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麦产
(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河南开封475001)
气候中的寒冷因素以其独特的方式与人的生命质量、健康长寿、种群繁衍等密切相关,也在很大程度上切入国家、社会、文明等宏观话题。
在没有像当今这样较好的御寒保暖措施的人类历史早期,区域性气候条件是制约文明起源与发展的重要外在因素。在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中,但凡起步早、成就辉煌者,多出现在纬度较低、气温较高的地方——例如古埃及文明、两河流域文明、古印度文明等。其原因可能是这些地方不必在如何御寒上做艰辛努力与尝试。相比较而言,中华文明发源地与核心区所在的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纬度,要略高于前述三大古老文明的核心区,因此它在时间上也就稍晚一点。
在与个体的生命、健康质量,以及群体的繁衍、数量等密切相关的诸种物质保障上,衣、食、住、行、用等皆具有重大的意义和作用。其中,温饱需求作为人的基本需要,在人类社会早期,就越为重要。而此两项任务,一是怎样开拓食源、寻找果腹之物,二是如何应对气温变化——尤其是低温与寒冷,确保作为恒温动物人的生命的维持。如果不能有效应对来自气候上的挑战,则人类个体和群体都会面临严峻威胁,将会像饥馑一样严重压缩人口数量。
为了御寒,人们探索、开发出多种措施和方法。譬如,会借用特定形态的建筑来实现御寒的目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出现的早期地穴、半地穴建筑,即是应对冬季严寒而在相对高亢、干爽地方进行修建的一种建筑物。
在河南灵宝西坡遗址所发现的属于仰韶文化中期的房址,就是半地穴式建筑,其中F107的坑体的底面,距离现存坑壁顶部0.65~0.78米。[1]这种房屋,必然有助于冬季室温的提高。即使进入国家与文明阶段,仍然有嵌入地面之下的建筑。如在夏都二里头遗址,考古工作者发现了穴深分别达0.94米[2]、1米的半地穴建筑。[3]作为夏都,尚且有此建筑,说明当时保暖仍是必须和首要解决的问题。
然而,人毕竟是四处活动的创造主体、实践者。披服在个体之身的衣物,对于改进人们的御寒保暖、促进体质与健康等,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因此,各种材质的衣料与服装,仍然是最重要、最有效的御寒手段。
在棉花被引进、种植、推广、普及之前,中国人的衣料主要是葛、麻与丝、絮,以及兽皮裘衣、毛毡等。不过,不同的衣料因其质地、数量、获取的难易程度等方面的差别,使它们在满足和解决人们的穿着和御寒需要上,其作用也不完全相等,从而在历史上所发挥的作用与贡献也不相同。总体而言,丝、絮等量少质优的衣料主要供应少数的社会上层,普通民众的穿衣与御寒则是葛、麻之物,而革、裘、毛、毡虽为共同所用,但对于以农业种植业为主的中国古人和华夏先民来说,只能处在辅助、补充的地位。
概括地说,棉花传入中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它先是进入新疆以及西南等地,之后经过一个相当长的观察、认识、接受期,大约10世纪时进入内地,从此改变了中华先民的冬季御寒措施。
棉花传入后,解决了寒冷对人口的自然减损,延长了人口寿命,支撑了家庭单元对人口的生产能力,直接确保了作为弱势者的妇女与幼儿的存活率,更多的人口繁衍出来。棉花获得大面积种植,棉纺织及衣棉得到全面实现,中国人的衣料来源才得到结构性调整与根本性改善,从抗寒保暖的角度增进了中国古代人的体质,促进了人口数量的增加。这当是不亚于谷物等食物、更重要的提升中国人口身体素质的条件。
