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艺昕
西风把上海的清晨从暖色调吹成了冷色调,城市的空气也被风吹得有点像皱皱的湖面。即便如此,上海的深秋还是能给人以清醇之感,似乎有金黄色的灵魂附着在老洋房的上面,梧桐叶的阴阳两面暗合着这座城市的表里,途经它有不止一种方式,但就是遁着某种难言而注定的路线走过,路线却又无法通过任何一种解析式求得。关于秋天里人行走的踪迹,似乎具有某些神秘的属性,这与天气有关,却并不意味着上海的秋季是可以放在神龛里供奉的。
秋,对应着五行中的“金”,当金色满溢出来的时候,“一夜西风”过后,堂皇被赋予凄凉。我,一个寄身于秋天的“素人”,还没等秋天把我“改造”就想着给自己的秋天“赋形”。
我的秋,当是随和的,随和到遇到宿舍东的两只小猫为了某位男同学投递的一小块火腿打打闹闹,随和到在书中读到一个善良的小偷和心软的刺客,随和到打车去书局时看到左手边的的哥在敷面膜,随和到我在屋子里写作的时候可以围着围巾。
说起这件事,微冷的身体体验感的确是主因,但我之所以在室内围围巾,是因为我一直以来对于缝织品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正如我曾经在某个看似与冬天对立的季节写下:
今天,我为这个世界写下一首夏歌
千秋万载过去
也许不会有人记得
但我却知道此时的风儿为之陶醉
因为
歌声细腻,宛若针线
一针一线,一思一念
我甚至觉得针线走过的路径是富有情感的。围着围巾写作,思念足够流成一条河。
今天,当朋友把刚刚织好的图片发给我时,我的内心也流淌着一条河。
的确,现在织围巾的人已经不多了,每一个被围巾围过的脖子,都残留有某种爱的余温。能够把情感缝合于千头万绪的毛线里的人是让我欣赏的。
我没有织过围巾,在荒芜的大地上,有很多让人心荒芜的事物。牵动人心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小事而已。
上海初冬的清晨,万物和被子里的我一样处于一种蜷缩的状态,精神和灵魂难以舒展。此时此刻上海零上7℃,相较于北方,南方的寒冷和百灵鸟的声音一样富有穿透力,我期待收到一个比气温高出29.5℃的“早安”,当我半苏醒的“意识”行走于寒风中,耳朵像是吃了冰淇淋。许久,恍恍惚惚地在冰冰凉凉的床上起身,看了一眼空调,它已然入眠,它的周围很寂静,只是我醒来了。
我的室友出门拥抱冬天去了,他记性很好,好到不忘记关空调。“也许是因为电费有点贵吧?”我心想。
但他的确忘记我了。
我不责备他,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也许他在意的人恰恰不是我罢了。世界上好多事情也许是经不起琢磨的,这一琢磨,也许件件都藏着委屈。但说实话,我也是最普通的一个,我和人群中的大多数一样,希望周围的人都在意我,周遭的一切都有温度,并且希望这种温度都可以尽可能地接近于體温。这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是摆脱不了“主体性“的存在,立身于苍茫的世界,我们自己的感受总是第一位的,我们自己的痛苦是“切肤之痛”,别人的痛苦是“隐隐作痛”,需要我们去体察,才可以间接地感知。从这个角度看,能够想起来给别人织围巾的人,都是可以推己及人的“真心英雄”。
在我看来写信也有接近于织围巾的地方,比如缠绕在笔触之间的绵密思绪,比如流淌在信纸上的沉浸式表达,而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它们都是让自身与他人建立情感供需关系的方式。
第一封很正式的信是给一个叫“安安”的女生的。写信的原因是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就写了一封回信给她。安安的交往方式是富有神秘感的,在此之前她说要送给我一个东西,想把它埋在一个地方让我去取。感觉她的想法充满魔力与梦幻,但又很恬静,并不燥热。而埋藏本身似乎是一件只有在厚重的历史和纯真的童话中才会有的事儿,我一时间被惊讶,被惊艳。安安告诉我说她将选择一个晴朗而柔软的日子把要赠予给我的东西埋下,然后发给我一张“藏宝图”,让我去寻觅。但后来她告诉我因为土地太硬了,她挖不动,藏宝计划也就搁浅了。
当那个冬天收到了我的一首关于春天的诗后,她悄悄然地选择了离开。春天的时间是柔软而轻盈的,曾经被雪压弯的风景,被傲岸的绿意渲染,我也正式收到安安的第一封来信。
