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服有“戏”的江南故事

2019-07-18 08:07陶瑾
现代苏州 2019年13期
关键词:张斌戏服苏州

记者 陶瑾

每一件戏服都有一段段梨园往事。戏总是离不开衣,衣也离不开戏。

脑海浮现出京剧电影《霸王别姬》中的场景,作为一代之经典,许多人对于张国荣在影片中的扮相过目不忘。当蝶衣的“霸王”粉碎了蝶衣最后的希冀,他一把火将视如珍宝的行头都烧成灰烬。没有了戏衣,也就失去了灵魂。

戏服就像一个无声演员,为表演者和戏剧增辉添彩。而它又是匠心凝成,作为戏衣制作集中的地方,苏州的剧装戏具制作具备了一定优势,门类齐全,品种丰富,工艺细致,制作精良。苏州吸引来全国各地的戏服藏家与戏服设计师,他们在这里抒写着自己的“戏衣”人生。

雅韵霓裳 那戏那衣那情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颦一笑一回眸。戏曲演员在舞台上的惊艳,离不开戏衣的衬托,戏衣即行头。“行头”包括盔头、戏衣、头面、髯口、靴鞋、砌末等一系列演出用具,戏衣是其中主要组成部分。

陈申先生是戏衣收藏家,戏衣文化集大成者,著有《中国传统戏衣》《中国京剧戏衣图谱》等,戏曲研究非本行。然而,在皇城根下,他凭借自幼对传统京剧的喜欢,升华到戏曲服饰研究的领域。前些日子陈申的“昆曲戏衣收藏展”在苏州丝绸博物馆开幕,展出其三十余年收藏中的精品,年代上迄清代中晚期,下至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其中不乏皇帝御赐、戏曲名家及工艺传承人穿着、设计的戏衣。

说起与戏服结缘,还得从陈申少年时的梨园情结讲起。“小时候,家人喜欢看戏,经常带我去看那些名角新排的戏。很幸运听到梅兰芳、马连良、张君秋等老一辈表演艺术家的戏。但因为年纪小,整场演出我基本在睡觉。”真正看懂戏,是在1966年看了马连良先生表演的《法门寺》,让陈申喜欢上了京剧艺术。

之所以会收藏戏衣,陈申借用上世纪30年代,胡适先生给毕业生开出的三个方子: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人得有一点信心。作为一个爱好者、研究者,陈申收藏戏衣,习惯客观地看待戏衣,不偏爱,却觉得每件都很难得。

他还记得第一次接触戏服是1999年,那时他的一个同学在出版社当社长,当时出版社想出一本关于戏服方面的书。“他知道我爱看戏,就请我当此书的编辑,就这样开始《中国京剧服装图谱》的编辑工作。”等书编完后,陈申对京剧戏服有了系统深入的了解。

后来,他在北京前门大街看到一家店铺,上面挂着“北京戏衣厂”的招牌。他走进去,发现里面展示的那些戏衣非常漂亮,于是心血来潮买了一件。他相中了一件红色蟒袍,由此开启他的戏衣收藏之路。他在北京定做过戏衣,之后经朋友介绍,按照传统的样式到苏州订制了一批做工上乘的戏衣。

在他的戏衣收藏中,还有一大批是全国各地“淘”来的。中国戏衣精品出自清朝至民国时期,宫内戏衣是精品中的精品。另一个高潮便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戏曲开始复苏,北京、上海、苏州等戏衣制作基地生产了大量适合中国传统戏曲演出的戏衣。这一时期的戏衣制作工艺仍保留传统,这正契合了陈申的收藏初衷。

三十多年来,他遍寻各地戏衣作坊和制衣工匠,收集、修复和定制了三百多件(套)清中晚期、民国至现当代的戏衣,涵盖京、

昆剧两大剧种的常用戏装。陈申说:

“苏州的老师傅真是技艺高超,他们把戏衣修复得跟新的一样,那会儿工价还不贵。”最让他视如珍宝的一件戏服是京剧表演艺术家周信芳先生穿过的一件戏衣“香色缎混绣改良蟒”,这次展览中就有。他指着这件蟒袍介绍说,“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件戏衣,有三点:第一,绣工精细;第二,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海剧装厂生产;第三,图案是一个麒麟。当然,我后来才知道是周信芳先生穿过的。为了找到他的设计者,我还专门到苏州,费了一番周折找到谢杏生先生。”

这是一件民国以后的改良服饰,据悉,20世纪30年代,随着京剧的再度繁荣,戏曲行业新戏迭出。许多新编剧、古装戏应运而生,名班名伶大量定制戏装,出现了改良戏衣,如时式女装、改良官衣、改良蟒和改良靠等。20世纪50年代,剧装设计大师谢杏生为周信芳设计了两件专用于《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两戏的改良蟒,这是其中一件。

周信芳(1895~1975)7岁登台演出,艺名“麒麟童”,因此这件改良蟒胸前绣麒麟,而非通常的龙纹。而这件戏衣的设计师谢杏生(1916~2013),是苏州著名的剧装设计大师,曾为梅兰芳、程砚秋、俞振飞等著名表演艺术家设计过戏衣。设计风格上善于吸收国画中的章法、技巧,在纹样、配色上多有创新。

还有一件蓝色龙袍,也是他的得意藏品。这是近年从法国回流国内的,价值不菲。多年前他在上海出差,住在福州路附近,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福州路古玩城新开业”的横幅。距离下午6点返京的飞机还有几个钟头,他走进古玩店,第一眼就看上了那件蓝色龙袍,当然店主开价也不低。“当时,我没有把握是否是真品,但还是不想错过,就买了下来。”后来,陈申请教了南京云锦研究所的工艺美术传人张洪宝,被告知这件龙袍是道光年间戏台上的,能够保存至今堪称稀世珍宝。

◇ 陈申戏衣鉴赏

粉地绣花小袄 清·乾隆

这件袄衣是乾隆皇帝赐给当时还是亲王的十五子永琰(后来的嘉庆皇帝)家班的戏衣,袄衣内里墨书“钦赐 嘉亲王爱新觉罗永琰 乾隆五十四年十一月十六日赐”。为便于管理,宫廷戏衣的衬里,尤其领口,多加盖此类墨印或墨书铭记。

蓝缎绣花开氅 清代

明万历至清乾隆时期,江南的家班发展达到高峰,一些官商、文人的家班在戏衣制作上不惜工本,力求奢华。这件开氅是一件制作精良的家班戏衣。开氅要求有气势,用料宜厚重,可用大缎、织缎、软缎。而清宫中的开氅多用漳绒、云锦等名贵面料制作而成。

蓝地镶边绣花女帔 清晚期

衣服胸前绣了一对凤凰,立摆为不同式样的寿字纹。前后纹饰间镶满水钻,虽然水钻已年久氧化,但不难想象在旧时舞台上,这件女衣璀璨闪耀的样子。繁复的绣工与通身水钻镶嵌,使这件女衣造价极高。

黑缎绣梅花女帔 20世纪50年代

这件女帔缎料质地优良,绣工繁复,通身精绣绽放的梅花200余朵,喜鹊飞舞其间。2006年由苏州剧装戏具合作公司修复。

红缎官衣 20世纪90年代

昆曲戏衣中的官衣即源于明代官服,官衣上的补子,也称“补服”。官衣有红、蓝、紫、黑、香诸色。红色官衣在戏中最为常见,为中、高级文官之服饰,穿者如《浣纱记·养马》中的范蠡(官生)等。

戏曲艺术的美不会随时代而湮没。陈申的戏衣收藏,给了这美以极好的诠释。

心怀梦想 8 0后匠心做戏装

戏服,不仅仅是一件衣服,更是传统文化的一个缩影,它集刺绣、缂丝、织造等工艺为一体,制作过程融入了手艺人的独具匠心。

北园路上有一间古色古香的戏服制作工坊,这是一栋三层小楼,走进便看到大厅里摆着绣架,戴着老花镜的绣娘正埋头绣花,不时说上一句乡下口音的苏州话。她们都是做了一辈子刺绣活儿,早已把它当成了日常生活。这时,有一位年轻小伙张斌从楼上下来,叮嘱绣娘刺绣时,要特别注意的几个细节。