在跨区域的物质交换实现之前,人类的食物获取主要受地力有限法则的制约,即一定的地理空间与范围所能够提供的植物源与动物源的食物总量,经过热量与能量传导链条逐级递减的校正,其能够供养的人数是有限的。不过,在此极值之下或一定的阀域内,人们对食物的获得又是相对自由的,尤其是自给型的食物生产方式(如发展农业种植业和畜牧业)尚未取代依赖型的食物来源(如采集与狩猎)时,人们能够“惬意”地从自然界获取各类食物——即使冬季等也能得到一定数量的保存下来的果实、籽粒、根茎等,甚至还可以猎取动物,补充动物蛋白与油脂等。所以在人类历史的早期阶段,寻觅食物是经常性的行为,但在当时可能并不是影响人类发展的主要制约因素。
早期的人类能够依靠随机性的采集和渔猎来满足自身对食物的摄取,但这种简单的获取生存物质的方式却无法支撑其进一步发展、繁衍。任何一个地方或区域的人类社会的进步,都必须在食物源的供给方式上,由对自然的被动依赖型获取,转向人力主导下的生产与创造。只有更多、主要的食物源是由消费者自主生产,这样的人群才会赢得生存与发展的持久、强大保障。这也是世界各地较重要的民族、群体或者文明体系所共同经历的道路。
作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中国人很早的时候就启动了农业文明的进程。譬如,我国农业与养殖业的萌芽出现于新石器时代早期,到了新石器时代中期已经有了较发达的农业,并出现北方的旱地农业经济文化区和华中、华南的水田农业经济文化区之区分。[4]每个历史时期后,举凡杰出人物,也都重视农业生产,甚至本人就是积极发展农业的倡导者。如《论语·宪问》曰:“禹、稷躬稼而有天下”[5],这说明即使是古帝王,也直接参与农耕生产,并因此而成就大业。
在支持中国历史人口稳定增长方面,以谷物为主的农业种植业,奠定了该民族的“粒食”生活习性,居功至伟。相对于奠基于畜牧业之上的肉食生活方式,直接从农业种植业中获取生活资源,无疑是最有效的缩短热量与能量衰减链条的模式,且能够获得较多的食源保障。这样,以富含淀粉的谷物为主的食物结构,使单位面积的土地上的产出量供养得起较多的人口。[6]
据甲骨文记载,到了商朝的时候,我国包括黍(大黄米)、稷(小米)、菽(豆)、麦(大麦与小麦)、稻等在内的“五谷”都已出现,并成为人们的主要食物来源。商朝时候,农耕已经比较发达,如关于“求年”“受年”“求禾”“受禾”等祈求农业收成的卜辞就有一些。[7]
一段时期以来,关于在明朝中期传入中国的红薯、玉米对人口增长的作用,曾是一个讨论热点,甚至在评价其作用上有过誉之嫌。
虽然玉米曾因其产量较大、便于种植等优势,有助于解决社会安定条件下繁衍出来的较多人的口粮需求,但它自16世纪中叶也即新旧大陆联通的半世纪后传入中国[8],只是到清朝中期才在大田种植中取得重要地位,达到与“五谷”等粮食作物并驾齐驱的地步,成为民众常年所依赖的食源之一。大约自17世纪明万历年间引入的红薯,因有类于玉米的物种优势而获得了较好的推广与发展。概括而言,元代之后,外来的粮食作物很大程度上丰富了人们的饮食内容,然而早就传入中国并在宋元之后得到推广、普及的棉花,却改变了人们的衣着状况[9],更有利于中国人的体质提升与人口素质提高、种群数量增加。
有学者运用长期面板数据,就玉米引进对中国社会的影响进行分析,发现至少在清朝中期后,并没有减轻农民起义爆发的次数,说明美洲作物的引进未像在欧洲那样有助于“气候——治乱循环”问题的解决。[10]这也在一定角度上佐证,粮食种植物及其数量问题,对于诸如人口增减、社会治乱等事情的影响是间接、有限的。而经过观察、比较各个历史时期中国人口的变化,我们可以发现自棉花引进到推广的漫长历程中,中国人口整体呈现上升趋势,并在元明清得益于玉米、红薯等高产粮食作物的协同推动,实现了中国人口在亿万基础上的继续增长。
中国古代的人口在明清之际——具体说是从16世纪到18世纪,一直在逾亿的基数上呈增加的态势。固然衣棉在其中的作用甚大,但也与此时期适宜的国家政策、疆域扩大,乃至诸如红薯、玉米等外来粮食作物的传入与种植等密切相关。诚如棉花能够大量生产与供给、从而满足很多人的御寒需求那样,产量较高的红薯、玉米等外来农作物,亦能够满足越来越多人的食粮需求。譬如,有相关研究明确指出,18世纪后中国人口的增长与玉米的栽培有关系。[11]