蒲苇繁茂,草木飘香。
高高,我希望你毕业后,先去你想去的地方,再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希望能在最好的时光里,做最心甘情愿的事。你知道的,生命里有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
泛舟漂流,尽管风景萧索,空气里却酝酿着一种欢欣,传递出一种暖意。生命中会有数不尽的人,可我只觉,带一卷书,携一人手,选一块清净地,看天,听鸟,看书,倦了时,刚好走完十里路,尔后在青草绵绵处寻梦去。
纳兰容若说:一生一代一双人。
透明的心
生于祈祷
我遇见寻找河流源头的人,自然也会选择以同样的方式从信的白帝城顺流而下,抵达存在于想象中的江陵。于是我选择了回信,至于写的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只有安安那有留存。这样下来一来一去之间就有了“来往”,她出生在初夏,我出生在金秋,这两个时间段似乎又是一年中最难得的光景。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在写信与读信、来信与回信的过程中感受着刚刚逝去的冬和正在展开的春。就像安安说的那样,写信的过程十分微妙,明明是写给别人的,可是字字句句都先讲给了自己听。
安安通过她的信,传达出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像是明明暗暗的欣慰,也像是“空气”,平时身处其中并不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但一旦在情绪上出现波动,或者说具体从事一些工作时,它就可以出现,它就可以展现出它的作用。安安的信是有别于其他人的,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她把鲜花装在信里面告诉我“这是春天的味道”,她也会选择在信里面添加香味,使之成为一封有气味的信,她还会让我把她写的东西读给她听,一时间“声”“色”“香”“味”“触”都有了。可以说这些信里有太阳,有细雨,有“微风燕子斜”,也有“画船听雨眠”,有些时候甚至想生活在一封封信笺里。
在燥热的时代,写信这一行为本身,就像是喂给自己生活的一粒“薄荷糖”。被计算和算计推动的生活越过越快,一粒粒地把汉字种在信纸之上的行为越能够传递出一种情怀。信在人们传情达意的过程中给双方留有余地,写信的人可以在整理好自己的情感后,再把思绪诉之于笔端,加上自己个性化的表达方式,从容而舒缓地把所要表达的内容流露在信纸上,而读信的人可以怀揣着自己特有的心情去反复阅读,“见字如面”却又不是真的见面,这样的微妙之感,或许只有懂得写信的人才可以体验得到。另外书信本身又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存在,也许过了很久,你都没有与它见面,可是不管你见与不见,它就在那里,它就是这个世界上由某一个富有情趣的人专门为你创造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与安安书信往来的经历也深深地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方式,我开始试图在庸常的生活中时时更新自己,寻找不一样的发现美的方式,去体验一个人生来就具有的诗意。当我遇到不顺心、不如意之事时,写信就成了我走出阴雨天、雾霾天的一个出口。类似于这样的信我就写给将来的自己,当将来的人读到的时候,定然会为一滴滴的往事所感动。是啊,面对伤痛,写信就是一种“无形”的缝合。
而一旦缝合了,你就坚强了,你就成长了。
这种无形的缝合,足以让人重新振作,有勇气在夜里摇橹,在生命的至暗时刻去觅光,在河里捡拾属于自己的一枚月亮,可是缝合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似乎都是流着血的。一提起缝合,人们首先想到会是伤情,会是医院。
