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菩萨低眉

2019-07-22 05:54刘少勤
书屋 2019年7期
关键词:周作人鲁迅

刘少勤

时下有些人士尽力渲染鲁迅的仇、鲁迅的恨,大谈鲁迅的心胸如何狭窄。某文士摘取鲁迅遗嘱的片言只语,抛出“仇恨哲学”几个字,想把鲁迅装进他煞费苦心编织的黑色网兜中。

鲁迅是有大恨,但更有大爱。能恨,才能爱。一个人凡事不动感情,没有是非善恶,一味点头打哈哈,恨自然是没有了,但因为麻木不仁,爱恐怕也无从谈起。不少人只关注鲁迅的金刚怒目,却忽视了他的菩萨低眉。鲁迅生命旅程中一件又一件真切的事实,不知为什么许多人好像并不知晓。

俄罗斯盲诗人爱罗先珂孤苦无依,四处漂泊,后来到中国。鲁迅与他素不相识,知道了对方的处境,很同情,让他住到了家里。不是一天两天,是很长一段时间。别说外人,即使是亲人,做客久了,也会叫主家不自在,不耐烦。爱罗先珂是诗人本色,率性而为,有点缺心眼。住在别人家里也就罢了,还拿了一把破吉他,每天咚咚敲,不怕吵着主人。后来他又去弄来一些小鸭子养着,那真叫一个热闹了。鲁迅毫不介怀,对他一直体贴关怀,殷勤周到。鲁迅的短篇小说《鸭的喜剧》写下了那一段温情的岁月,通篇真人、真事、真情。爱罗先珂著文批评中国传统的戏剧表演男女不能同台,只好用反串,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不合时代潮流。北大学生魏建功发表文章《不敢盲从》,在文章的标题和正文内容中突显一个“盲”字,挖苦盲诗人的生理缺陷。鲁迅看不过去了,义正辞严地告诫魏建功,你可以表达不同看法,但绝不可以拿一个可怜盲人的生理缺陷恣意嘲弄。

瞿秋白是共产党的高级领导,当年国民党政府通缉的要犯,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免得惹火烧身,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魯迅不顾个人安危,让他带着妻子三次在家避难,管吃管住,把宽敞的卧室让给瞿秋白夫妇,自己和许广平搬到另一间窄小的房间。瞿秋白夫妇一住就是几个月,鲁迅热情相待。瞿秋白后来被捕、遇害,鲁迅很悲痛,投入许多时间编订和出版瞿秋白的文集《海上述林》,自掏腰包,亲手选取纸张,设计书籍封面,操持整个出版流程。因为爱,他把自己的姿态和身段放得很低很低。

学生廖立峨家境贫寒,带着妻子,在鲁迅家住了三个半月,临走时鲁迅又送他不少物品。鲁迅生活简朴,几件旧衣服一穿再穿,但他待人慷慨,帮助过许多境遇不好的人——送钱,送物品,送书,竭尽所能。他自己花钱,日记里有详细记录,唯独给别人钱,他却不记。鲁迅一度迷恋佛教,在他的藏书中,佛教典籍齐全。鲁迅立身行事,待人接物,多少受佛教的一些影响。佛教对布施有一套讲究,叫“三轮体空”:没有“施者”,不要把自己当施恩的人,免得产生自得的心理;没有“受者”,不要把对方看作受恩的人,免得看轻对方,让对方不安;没有“施物”,钱财给了,立即忘掉,老惦记着给出去的钱财,意味着不情愿。善欲为人知,非真善。鲁迅做好事,自己不张扬,要不是受助者和旁观者事后说出来、写出来,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鲁迅一生关怀青少年的成长,不遗余力。他觉得中国的未来只能寄希望于少年、青年。他以身作则,写了名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极力呼吁父辈做自我牺牲,用行动变革现实,抵御邪恶,“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在文学界,年轻作者投稿,初试啼声,往往不会有回音,各种报刊的版面多半让名家占据了。鲁迅深知这一点,不计麻烦,伸出热情的手扶持新苗。他与友人办杂志,身兼编辑,选用稿件奉行“名家稿件从严,无名作者稿件从宽”的原则。年轻人的稿件,只要内容充实、言之有物,即使文字表达有瑕疵,他也亲自修改润色,尽量采用。他还办出版社,如朝花社、未名社等,为无名作者提供登台亮相的机会。当年的文学青年萧红、萧军等人的成名小说,就是由鲁迅编辑出版,走向图书市场。他还为无名作者写序,一方面鼓励新人,增强他们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想借自己在文坛的名声和地位推年轻人一把,让他们更快为社会接受。郁达夫说:“鲁迅的对于后进的提拔,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语丝》发刊以后,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鲁迅推荐的。他对于高长虹他们的一集团,对于沉钟社的几位,对于未名社的诸子,都一例地在为说项,就是对于沈从文氏,虽则已有人在孙伏园去后的《晨报副刊》上在替其吹嘘了,他也时时提到,唯恐诸编辑埋没了他。还有当时在北大念书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属望的青年之一。”

