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嘉球
距今1140年前,晚唐著名文学家陆龟蒙写下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送小鸡山樵人序》,记述了苏州光福太湖之滨小鸡山及其樵夫的命运,深刻反映了当时社会现实。陆龟蒙是用文献最早记载“光福”之名者,小鸡山这座不起眼的小山从此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小鸡山是光福镇区域内的小山丘,知名度却是极高,但因陆龟蒙没有明确的指代定位,出现了几种不同的说法,让人深感迷茫。最近因为编写《香雪村志》,笔者查阅了历代《苏州府志》《吴县志》,在当地老年村民的陪同下,两次实地寻访踏勘,终于弄清了它的原委,解开了萦绕心头多年的悬念。
《送小鸡山樵人序》一文收录在陆龟蒙《笠泽丛书》中,写于唐僖宗乾符六年(879)。它是陆龟蒙小品散文的代表作,曾被选为中学、大学教材。
小鸡山是一座小土山,位于苏州光福太湖之滨。文章开头写道:
小鸡山,在震泽西。出吴胥门,背朝日西行四十里,得野步市曰“光福”。光福西五里,得土山。
初看陆龟蒙的叙述似乎已经是很清楚,但是震泽(太湖古称)西的范围太大,光福的山丘很多,读者显然不能明确所指。后代的地方志同样出现了类似的问题,宋绍定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五云:“小鸡山,在震泽西。出胥门西行四十里,过光福巿,巿西五里,土山也。陆龟蒙采樵之处。”明洪武卢熊《苏州府志》卷二云:“(小)鸡山,在(吴)县西南七十里。”记载显然是大而化之,太笼统了。
由于陆龟蒙没能给小鸡山“精确定位”,因此后代至少出现了“弹山旁土垅”“弹山即小鸡山”“小鸡山即是茶山”三种不同说法。
明正德元年(1506)问世的王鏊《姑苏志》,在现有文献资料中第一次明确小鸡山的定位指代。其卷第八“邓尉山”条目中云:“弹山即小鸡山,在(太)湖滨,土阜也。”清乾隆施谦《吴县志》卷四“邓尉山”条亦称:“弹山即小鸡山,土阜也。”两志都引陆龟蒙原文佐证。可惜,两志都记错了。
弹山(亦作潭山)横亘数里,主峰海拔253米,在当地算是座大山。明崇祯王焕如《吴县志》有较详细记述并有考证,其卷三云:
弹山在西碛之左,其首在湖滨,身横亘六七里,直接青芝(山)。滨湖处有七十二峰阁,所据极胜,循是而东,从山腰行,山之高下如梯级,然上下皆梅,春初行此,如入画图,山中看花最胜处也。《笠泽丛书》有《送小鸡山(樵)人》文,谓山在光福西五里,土多石寡,无大林木。旧志谓即弹山,殊不似。曹胤儒《山乘》谓弹山旁土垅乃小鸡山,似为得之。
曹胤儒是明朝后期苏州人,地理学家,著述甚丰,著有《黄河考》《朔方考》《水利续议》等。现有文献资料显示,他其实是第一个给小鸡山正确定位的人,遗憾的是这部专门记载山丘的志书——《山乘》没有留传下来。清康熙孙佩《吴县志》沿用王焕如《吴县志》,其卷十云:“弹山在西碛山左,直接青芝(山)……旁有土垅,为小鸡山。”
如果说,崇祯《吴县志》是以探讨、商榷的口气温和地否定了“弹山即小鸡山”的话,那么,清乾隆初金友理《太湖备考》的指正则直截了当,云:
弹山,山甚高。旁有土阜,曰小鸡山。旧志谓弹山,即小鸡(山),非是。
乾隆习寯《苏州府志》卷四对弹山与小鸡山的关系叙述更加详细,云:
弹山,在元(玄)墓山西,横亘五六里。山南石楼……为聚坞山,西南为潭山。又西南为蟠螭山,俗呼南山……东北为骑龙山、长岐岭、小鸡山。
此后的清道光、同治《苏州府志》都沿用了这段记述。在这里要指出的是,清乾隆、道光、同治《苏州府志》以及道光徐傅《光福志》都把《姑苏志》的错,当作卢熊《苏州府志》的误,云:“卢《志》谓即弹山者,误。”实在是冤枉。
