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记忆之路——《平原》自述

2019-07-22 00:36紫衣
南方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平原姥姥记忆

紫衣

我始终走在一条穿过稻田的蜿蜒小径上。有时我会消失在杨花的稻火尽头,有时又在一个雾气笼罩的小溪边走着,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我的母亲始终迈在我的前面,挺着浑圆的大肚子,卷起袖子的的确良衬衫露出健硕的手臂,她右肩托着一只深色粗粝的坛子,左手自由摆动。我觉得母亲走得不漂亮,我家房间的一个座钟里的金属球也是这样匀速摇摆的,尽管眼前的孕妇认为自己是大队一流的美人。我在她背后看她走路好笑,笑出声来,忽然看见蜘蛛在头顶的稻叶上爬行,觉得好玩极了,就用小手够网丝,这时前面高耸的身影急急地喊,快!快回去找你父亲,去喊人,我要生了!接着她开始阵痛了,喊疼呢,第一次她用命令又央求的口气跟她的女儿说话,两岁多的我感觉很受用,也觉得任务在身的光荣,就这样,在母亲尖锐响亮的叫唤声中,我飞快从她腿边掠过,走到了她的前面,她跟在我后面像小猪崽一样哼哼,偶尔发出娇嗔的“哎——呦”!

这是一个五岁孩子最早的记忆。它始终在我心里,我不停否定它的存在,但几十年后,它依然像老宅子里的梅树一样生长在岁月的幽深处。到今天,我也没能把那颗疼痛的刺拔出,不,我让它陷在乡愁的肉里。我写《平原》这首诗,是为了完成对故土的祭奠。我出生在长江下游的小镇,靠水生活的人们在这条弯曲的河流边繁衍生息了千年,我们的镇子有个诗意的名字:过船港。顾名思义,这里是船只较多的港口,也是芦苇和燕子聚集的地方。小时候,我得姥姥的宠爱,我的小舅舅一放学,就有一个奴役的使命:每天背着我到港河边看放闸,汽笛呜呜,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对什么都好奇,拍手咯咯地笑。

这样的好光景,直到姥姥去世前,我都沉浸在无忧无虑的童谣里。但那天后,我的世界就是灰色的了。那天,我看见院子里那么多的人,像枣树上的毛虫一样拥挤在一根枝条上,每个人都在悲切地念叨着姥姥的好处。姥姥是地主家出身,读过私塾,习得诗文礼节,为人随和仁慈,一贯与相邻要好;再加上家里开了磨坊,有很多株果树;她生前素食礼佛、乐善好施,十里八乡的贫寒苦窑之户都得她照顾一二。我不解,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发现我再也不是这个星球的中心了。我叫小舅舅,他不理我,直到我的二舅舅经过我时,对我说,哼!往后你日子不好过啦,姥姥没了,还不去磕头?听闻,我才知道从人群中找我的姥姥。姥姥躺在一个门板上,脚头点着长明灯,我当时想我是能叫醒她的,并没有哭。这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如二舅舅说的那样,从此我生命的彩虹光晕,黯淡下来。我摸到穿着青莲色丝绸衣裳的姥姥身躯僵硬,耳朵还是柔软的,她爱洁净,生前关照给她棺材里洒下茶叶、石灰粉。这些,人们照办了,晚上,在抬棺材的号子声里她的肉身被一铲一铲的黄土遮住。我扑上前撕心裂肺地喊她,被妈妈拉住,再也看不见她了。之后我突然病了,高烧说胡话,躺了三天三夜不醒,听妈妈说是在水碗里竖筷子,她爬到屋顶上喊魂,才把我给喊回来的。

