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佰洁
《古今和歌集》(以下略称《古今集》)是日本第一部敕撰和歌集,编撰于平安时代前期,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对后世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这部和歌集分为春歌(上下)、夏歌、秋歌(上下)、冬歌、贺歌、离别歌、羁旅歌、物名、恋歌(共五卷)、哀伤歌、杂歌(上下)、杂体、大歌所御歌、神游歌、东歌等二十卷,共收录1100首和歌。这些作品歌咏了自然和人生,抒发了各种各样的情感,为读者展开了一副炫美的平安王朝画卷[1]。《古今集》中用了大量关于色彩的词汇,而且“色彩(日语原文写作‘色')”这个抽象性名词也多次出现。正如增田繁夫《古今集与贵族文化》中所论述的,在平安时代的和歌具有洗练精致且优雅的特征。特别是《古今集》,大量使用了概念化的、抽象的词语,这个可以看作是它的一个特色[2]。《古今集》中的“色彩”一词正是一个概念化的、抽象的词语,而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古今集》中用到“色彩”的和歌多达71首,占整个作品集的6.45%,作为一个单词来说这个比例是相当大的。
《古今集》中的“色彩”的主体绝大部分是自然物,一共有63首;另外涉及染布、染料的有8首;用于心绪、言语、眼泪的有7首(有重合)。由“色彩”的对象来看,“色”与四季(自然物)、恋爱的关系最为密切。
再从各卷的分布来看,有34首属于春、夏、秋、冬歌,占总数的47.88%。而在恋歌中有18首,占25.35%。也就是说“色彩”一词主要集中在四季歌和恋歌中。而单从342首四季歌来看,其中约十分之一的和歌中咏入了“色彩”一词;360首恋歌中,有二十分之一的和歌中咏入了“色彩”一词。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比重。从这里可以看出“色彩”对表现四季和恋爱起着重要的作用。
除此之外的19首,分布于贺歌(2首)、物名(4首)、哀伤歌(3首)、杂歌(4首)、杂体(4首)、神游歌(1首)、东歌(1首)。而这些和歌所咏的客体也几乎都可以归类于咏四季和恋爱的和歌。可以推断,“色彩”对表现四季和恋爱起着重要的作用。
《古今集》中用到“色彩”的时候,往往会伴随着动词。如表1所示。
表1 与“色彩”搭配的动词
出现“色彩”和动词搭配的和歌共有45首,占了总数的60%。这些动词都具有“(色彩)变化”或“移动”的含义。从数据来看,《古今集》中的“色彩”和表示变化的动词的关系极其密切。甚至可以说,在歌人眼中,“色彩”是有变化这一属性的。
如果从和歌的具体含义上来看,有的描绘了“色彩”的变化和移动,有的在后面添加了否定词汇来强调“色彩”的不变。但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色彩”在歌人的意识中都是与“变化”密切相连的。而真正与“变化”完全无关的就是那些没有提及“变”与“不变”的和歌,只有13首。也就是说,“色彩”与变化有联系的和歌比例达到81.69%。“色彩”的变化属性非常明显,而且深入和歌和当时的审美意识中了。
“色彩”的变化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颜色加深,第二种是颜色变浅,第三种是颜色性质发生变化(即从一种颜色变成另外一种颜色)。这些变化是在一定的背景下产生的,也就是说,是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的。以下两节将分析“色彩”变化的时间条件和空间条件。
首先,“色彩”因季节的转变而深化。如:
24松绿寻常色(彩),四时不变形,春回大地绿,松树也增青。