而在清乾隆施谦《吴县志》卷四中,前面“邓尉山”条目中记载“弹山即小鸡山,土阜也”,而后面又有“弹山”条目云:“弹山在西碛之左,其首在湖滨,身横亘六七里,直接青芝(山)。”同一部志书同一卷中两处记载,说法完全不同,前后自相矛盾。
晚清光福文人许兆熊(?~1833)曾经写有《光福竹枝词》32首(同治《苏州府志》卷二十九),以诗歌形式描写光福山水名胜,风物特产,其中写到光福山、邓尉山、玄墓山、吾家山、米堆山、弹山、蟠螭山,其第24首云:
小鸡山即是茶山,鲁望当年数往还。绿萼红梅满篱落,更宜此处看烟鬟。
他说小鸡山就是太湖边的茶山,当年陆龟蒙(字鲁望)曾经数次往还。这里遍地栽种梅树,各种颜色的梅花开满了山坡与村落,而此处是观赏太湖烟波、湖上岛屿最佳的地方。这是笔者所见文献中第一个把小鸡山明确指为茶山。
茶山的确也是座湖滨小山,曾有好几个名字。从远处看,小山形似盘陀、如绣裘,故称“绣裘山”(或作“绣球山”)。后人在山上遍栽茶树,百姓便俗称为“茶山”。南宋淳祐年间(1241~1252),高士查莘隐居于此,建梅花屋,凿梅花潭(故有潭东、潭西之称),种梅花树,且乐善好施,后人因此改称为“查山”(或作“槎山”,清初徐枋《邓尉十景记》中的“槎山记”,即指此)。它原本是座不起眼的无名小山,明万历时著名诗人、书画家李流芳(1575~1629)游览光福时看中此山,买下山地,拟建“六浮阁”,亲自绘画作诗,众多名家纷纷唱和,于是名声鹊起。
在明清历代《苏州府志》《吴县志》中,茶山大多是作为单独条目。明崇祯《吴县志》卷三云:
茶山,一名绣裘山,在西碛之左,弹山之右。高不二仞,广不二十步,状类土阜,而通体皆石。北望铜井,地形渐高,此山若在箕舌,数里之内毫发可数,梅花时尤胜。南去太湖不百步,六浮小峰若杯楪在案间,外则粘天浴日,不见其际。此山,《志》虽有,名不显。万历间,嘉定李流芳游而乐之,买其半欲建六浮阁,竟不果。
清康熙《吴县志》卷十沿用了这段文字记述。按照当地老百姓的习惯(地理概念),弹山属于潭东,茶山则属于潭西。相关文献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清康熙间著名文人邵长蘅(1637~1704)《弹山吾家山游记》云:“弹山在玄墓西南六里……按《志》,弹山亦名潭山,故土人呼潭东、潭西也。潭西小山曰茶山、曰石壁,梅烂漫,望之如残雪满山,与湖光相映。”
茶山是西碛山余脉,因此清乾隆《苏州府志》等志书都将它置于“西碛山”条目下,云:“西碛山,在弹山西北……西南为迪山,东南为铁山……又南为茶山,亦名绣裘山,状类土阜,通体皆石,南去太湖不百步。”乾隆《吴县志》卷四“茶山”的记载文字与崇祯《吴县志》相同。
小鸡山是座小土山,陆龟蒙概括其特点是“土多石寡,无大林木”,而茶山的特点是“状类土阜,通体皆石”,石头很多,且姿态秀美。清顺治六年(1649)春,浙江秀水文人怀应聘曾到光福探梅,他在《游光福访梅花记》中写道:“茶山,又名绣裘山,其石磊落,皆生苔衣,色如铜绿,石缝矮松根盘节错,高不过四五尺许。”乾隆时吴中文人顾宗泰(1749~?)《游茶山记》云:
茶山于邓尉诸山中,最小亦最僻。自铁山折而行至山,高不数仞,广不三十步,若培娄(造字“土”加“娄”)然。山皆石,立者、仆者、侧者、平者,偃而跪者,高而突者,委邃盘郁,咫尺异势;以其濒于湖,又得回揽诸峰,遂为登涉之胜。有亭焉,凌石而立,北望铜井,地渐高。此山如箕,卷舌以出,众山络其背。
近人李根源《吴郡西山访古记》中也说它“高才数丈,山石秀美。”
综上所述,小鸡山既不是弹山,也不是茶山,它就是曹胤儒《山乘》和崇祯《吴县志》记述的“弹山旁土垅”,至今当地老百姓称呼为“小山”。