不过,在分析中国古代人口因素时,一定要注意问题的复杂性,不能把古代人口增长等简单地归因于诸如红薯、玉米这样的粮食作物的传入,因为从更长的历史时段来看,中国历史上人口增长的趋势在玉米、红薯传入之前既已出现、存在与保持。简单说,就是大约从具有比较可靠的人口统计资料的战国起,到18世纪中期的所谓清朝“康乾盛世”的两千年内,尽管由于疆域盈缩、治乱交替等原因,中国历史人口在某些时段有升降起伏的变化,但总量却呈现从2000万向1.4亿持续上升的态势。在这个漫长的进程中,也有两次波折或顿挫——即汉朝之后的三国与宋朝之后的元,但在其后,中国历史人口又分别往上走——如从三国到宋代的近千年时段以及明清之后的人口数量俱在增加,未改变人口上升的趋势(见中国历史人口增长曲线)。
因此,尽管红薯、玉米作为后来的大宗粮食作物在解决民众口粮上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不能无限拔高,更不宜因此而掩盖、屏蔽早在中国土地上种植的黍、稷、菽、麦、稻等五谷的作用,自然也不能淡化像棉、麻、丝、葛等衣料的效能。尤其是在玉米、红薯进入之前而传入中国的棉花,通过其御寒保暖的作用,在促进与提升中国人的体质、保障中国人的健康、推动人口的增长等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棉花之进入中国、被中国古人所接触、认识,棉花在宋明之后得到普及推广,也恰好暗合了两千年内人口的增长走势。
中国历史人口增长曲线
(据王育民《中国人口史》第24、26-27、31、33页等数据制作)
为了说明玉米、红薯等农作物在明朝进入中国之前,外来的棉花已经在中国古代人口数量的增长和生活质量的改善方面作出的重要贡献,有必要在总结他人丰硕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再简要梳理一下棉花进入中国的历程等问题。
棉花进入中国的时间与路径等问题,尽管在某些细节上值得继续探究,但总体上对其的认识已经比较清楚了。简言之,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植棉出现在公元前3000年前包括今巴基斯坦在内的古印度,距今已有5000余年。因此,说印度是棉花的故乡,是有一定的道理。约公元前2~1世纪(对应中国历史上的西汉),棉花通过西北、西南等开始进入今中国版图——如在新疆民丰的东汉墓地曾出土棉布以及带杆木纺轮。[12]之后,棉花由外围不断向中国内陆推进。经历隋、唐、宋等,到元、明、清终成大观。
文献记载中较早涉及棉花的是在魏晋之际,而线索是《史记》。
《史记·货殖列传》有载:“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此亦比千乘之家。”[13]3274关于榻布所指,南北朝时的裴骃在《集解》中引《汉书音义》曰:“榻布,白叠也”,也就是棉布。但该注引显然有误,因为魏晋时,棉花这一物种尚未传到内地,故而不可能出现很多用棉花织成的白叠布。
唐朝的司马贞在《索隐》中引晋初张勃《吴录》云:“有九真郡布,名曰白叠”,认定白叠这种布匹为西汉初年设立的九真郡(今越南清化西北)所产,而解释榻布:“以为粗厚之布,与皮革同以石而秤,非白叠布也。”[13]3275持大致相同认识的还有唐朝的张守节。《正义》引颜师古曰:“粗厚之布。其价贱,故与皮革同重耳,非白叠也”,而“白叠,木棉所织,非中国有也。”[13]3276故而,从《索隐》引《吴录》的信息看,汉初的时候,棉花的南传之路已进入到了今越南中北部、中国西南等地,虽然尚未到达内地,但棉布却通过物质交流或贡纳已为人所知,以至于到了唐朝张守节作《正义》时,白叠布被清晰地界定为本不是中原内地的物产。