这首和歌描绘了春天万物复苏、草木发芽、绿色呈现的景象。与随着春天到来而变绿的落叶植物相比,常绿植物便会显得无趣。但是歌人将目光投向松树,咏道“即便是常年不变的青松,春天也更显苍翠了”,暗示其他树木更是如此。歌人敏锐地捕捉到松树极其细微的颜色变化,并使人联想到大地回“绿”的景象。
其次,“色彩“因季节的转变而淡化”。这时与“色彩”同时出现的动词主要是“移”。如(下面和歌日文原文中用的是“移”,但是考虑到文意通顺杨烈先生翻译时将其改成了“变”):
69春霞罩远山,山上樱开遍,花落知何时,花颜行改变(移)。
92移栽花树枝,今后难称善,花发立春时,人随花色变(移)。
104花有盛衰色,人心有转移,心移不外见,人意渺难知。
113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弹间。
232秋来尚未深,秋意谁能倦,何故女郎花,色衰(移)心已变。
795世上人如色,人心似染花,色花容易变(移),万事总堪嗟。
797世上人心事,犹如各色花,色花容易变(移),心变多如麻。
以上第69、92、104、113首和歌是属于春歌,同样是描写了初春已过,樱花由繁盛走向衰败。这时的颜色变化是消退、褪去,展示了颜色的动态感。其中,第69首和歌描写了由于花谢时节已到,樱花的颜色变化。这首和歌中有“移”“变”这两个表示颜色变化的动词,强调了“色彩”的“变化”的性质。第104首和歌的“色彩”不仅是脸色、表情,同时具有花的“颜色、色彩”的含义,以花色的变化来与人心的变化相对应。第232首和歌是秋歌,描写了伤秋的情怀。而对于“色彩”的处理和第104首和歌相同。
第795、797首和歌都是属于恋歌部,通过描写植物或染物的颜色的消退来映射爱情的消退。“移”这个词就有了双重含义:“色彩”变化和情意变化。
四季和歌提到了时节,可以看出,在当时歌人眼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色彩”是可以褪去的。使原来单纯的静态的特性——颜色,在时间中具有了动态感。
除了描写“色彩”增、“色彩”褪之外,还有描写“色彩”变(即由一种颜色变成另外一种颜色)的和歌。例如描写植物由绿色变为红色、黄色、褐色的和歌。
256秋风吹过处,日日变迁中,音羽山头树,树梢色已红。
726形形兼色色,万变是心思,不似秋红叶,潜移那得知。
这两首和歌中都有“秋”一字,表现了对季节的强烈意识。第256首和歌说“从秋风开始刮的那一天开始”,树叶开始变红。第726首和歌中心是描写人心如同秋天的树叶一般不断变换颜色,同样是把“色彩”放到了时间——“秋”当中。这些和歌的背后,共同展示了这样一种认识:在时间的背景下,颜色是不断流转变幻的。
另外,特别有趣的是菊花颜色的变化。
278秋菊因霜降,花颜变色来,本来同一簇,二度似花开。
279秋去重阳过,菊残尚有时,花颜虽变化,花色却增姿。
280初开初宿地,今日已迁移,何叹菊花色,亦随秋草衰。
菊花(特别是白菊和黄菊)在晚秋的时候,花瓣因为受到寒霜侵袭,组织会受到损伤,因此颜色会发生变化,一般会呈现红色或紫色,这种现象叫作“移菊”。当时这种现象被认为比白菊和黄菊更优美且充满风韵,被称作“一年之中拥有两次繁盛的花”、“可以盛开到枯冬前的花”,受到当时人们的珍爱[3]。以上三首和歌,前两首便是咏了菊花的第二次繁盛,第三首则把重点放在颜色变化上。歌人非常敏锐地捕捉到秋天霜降后菊花的色彩变化,在这些和歌中菊花的颜色变得生动而有韵律。
另外有些和歌虽然没有明示时间流转的词语,但是暗含着时间感。例如,
361佐保川千鸟,鸣声驾雾腾,试看山上树,叶色已加增。
1077遥念内山里,霰霜早降临,外山真木葛,颜色已红深。
这两首和歌措辞较为相似,先是描写了秋天的气候现象,或是起雾、或是降霰。之后提到山上的树木换了颜色,暗示了秋天的到来给植物色彩带来的变化。这种秋来色变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这两首和歌尽管没有明示“秋”一字,但是依然能够看到在时间推移中色彩的变化。