我坦白,我是一个患有轻度“医院恐惧症”的医生的儿子。对于医院的消毒液气味我过分敏感,对于医院的主色调我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紧张。其实除去医护人员,大多数人与医院之间的故事大抵是“面容憔悴地进入医院,笑容满溢地离开医院”,当然也有例外,也有不治之症,也有与死神之间的交锋。当然,我们还不能忘记一点,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生命是从医院开始的,我们清澈的眸子里所装着的场景就是医院,而还有很多人的生命旅途的最后一站也是医院。人们面对医院往往是以一种不得不面对的心态去面对,而对于它,却有着说不完的感激。
正因如此,人们在健康的时候总会和医院保持恰当的距离。这也难怪,人们在游览一座城市的时候往往会选择去这座城市里的名校去散步,却很少有人会选择去某座城市的著名医院去遛弯。即便是那座医院的院区环境很好,即便是医院进出的自由程度比学校高出很多。
我的父亲在这样一个在大多数人看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地方工作了二十余年。他是一位操手术刀的外科大夫,由于他的工作性质和个人的性格原因,他很少正面地向我呈现出一些带有强烈色彩的主观情感,但我记得他说过,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他主治的病人通过自己的疗治,最后康复出院,这样的时刻他最开心,也最有成就感。而医生以外职业的人似乎很难有这样的体验感,因为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了,而医生对于生命的挽救相较于见义勇为者、消防队员等似乎要更加直接。另外,见义勇为者、消防队员等拯救生命的英雄在施救后,通常也会把被救者送往医院,而伤势严重的人最终是在医生的救治下才得以最终脱离生命危险,重获新生。而医生相较于见义勇为者似乎更像是无名英雄,诚然,这与施救的性质有关,见义勇为者救人是出于责任感,而对于医生而言,治病救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义务。但我们必须承认的是,医生这种职业在挽救生命时的直接性,是其他任何一种社会角色难以比拟的。
父亲在二十余年的从业生涯中,遇到过无数个病人,也遇到过让他心碎的瞬间。曾经一次他为一位年仅八岁的女童疗治,后来因为仍没有达到良好的效果,他为此深感惋惜,一连好几天茶饭不思,他会想到他的病人是怎么想的,甚至会先于他的病人想到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可以说他有着强大的共情能力。我对此这样评价他:“爸爸从不把病人当病人,而是把病人当人。”医患关系之所以紧张,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病人只把医生当医生,医生只把病人当病人,当双方作为“人”的意义并不能在一段诊疗过程中达成时,双方的人格必然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折损。作为医生而言,如果能把病人当作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来看待时,自然会有耐心周到的态度,他就可以摒弃“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他就可以一次次地在病历里一次次地记录他目睹一朵朵白兰花为他开放的故事。
和父亲聊起这些故事的时候,他常常会提到一个词就是“缝合”,他说:“做手术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缝合,每一台手术似乎都有,哪怕是微创都少不了这个环节。”在此之前,我从未细究过手术里面的缝合环节,记得妈妈又一次因为切菜时不慎切破了手指去医院缝了几针,当我看到被缝合的肌肤的时候,心里面似乎也有了一种被猛揪了一下的感觉。可是只有通过缝合,伤口才可以愈合呀!我心里想道。父亲还提到,自己在每次开展手术的过程中,最使他紧张而欣慰的环节也是“缝合”,紧张的是,一旦缝合意味着手术结束,如果之前的环节存在差错,缝合之后就难以做出调整,而欣慰是因为,有一场战役结束了。“缝合这个环节是最温和的。”父亲说。
“温和”这个词深深地触动了我,长期以来,我都把“缝合”视为伤痛的一部分,在感官上把它定义为灰色。而“温和”讓我想起了晴朗多微风的天气,让我很小心地把“缝合”从“伤痛”里剥离出来,视其为“治愈系”的图画。