小山之所以被称作小鸡山,笔者推测有两种可能:其一,在它东南有座山头,高度略低弹山(今作“潭山”),形如旧时鸡笼,俗称鸡笼山(即多部志书中的“骑龙山”,现在《光福镇行政地图》标识为“纪龙山”),鸡笼旁边养有小鸡,人们因此形象地称它为“小鸡山”。其二,或被指为“碛山”。“碛”字,即沙石积成的浅滩、土丘之意,多部志书都称它是“土阜”“土垅”。在它的西北有体量很大的西碛山,相对西碛山而言,它的确是座小碛山。鸡、碛二字,古代同音。古人不可能有“地名标准化”的概念,陆龟蒙于是写成了“小鸡山”。卢熊《苏州府志》则写成“鸡山”。
范成大《吴郡志》称小鸡山是“陆龟蒙采樵之处”,晚清光福文人许兆熊诗称“小鸡山即是茶山,鲁望当年数往还。”其实,这是值得怀疑和商榷的。
众所周知,陆龟蒙诗文侧重于叙事,如果小鸡山是他的采樵处,肯定会有留下诗文。但是,在《笠泽丛书》《甫里集》等书籍中除了这篇《送小鸡山樵人序》外,再没有写到小鸡山。其次,这座位于太湖之滨的小山人迹罕至,千百年前人们要到小鸡山,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当年数往还”显然是不太现实的,明显带有文学色彩。其三,以陆龟蒙当时的身份地位和家庭条件,他不至于亲自去采樵,尤其是到如此偏远的地方。因此,它不可能是“陆龟蒙采樵之处”,只能算是陆家炊柴的定点供应地。
在弹山西南有座小山,属于潭山余脉。明朝大臣顾鼎臣葬于此,当地百姓因此称为“坟山”。顾鼎臣(1473~1540)是苏州昆山人,弘治十八年(1505)一甲一名进士,状元及第,历任修撰、左谕德、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参机务,加官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谥号“文康”。他情有独钟于此,曾在山上建造著名的“七十二峰阁”,灵柩葬在山麓,“墓地广百余亩”(李根源《吴郡西山访古记》卷一),有墓标、翁仲、石马、石狮、石坊,并建有“诰敕”碑四通,小山赐为坟地,“坟山”因此得名。乾隆《吴县志》等旧志的地图中标识为“文山”,亦可以理解为“文康之山”。
民国时期,苏州文人张郁文(1863~1938,吴中区木渎人)错把坟山当作了小鸡山。张氏曾编写《木渎小志》(1921年出版),在该志后面附录《光福诸山图》和他撰写的《光福诸山记》,其中写道:
弹山,或作潭山,在玄墓、西碛中间,绵亘六七里,北接青芝(山),南拥石楼精舍……稍西南为聚坞,有潭山神庙及顾文康公墓。别有小阜峙湖边,曰查山,俗作茶山,一名绣球山,又曰小鸡山,见《笠泽丛书》。
他没有交代文献依据。从其《光福诸山图》所标“查山”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将查山从潭西移到了潭东,并与小鸡山混为一谈。
张郁文是民国时期苏州颇有影响的人物,其观点直接影响到后来出版的《光福志》《吴县志》。1919年印刷出版清道光徐傅《光福志》时,张郁文应邀担任“主校”,并补辑《光福志补编》。《光福志》卷首《光福乡区域图》将“坟山”标识为“茶山”。他曾参与民国《吴县志》编纂并担任“协纂”,1933年出版的《吴县志》卷第一中的《光福区图》也将“坟山”标识为“茶山”。
将《光福诸山图》《光福乡区域图》《光福区图》与现行《光福镇行政地图》比对可以清楚地看出,前面三图中所谓的查山、茶山,就是现行光福行政地图上坟山,位置完全一致,很显然都是受张郁文的影响而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