日本群岛位于温带和亚热带,气候温和,四季分明。随着季节的变化,万物经历了由生到荣再到消失的循环,自然界的事物形态和颜色也发生明显的变化。又加上日本属于稻作文化,日本人既有条件又有必要准确地把握自然的变化。这样的自然环境和文化背景培养了日本人对季节的敏锐感觉,形成了纤细的审美意识[4]。因此,日本人对于自然界的季节变化和颜色变化有着深刻的感受性和敏感的洞察力。而且,平安初期,贵族社会逐渐形成。贵族在很小的生活圈子里,生活范围狭窄。“《古今集》的宫廷歌人们的舞台基本上没有超出京都周边,……文化在狭小的空间中朝向细节洗练……”5,所以他们的视线更多地投向细微之处。正因如此,随着季节的推移而不断变化的自然万物的色彩成为歌人关注的对象。所以《古今集》中多出现“色彩”一词,并且多强调色彩在时间中的细致的变化。
《古今集》的歌人凭借着感性而纤细的审美观,咏叹色彩变化时不仅考虑到时间推移的作用,也看到了色彩变化的空间感,并且从空间物质中寻找色彩变化的原因。在这些和歌中,色彩由一种物体转移到另外一种物体上,仿佛在空间中移动一般。而色彩的来源,便是露、雨、风、霞等自然风物。
首先,歌咏草木的颜色由露染成的有以下五首和歌。
209雁鸣何太早,绿叶尚满枝,白露饶林色,安知红叶时。
257白露来天下,四方一色同,如何秋树叶,染出千万通。
259秋露来天下,当然各色殊,只今山树叶,五彩万千株。
260白露兼时雨,守山降落多,树梢连下叶,红色满山坡。
440桔梗开花日,秋来已有声,四郊多白露,草叶色将更。
秋天草木颜色变红或是黄,而以上五首和歌并没有简单地把原因归结到季节变化(时间因素)上来,而是把目光投向初秋的风物——白露。在这里,色彩的变化不只是存在于时间中,而被放到自然界这一空间里,增加了空间性的干预。只有一种颜色的白露把万物染成了不同的颜色,即色彩由白露移动到了植物上,并在其过程中发生了变化,这种描写显示出了一种动态感。此外,与其他四首所说的白露不同,第259首和歌中说因为受到朝阳的照射,露水闪烁着七种色彩,而这七种色彩转移到树叶上来。正因为露珠的颜色多样,所以移到树叶上的色彩便也丰富多彩起来。
露不仅给草木染了颜色,也染了花的颜色。歌咏色彩从露转移到花上来的和歌如下。
444牵牛花色艳,乍看一何浓,白露精心染,花才有美容。
450花色浓何有,一年一度开,垂苔苔上露,日日染苍苔。
上述和歌暗示着花色不是花本来的颜色,而是从露水中来的颜色。色彩的空间移动感非常强烈。
其次,雨也参与了自然界颜色的移动。如下面三首纪贯之的作品。
25外子有青衣,洗时如降雨,雨淋草上春,草绿添娇妩。
260白露兼时雨,守山降落多,树梢连下叶,红色满山坡。
1010请看三笠山头色,红叶满山似火燃,时雨染成逢十月,不由人力乃由天。
第25首和歌说,春雨每降临一次,草木的颜色便浓一层;第260首和歌说晚秋到初冬的阵雨使得草木变了颜色;第1010首和歌说红叶黄叶是由阵雨染的“染物”,都歌咏了雨水给植物染色这样一个情境,色彩好像在空间中发生了扩展和移动。平安时代的染色技术发展程度较高,主要从植物中提取色彩染到布料上6。自然界中色彩的空间移动使歌人联想到“染物”这一文化现象。而且“春雨”“時雨”这些词暗示了季节,于是这些和歌在歌咏时间推移中色彩的变化的同时,也巧妙地导入了空间中的动态感。另外,
113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弹间。
这首和歌翻译成中文后,为了简练,不得不删去一些由双关语带来的含义。原文是说,花因春日的绵绵长雨褪尽了颜色。雨是色彩的变化的直观原因。
再次,风也与色彩的变化相关。如:
362常磐山上树,秋至色仍青,今日飞红叶,吹来此地经。
821秋风吹又吹,吹过武藏野,草叶一朝黄,丹青谁在写。
