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和他的《饥饿艺术家》

2019-07-22 00:36刁斗
南方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卡夫卡饥饿艺术家

刁斗

“无害”的卡夫卡

一谈到卡夫卡,我就感到惶恐不安。这位说德语的犹太人,在世界文学语境里,已经被言说得太多,现在谈论他以及他的小说,恐怕每个标点符号,都属于拾人牙慧,难以榨出一点一滴的新鲜汁液。因此,我所讲述的,更多的只是他和他的小说所诱发出来的我自身的感受。

1883年,卡夫卡出生在奥匈帝国时代的布拉格,是个学过法律的公司白领以及资深的肺病患者,仅仅活了41岁。他几次订婚,却一直独身,没有结婚。作为一个短寿的业余作家,他的作品数量不算少,不过三部长篇小说均未完稿,生前发表过的作品也只有寥寥几篇。他的作品大多出自虚实莫测的臆想梦幻,与现实世界和世俗经验仿佛没有半点关系,以及他驾驭得纯熟自如的非写实性的、非戏剧化的、非可触可感的表达风格,更是将许多渴望从小说中找寻中心思想的读者拒之门外。

然而,随着20世纪科学技术、哲学经济,尤其是政治制度的发展演化,他却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尊重和重视,这简直不可思议。像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伟大的西方作家,关于他们的佳评美誉已经流传得太广;同时,无论从艺术上还是思想上,他们受到的严厉批评甚至谩骂,也很多。可卡夫卡,却是个特例,据我了解,西方人文知识界好像从来没人批评过他,几乎全都恭敬有加,即使不怎么恭敬的,也不以他为敌,能包容和体谅地与他对这个世界先知般的预见和指认和平共处。这不是一出皆大欢喜的通俗喜剧,而是悲剧,是我们每个人都置身其中却无法改脚本、换场景的社会性悲剧。因为,卡夫卡的预见和指认一语中的,越广为接受,就越能证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面对的荒诞和恐怖,已经多么病人膏肓。

阅读卡夫卡,会发现他是个“无害”的人,他的小说几乎连一般性的社会批评都没有。他甚至垂手认怂说:“任何障碍都能摧毁我。”死前的遗言里,他请朋友销毁他的全部作品。这样一个脆弱到近于窝囊的小知识分子,却曾经受到封杀。为什么政府这种庞然大物,会和他这样一只“甲虫”过不去呢?我想,这恰恰是对他作品中的神秘力量,从反面做出的肯定。克里玛给出的答案是:“卡夫卡的人格中,最重要的是他的诚实。一个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制度,要求人们虚伪,要求外在的一致,而不在乎是否出于内在的深信;一种害怕任何人询问有关自己行为的意义的制度,不可能允许任何人向人们说话时,达到如此迷人的甚至可怕的彻底的真诚。”

“如此迷人的甚至可怕的彻底的真诚”,请记住克里玛为卡夫卡定制的这句赞语。下面,我们通过“饥饿艺术家”的形象,了解卡夫卡的真诚到底有着怎样迷人的魅力。

多义的“饥饿艺术家”

有时,生活中振奋人心的某些庄严神圣的东西,其背后很可能是阴差阳错的另一副样子,不仅不崇高,可能还挺矮小。《饥饿艺术家》——卡夫卡临终前完成的“天鹅之作”,就有这样的意味:一个人把“饿”作为自己的职业,把饥饿冠上“艺术”的名头供人观瞻,随着看热闹的人日渐稀少,这位表演者便被遗弃在了孤寂清泠之中,只能在饥饿中默默死去,也算为钟爱的事业献了身。

文明社会不太可能让人挨饿,这是否表明卡夫卡在为他的故事确定背景和原材料时,太过草率呢?其实,在小说中,故事的原材料结实牢靠固然很好,但更重要的,在我看来,是卡夫卡对原材料点石成金般的巧妙使用。当饥饿在所有人眼里都被视为灾难和痛苦,那个貌似憨厚实则狡黠的卡夫卡,却出人意表地把饥饿看成天赋的特长,让它堂而皇之地显示存在的价值,并让那被显示者成为爱岗敬业的典范、忠于职守的楷模,成为可怜复可笑的喜剧人物,这得具备何等强悍的洞察能力与原创能力呀!

在文学史上,小说作为一种成熟的文体,大体经历过三个阶段: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饥饿艺术家》如果在全文的十分之九处停止这种未免有点哀怨的叙述,以另外的口吻调整出抒情的或批判的腔调,那么,饥饿艺术家那诗一样的浪漫主义宣言就能使冷漠的看客受到感染;相反,如果饥饿艺术家怒吼出现实主义的控诉,就能让蒙昧的公众从浑噩中苏醒。可是,喜欢一意孤行的卡夫卡既拒绝了浪漫也否定了控诉,只是有板有眼、不疾不徐地继续着他哀怨但也暖昧的叙述,仿佛在等待什么复仇的机会。