父亲有时候感叹道:“自己有时候像个裁缝。”听了父亲这样的表达我仿佛听到了一块有点褪色但依旧漂亮的画布撕碎的声音,也许是这样的声音引发了父亲心中的一场降水,让他聚精会神地去“缝合”,去赋予生命新的美丽。实际上,父亲的表达还是很不一样的,因为提到手术人们在表达时往往会把它与“刀”联系在一起,因此人们管做手术叫“开刀”,管医生叫“操手术刀的”,这样的叫法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人们对于这件事情在认识层面的倾向性,牵动人们心弦的往往是那把手术刀,却忽略了“开刀”仅仅只是开始。而相比于冰冷的手术刀,缝合似乎更有温度,而最终也是有温度的缝合填补了手术刀的冰冷,同时成就了“手术刀”在人们心中的“高明”。
在这个初冬,在遇到一场场绵密的雨时,我尝试用回忆的温暖来归置那条从深秋流向冬天的河,我又想起来父亲的这句话,没错,我喜欢他把自己比作裁缝,我喜欢他眼里温和的缝合。
当天地成了裁缝的时候,细雨不像牛毛,而最像针线。
最近的上海一连十几天都在下雨,我从阳光的炙烤中腾出手来,趁着细雨,收拾一下内心的苍茫与辽阔,仿佛在内心的断裂地带,一滴雨就是一部情史,很多关于生命的思考,其实都是从雨里生长出来的。
提到“缝合”我第一个想起的角色就是母亲,孟东野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缝合”这一行为在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似乎就与母亲的形象密不可分。而母亲对于我的关心一向是如同像针线的细雨一般,绵密而又细致,细致里面难免就会有反反复复地询问。
“你今天吃的什么?”“今天上海冷不冷?”“今天一直在学校吗,有没有出去?”“你在哪里,在宿舍还是在图书馆?”……这些或许是我妈妈每天在与我通话时都会问到的问题。照例,今天的雨下个不停,妈妈也问个不停。
有人喜欢问天问地,有人喜欢问古问今,还有人喜欢寻花问柳,问月下小桥,甚至有一个大文学家的名字就叫“元好问”。而我的母亲她似乎只喜欢“问我”。
母亲的盘问,通过移动通信技术传递到电话另一头时,我常常处于一种半阴半晴的状态,似乎我呈现给母亲的是一扇半开半掩的门,由于距离尚远,母亲难以推门而入,只好开“口”于“门”中了。曾经看过一些交际攻略,是教人与别人聊天的技巧的,也谈到一些注意事项,有一项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说在聊天过程中要避免总是问一些重复性的问题,好的聊天是分享而不是盘问。如果说把母亲和我的通话比作是一首歌曲的话,开始听母亲的“发问”也许是一曲不错的思乡曲,可是时间久了就倦怠了,就腻了,就不想听了。面对常年累月的“单曲循环”,对于母亲的发问,我似乎有了一套固定的“答题模板”。甚至有一次处于“储存空间”不足的我一度想给这首歌曲按下“暂停键”。
你们猜是不是我这样就可以坦然地听下一曲了呢?我是个愿意和别人分享的人,分享是敞开自我的一种表现,面对生活中的“神秘人”,我就好像是走向了一条陌生城市里的陌生的街道,随着深入和移步,未知的风景不断朝我走来,如果是在比体温低上十几度的夜幕之下,这些陌生又会裹挟着一些紧张与局促。于是,我一直都在试图让自己透亮一些,哪怕做不到“透明”,“半透明”也可。与我很享受和我愿意分享的人分享自我。但是有一次,一位朋友面对我的分享迟迟没有做出反应,我的内心里也开始了一轮小到中雨的降水过程,我盼着雨后初霁,就和好友分享一下彩虹,顺便聊聊没有回应的原因。后来,对方给我的答案是:“因为你说的是陈述句,是疑问句我就肯定会回你呀!陈述句有时候因为时间仓促,我看到了,了解了就好了。”
听罢,我的内心里似乎装了满满一心房的“陈述句”与“疑问句”,它们相互之间在碰撞,在撕扯。直到屋外的雨真地停止了从天空走向大地的脚步,我为“问”与“不问”所撑着的伞才收起来了。其实,不管是“问”还是“不问”,我们都应该认真地应对。母亲的“问”是出于爱,我的分享是出于“友爱”。唯一相异的是我没有像母亲一样选择《诗经》里面重章叠句式的盘问,但当我自以为“高山流水”式的分享没有得到回应之时,亦可以体会到母亲看似无波澜的“问”背后,微波荡漾且富有深度的爱,所以,哪怕她爱你的方式不是你所喜欢的,你也要学会去接受,去有耐心地倾听。生命,不可只听大浪淘沙时的热烈陈词,也得听得一汪有微澜的碧水喃喃时的碎语。