87年出生的张斌,岁数不大,却已独挑大梁,成立这个戏服工坊数年了。“说起来我天生与戏曲有缘。年少时沉浸在家人唱的越剧曲调中,在幼年的心灵泛起涟漪。”张斌说,他的爷爷、父亲、叔叔过去都唱戏,组建过越剧的民营剧团,以男班形式呈现。文革后剧团解散。家里留有一小部分戏剧行头,爷爷告诉他,这是以前他们唱戏时用过的。他还听过爷爷唱老派的越剧,他曾专门录过音。

真正接触戏服是2006年,那是浙江昆剧团在苏州编排一出戏,张斌有幸参与其中,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那些高级戏服,心中的喜欢油然而生。大学期间,张斌念的服装设计专业,他曾买过布料,自己尝试做了一件戏服。由于深爱传统文化他最终选择戏服这一行当,从家乡杭州来到苏州,学习戏服制作。十年时间一晃而过,他在苏州城里静静守着这门手艺。

这些年,他遭遇过困境,还有很多技术性难题,而他没有放弃,埋头苦学,四处请教,为了与绣娘沟通,特意学了苏州方言。一开始戏服制作的每一步他都亲力亲为,熟练掌握开料、染色、画样、刺样、配线、绣花、再到最后钉扣子、装水袖等。后来他负责染色、画样、配线,其余发出去“加工”。当时一位叫孙阿明的师傅,与张斌是好友,他一直去看孙师傅如何一步步制作戏服,孙师傅也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到后来,张斌配齐了各门类的师傅,有的是苏州剧装厂退休工人。经过这么多年,他也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排活”方法,以提高效率。比如,开料和印花不再分工,而是交给一个师傅完成。尽管这样,他依然会把关好戏服制作的每一流程。“戏曲服饰特别讲究,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行当、花样甚至是细到一根线和戏衣颜色的搭配都得细心琢磨。”自称“小裁缝”的张斌,觉得自己目前还是一个走在一线的工人。工坊里,他忙碌的身影一刻不停,或给绣娘提修改意见,或和裁缝师商榷尺寸。张斌注视着师傅的每一个步骤,就算漏了一个小小的云朵纹样也不行,他立马拿起笔补上。他想要多出好活,多出细活。

这几年,张斌接了不少量身定制的活,他对每件衣服都精心设计,仔细考量,找不到合适颜色的布料,他就自己动手染色。只要客户有要求,他都尽可能去做到,力求呈现完美。

“真正的名角,是不会随随便便穿一件戏服的,他们会置办属于自己的‘行头’。”张斌摩挲着手中的布料若有所思,“同样,戏服设计不能仅凭剧团要求,也需要我们去揣摩人物性格,了解演员的状态与习惯,如此方能在戏服上‘附着’人物的灵魂。”张斌说道。

的确,做戏服需要十八般武艺。正是他的这种全情投入,全国各地的剧团纷至沓来,还有旅居海外的票友以及戏服收藏者,甚至有剧组找上门合作。之前,张斌帮电视剧《延禧攻略》《如懿传》做过荷包。接下来将为新剧《鬓边不是海棠红》打造戏曲人物造型。算起来,工作坊一年差不多要完成上千件戏服,全是手工活。

此外,他会帮戏曲博物馆复制、修复传统戏衣。他个人很喜欢明清时期的戏服,他会自己去染一套符合那个年代戏服的色彩,还会找一些老的金线、布料、滚条、杭纺。

市面上的戏服基本是清一色的白里子,而张斌认为,需要根据戏服的外观颜色搭配不同的里子,于是他设定了七、八种颜色的里子。比如黑色、红色的衣服,用月色的里子;皇室穿的衣服,用黄里子;粉色衣服用粉里子。同样一种里子,还分几种色阶,如深蓝、浅蓝、湖蓝等。