棉花早在西南之地得到种植的史实,亦得到其他文献记载的支持。南朝宋的范晔所著《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说,居住在今云南保山等地的古代哀牢人,其地“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采文绣,罽毲帛叠,栏杆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洁白不受垢污”。[14]2849唐李贤注引三国吴之康泰的《外国传》曰:“诸簿国女子织作白叠花布”,引东晋常璩《华阳国志》曰:“栏杆,犹言苎”(栏杆细布即为麻布),引北魏郭义恭《广志》曰:“梧桐有白者,剽国有桐木,其华有白毛,取其毛淹渍,缉织以为布。”[14]2850由于西晋时,棉花已为人们所接触、认识,因此到了范晔著《后汉书》时,他对“西南夷”哀牢地区的植棉、用棉的描写,当不会有错。再者,从史料看,哀牢人善于纺织,物产富饶,各类丝麻织物皆俱,其地的纬度低而植物生长季长,棉花植株会高大些,称之为“木”亦不为过。因此,认定这里的“梧桐木华”是棉花而不是攀枝花(今之木棉花),是正确的。
南朝宋之沈怀远《南越志》亦记载在今广西桂林等地,出产一种由“古终藤”而来的布。但这种植物究竟怎样,所指为何?因《南越志》原本的佚传而变得模糊。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引该书的内容即是对棉花、棉布性状的描写,而宋《太平御览》所引的表达却甚简略:“桂州丰水县,有古终藤,俚人以为布”[15],这虽不免使人质疑《农政全书》描写来源的可靠性,但考虑汉时作为西南夷的哀牢等已用棉的情况,对于西南地区早就有棉花的历史认定也当无大碍。
西汉时期,棉花由西而来的另外一条可能更著名、也最为人所知的途径在西北,通道是西域或丝绸之路的西端。
关于棉花经过西北而来的这条道路,除新疆民丰东汉墓中的实物外,更有确切的文献资料为凭。《梁书·诸夷·西北诸戎》记载的是自西汉初年与中原政权发生来往的西域诸国的相关情况。内中的“高昌”条曰:其地“多草木,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国人多取绩以为布。布甚软白,交市用焉”[16]811;“渴盘陁国”条又说:“于阗西小国也……风俗与于阗相类。衣吉贝布,著长身小袖袍,小口袴。”[16]814《梁书》修成于唐贞观十年(公元636年),作者为6世纪后期、7世纪早期之人,经历南朝之梁、陈及隋、唐等。著述中提到,汉初在今新疆吐鲁番有一种草本植物,产出像蚕茧一样的东西,从中能抽绎出有类于丝绵之物,名之白叠子。而《新唐书·地理志四》在“西州交河郡”则说,“贞观十四年平高昌,以其地置……土贡:丝、叠布、毡、刺蜜、蒲萄五物酒浆煎邹干”。[17]综合《梁书》《新唐书》等相关信息,我们可以得知,魏晋之人所知晓的“白叠”布与棉花的关系,棉花因棉布即“白叠”布而被称为“白叠子”,这表明从西汉起,直到唐朝,在今新疆地区曾持续种植棉花。汉时高昌即唐时西州,更意味着在汉、唐等统一王朝对西域和丝绸之路有效控领的情况下,其出产的“白叠子”,将会沿着顺畅的交通路线而传播到中原内地。因此,元初所著成的《农桑辑要》记载:“木棉亦西域所产”,“近岁以来”,棉花进入“陇右”[18]50-51,显然,至少在宋朝时已发生了棉花传播之事。
借助于统一、强大政权管理下畅通的丝绸之路,到了唐朝,棉衣和棉布已经进入诸多诗家的视野,成就了不少名句佳作。诗文中棉花或被直接歌咏,或托物言志。