其他一些有影响的刊物,鲁迅没有参与编辑,但他有人脉在,也是一次又一次推荐新手的稿子。他推荐稿子,不是写封信打个招呼就了事。他先看稿子,花时间修改,觉得可行,亲自装封,掏邮资,代为邮寄。稿件如未被采用,他定要索回,交还作者。一来一往,没少折腾。看起来是小事,但耗时、耗力,需要细心、耐心,更需要爱心。当年的徐诗荃、王志之等不少文青就是见证人。文坛学坛衮衮诸公,又有几个人愿意这么做呢?

他日夜操劳,整理辑校古籍,出版了《古小说钩沉》、《小说旧闻钞》、《唐传奇集》、《嵇康集》等。他说,这些事由老年人来做最好,可以为后来的青年省去很多精力。整理古籍,他心里惦记的还是青年人,而非只是个人的兴趣。

他关心中国的青年木刻家,给他们赠送木刻书籍;与他们聚会,讨论木刻艺术;想方设法出版他们的作品,并写文章评点、介绍。在他苦心帮助下,一批青年木刻家脱颖而出。

与年轻人交往,他时时顾及对方的感受。柔石一次去鲁迅家做客,鲁迅那几天杂事多,有点疲惫,接待柔石,话说得少,显得不是很热情。事后,他觉得可能伤了柔石的自尊心,急忙写信解释。

对于儿童,鲁迅更是苦心呵护。他抨击对儿童奴化式的教育。他慨叹中国传统家庭把儿童压得服服帖帖,奴气十足。他观察当时旅居上海的外国儿童,一个个活泼、开朗,气宇轩昂,摆弄各种玩具,又是枪炮,又是装甲车,或堆沙成塔,或手舞足蹈,而中国的儿童却畏畏缩缩,躲在父母的背后,穿着斯文之极的长衫。

他觉得年少无知犯点错误,没什么大不了。“即使是天才,在生下来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儿童一样,绝不会是一首好诗”。刘半农是他的好朋友,可是有一天他与刘半农彻底闹翻了。无关私情,无关个人得失:刘半农改学生考卷,发现了几个错别字,便写文章嘲笑。或许刘半农原本没什么恶意,但鲁迅觉得成年人挖苦少年很不应该。护犊心切,他不顾情面,写文章犀利责问刘半农,你一个成年人,“饭比人家多吃了一万来碗”,多识几个字,又有什么值得骄傲呢?“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为自己不认识的一个少年,不惜与老友撕破脸,恐怕只有鲁迅会这么干。

传统中国,妇女一直是弱势群体,受尽压迫和欺凌。鲁迅深切关怀妇女的境遇和命运。他写了不少作品,披露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摧残,探索女性解放的道路。在《我之节烈观》中,他用犀利的笔触把中国男权社会的虚伪和冷酷揭露得体无完肤。他说,“节”和“烈”原本形容男人:不投降,不做异族的官,忠于本民族,是节士;面对强敌,反抗到底,杀身成仁,就是烈士。后来“节”和“烈”移到女人身上,有了所谓的“节妇”、“烈妇”。丈夫死了,守活寡,不碰别的男人,是节妇;被男人侵犯,一死了之,是烈妇。男人三妻四妾,还可以嫖娼宿妓,自己做不到的却硬要女人遵守。更令人不解的是,男人犯的错误,却要女人承担后果。女人被男人夺去了贞操,该死的却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他举了更极端的一个例子。一个女子逛庙会,路上胳膊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回到家,立马把那条胳膊剁掉,守住了节操。鲁迅沉痛地说,一代又一代的妇女就这样做了无谓的牺牲品。

鲁迅的小说《祝福》书写了祥林嫂悲惨的一生。一个柔弱女子死了丈夫,就因为改嫁,被人指指戳戳,遭尽了白眼。她自己也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低声下气,忍辱苟活,到寺庙捐门槛赎罪。煎心日日,焦首朝朝,她不但害怕活着的人们,还担心死后去往地狱。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菩萨心肠,没有大爱,写不出祥林嫂这样的形象。