但这之后,通过姥姥的去世,我仿佛第一次拥有了永恒观。自小我会翻着字典读闲书,《山海经》上说,三月三王母娘娘生日,南天门会打开,那些成仙的魂灵会下凡尘,了前世的心愿。我就想着姥姥说过,死后,要么是变成星星,要么是萤火虫。我就想着她一定在天堂呢,只是不会像凡人一样要吃五谷杂粮维持活力。于是,有一年春天我常常半夜悄悄出门,躺在韭菜地里,眼睛不眨地盯着夜空,等待姥姥的灵魂下凡。后来家里人知道了,吓得不轻,父亲拎着我的耳朵揍了一顿。无奈,我又想象姥姥一定和嫦娥在月亮里住着,这样每当月亮爬上我家门前的水杉树梢上,老丝瓜爬得也很高,挂在尖尖上,我心中充满无限温情,我就对着月亮说话;在清晨人们还未起床农作时,我就在雾气里、在小溪边洗脸,然后对着溪流和广阔的田地说话,和小虫说话。在无人的时候,我感觉周身充满宇宙的能量,姥姥化身为自然的幽灵在守护我,她的肉身已经化为尘土,我呼吸着在尘土中生长的万物,一种神秘又磅礴的爱充盈小小的十二岁的我。也许我的想象世界就是在那时候打开的,它比任何条条框框的现实更让我感觉温暖,所以,记忆和想象是分不开的,它们贯穿着我整个人生,连成一条简约的生命线。

在我五歲的时候,妈妈听完我的叙述,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一洋碗视子粥,瞪着惊愕的双眼问,呀,是的呀,那是我去鸭子嫂家蒸糕呢!回来路上羊水快要破啦。我五岁的时候就这样得意地向妈妈叙述她生我弟弟前的窘境,有两次妈妈会前仰后翻地笑出眼泪来,接着夸我记性好。

“说谎!小孩懂什么?”从那后再也没人听我说关于记忆的故事了。于是天性活波的我,变得安静了。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理解我的人。我祖父,这位曾被游街、戴高帽的家长,悄悄篡改了家庭成员的命运,原本做教师的父亲成了木匠,离开家乡谋活计;妈妈,镇上唯一一家纽扣厂的车间主任,成了农妇,在繁重的劳力下变得粗疏而暴躁。我祖父利用人脉改变他们命运的理由是,工人阶级和农民才是正道。并且,祖父对父亲叮嘱,你女儿天生有反骨,要调教规矩!在我的家长眼里,一切不同寻常的行径都是危险的。于是我被禁锢,关过黑屋子,他们教我如何做正确的人。

平原大地也正在日新月异地发生剧变,耸立的砖窑厂变成机械作坊,到如今家园不在,整个镇子拆迁了,一座化工重镇在夹竹桃和玉兰树之间,人们搬到一个离多国缔结的化工基地不远的荒地,那里开发商建造了拔地而起的高楼,给农民们住公寓;把各家的祖坟也刨出规划一块,改叫墓园。就这样,我们的亲人和祖先,就同世代跑在广袤土地上的野生动物,一夜间被关入了动物园、实验室。年轻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安家,留在镇子上的大多是老人,他们一方面怕给孩子负担,另一方面舍不得熟悉的乡邻。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也在城里生活,难得回镇上。有一天,我惭愧地面对故乡的河流,对衰老的父母说起,要将他们接来上海跟我一起住,他们断然拒绝了。中国农民血液里早就流淌着“阿Q精神胜利法”,父亲说,光工业园区的工人就上万呢,不是哪一个,你别操那个心。他觉得这样的生活跟城市没区别。

的确,小区有保安和保洁人员,水泥路面很干净,当夕阳来临时,人们探出头来,就可以看到灯火璀璨的化工园区,呈几何形膨胀的建筑物像好莱坞大片,壮观的高烟囱和日夜不息的灰白烟雾袅袅,未来主义的抽象画呵!昔日我熟悉的大妈大爷婶婶,晚饭后从各自家里出发,漫步走到门前几公里长的马路牙子上,幽蓝的路灯下,一条条养殖的河豚似的,垂着双臂搭在钢铁制造的围栏上,发呆、聊天。每次我回乡看到这光景就不寒而栗,多像上岸游走的鬼魂,那股鲜活劲儿哪儿去了呢?