雨还下着,妈妈还问着。她愿意问,我也愿意听……她关切的“问”把上海和家之间1861.6公里缝合在我的上衣兜里,当我把手揣进裤兜的时候,总有一种沉甸甸的“空间折叠感”,这时候电话那头的妈妈似乎就可以触碰到我的衣袖,她捏了下说:“我看上海这几天又降温了,快去,快去换件厚一点的。”
觉得我穿着偏薄的还有我的好友迪雅。
迪雅和我一样喜欢蓝色,今年从多伦多大学毕业后,在上海的一家医药类公司做实习工作。迪雅总觉得“雅迪”电动车抄袭了父母的创意。我调侃道:“不是抄袭,是盗窃!”迪雅似乎也不肯放过我的名字,我说:“有很多人感觉我的名字是女孩的,在学校里还不时有同学在未与我见面之前称呼我‘学姐,但这其实是不了解我名字的内涵,‘艺的本义是‘种植,而‘昕从‘日从‘斤,意思是‘黎明是‘太阳初升的样子,所以‘艺昕就是‘种下黎明‘种下太阳的意思。”听了我的解释,迪雅管我叫“种太阳少年”。
也许,种下太阳,去追风,我就是人间不一样的烟火。
后来,我收到迪雅的一份礼物,你没猜错,是吃的,是“龙井玫瑰绿豆糕”,迪雅在盒子里面的信里写道:“生活有点咸,那么,就吃点甜的吧!”另外在纸上画了一花园的太阳。
迪雅和我一起种太阳,也常常讨论一些“无用之用”的东西。最近我们聊到了“缝合”与爱情之间的关系,就拿出来鲁迅的小说《伤逝》进行探讨,并在整理后写下了一篇札记。
青春的年岁里脸上长着青春痘,少不了花花草草、磕磕绊绊,自然也少不了激起少年情思的爱情。之前读过很多爱情故事,鲁迅所叙写的这个有关个性解放的“五四”爱情叙事,相比于其他文本,可以在更大程度上触动我。
对于小说的主要情节,我想可以用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来概括,那就是“活过”“爱过”“寫过”——子君以自己的方式“活过”。从某种程度而言,子君相比于未被“启蒙”的女性,她活的是流光溢彩的,从她反抗旧文化、旧道德、旧观念开始,她就已经开始了自己有别于同时代女性的“活法”,她接受了“五四”的启蒙,得到了涓生的爱,这是为自己而“活”。但后来的“活法”似乎又陷入到了泥沼之中,随着子君步入婚姻,她被“生活”中的琐碎束缚,转而为“家庭”而活。但由于经济上不能够独立,她无法与涓生达到一种步调上的一致,随之涓生对她的爱情也渐渐地消失。因此我们可以说,子君是“爱过”,她像“五四”时期的大多数新青年一样追求个人自由,追求爱情,可“爱过”之后,陷入到“未能时时更新”的状态,最终被爱情辜负。同时,这部小说中当涓生坦露了自己不再喜欢子君的真实想法后,子君走向了毁灭,涓生因此追悔莫及,最终以手记的形式写下他们的悲剧,所以我们说涓生“写过”,他“写过”他们的故事。
我以为“写”是一种铭记的方式,这种铭记的方式是具有归纳性意义的,把自己的过去归纳,需要勇气。
其实,“爱情”这一主题,是当时的小说广泛讨论的热点,把“五四”后新青年对爱情的追求写得轰轰烈烈并不难,难的是很少有作家能够像鲁迅一样发掘出“燃烧”和“怒放”背后的危机。
面对庸常的生活,热烈的爱情也会为之妥协,涓生和子君是真心爱过,但是子君陷入了家庭生活的泥沼,难以与涓生的步调保持一致,这样的婚姻关系充满了危机。人与人爱恋的感觉有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尤其是恋爱对象在内在不够丰富而充盈的情况之下,爱情的果实很容易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干瘪。作者想让我们思索的其实是作为一个为个人幸福的取得而斗争的女性,如果无法在经济上取得独立,如果依然需要依附于一个强大的男子时,实际上也很难取得真正平等的爱情。
另外,从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创作背景上看,作者是他所处时代的一位思考者,这样的思考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很好地指导了他的写作实践。在《伤逝》这篇作品中,作者渗透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悲剧内涵。这样的悲剧内涵应当是两个方面的:一个方面是被启蒙者子君的悲剧。