杜甫《大云寺赞公房》之二曰:“细软青丝履,光明白叠布”[19],突出了棉布的色泽特征。白居易《新制布裘》曰:“桂布白似雪,吴绵软于云。布重绵且厚,为裘有余温。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20]114,生动描述了棉衣的良好能效,让服者有温暖如春之感。而白氏的《醉后狂言赠萧、殷二协律》则全面展现了当时人们使用各种物料制作衣装的情况:“北风吹沙雪纷纷”的“十一月”,在余杭当羁客的“萧与殷”,尚“不见绨袍惠”与“襦裤恩”,作为当地长官的诗人“自惭愧”,“因命染人与针女,先制两裘赠二君;吴绵细软桂布密,柔如狐腋白似云”,而实际上诗人的理想却是要用“非缯亦非纩”的“仁”政[20]149-150,惠及更多的民众,体现了卓越情怀。白居易在诗中详尽地对棉织物及其性能进行了刻画和记录,具有史诗的价值,有助于后人去把握唐朝时候民众的衣着概况。
然而,在隋唐时期,棉布还不普遍,平民所衣主要还是葛、麻,时称之布当皆是麻布。[21]如在晚唐的文宗朝,一位叫夏侯孜的大臣曾因个人的行为而搅发了一场举朝竞相衣棉的事件:“夏侯孜为左拾遗,尝着绿桂管布衫朝谒。开成中,文宗无忌讳,好文,问孜衫何太粗涩?具以桂布为对:此布厚,可以欺寒。他日,上问宰臣:朕察拾遗夏侯孜,必贞介之士。宰臣具以密行,今之颜冉。上嗟叹久之,亦效著桂管布。满朝皆仿效之。此布为之贵也。”[22]1205而实际上在之前的玄宗时代,在都城长安(今西安)已经多有售卖棉布的了。譬如,因善于斗鸡而被玄宗宠爱的佞臣贾昌“岁时伏腊归休,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叠布,行邻比市廛”。[22]3994然而,此时内地还不植棉,售卖的棉布似为来自我国的西北与西南、甚至印度等地方[23],所以尽管其品质或许不如丝裘,但价格却不菲,在性价比方面还不能取代麻、葛之流,棉制品还没有成为普通民众御寒的衣物。
直至宋朝,棉花、棉布还显得比较贵重。《资治通鉴·后晋纪四》讲到“楚王希范作天策府”,不仅高大,而且装饰奢华:“地衣,春夏用角簟,秋冬用木棉,与子弟僚属游宴其间”[24],也就是在天气冷暖不同的季节,用光洁的竹席或洁白柔软的棉毯做铺垫,足见此时用棉尚为稀罕。
尽管唐、宋时期受到资源供应的限制,衣棉尚为稀缺现象,但棉花种植应当已在民间局部地区进行——如陇右,然后因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而不断扩大范围。所以到元朝时,便出现了归纳、总结植棉经验的著作。
《农桑辑要·木棉》详尽记述了如何根据节气条件开展诸如棉花生产的整畦、育苗、成长管理、采摘、晾晒等完整流程,还就如何加工棉花进行说明,一直到利用特制的工具取出棉籽做成“净棉。捻绩毛线,或棉装衣服,特为轻暖”[18]52-53等。这说明,在唐朝等时期,都城内所出现和流通的棉布还是通过贸易、贡纳等方式进入的,到了宋朝,内地已经种植棉花了,只不过规模尚小。而经历宋朝的铺垫、准备,到了元、明二朝,棉花种植确实得到进一步推广与扩大。
元末时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黄道婆》记载:“闽广多种木棉,纺绩为布,名曰吉贝”[26],并讲述了位于今上海徐汇东南的松江府乌泥泾地方,是如何移植、栽种棉花,进行棉花深加工的,以及从崖州(今海南)归来的黄道婆怎样传播先进的棉纺织技术、惠泽他人等。黄道婆为宋末元初人,她能够传播棉纺织的相关加工技术,既说明当时棉花种植及加工具有地区不平衡性的一面,也透露出两广、福建及海南等地方的棉业生产及加工在当时的先进性——这可能正是棉花传入西南道的后续表现。
而关于棉花在内地的传播、意义以及与社会生活的关系等,明人丘濬《大学衍义补》有详细记载,并为其后的徐光启《农政全书》摘录、引述。丘濬引述经、史书类关于既往民众承担和履行赋税的方式——如“唐人调法”、宋人林勋《政本书》要求缴纳绢绵或布麻而独不及棉等内容,认为棉花这个物种:“中国有之,其在宋元之世乎。盖自古中国所以为衣者,丝麻葛褐四者而已。汉唐之世,远夷虽以木棉入贡,中国未有其种。民未以为服,官未以为调。宋元之间,始传其种入中国。关陕闽广首得其利。盖此物出外夷,闽广海通舶商,关陕壤接西域故也。”[27]此处之“中国”指代中原王朝。林勋认为直通陆上丝绸之路东端的关陕,以及迳获海上丝绸之路便利的闽广,皆是较早接受并推广植棉的地域,这是非常有道理的。而到了元朝,国家开始征收棉布,这说明宋朝确是一个转折或过渡期。