鲁迅苦苦思索中国妇女的出路,写下了杂文《娜拉走后怎样》、《上海的少女》、《寡妇主义》和小说《伤逝》、《离婚》等名篇。他苦口婆心地反复念叨女性要解放,自我意识得觉醒,应当甩掉传统的陈腐观念,自爱,自尊。同时,还必须在经济上能够独立。生活需求依傍男人,看男人脸色行事,女性就无法走出性别的牢笼。

鲁迅怒斥儒家的礼教,但在日常生活中,他本人却算得上儒家的道德楷模。

他对母亲毕恭毕敬。每天下班回家,离家门口还有几米远,他亲切地喊声“娘”才进屋。母亲替他选的媳妇朱安,他一点也不喜欢,仍然服从母命,与朱安结婚。平常他对母亲的生活关心备至。他自己不爱鸳鸯蝴蝶派的作品,知道母亲喜欢,特意买了张恨水的小说,一心一意想让母亲生活得快乐、充实。身在外地讨生活,给母亲写信,他从不提揪心的事,只挑好事说,叫母亲安心。他担起了儒家的一个“孝”字。

作为兄长,他疼爱弟弟。为了让周作人继续在日本求学,他提前回国挣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赡养国内亲人,资助周作人在日本的生活。在学业和创作方面,他不断敦促周作人努力进取,克服怠惰。周作人一回国,他动用自己的人脉为他谋职位,发文章,出著作。他把自己辛勤编订的《会稽群故书杂集》署在“周作人”名下,让弟弟多点成果,谋个饭碗会容易一些。这事,鲁迅没有提,是周作人自己说出来的。后来,兄弟发生冲突,周作人重伤了鲁迅,彼此分道扬镳。周作人做了伪政权的文化官员,遭人诟病。周作人写《五十自寿诗》自我解嘲,文化界痛骂他。鲁迅在这种情况下仍尽力维持兄弟关系,以致晚年的周作人很感动,也有些愧疚,写了大量回忆鲁迅的文章。当美国记者问中国现代最优秀的随笔作家有哪几个时,鲁迅不假思索,说出了“周作人”的名字。对另一个弟弟周建人,鲁迅也是时时关爱。他担起了儒家的一个“悌”字。

家里的女仆阿長是鲁迅的奶妈,幼小的鲁迅每天与她相伴,彼此感情深厚。鲁迅敬重她,1926年用温暖的笔调写了散文《阿长与〈山海经〉》,纪念这位朴实的女性。

“师”在儒家那里享有特殊的地位,有“天地君亲师”之说。鲁迅尊敬自己的老师。章太炎晚年受到许多人攻击,鲁迅站出来,写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高度评价自己的老师,说如果见到章先生,一定会“执弟子之礼甚恭”。日本的藤野先生,在鲁迅留学时教他生理解剖学,认真负责,对中国学生没有偏见。鲁迅惦记他,终身不忘。他把藤野先生的照片挂在卧室墙上,说每次看到先生的目光,工作就有了动力。藤野先生只是尽教师的本分,没有额外做什么,却依然在鲁迅内心占据了崇高的地位。鲁迅担起了儒家的一个“敬”字。

儿子周海婴出生,鲁迅疼爱有加,尽心尽力当好父亲。他说:“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有了儿子,必须自己抚养,出门好好干活,多挣点钱。周海婴幼时顽皮,鲁迅时常趴在地上做牛状,让他骑在身上。他写诗调侃自己:“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两句诗中的第二句,原本并无深意,写的就是鲁迅和儿子生活中的场景和父子情。后来人们有意误读,赋予诗句别的内涵,那是另一个话题,这里不作讨论。鲁迅爱惜书,书总是整齐有序地被摆放在书架上。小儿周海婴为了翻看书里的插画,把许多书从架子上抽下来,常常堆满一桌一地,有的弄脏,有的弄破,鲁迅并没有生气。周海婴一点也不怕他,有一次天真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死?你死了书就全归我了。一些革命作家骂鲁迅溺爱儿子,忘记了社会责任,要他把心思转移到思想文化的创造和建设上来。鲁迅不以为然,写诗反驳:“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如果说对于母亲,他是地地道道的孝子,那么对于儿子周海婴,他则是不折不扣的慈父了。他担起了儒家的一个“慈”字。

评说魏晋名士,鲁迅提出了有趣的看法。他说,阮籍、嵇康等人激烈抨击礼教,言语惊世骇俗,其实在生活中最尊奉礼教。这话又何尝不是鲁迅自己的写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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