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投射语句的概念功能模式构建∗

梁红艳

（山西大学，太原 030006）

提 要：本文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投射”理论框架，对现代汉语中的投射语句进行概念功能意义的建构研究。以与投射概念功能有关的两个子系统：投射层次和投射方式为研究内容，本文发现汉语投射语句同样可以从逻辑—语义角度归为述说与思想，从依赖关系层面分为并列关系、主从关系或嵌入关系；同时，把及物性系统和标点符号语法机制纳入投射的概念功能分析模式中可以使投射类型划分更加清晰。因此，对汉语投射语句的概念功能模式构建须要从经验功能和逻辑功能两个方面同时进行。

1 引言

系统功能语言学对投射（projection）的研究是基于以英语语言为基础的含有投射功能语义关系的小句复合体①（clause complex），其分析主要是以功能句法与逻辑—语义关系为框架，较之传统语法对投射语句的分析模式，其分析方法是逻辑—语义促动的，从而更具有系统性和功能性，更具说服力（曾蕾 2000：164）。汉语中同样也存在类似的语句结构和语义特征，虽然在具体的句子组合方式上与英语有所不同，但基本的相互依赖关系和逻辑—语义关系相同，这就是说，我们同样可以在功能语言学的理论框架下讨论汉语中的同类结构（胡壮麟等 2008：264）。

系统功能语言学对投射小句复合体的分析主要集中在概念功能分析模式上，且主要从逻辑功能角度论述投射语言现象的功能模式，在某些方面忽视经验功能的描述系统在论述投射语言结构中的可行性与作用（曾蕾 2002：270）。本文尝试在系统功能语言学投射理论框架下考察汉语投射语句，从而论证概念功能模式在汉语投射语句分析中的可行性和优越性，并以此为基础探讨原有投射概念功能的扩展模式以及汉语投射语句概念意义的构建模式。

2 投射及其概念功能

系统功能语言学中，小句复合体中小句与小句之间的功能语义关系概括起来有两种，一种是相互依赖（interdependency） 关系，另一种是逻辑—语义（logical-semantic）关系。逻辑—语义关系包括扩展关系和投射关系（Halliday 1994：219）。其中，“投射”指“一个小句的功能不是对（非语言的）经验的直接表征，而是对（语言的）表征的表征”（同上：250）。确切地说，这种关系是过程之间的关系——其中一个过程为心理或言语过程，而另外一个过程（任何类型）被思维化或言语化。系统功能语言学主要论述3 大类型的投射：报道语（reports）、思想（ideas）和事实（facts）。其类型的划分涉及3 个子系统：（1）投射层次（述说或思想）；（2）投射方式（主从报道或并列引语）；（3）言语功能（命题或提议）（Halliday，Matthiessen 2004：443-444）。

投射逻辑—语义关系主要属于概念功能的理论分析框架。概念功能是系统功能语言学中3 大元功能之一，指代表、反映或解释世界的功能，包括经验功能和逻辑功能。经验功能解释或反映语言表达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的经验的方式，为小句的理论分析依据；逻辑功能则间接地解释或表达经验中的抽象逻辑关系，即实现各种经验意义之间的相互联系的逻辑意义，为小句复合体的理论分析依据。投射关系类型有两种：一种是述说，另一种是思想。在小句复合体中，当投射关系以措辞（wording）的方式出现时，投射类型为述说；当投射关系以意义（meaning）的方式出现时，投射类型为思想。述说和思想区分言语和思维的不同表达方式。

另外，小句间的相互依赖关系能够处理和区别简单小句复合体投射和更为复杂的小句复合体投射的表现形式。相互依赖关系包括并列关系和主从关系；并列关系是起始成分和继续成分之间的关系，两句之间地位平等。主从关系是依赖成分和支配成分之间的关系。小句复合体由首要小句和次要小句组成。首要小句是并列小句复合体的起始小句、主从小句复合体的支配小句；次要小句是并列结构中的继续小句、主从结构中的依赖小句。