村民们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了,淳朴厚道的庄稼人,变成无所事事的食客,大伙领了拆迁费和田地补偿金,一个个都发福,他们无聊时喜欢炫耀子女的工资和社会地位;喜欢打牌、在风沙里看免费社区文化表演,他们故意漠视咳嗽的浓痰,用文明的城市生活方式包装,体面地互相道好。只有当传言有谁肺癌去世,才会惊慌失措几日,到野地里觅寻蒲公英等野菜,据说能清肺排毒。

在快速变化的全球季候影响里,不光是海洋和动物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出现生存的不适,如大量的珊瑚白化就是一个警醒人类的课题;消费时代同样吞噬了中国人传统的美德和价值观,缺乏情感的阴风从城乡渗入人的骨髓,麻木、空洞,在把血肉之躯变成智能机械人之前,人还是持有人性的情感动物,而废墟时代是让人恍惚的,缺乏存在的真实感。遗憾的是在当下,唯有记忆是风吹雨淋不腐烂,推土机也挖不掉的。而一首无用的记忆之诗能呈现出多少?我浑然不知晓,只是随着节奏自然摇摆,在平原上戴着“叮当”响的镣铐舞蹈。

再来谈谈《平原》这首长诗,程一身教授称其为记忆之诗,我赞同他说的“回忆之书其实是想象之书”,写这首诗的初衷是作为对平原不可逆转——“容颜已改”的追忆。我一定是早年读过《离骚》,屈原多处引人争议的意象:以香草、美人自喻,自拟为弃妇而展开抒情,用夫妇指代君臣身份,正符合当时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人物心境。我用父女关系指代乡愁,以平原为背景,父亲的生平为线索展开叙述,从父女的情感命运关系纠缠入手,笔力不逮,未能做到屈原诗意的“哀婉缠绵,如泣如诉”十分之一。“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后来我也写了一首短诗《美人迟暮》,算是向这位伟大的诗人致敬;当然在全诗最抒情的地方,泥沙俱下,情感外露直接的地方,一定是受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的影响。

对于美学观,我自幼偏执(几乎是生理反应),崇尚干净利落,更看重空间的呼吸感;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朝三暮四、多情的读者,一次意外的机会,读到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我认为找到了知音。他的小说就是一首叙述体长诗,他的“半月庄”就如同我记忆的回家之路,我把它放在我的枕边,时常拿来翻几页,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那么喜欢它,对它倒背如流。如果忽略时空观念,此时,我和胡安就坐在同一间咖啡馆,品着早茶,面对面在交流呢;我们都喜欢在语言的多重空间尝试让自己迷失,让心性自己回家,喜欢在孤独的世界里跟记忆(或幽灵)做游戏。我们都患有语言的洁癖:为了避免一首长诗不必要的拖沓叙述,如裹脚布那般让人心烦意乱,或者韵脚不协调,甚至混淆了时间、年份等,这在《平原》一诗里反映出来,比如,事实上是:我祖父十八岁时在与祖母婚后第二天就去学校任教,那时他还不是镇上人敬仰的校长,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教师,我把他的这一段经历嫁接到父亲身上,写成父亲婚后第二天……就像祖父的血液在基因里传给他的儿子一样,在这里我像个忠实的农民,一株野桃树在嫁接另一种桃枝后结出新口感的桃子,但它依然是桃子而不是李子。我要做的是品种丰富改良后,刺激你的阅读味蕾,绝对的档案式交代就没必要了。在这里我不含糊、不迟疑,直接、自然地将它引渡到父亲身上。

如果说写作有潜意识,超维度空间,那么语言把我诱引到这一步;我并没有精心设计,整首诗几乎是在一气呵成的几个断章碎片上整理的,我只需要待情感冷凝下来将它们联结成一个整体,事实上她在完成前已经是一个完整形象了,就待我替她写出来。其间,语言或缪斯为完成其审美标准,对我毫不留情,迫使我如一只天真的白羊,任她将我鞭策驱赶至一个人迹罕至的河谷放牧。超出我个人的经验,她还为读者设置了理解上的障碍,取消了生老病死清晰的界限:

广播说,有只柚子大的死亡

在别处,还没到来

生命的祝福,甜美的祝福

眼底水面的刀刃还未跃起

永恒的八匹马车还未到来

又如下:

父亲,你站在低音区对我说

“怎么样?反正那一天会来

打算今年开始做”

诗中写的是去年我与父亲的一次对话,他患腿疾多年,在快七十岁的这个冬天,医生让他动手术换人工支架。我在电话里听见父亲的怯弱和宿命般的哀叹。以上看似平淡的诗句,其实透出人生彻骨的悲凉。在诗的结尾处,我曾想用注释,后来觉得多余,也就不做解释了。一首诗的空间、旋律、气韵,远比故事的實况记录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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