种反动。
更有进者,普通人的社会生活史,记录和研究的内容看似琐碎细小,但其对于理解宏大的历史事件、进程却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鲁迅的论述或许比较极端,但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北美校友也是希望借助细叙父亲的一生再现那一段历史,以为将来的研究者提供可靠的社会史、生活史资料及参照。
要书写好父辈的生活史,离不开“真实的资料”。
该书尽管是文史资料式的回忆录,可是特别强调档案史料的运用。该书主编要求:父亲是公职人员的,必须查阅其所在单位的人事档案,并参照档案记录,“说准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除了人事档案,还须充分利用父辈留下的著述、手稿、日记、工作笔记、书信等文字资料。为了便于“未来的历史研究者结合人事档案资料,作追溯性的文本审视”,还要将各自父亲的真实姓名、年龄、退休前所在单位等信息一一标明。
这一要求,针对有公职身份的人员。倘若父亲是体制外的自由职业者,那是不可能在官方的档案中找到丝毫蛛丝马迹的,有关史料的搜集就得另辟蹊径。“亲历亲见亲闻”的史料,相对于写作主题来说,就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口述史料也大体可以归为其中的一种。社会生活史与口述史之间存在天然的联系,每一个心智健全的社会成员,都可利用口述的形式书写自己的历史。有一位作者就说:“与父母亲和家人坐在一起围着火盆聊天,听他们的故事,很温馨,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可惜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好在十几盘录音带还在,听到父亲的声音,好像又回到了他的身旁,好像又回到了他背着我走过绥宁枫木界去长铺镇给爷爷拜年的歲月,好像又闻到他肩背上散发的带着丝丝苦涩的汗味。”
这些“亲历亲见亲闻”的史料,乃至父辈生活史本身,已成了不可再生的历史资源。北美校友此举,有意无意中还起到了抢救性发掘史料的作用。二十七位父亲中,出生于二十世纪一十年代的有四人,二十年代十二人,三十年代八人,四十年代两人,五十年代一人。除四位仍然健在外,其余均已离开人世,属于他们的时代已渐行渐远。就算是那些和父亲共同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作者,也大都即将或已经步入退休行列。对父辈的生活史资料进行抢救性发掘,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要书写好父辈的生活史,应当遵循“诚实”的叙述原则。
所谓“诚实”的叙述,就是忠于事实的本来面目,不说谎,不造假。各位作者本着“为普通的劳动者父亲立传的使命感和责任心”,参照口述历史写作的基本规范和要求,尽量避免“任何杜撰的内容与情感高升的文字”。无论作者和他们的父亲在曾经的岁月里遭遇多少磨难,受过多少打击,也不管父子或父女之间关系如何,文章作者大多能够秉持客观公允的态度坦然面对过去,没有把文章写得充满怨气,而是力求用事实说话,反映普通劳动者的喜怒哀乐。
除主编以外,所有作者均非训练有素的专业史学工作者。而且,作者与被书写对象之间的关系非常特殊,要让作者完全站在“他者”的角度,真正做到“虚其心以求之,平其情而论之”,实在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溢美拔高、误解臆想之处也许难免。如果设身处地,本着为后世留美善记录的菩萨心肠,则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要写好父辈的生活史,还必须讲究书写艺术,“以读者为中心,尽可能增加文本的可读性”。
传统的历史书写长于故事情节描绘及人物个性、内心世界刻画,适合于以英雄人物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传统史学领域。当研究者将视角转向普通民众时,却发现可用于书写的材料少之又少,书写方式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该书对书写对象的时段的选取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民国时期是父辈的青少年時代,除少数人接受到良好教育外,其余不少人都早早步入社会,承担起帮助父母养家糊口的重任。有位父亲年幼失怙,年仅六岁,他的母亲就手把手教他看牛砍柴,还告诉他:“你现在是家里最大的男子汉,这些事只得靠你来做,帮妈妈养家。”为了帮助养家,还有一位父亲十四岁就下到了铁矿当矿工。
改革开放之后,随着政治环境和经济状况的逐步改善,父辈的生活也日渐丰富起来。有一位父亲,年近七旬还考取了机动车驾驶执照,迷上了玩电脑、摄影、发微信、写美文、酿红酒、烹美食,和“三五好友去郊外骑行,或自驾汽车远走”。还有一些则远赴重洋,去到美国和子女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这,应当是父辈生活最为惬意的一个时期。
父辈在民国时期的生活,文章作者知之甚少,资料的挖掘相对困难,所以着墨不多;最后一个阶段,大家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只有中间这个时段,影响作者最为深远,也最具书写之价值。
这个三十年,就年龄来说,是父辈一生的黄金时期。年富力强,充满期待,普遍有着依靠辛勤劳动过上好日子的强烈愿望。可现实中,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日子就是红火不起来”。在形容那个时代的物质生活时,许多作者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物质匮乏”四个字。物质匮乏情况下,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解决全家的衣食住行问题,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于是,我们就看到:有的父亲在工作之余,一心扑在了在单位和宿舍旁边开荒种菜的事情上。一来可以填饱家人肚子,二来还能接济左邻右舍,也算是乐在其中。有的父亲,为了让全家挨过青黄不接的日子,只能忍痛当掉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有的父亲,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放下尊严,觍着脸面四出借贷;等等。
但即便是在这种困难的环境下,父辈们仍旧没有放弃希望。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未来,寄托在了后代身上,尽其所能为每一个子女撑起一片自由的天空。有一位父亲被红卫兵赶出了家门,不得不带着一家大小,搬进了一座一半正在使用一半已然废弃的公共厕所。面对这样的环境,这位父亲一方面做着孩子的思想工作,打消他们的自卑心理;另一方面坚持读书讲故事,以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硬是把一个臭气熏天的茅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故事会所,引得那些进出公厕的人,时常向这一家子投来诧异的目光。几年之后,等到高考制度恢复,当别人家的孩子茫然不知所措之时,他的两个儿子却胸有成竹,双双中榜。坊间传言,说湘潭大桥旁那间公共厕所里放出了两颗高考的“卫星”。
该书的出版,是全体作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尤有赖主编郭世佑先生的精心指导和辛勤付出。
郭世佑现为同济大学特聘教授,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访问教授,出版有《晚清政治革命新论》等学术专著,且主编过“法大人札记丛书”、“湘籍学者丛书”等三套学术丛书,有担任过主编的丰富经历。即便如此,要把长期工作生活在异国他乡,母语表达生疏,又不具备历史学专业知识背景的北美校友组织起来,从事这样一项写作活动,仍然是一项富有挑战性的工作。
与当下诸多沽名钓誉、只挂名不做事的主编者不同,郭先生不仅提出写作要求,确定该书写作原则和思路,对文章的反复修改和润色也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有些稿件修改甚至多达十次以上,真正称得上是数易其稿,任劳任怨。为了该书的顺利生成,他还率先垂范,贡献了自己的作品。在代为搜集和核实档案资料的过程中,郭先生掌握了许多不为子女所知的信息。有位作者的父亲,早在1986年就被美国的《数学评论》特聘为评论员。这一身份,足以说明他在国内外数学界的影响和地位,而作者却浑然不知。这个重要事件最终得以写入文章里,正是拜郭先生所赐。
站在出版者的角度看,遇见这样一位主编,也算得是一件幸事。虽然在该书编辑出版的过程中,与郭先生的交流沟通并非每一次都是令人愉快的,争执、冲突在所难免,误会、僵持时有发生。但是,全力将这件事做好做完美的心愿则是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