Halliday 对投射小句复合体的分析方法是从功能语义和功能结构角度论述的，其投射逻辑—语义关系将并列、主从和嵌入3 种相互依赖关系，言语、心理两个过程，以及命题和提议两种语言功能结合起来，使得投射在小句复合体和名词词组两个层次上形成一个复杂的系统网络。（Halliday 1994：250-273）

3 汉语投射语句的概念意义建构

汉语中，投射语言现象呈现出结构多元化和类型多样化的特征，其概念意义的建构也需要采用经验功能与逻辑功能两方面进行论述。汉语投射语句可以从逻辑—语义角度归为述说与思想；从依赖关系层面分为主从关系与并列关系或嵌入关系；从经验过程分为言语过程和心理过程。其中的“相关变量离解”（dissociation of associated variables）的意义发生机制（Nesbitt，Plum 1988）可使相关变量组合、离解和重新交叉组合形成不同的投射类型（梁红艳2015：52）。

3.1 投射小句复合体

“小句复合体”是根据逻辑关系界定的，表达小句间的相互依存与逻辑语义关系的意义，它与传统语法中的“句子”（sentence）不同：“句子”是书写单位，用句点界定；而小句复合体更系统地描述小句之间抽象、复杂的内部关系，体现功能语义的描写方法。尽管如此，小句复合体的语法单位仍然是一个句子，以句号为界限，即句号之内的若干小句的关系组合（Halliday 1994：216）。投射逻辑—语义关系在小句复合体中表现得比较明显、典型，因此对其功能与语义的分析方法主要从小句复合体的投射关系角度展开论述。

3.11 并列述说投射和主从思想投射

并列述说和主从思想，这两种投射形式是最简单、最原始的表现形式，也是最简洁的小句复合体投射。例如：

①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张爱玲《写什么》）

②我想，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张爱玲 《我看苏青》）

例①中的首要小句“我的朋友炎樱说”是投射小句，在及物性系统中，是言语过程，次要小句“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是被投射小句，以言辞的形式表现出来，属述说（用符号“表示）。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地位平等，为并列关系（用1、2 表示）。例②中的首要小句“我想”是投射小句，在及物性系统中，是心理过程小句，次要小句“倒是因为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的缘故”是被投射小句，以意义的形式表现出来，属思想（用符号‘表示）。被投射小句依附于投射小句，为主从关系（用α、β 表示）。具体分析如表1。

表1 并列述说投射和主从思想投射分析

在并列述说投射小句复合体中，汉语小句复合体投射的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的标点符号多为冒号。在英语中，采用的主流标点符号为逗号。在英语思想投射主从报道语中，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有连接词that，且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的时态搭配须一致，而在汉语思想投射主从报道语中，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无连接词；而且在语法结构上也不是非常完整和严密，比如说，一旦被投射小句的主语与投射小句的主语一致，被投射小句的主语经常省略，例如：

③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钱钟书 《围城》）

例③中被投射小句的主语是投射小句的主语，即“方鸿渐立刻想（他）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相比较来说，被投射小句在英语思想主从报道语中相对比较完整，没有省略现象。

3.12 主从述说投射和并列思想投射

并列关系与述说投射相联系，主从关系与思想投射相联系，这是含有投射关系的小句复合体中最典型、最自然的类型。但在实际语篇中，述说和思想与小句依赖关系的表现形式并非如此简单划一。这两种自然类型中的依赖关系和逻辑—语义关系的组合结构一旦错位，组合为交叉排列的形式，就可以生成另外两种非自然的投射类型：主从述说投射和并列思想投射。如：

④她说她留下来给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钱钟书 《围城》）

⑤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沈从文 《边城》）

例④中，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的依赖关系为主从关系，而语义—逻辑关系为述说，被投射小句仍然由言语过程的投射小句投射出来，因此是主从述说投射。例⑤中，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的依赖关系为并列关系，而语义—逻辑关系为思想，被投射小句由心理过程的投射小句投射出来，因此是并列思想投射，见表2。

