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中年”

2019-07-19 02:05吴向廷
读书 2019年7期
关键词:冯至穆旦战士

吴向廷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是世界历史的晦暗时刻,法西斯阵营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占据优势,中国战场上,大批知识分子被迫转移到中国的西南边陲,组建西南联大。在这片被警报和轰炸所包围的沉沉暗夜里,一批诗人夹杂在这场史无前例的逃亡中,在书房里,在防空洞里,在森林里,在乡村路边遭遇历史,不得不重新阅读这个残酷的时代。诗人冯至的《十四行集》诞生在这一时刻,并在一九四二年初版于桂林明日社。在这批收录了不少人物主题的诗歌中,《给一个战士》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首:

九 给一个战士

你长年在生死的边缘生长,/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你会像是一个古代的英雄/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他会出乎意料,感到眩昏。/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仅仅阅读这首诗歌本身,我们很难分辨出这个战士的具体所指,

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身处哪个时代,他正在参与哪场战争。诗中的“战士 ”形象缺乏任何具体的背景,因而仅从诗作的内部,我们很难解读出现实指涉。这个战士更像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虽然孤独而悲情,但仍不失为一个英雄般的存在。这个英雄感慨时代的堕落,人类的愚蠢,向历史发出追问并试图超越历史,走向 “向上 ”和“旷远”的境界。这场战争无关敌我,不涉政治,但它事关文明的盛衰。这个战士更像是一个历史哲学家,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放弃个人意志,服从战斗命令的军人。不妨说,这个战士与战争的关系,就是冯至笔下的诗人与世界关系的隐喻。如果对比冯至和穆旦笔下相同主题的诗作,结果将是饶有意味的。在一首写于一九四五年五月九日欧战胜利日的《给战士》的诗中,穆旦讴歌了为世界带来胜利和和平,也为人类带来新的生活的战士们。整首诗歌所展现的画面是欧战胜利之后让人振奋的美好生活。人民从此得以告别备受屈辱和压迫的生活,能够拥有爱、自由和和平。与冯至的《给一个战士》不同,这首《给战士》的诗是献给无数的战士,他们为革命而牺牲,并属于那些追求解放的人民的一部分。因此,战士的战斗或者牺牲的意义不仅是一个人的精神的升华及其对于时代的影响,也是一群人,一群代表着历史前进方向的人的普遍追求。战士是人民的一部分,因而他们所赢得的胜利也自然属于人民。战士之所以伟大,正在于自己的战斗能给人民带来真正自由的生活,而不是实现了自己生命的 “向上 ”和“旷远 ”。诗中明确地写道 “人民的世纪,大家终于起来 /为日常生活而战,/为自己牺牲 /人民里有了自己的英雄 ”。战士不是脱离于人民的知识分子,他们本身就是人民。

早在一九三六年《中国新文学大系 ·小说二集 ·导言》中,鲁迅先生就已赞许诗人冯至为 “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朱自清称赞冯至时说:“闻一多先生说我们的新诗好像尽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冯先生这一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朱自清:《诗与哲理》)朱自清的这一判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 —“诗歌的中年 ”。这里当然不是简单指诗人的年龄问题,而是说,新诗从冯至这里开始,具备了成熟的、沉思的,又不缺乏抒情的哲学气质。理解这一命题,需要从冯至对于公众问题的理解开始探讨。公众问题,既是一个诗人的自我发现问题,也与诗人的时代意识密不可分。所谓“中年意识 ”,就是一种在公众中安排自我心灵的独特方式,一种在理智和激情中寻求平衡的时代意识。

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冯至对于大众的看法是悲观的,甚至包含着明显的敌意。他认为,如果 “公众 ”意味着个人的集合,那么这个“公众 ”是一个虚构和幻觉,它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对于冯至而言,公众的最大问题在于,他们很难提炼出丰富的内心体验。冯至的诗歌探索的正是人的内心,因而公众由于其缺陷无法进入冯至的诗歌世界。如果诗歌专注于内心,那么此时的现实就不再是客观的存在,而是内心的象征物。为了更好地对应于内心的纯净和深邃,所谓的 “现实 ”往往又被缩减为 “自然 ”,即现实中那部分最少伦理道德色彩,最无关于历史和时代的部分。冯至通过阅读他所热爱的里尔克获得了象征主义的诗歌技巧,支持了他的诗歌探索。在這个相对封闭的符号世界里,公众所代表的共同的历史经验逐步退去,神秘而幽深的个体性的精神探索成为诗歌的主题。此时,诗歌的晦涩之处不来自经验世界,而是更多地来自精神世界的复杂性。