获得爱情的她沉浸在家庭生活中,成为了男性和家庭的附庸,可以说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牢笼;另一方面,“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涓生是启蒙者的代表,他给了子君对爱的美好憧憬,却最后丧失了对子君的爱,这实际上是一种譬喻,也就是说当时的启蒙者为人们描绘了美好的图景,这固然可贵,这固然是值得赞赏的,但是面对冰冷的现实,美好的愿景难以实现,这也是当时启蒙者的悲哀。“如果说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面对不能一同前行的子君,涓生是自私的,他重视自我,有着先解放自己的立场,这无疑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
在这背后,引发我关注的一个问题是,既然涓生已经“不爱”子君了,纵然他和子君有着相依相爱的过往,他会遗憾,他会难过,他会悲恸,但难以说是“忏悔”。因为感情是难以用责任和义务归驯的。子君和涓生的关系中,涓生是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他本可以带着子君一起“前行”,但他并没有这样做,直至他对子君的感情燃烧殆尽,他才选择了坦白。他作为一个对另一半丧失情感的人,才作出这样的决定,或者对一个不爱之人,面对她的毁灭,其实也难以谈得上是忏悔。我们细细分析下来,涓生是在选择了遵从了自己内心的真实之后,陷入了一片精神上的荒芜原野。他认为自己可以凭借自己的精神力量穿越它,但这片原野似乎又是茫茫无际,他随着陷入一种可怕的空虚,这其实是一种很无助的状态,这时子君的死对他的触动就会是“塌方式”的。如果还要用一个词来描述子君的感受的话,那我觉得应当是“罪恶感”,造成他们爱情悲剧的其实并不是他,但就是因为他和子君的这段亲密关系,他无法逃脱自己内心的道德规约,而产生这样的对曾经爱人的“罪恶感”。
作者想通过子君悲剧传达当时时代的底色。作者面对这场思想解放运动有着自己敏锐而深刻的思考。只要“新出路”未找到,子君的悲剧似乎又会成为一种必然。
最后,这篇小说在写作上的一些特点也是让我颇为关注的。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特点即是作者创设性地采用了“手记”的形式展开,这或许是一种适合于作者“讲故事”的形式,这样的视角是有别于全知视角的,让人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更清楚地走进作者的内心,感受到他的抒情性。另外,作者在细节上的刻画也十分“吸睛”,如“半株白菜和几十个铜钱聚集在一起”,这样的细节描写是到位的,作为一个关注细节的读者,这样的描写是可以打动我的。
鲁迅长于描写人的绝望——子君陷入爱的绝望,而涓生“写下绝望”又何尝不是一种绝望。而真正值得回味的悲剧正如同《伤逝》所营造出来的一样,从来都不是所有人物的毁灭,而是不完全的毁灭。沒有什么能比子君为爱而死,涓生为子君所“记”更具有悲剧效果的了,而这正是能够让我这样的读者感到“深刻”的东西。
鲁迅笔下的《伤逝》是一出爱情悲剧,但涓生“写下绝望”,以手记的形式来选择铭记似乎又像是“缝合”。迪雅和我说:“所谓缝合,其实不仅仅是治愈,也可能是毁灭后的重塑。”
我说:“重塑的过往也许是沉重的,但却具有一种富有美感的深刻性。他们的爱情最终不仅要靠涓生缝合,也要靠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参与这一个缝合的过程,这才是悲剧的价值所在。”
迪雅问我在实际生活中有没有类似的例子,我说是有的。
听见西风与建筑物碰撞的声音,天空开始密谋,蓝天和白云是被上个冬天删去的细节。
我也是在别人打给爸爸的一通电话里得知了堂叔离世的消息。身患重病的他,因为感冒,还是没有扛过这个冬。
我的伯祖父有两个儿子,辞世的堂叔是他的二儿子,他叫“小桐”,在西北人的方言里,人们喜欢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子”来表示亲昵之意,所以我们家人都叫他“小桐子”。
我和我这位叫“小桐子”的堂叔交集并不多,但他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从小至今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当中,堂叔却给我呈现了充盈而丰富的生命状态。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像是冬天里的虬枝,虽然重病缠身,但骨子里面却有着过人的坚毅与刚强。