表2 主从述说投射、并列思想投射分析

通过对汉语小句复合体投射的分析，我们发现以下两点。首先，在投射小句复合体概念意义的建构上，逻辑功能中的逻辑—语义关系、经验功能中的过程类型、小句间的相互依赖关系对投射类型的划分以及概念意义的构建都具有重要作用。系统功能语言学将命题和提议纳入对投射系统的研究，是较传统语法的又一突破，但是在类型的划分和概念意义的建构上，我们认为命题和提议不起关键作用，它们是在人际功能层面上对言语功能的划分，此处不再赘述。其次，要想界定各小句复合体投射类型的不同，须要借助于标点符号的语法功能作用。将标点符号语法机制纳入投射的概念功能分析模式中，使得较弱的汉语投射系统中的多种类型能够进一步划分，它在以下两方面区分各种小句复合体投射的不同关系：（1）标记依赖关系，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用冒号隔开的为并列关系；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无标点符号隔开的为主从关系。（2）划分引语与报道语，被投射小句（投射信息）有引号标记的为引语，无引号的为报道语。②

3.2 嵌入式投射句

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投射研究较之传统语法的另一重大突破就是将嵌入结构纳入研究范围。在嵌入式投射中，被投射小句（述说或思想）以“级转移”的形式在名词词组中作后置修饰语，其语法功能在名词词组中得以实现。汉语中的嵌入式投射语句在句法结构上表现出更为多样化的特征。

3.21 嵌入述说与思想

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嵌入式投射都是隐喻式的，而且主要是概念隐喻在起作用（Halliday，Matthiessen 2004：467-468）。在嵌入述说和思想投射类型中，被投射小句作为后置修饰语被嵌入到一些投射名词中。汉语中，这些投射名词多数与投射动词由同一词汇表达，如消息、问题、想法、声明、想象、结论、假定、宣言、坚持等。英语中，被投射小句的位置通常是在投射名词之后，且有明显的连接词 that，whether／if，wh-来连接投射名词和被投射小句。汉语中，被投射小句的出现位置和方式是多变的，主要表现为如下几类型：

第一类，被投射小句作为修饰语出现在投射名词之前，被投射小句和投射名词之间用“的”来表示修饰关系。例如：

⑥他现在又强烈地产生了［［要离开高家村，到外面去当个工人或者干部］］③的想法——［［最好把巧珍也能带出去］］！（路遥 《人生》）

第二类，当汉语中的投射名词前已经有修饰语或者被投射小句比较长的时候，可以使用一些标点符号（“：”或“——”）来引出投射信息，这时投射信息出现在投射名词之后，在这类情况中，标点符号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

⑦然而她也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被捕是由于同情者中有人告密］］。（巴金 《春天里的秋天》）

⑧这就是动物觅食中带有普遍意义的规律——当食物密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动物就放弃它，转而去搜索其它密度较低的食物。（毕淑敏《红处方》）

第三类，在汉语中，还可以通过投射名词回指的方式体现投射信息，这时投射信息出现在投射名词之前，而且两者处于不相邻的位置，例如：

⑨［［男主角回心向善了，可是“善”在哪里］］？《新生》设法回答这问题——一个勇敢而略有点慌乱的尝试。（张爱玲 《银宫就学记》）

由此可见，汉语中的嵌入投射小句的出现形式和出现位置更灵活且多样化。在概念意义的构建上，概念隐喻发挥作用。投射概念功能隐喻分析方法强调过程的转化，就是由原来的小句复合体的逻辑功能的分析方法转化为小句的经验功能分析方法，更具体地说，就是把原来句中的被投射小句转换成小句的及物性分析（曾蕾2003：355）。在投射逻辑—语义上仍表现为述说和思想，如例⑥和例⑧中的“想法”“规律”就是思想型投射名词，例⑦、例⑨的“消息”“这问题”就是述说型投射名词。