除了对于公众的缺乏精神内核的不满外,冯至对于集体的失望又是具体的。抗日战争期间,即使是面对民族和国家的巨大危难,现实社会仍未表现出团结一致、同仇敌忾的精神状态,甚至还充斥着种种谎言、欺骗和自私自利的情况。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对于时代的忠诚,不是再通过加入某一个集体来实现,而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冯至批评那些鼓吹集体、反对个人的言论:“人们把我们的时代称为 ‘集体时代 。但是现在的中国,一般的现象仍旧可以用那句老话形容:‘一盘散沙 。许多批评家往往为了这有名无实的 ‘集体 两个字,便不容许人有些不合时尚的工作与言论,他们说,这是个人主义的作孽。”(冯至:《论个人地位》)一方面,集体是一盘散沙,另一方面,集体又压抑了个体。正因如此,即使是在战争年代的特殊时刻,对冯至而言,表达一个个体审慎的沉思远比表达一个公众集体性的诉求更加迫切和紧要。相对而言,后者的状态,那个不加反思的,随时准备牺牲自我、加入人群、成为领袖,进而改变世界的状态更像是一个 “文学青年 ”的状态。与此相对应的中年意识,意味着发现和保持个人的独特性,谨慎地面对一切重大命题和重大现实的 “诱惑 ”,理智而又不乏些许冷漠地去感知历史和处理问题。正是在处理自我和公众关系的过程中,冯至找到了诗歌的恰当位置,既参与其中,又置身其外。

在穆旦的诗歌里,绝大部分的写作都是具体的,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因而可以说,穆旦的写作是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冯至对时代的体验不总是以具体的方式进行的,他的写作也不总是针对具体的时代。在战争期间,阅读里尔克和阅读奥登是不同的事情。

前者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因病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而后者则在这个时期确立了自己的世界观,并且在世界战场上广泛参与到反抗行动之中。冯至和穆旦之间的分歧,同时是里尔克在古堡里的玄思写作和奥登在战场上的政治写作之间差异的中国版本。穆旦的诗歌有着扑面而来的现实的气氛,诗中的形象也常常是具体的,“别了,那寂寞而阴暗的小屋 ,/别了,那都市的霉烂的生活 ”,与此同时,他又不满足于现实经验本身,而是从中发举出更为普遍和抽象的体验,如 “看看我们,这样的今天才是生!” “今天 ”针对当下,在穆旦的诗作中,不仅古代和现代是不能混淆的,就是现代本身也通常只指 “当下”的现在,而不是其他意义的现在。冯至倾向于在诗歌中所处理的,不是具体的时代和现实的经验,而是巨变时代的个人精神危机。

《十四行集》的特定对象是那些 “把不住的事体 ”,它集中代表的是人类的普遍、抽象的精神体验。这些体验虽然产生于某个特定时期,但又不拘于某个具体的时代。冯至认为,诗歌忠诚于个人的体验,而不代表其他人。在冯至诗歌中那个不被信任的 “乌合之众 ”的集体,那个没有内在心灵的公众,那个总是误解和抛弃它的英雄人物的社会,在穆旦这里成为主动追求、反抗压迫的具有政治觉悟和解放精神的 “人民 ”。在同时代其他诗人的作品中频频出现的 “我们 ”,在冯至这里则只是 “我”。很明显,冯至认为,“我”比“我们 ”有更重要的含义。

冯至对于自我的坚持,并不是象征主义式的逃避,更不是一种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的宣扬,而是对于混乱时代的一种典型的回应方式。在精神气质上,这种自我保持的方式与我国古代传统中的士大夫存在着某种类似。“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面对劣政和乱世,士大夫往往通过一种精神上的高洁来实现对于时代的批评。这种孤独的、隐退的、玄想的精神生活成为他们在个人被社会裹挟的状态中为数不多的选择。冯至终身挚爱的诗人杜甫是这样的士大夫的典型代表:

十二 杜甫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战场上健儿的死伤,/天边有明星的陨落,/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像一件圣者的烂衣裳,/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在这首诗里,诗人冯至面对的现实转化为诗人杜甫所面对的。