在元朝,对棉花的消费量已经相当大。《元史·孝友传》提到大同一个叫贾进的人,他乐善好施,不仅在地震时救济灾民,而且“每岁冬,制木绵裘数百袭衣寒者”[28]347等。据《元史·世祖》记载,世祖二十二年的一次行赏,就用“木绵二万七千二百七十九匹”。[28]283所以,为了满足国家层面的需要,在世祖二十六年的夏四月,“置浙东、江东、江西、湖广、福建木绵提举司,责民岁输木绵十万匹,以都提举司总之”。[28]322征棉之地在东南,说明那里确实是率先广泛植棉的地方。
棉花一旦传入中国内地,便因其所具的衣物原料供给优势,以及有见识的统治者的推行、倡导,而获得了较好普及与发展。如在生产供给方面,棉花相比于丝、绵,无疑具有极大的易得性,在数量上也能够满足更多人的御寒与穿着需要,而与制作布衣的苎麻相比,则具有显著的舒适性。所以,宋之后,棉花逐步获得了广泛种植。究其原因,正像元人王祯《农书》所言:“比之桑蚕,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埒之枲、苎,免绩辑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衣,不茧而絮。”[29]
但国家提倡与政策导向,要发挥实际效果,尤其是产生深远影响,毕竟需要一定的时日。当宋人朱熹在福建漳州担任知州官职时,植棉尚未成为衣着的主要来源。他发布的《劝农文》指出“蚕桑之务,亦是本业”,但在植桑养蚕不利的情况下,“如未能然,更加多种吉贝麻苎,亦可供备衣著,免被寒冻”[30],可见在当时当地,棉布衣物还不是主要御寒之物,植棉尚待有力推进。
元末、明初,出身贫苦、懂得农业生产重要性的朱元璋,在反元斗争尚且进行的时候,“又下令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有司亲临督劝,惰不如令者罚”。[31]在明朝这一阶段,棉花种植与棉加工,均获得快速发展。衣棉成为民众的主要御寒方式。鉴于材料丰富、史实清楚,本文对此及以后的情况不再附庸。
总之,源于古印度的棉花在公元前2~1世纪进入今中国疆域,但一开始还是停留在西北与西南两个方位。中原地区虽在较早的时候接触了棉布等棉制品——如西晋立法规定低等级的人群不得衣棉,但在很长时期内,棉花这个物种并没有进入内地,衣棉也没有成为经常性现象和大众的御寒保暖之物。中经500~600年,到了隋、唐,棉布虽然还依赖外部输入,但已为更多的人所知,成为很多诗文的歌咏对象。不过到宋、元时期,棉花已在内地安家落户,甚至还能够总结植棉的经验。国家层面也开始设立有司征收棉花以充赋税。明初,国家更是立法要求广泛植棉。棉花替代麻布等成为民众的主要衣料,是我国农业发展史和人民生活史上的一大变革:“元明之后,填充棉絮的棉衣成为普通人过冬御寒的主要服装”[32],其作用和意义巨大。
由此可知,在玉米、红薯等传入中国前,棉花已获得了相当的普及,在中国历史人口亿万的基数上有力助推了人口数量的继续增加。明朝时,玉米、红薯等虽传到中国,但亦是在经历一个时滞期、推广期后,才获得较好的种植。而在此节点前,还不能说玉米、红薯对促进中国历史人口的变化有何贡献或影响,而棉花的作用却一定是已经发挥了的。在此之后,红薯、玉米等加入到原来的粮食作物如黍、稷、菽、麦、稻等行列,并不断扩大份额与贡献度,与棉花一起,共同推动了中国历史人口数量的继续上升。就此而言,简单突出玉米、红薯的作用,而有意或无意掩盖黍、稷、菽、麦、稻等原有粮食的作用,甚至忽视在红薯、玉米传入前,中国历史人口始终随着疆土凝聚的扩大等而持续上升的史实,尤其是棉花经历一个漫长的引进历程而在解决御寒保暖、体质提升、人口增加等方面的作用,确实有失偏颇。自此,当予以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