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往事变成一首诗——评《平原》

2019-07-22 00:36程一身
南方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平原抒情子女

程一身

在回忆与展望之间,诗歌无疑更倾向于前者。有了一定人生阅历,回忆往往如影相随。而涌动在记忆深处的往往是看重的人,对紫衣来说,父亲便是其中一位。生活在平原的父亲,是她记忆中最深切的部分。

回忆之书其实是想象之书,其原料是细节或碎片,其组合方式便是想象。一般来说,靠想象编织的文字容易流于主观空洞,紫衣却有效地避免了这一点。其细节扎实密集,尽管系从回忆中淘出,却富于物的质地。《平原》中有些地方让我联想起张枣的笔法。其鲜明特色是写作对象全从现实中来,却被作者的灵慧之心赋予全然与现实迥异的意味。在我看来,这种把极现实变得“不真实”甚至恍然如梦的能力便是紫衣诗艺的核心,其要义在于使诗歌尽可能地与现实保持最大的距离,使词与物的间距达到极限。换句话说,现实是现实,诗歌是诗歌,它们是非常不同的东西。因而要把现实变成诗歌,必须经过转化,转化的程度越高,便意味着诗性或艺术性越强。除了尽力拉大词与物的间距,张枣的诗歌转化术还在于将庞大的现实加以细致切分,然后按照作者自己的智力进行重组,把人们寻常所见的现实变成充满陌生化与新奇感的怪异梦境,这就是张枣诗化生活的艺术。紫衣显然习得了这种功夫。而且,它再次证实回忆的最佳时刻是接近梦境的。那么,能否说把往事变成一首诗是回忆的本能之一?

《平原》毕竟是一首“回忆之诗”,这就决定了它并非单纯的父亲传。作为被回忆的对象,父亲显然是本诗的叙述客体与抒情客体。如果说被叙述的父亲呈现了一部微型父亲传的话,那么被抒情的父亲则体现了不无恋父情结的父女情。就像父亲的血可以流到子女体内一样,子女也可以“经历”并回忆父亲青年时期的生活:

时代更迭,太阳从地平线的

浓烟里露出脸,一枚

铆钉从踏雪归来的马蹄

卸下,随意扔在荒草丛

梦中绵密的松针扎入他的

支气管,咳嗽的星星黯淡

在落水管处。呛鼻,塑胶

垃圾云,不同季候的鸟,六只

鸬鹚为美国蟑螂摆渡。两肋旁

双排化工厂房,狄更斯湿漉漉

雾都糟糕的内部,我来过

第一次是1950年深秋。

紫衣如何能写出“我来过/第一次1950年深秋”这样的句子?这并不神秘,父亲早年的经历往往作为经验讲述出来被子女再经历。很显然,这节诗中的“他”就是父亲,在如今,父亲受工业污染患了支气管炎,扎入支气管的松针,咳嗽的星星,呛鼻,如此等等,这就是作者设身处地的感受。

被叙述的父亲还有一个重要细节,那就是他的婚姻。这关系到子女诞生的一幕在本诗开头得到了细致描述。用两节的篇幅来写父亲与母亲的洞房之夜:

……阳光咯咯笑

痛楚挨得深,火与硫黄在地心

轰鸣。鸽群在村庄的河谷饮水。

平原上的雪组织,充满肺腑

床头的蜡烛或马灯早已吹灭

一口印着毛像白瓷缸的酒味。

用生命撞入花萼……

除了婚礼之外,这节诗提供的其他重要信息是“村庄”和“平原”,这是父母出生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乡。“鸽群在村庄的河谷饮水”这句很自然也很美;“平原上的雪组织,充满肺腑”,尽管是冬季,但这句诗异常温暖,在特殊的日子里,雪也成了暖心之物。尤其需要强调的是“平原上的雪组织”这个短句,它不仅点了题,而且创造了——或许只是精确描摹了——“雪组织”这个意象,它们无须借助外物即可实现紧密结合,铺在平原上自然是平坦的。这个意象忽然让我领悟了人们为何把雪地比作棉被。发挥一下,“雪组织”甚至可以启发写作,让写作成为类似于雪组织的词组织。从诗中看,婚后的父亲辗转于浦东、安徽等地,其形象气质是一个“下放回乡务农的无冕诗人”。

母亲流泪的手肘割草,割草

我感知冷,被晾在一边。

从小活在鸽子脑蕾的幻觉中

我,孤独的眼泪一路找寻你

在母亲发胖的手提袋上缝制你

俊朗的高鼻梁和脚蹼。父亲

我多么希望您见证那一刻!

这是诗中最抒情的句子,也是最动情的时刻。按照诗中的叙述,结婚“第二天他们就告辞了”,也就是说母亲怀“我”后,“父亲都不在身边,不在“我”身边,也不在母亲身边。与其说诗中强烈的抒情是出于弥补父爱缺失的渴望,不如说是对母亲——女性辛苦的体谅。如前所述,作为被叙述的对象,作者写到父亲时用的是“他”,而在这里用的是“你”,这里的“你”,应该是形而上的精神之父,由个体失望而形成的灵魂追诉,“你”成了被倾诉的对象。在此诗最后两节,现实和精神上的父亲交替出场,诗中对父亲仍以“你”相称,并用“我们”来指代“我”与父亲,以下片段具有鲜明的抒情性:

……我用词语喂养的

故乡,成了荒谬的影子

父亲,你像流浪狗收起了

傲慢的目光。我用光全部的

柔弱爱你……

……无泪可诉

你如此平凡,从未攀上长城

在我体内驻足一位君王

一声长叹,翅膀扑棱两下

飞回你的窗沿。父亲

爱我吧,而你只爱平原的回声

这世界多么安静

很显然,作者深切地呼喊“我用光全部的柔弱爱你”,父亲没有回应。女儿甚至成了爱的乞求者:“父亲,爱我吧。”由此可见,父女之间的爱的天平是失衡的。父爱长久的缺失与渴望使“我”形成了一种凝视。“我”的心结之所以形成,是父亲未能尽到责任,而父亲之缺席,是由于生存无奈加于他的枷锁。也就是说,映射的是当时的社会问题。如前所述,平原约等于父亲,而故乡成了荒谬的影子,“荒谬”这个词也正可以指稱父亲所属的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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