当拿起一件件耗时个把月,甚至一年半载的帝王蟒袍、虞姬披风……除了让我们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外,分明看到了上面的时间针脚。

十年磨一剑,现在张斌已经把戏服的审美与工艺做到了稳定水平,接到任何订单都能应对自如,完美呈现。他坚持走传统戏服设计之路。张斌认为,无论时代如何变,都无法脱离传统戏服的审美。只有达到了老的艺术与工艺水平,才能实现不失偏颇的创新。

从言谈中能感受到眼前的张斌乐观豁达,谦逊平和,执着于自己所爱并持之以恒。受其影响,他的家人也在苏州从事起手艺生活。姐姐做缂丝,堂弟做花丝镶嵌,外甥女做旗袍。一家人过得淡泊宁静。

链接:那些名角的戏衣往事

19世纪,京剧界最负盛名的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四大名旦的剧装均在苏州定制。

1915年,梅兰芳为演出新编戏曲,根据国画和佛教壁画中所绘古代妇女汉装设计了古装戏衣,专用于《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等“古装戏”。《嫦娥奔月》是梅兰芳编创的第一部古装新戏,他对传统旦角形象做了改革,把老戏服中长衣短袖改成了短衣长袖,把肥大的袖口做成一个斜角形,并沿用老戏中长长的水袖。长裙系在短袄外面,一改老戏短裙系在袄子里的旧习。衣服没有刺绣大团图案,而是根据嫦娥的性格选用素花和浅淡的颜色。之后,为梅兰芳带来重大声誉的《天女散花》,服装上更是精心设计。梅兰芳取消水袖,改为身披长绸和利用武戏的功夫舞动,创造了一个全新的飞天形象。《散花》中,穿白色古装袄裙,边上绣浅色花纹,披用珠子穿成带领的小云肩,系五色珠子穿成的网形小腰裙,胸前挂着梅兰芳设计的,由水钻、翡翠、珊瑚珠等穿起来的“五色璎珞”。梅兰芳在京剧戏服上的改动,可谓将京剧热烈的视觉效果趋于平淡素雅。

再说尚小云与一套宫廷八仙衣的往事。清朝灭亡后,清宫升平署八仙衣流入民间。1932年,尚小云以高价购得。1936年,天津中国大戏院成立之际,尚小云将包括八仙衣在内的全份戏箱作为股资参股。新中国成立后,八仙衣归属天津市京剧团,1986年,天津市京剧团将八仙衣捐赠给刚成立的天津戏剧博物馆。一套八仙衣,背后不但有一段尚小云以戏服入股的梨园往事,还道出了八仙戏的历史。雍正元年,内务府曾做了8件八仙衣,雍正皇帝看了样子后,传旨将韩湘子的青色绣衣做成其他颜色,铁拐李的衣服换成石青色,并给出了花样、尺寸。日理万机的雍正皇帝可谓事无巨细,对戏剧服饰制作的重视可见一斑。

还有艺术大师荀慧生,他那时尚、雅致的“留香装” 让人印象深刻。他追求的美,是基于戏曲传统服饰的现代美。在中国传统服饰美学基础上融合了西方服饰美学的观念。在荀先生的名剧《红楼二尤》中,尤三姐外罩的小坎肩,设计源于西装马甲,V形领、前开扣,再以珠片绣花和下摆短流苏“点睛”。荀先生演出的《绣儒记》,主人公李亚仙的服装中有一件根据旗袍样式设计的长及脚面的大坎肩,整个底边坠以长流苏做装饰。这件坎肩的长度超出了传统的大坎肩,显得落落大方。不仅仅是这几出戏,荀慧生在很多舞台服饰上都做了个性化处理。

猜你喜欢
张斌戏服苏州
夕阳家园
Pingtan in Suzhou 苏州评弹,值得一听
苏州伴宅
“洋苏州”与“新苏州”演奏和弦
《花之恋》
曾经的米高梅有15个服装仓库,15万套戏服......
从卖二手货到获得37座奥斯卡小金人
粤传统 粤传承 粤剧戏服手艺传承
戏服制作 因为年轻,才有更多的心力 认真做好一件事
牧羊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