这里所透露出来的含义不仅包括唐代战乱时期的杜甫的精神状态,也可以对应抗战时期的冯至的体验。冯至往往倾向于不是自己直面

“惨淡的人生 ”和“淋漓的鲜血 ”,而是通过一个古代的历史人物来间接地表达,这种表达又常常借助于一个个体的内心生活来完成。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于时代的危机,知识分子承担着更多使命和责任,但他们在现实中的努力往往由于现实的残酷性和复杂性终归于失败。时代的悲剧转化为个人的悲剧,个人的悲剧又主要是个人精神追求的失败。在这种精神追求最为高尚和纯粹的时候,尘世的个人英雄具有使徒般的宗教色彩。最终,在时代和个人的悲剧中,个人被一种悲剧性的现实成就了,这个失败的个人和他的精神追求,被时代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青年人浪漫而富有激情,对于改变世界充满乐观的情绪,因为经验的缺乏和对世界缺乏深刻的反思,悲观和虚无还不能占据心灵的主要位置。无论是对于人生还是对于历史,青年人是向前的体验,而较少向后的沉思。“诗歌的中年 ”也就意味着,在越陷越深的沉思中,往往夹杂着这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疏离感和挫败感。诗歌的 “青年 ”和“中年 ”,本质上呈现为如何调整个人和时代的关系,从青年到中年,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从参与者到观察者的转变。这种转变背后,伴随的正是时代意识和自我认识的深化,冯至的诗歌提供的正是这种状态。关于冯至诗歌的具体修辞,我们不妨对比另外一位与冯至同时代的诗人卞之琳。卞之琳的詩歌深受法国象征派的影响,而对于象征主义诗歌,冯至也与之划清了界限。他摘引法国作家纪德的批评:

“象征派,我最不服他们的地方就是他们对于人生太少好奇心。……诗在他们变成了避难所;逃出丑恶的现实的唯一去路;大家带来了一种绝望的热忱而直奔那里。”(冯至:《关于诗》,引文选自纪德《赝币制造者日记》)如果正如冯至所引用的,象征主义的诗歌逃避现实和人生,那么,这里所谓的 “人生 ”是指具体的个人性经验,当然更包括普

遍的社会历史。与卞之琳的诗不同,冯至在《十四行集》中展示的是对于人物诗的偏爱。有必要指出的是,这两种偏好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在卞之琳的最为典型的 “咏物诗 ”(如《尺八》《鱼化石》《妆台》,乃至著名的《断章》)里,“物”本身排斥了历史和现实,也排斥了感情和道德。物自身构成了自身所处的世界,它是自在自为的。冯至的人的世界尽管将世界处理为个人,又将个人处理为精神,但这个个体始终是历史的、世界的个人,而不是绝对的、外在的个人,因而依然能够以某种方式实现在诗歌和历史之间建立有效的关联。尤其是,这种个人的选择往往是具有时代典型性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内心能和历史之间形成深刻的呼应,因而也在部分程度上弥补了对于历史的缩减。

与冯至这种经由知识分子式的个人精神探索,进而抵达时代的普遍感受的诗歌观念形成对比的,正是奥登团体和穆旦的诗歌路线。

后者的诗歌不是将对于时代的感受无限地沉淀于内心世界,并在这个过程中提出和升华,而是相反,它们直接处理包含情感和理智的经验世界,并以此为基础向公众(而不是向个人),提供一个可供反思的时代图景。这两种诗歌路线的分歧是明显的,面对同样的时代,冯至是通过阅读和思考来感受的,而且只有通过一种哲学的思考才能真正实现他对于时代的认识,而奥登和穆旦则不是。他们注意观察现实世界,他们的诗歌也充满生活的气息。一个最为基本的现象是,穆旦诗歌中的意象要远远多于冯至,就如奥登的诗歌意象多于里尔克一样。相对于卞之琳,冯至的诗歌是关于人生,也是关于时代的诗歌,而相对于穆旦,这种人生和时代仍然是抽象的。不是个人的思考为时代提供了记忆,而是时代为个人的思考提供了场所,卞之琳、冯至和穆旦构成了这一特殊时代的诗歌光谱。

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写作的《时代意识》一文中,冯至写道: “他们虽然有人确信光明的未来,可是光明并未到来;他们虽然有恐生缘无自相,虽有而常无。 ——慧远惧人类的沦亡,可是沦亡也未实现。乐观也好,悲观也好,他们都或深或浅地意识到是处在一个过渡时代,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共同的。”(冯至:《论时代意识》)可以看出,冯至不是对残忍的战争和混乱的现实无动于衷,而是领会到 “过渡时代 ”真正的独特性 ——这是一个没有结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更深反省的时代,这是一个任何表态都可能变得肤浅的时代。过渡的时代,诗歌体现的只能是一种精神的流浪状态。通过诗意的表达,诗人就像飞鸟一样盘旋在历史的上空,他的时代意识因而获得了一种近乎哲人式的历史感。虽然外面的世界如此丰富,而一旦诗人拿起笔,喧嚣、躁动的现实就安静了。他能听见的就不是窗外的警报、轰炸声和枪声,而是古今圣哲也曾体会过的精神深处最为隐秘的危机。

这份个人与公众的距离感,这种精神无处栖息的时代意识,充满了审视的哲学的意味,理智和激情在诗人心里找到了暂时的平衡,年青的新诗也就是在这一刻进入了 “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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