爷爷曾经给我讲过,他的这个侄子曾经是一个才智过人的“学霸”,然而命运总是动歪念头,在堂叔高考那年,他被查出患有红斑狼疮,丧失了高考机会,他十八岁的天空中的阳光因为病魔来袭而退避三舍,从此,他的人生一片灰暗。堂叔患的是红斑狼疮中最严重的一种,即系统性红斑狼疮,最终引发了肾炎,进而发展成了尿毒症。
因为疾病,堂叔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故,他从一个高材生变成了他之前所就读的中学校门的保安。疾病同时产生了大量的治疗费用,药物治疗和血液透析耗尽了这个家庭所有的收入。在至暗时刻,堂叔的另一半出现了,她真的就像很多新闻纪实里所讲的那样,被堂叔的人格所吸引,欣赏他在病魔面前呈现出的不一样的生命样态,她在知道堂叔病情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与他结合。
结合与缝合似乎有所不同:结合发乎于对内在生命完满的追求,缝合则出于对外部世界的思忖与考量。
在她与堂叔完婚之后,堂叔迎来了又一个拧紧自己发条的时刻——换肾。换肾的确是治好尿毒症唯一的办法,为了寻找合适的肾源,为了寻找合适的医院,婶婶为此一次次地在时间的拐弯处呼喊和挣扎,有时候实在疲惫不已,就在拐弯处睡觉。由于肾源有限、需要接受肾移植手术的患者太多,他们一家人也想方设法四处筹钱塞给医生红包,好在最后手术得以顺利开展。堂叔出院了,此后靠着大量药物维持着新肾的基本功能。
在手术后我又一次与堂叔见面,由于免疫系统的问题,他戴着口罩,但眉眼里面依然生长着挺拔而高大的松树,他和我们聊天的内容是他一些和考取了名校同学交流的经历,说着说着他脸色从苍白转向明媚,偶尔还能凭借着他口罩微微地上下浮动,感受到此时萦绕在他唇齿间的春风。
不需要做太多引申,我便能知道,他对于他生命里缺席的那场重大考试曾经有着多么热烈的希冀,这颗种子没来得及破土,却成了他心目中一块永久的化石。
我们走的时候他执意要出来送我们,然后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让婶婶去买当地有特色的石门大枣。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见到这个面对病魔的侵扰,依然持有生命之光的人。
他持有生命之光
并让它拥有自由
在它的前方
还有一条河
河水
从深秋流向了冬
他是那个怀揣花瓣上岸的人
剔除紊乱的荒凉
找个有光的地方
去年轻
去用力
记忆里面婶婶是一个喜欢刺绣的人,在将来的日子里,面对丈夫的缺席,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缝合。她的缝合将不再是“锦上添花”,而是把记忆里的这条沟壑缝合起来,把曾经的爱缝合在衣服的领口上,靠近一点心脏的地方。
故事刚刚讲完,雪也如约而至,它刚来的时候,这座城市有些轻咳,我去爬天平山,感觉冬天在十二月的巷子里越走越深,有很多躁动,被低温冷却,我路过几棵红枫树,它们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终于,白色選择造访这枚姑苏城边的镇子。
雪,一种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事物,它落在十二月的头顶上,不是依附于华丽,而是试图让华丽的浮华,沉浸于一种表达,而这种表达有点类似于宋词中“内美的镶边”。我无端想起了前几天从家里收到的包裹,包裹是爸爸亲手用针线缝合起来的。谁能说,他那温柔的缝合不是在给包裹镶边?
当返抵上海时,气温再一次接近于冰淇淋的冰冷,收到了妈妈打给我的电话,不过今天的雨都完成了一次近似于涤化的转身。迪雅分享给我一首《雪落下的声音》,而缝合本身似乎有着类似于雪落下来的声音。
我把昨天与今天缝合
我对着话筒收集沉默
我把白天与夜晚缝合
我要在时间里挑出不同的人
我把河流与河床缝合
没有谁的快乐会比寂寞更辽阔
我把马与车缝合
也很想让忧伤向欢乐望尘而拜
我把星星与夜空缝合
我听见闪亮躯体里的脆响
我把我与你缝合
才得知 有一些渴望只能在想象中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