第821首和歌说草叶的颜色因为秋风而发生改变,颜色是从风中来。第362首和歌说,因为风吹来的红叶,使得常盘山变了颜色。风在这里是一个颜色移动的媒介,将负载着颜色的叶子由一处带往另一处。两首和歌都是讲时间性的要素“秋”和空间性的要素“风”相结合。色彩便是一种可以自由地在自然界这个空间中移动的意象。
最后,霞光对色彩变化的影响。上一部分分析的第69首和歌,歌咏了樱花色衰的景象。和歌的前两句讲的是樱花被霞笼罩,颜色也变得朦胧。樱花的颜色变化不仅与时节有关,也受到了环境的颜色(或是光)变化的影响。如此,“色彩”便不只是在时空中消失,也消失于空间性的“霞(或光)”中。颜色就是这样在时间和空间两个次元中发生了变化。
如上所述,“色彩”在自然界这一个“空间”中,在露、雨、风、霞和草木、花中变化或是移动。色彩的变化本来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的自然现象,而歌人却把眼光放到这些季节中的景观、风物等立体性的物体上,并将其与颜色的变化相关联。通过他们机敏的构思,颜色如同在各种自然风物之间发生空间移动一般。原本时间性的变化,被空间化,成为可以从一个物体移动到另外一个物体上的东西。
地理学把地球分为岩石圈、生物圈、水圈、大气圈,而与人类密切相联系的是岩石圈的上层、生物圈、水圈和大气圈的下层——这就是围绕着人类的自然。具体来说,岩石圈的山、土地,生物圈的植物、动物,水圈的江河湖海,大气圈的云、风、霜、雨、露等,这都是与人类联系很密切的东西。对深受自然惠泽的日本人来说,对这些风物很容易产生亲近感。在这种立体性的空间中,自然一直不断地变换。而颜色变化是最直接、最显而易见的。歌人们敏锐地捕捉这些变换动态,把原本由于季节(时间)变换而变化的“色彩”,与这个季节出现的气候现象(空间)相关联。于是,在《古今集》中的色彩已经不再是独立的意象,甚至有些时候可以理解为从一个物体移动到另外一个物体上的、能在自然界这个空间中移动的东西。
《古今集》中,自然物的“色彩”多次被咏诵,而且歌人们习惯把焦点放到这些“色彩”的变化和移动上。也就是说,“色彩”在《古今集》的歌人眼中,不是静止的东西,而是不断变化、移动的。这种移动,不只是存在于季节这种时间的范畴中,也存在于自然界这种空间的范畴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因为“色彩”,空间和时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自然界的时间变化和空间变化在“色彩”这一个意象上达到了统一。
这种倾向与日本丰富多彩的自然环境、明显的季节变化、平安初期的贵族社会以及在这种环境下培养出来的纤细的感觉息息相关。“色彩”虽然是一个抽象的词,但是对于能敏感捕捉到自然界色彩变化的歌人来说,这是一个能够概括多彩世界的词,也是有自由想象空间的词。
“日本民族……认为无论是本体的‘实在'、自然物或人,都是生命一体化的,都是在同一个生存层面上的‘存在',都平等地拥有自然的性质。这种世界观,既不把人的存在当作世界的中心,不把外在的世界当作无生命的素材或工具,也不单纯地认为只有人才拥有情感和精神。而把自然与人看作是同体的、同情同构的:自然就是看得见的精神,精神则是看不见的自然”[7]。在和歌中描写的自然色彩的变化和移动,正体现了当时歌人的思维、情感。在社会和自身(比如爱情)中感受到“变化”的歌人主动寻求与自然界的情感互渗和共鸣。在《古今集》中,移动和变化便是自然界的真谛,变化、移动要比不变、静止的东西更加有魅力。正如樱花花开烂漫固然美好,但是在其凋零的瞬间更能激起人们心底的感动。歌人往往喜欢通过这些不断变化的风物来感叹人事的变化、人心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存在,赋予了《古今集》一种淡淡的无常感。
注释:本论文中所用的《古今集》和歌文本出自杨烈先生译本《古今和歌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