3.22 嵌入事实

Halliday 将事实纳入投射系统，不仅是对传统语法研究的一个突破，而且丰富和拓宽语义研究的内容与范围（曾蕾 梁红艳 2012：24）。事实指被投射句不是由言语过程（说话者）或心理过程（感觉者）投射而来，也不是由言语过程和心理过程隐喻化的名词词组投射而来，而是以包装好的形式直接嵌入在小句中。由于没有投射过程介入这种结构，因而这种小句只能以嵌入的形式出现：或者充当事实类名词的后置修饰语，或者以名词化结构的形式出现（Halliday 1994；Halliday，Matthiessen 2004）。

系统功能语言学区分4 种事实类名词，即事例、机遇、证明和需要。在汉语中，充当事实类名词的修饰语的投射信息，通常出现在事实类名词之前，用“的”表示其修饰关系，如：

⑩晚上鸿渐回来，说明钟的历史，柔嘉说：“真是方府三代传家之宝——咦，怎么还是七点钟？”鸿渐告诉她［［每点钟走慢七分钟］］的事实。（钱钟书 《围城》）

由于事实投射没有明确的说话者或感觉者，是非人称化的投射。典型的事实小句出现的环境是集约型（intensive）的关系过程小句：修饰型或认同型。在修饰型小句中，事实小句作为载体，属性是由形容词或名词做中心词的名词词组来体现。事实小句是后置的主语，由it 来替代，嵌入事实小句为载体，其属性由clear，a pity 等类型的词组来体现，如：it is clear that...，it is a pity that...等。在汉语中，由于没有 it 这样的形式替代词去做主语，因此多数表现为使役结构，如：叫／使／让……苦恼／担忧的，或者直接表现为名词化结构，如：

⑪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路遥 《人生》）

在认同小句中，作为标记（token）的事实小句被认同于由典型的事实名词做中心词的名词词组所实现的价值（value）。价值是对事实小句的解释，认定它为一种具体的事实、原因、问题、教训、困难等。在认同型的关系小句中，事实投射在英汉语中表现出很大的相似性，不同之处体现在标点符号上，如：

⑫ 问题是［［她父母亲将会怎样看待她的行为呢］］？ （路遥 《人生》）

⑬ 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了］］。（张爱玲《半生缘》）

例⑫和例⑬都是认同型的关系小句。汉语中，“事实是”“问题是”等后面多数带有逗号，也可以不带。具体分析见表3。

表3 事实认同小句分析

从投射语义上讲，事实是不同于述说或思想的第三种投射语义现象（曾蕾 梁红艳2012：28，梁红艳2015：55）。事实作为投射信息，具有不同于其他投射类型的非小句复合体特征：在经验功能上，事实不受过程类型的影响；在逻辑功能上，事实表现为零投射信号的投射关系特征；由此可见，事实语义功能结构同样坐标为及物性系统与投射逻辑—语义结构的交叉点。

4 结束语

本文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论框架下，探讨汉语投射语句的概念意义建构模式。我们发现，汉语投射语句和英语投射语句具有很大的共性，同样可以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论模式下探讨。当然，汉语投射语句与英语投射语句也具有很大的差异性，如投射小句与被投射小句之间标点符号的差异、连接词使用的差异、小句之间的排列与组合差异以及被投射小句语法结构的不完整性，等等。其次，汉语投射语句概念意义的构建使我们充分认识到投射概念功能模式的建立需要从经验功能和逻辑功能两个方面同时展开。同时，将标点符号语法机制纳入投射的概念功能分析模式中可以使汉语类投射系统类型划分更加清晰。总之，汉语投射语句概念意义模式的构建为投射系统理论框架的扩展和修正提供充分的理论依据，同时又证明此种投射概念功能分析模式的系统性、功能性和易操作性。

注释

①我国学者对系统功能语言学中clause complex 的译法有不同的见解，本文采用“小句复合体”。

②此处标点符号的使用指的是主流使用模式，当然也有例外，如例②的主从关系中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之间采用逗号。在当代实验文学作品中，引语不使用引号的情况也比较普遍。例如：不变的还有你的美丽。沈若鱼说。（毕淑敏 《红处方》）

③例句中的双方括号（［［ ］］）为本文作者标记，表示双方括号里的信息为被投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