于是,当饥饿艺术家那越来越打动读者的形象终于站立得伟岸崇高了,哀怨或者暖昧的卡夫卡突然抢步上前,几乎不太沉稳、不够绅士地脚下使绊子、手上乱拉扯,一下子就让他笔下圣徒般的极限挑战者、形而上诉求的坚定捍卫者,十分难看地嘴巴啃泥摔了一跤。这是致命的一跤。如果卡夫卡不够狠恶,他可以利用叙述人的自由,代替饥饿艺术家坦白交代。可他毫不留情,偏要饥饿艺术家把底裤都输掉。结果,当有人礼貌地赞赏饥饿艺术家时,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只好以自毁的方式,奉上让看客们连虚假的尊重都可以取消的呈堂证供:他之所以如此虔诚执拗地献身饥饿事业,仅仅因为“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否则,如果能找到,他其实很渴望“像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这可真让人大跌眼镜。这样一场釜底抽薪的阅读,居然如此突兀地反转了过来。

《饥饿艺术家》多义的、多层次的、多角度的、多指向的题旨铺陈,驳杂而不牵强,灵动但又沉实,就像個万花筒,不论怎么晃动,所呈现的画面都周延完整,值得专文讨论。这篇小说的几种人物里,如果有一种公园游逛者可以名为A角吃瓜群众的话,那么,我们这些小说游逛者,不论是否因为卡夫卡“迷人”的“真诚”而成了他的读者,也便都要身不由己地成为他笔下被质疑揭露嘲弄的对象,成为他那不知算喜剧还是悲剧的故事里,可笑复可怜的B角吃瓜群众。

有代入感的小说不计其数,但达成的皆为被动效果,读者只能与故事中已经存在的人物通感共情。卡夫卡却能高明地做到——至少是在这《饥饿艺术家》里做到,让我们这些本来有资格选择放弃阅读的读者,在饥饿艺术家之外,在A角吃瓜群众之外,与整篇小说通感共情,从而可以独立于其他小说人物地参与故事。由此可见,作为致力以小说自省的卡夫卡,当他那把指向哪里都等于指向自己的柳叶刀继解剖完饥饿艺术家,以及围在饥饿艺术家身边的A角吃瓜群众后,又步步逼向我们这些B角吃瓜群众时,它所依循的完全是故事情节在纸页上延伸的必然逻辑,而这种逻辑,只能是烙在小说人物身上的特殊印迹。

我们知道,越是到了生命晚期,像卡夫卡这样一个平生致力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的人,对人性的弱点就越容易理解,而对人格的毛病则会越发反感,正如鲁迅死前的“一个都不宽恕”,肯定不是不宽恕祥林嫂的愚昧或孔乙己的穷酸,而是,对我们这种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B角吃瓜群众,绝不宽恕还要穷追猛打。

《饥饿艺术家》的结尾是,饥饿艺术家死了,那只囚禁过他的笼子,又把一只同样为了供游客观赏的美洲豹关了进去。那只给人以高贵之感的豹子,与落魄的饥饿艺术家完全不同,它胃口极好.什么都吃,似乎自由,就存在于和只存在于活着之中,与“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那个活着是同一样东西。我觉得这样收尾很意味深长。其实,我特别想搞个问卷调查,当我们这些B角吃瓜群众重新进入卡夫卡小说,来到那架能愉悦观众的囚笼前时,面对那只不知比人更需要还是更不需要自由的欢乐的豹子,我们将怎样指手画脚。

卡夫卡的寓言世界

卡夫卡是现代主义小说家中最经典的标本,在他那里,文本的意义远大于隐喻、象征、比附、影射等修辞技巧。他创造的是一个异常繁复诡谲又极其变化多端的、在层层递进中既死气沉沉又熊熊燃烧的黑洞般的寓言世界,而这样一个虚有的寓言世界,又非常神奇地成为我们每一个现代人所无从规避的现实世界——显然,这一现象细思极恐。那么,能把这样一种效果制造出来,当然是卡夫卡的力量、小说的力量、艺术的力量,也是现代主义精神的力量。

读小说,是在读什么?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多年也不得要领——读小说,就是为了消遣呗。幸运的是,现在想明白了,小说对我的吸引在于语言的魅惑力、结构的建设性、故事的认知度这三项标准上。具体来说,上好的文字表达,就应该像有魅力的女子一样,唯有以“魅惑”去称颂之,才能把话说到点子上。像鲁迅杂文里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和卡夫卡日记中的“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游泳”,这样的语言,分别因其意味隽永和富有张力而算得上魅惑。“建设性”修饰结构,不仅仅指小说的形式如何、配置怎样,这只是一个方面,而且是皮相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则表现为文本内在结构的加持支撑,即通过思想、观念、态度上的组织装配来加工完成,只有这样,建设性才可能生成得强劲茁壮,才可望创造出更大的美学效能。此外,认知是语言和结构的孩子,但最終它却能大于语言和结构。认知是什么?是对自己,对他人,对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了解与理解,是建立在了解和理解基础之上的逻辑推理与直觉判断。认知有的高妙,有的庸常,在深度和广度上也多有不同;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认知公允讲理,一视同仁,只要你有唤醒它接受它的诉求渴望,它就在所有的情形下都肯于启动。因此,只要你能体会到故事带来的大于“打发时间”的阅读快乐,也就等于实现了一次成功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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