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铭 任程宇
摘 要:《猜火车》是英国作家欧文·威尔士的经典之作,以后现代叙事风格书写了当代苏格兰底层年轻人的生存困境,导演丹尼·博伊尔将这部小说拍摄成同名电影。从小说到电影,《猜火车》的后现代意义在在两种艺术形式的转换中生成,电影以小片段的叙事完成对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命运的宏大叙事,借助审丑的艺术形式对社会的混乱现状进行申斥。电影向观众诠释20世纪90年代苏格兰底层青年的精神坍塌与对自由的焦虑,引起人们对生命的思考。
关键词:艺术形式;后现代;自由;焦虑
“猜火车”是一种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在车站里看转瞬而过的火车,或者比赛记忆各节车厢的编号,或者打赌猜测下一班火车经过的时刻和目的地。英国作家欧文·威尔士(Irvine Welsh)以“猜火车”命名自己的处女作,讲述了当代苏格兰底层年轻人精神的空虚与灵魂的失落,以“猜火车”这一无聊的形式表现他们颓废的青春以及生存于底层的艰难困境。1996年,英国导演丹尼·博伊尔(Danny Boyle)以后现代的电影理论与拍摄艺术将这部小说拍摄成同名电影,影片在英国公映后引起巨大反响,被认为是“对当代青年影响最大”的十部影片之一,并于1996年获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提名。小说是影视的母体,影视剧本经常是在对小说文本基础上改编完成的,在威尔士的小说文本上博伊尔以一种黑色幽默的叙事风格搭配现代感十足的音乐与充满时尚气息的服饰及语言,成就了这部另类经典影片。
一、转换:从小说到电影
无论在中国还是世界范围内,小说改编电影是文艺作品中最常见的现象。小说富有故事性,电影艺术家从小说中寻找故事源头,再根据电影剧本的创作需要对小说进行改编,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有效的电影生产方式。小说与电影在很多地方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但终究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小说是以文字的方式叙述,这就决定了小说必须有读者的参与才能完成,读者从文字中去主动接受既定的叙述事实,与此同时,读者会不自觉进行想象与再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小说的拓展与丰富,所以自古就说“诗无达诂”,也才有“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小说是一种语言艺术,它是一种理念的推理形式,而电影基本上是一种视觉的艺术,它是一种视象的表说方式。[1]电影是直接的艺术,是满足观众窥秘的艺术,是一览无余的,观众的情感与神经被电影直接触动,在电影的情节设置中观众的感受与情感起伏直接表现出来,所以说电影是一种情感与精神的艺术。电影与小说对情感与精神方面的追求是一致的,都期待与受众在某些方面形成共鸣,作家想与读者、导演想与观众通过一些观点的传递与表达达成共识,在某一特定时间段里结为“情感共同体”。好的小说和电影要有与读者或观众共情的能力,唯有如此,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才称得上是好的作品。
谈到电影与小说的关系,大多数人无法绕开对电影对小说的改编的评价。电影是否要忠实原著,是否应完整复制原著所建构的艺术世界,是否消除导演个人的主觀性去客观理解原著,关于这个话题学者们一直众说纷纭。不同读者对同一部小说的理解都不全然相同,所以改编者对于原著的理解必然会存在差异性,那么“尊重”或者说应该遵循的到底是谁理解的“原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全回答的问题。当一种艺术形式在向另一种艺术形式转换过程中,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可能造成对原有形式艺术性的破坏,这决定了差异是绝对存在的。因此,改编过程中对原著的改变是无可厚非的,而艺术的创造性也正是在这个空间中生根发芽。李欧梵曾质疑:为什么一流文学拍不出一流电影,经典电影多来自二流小说。证实李欧梵的这个说法并不难,比如《教父》《乱世佳人》等一流电影的原著,大概不能算得上是一流小说。近年来,好莱坞电影也有一种文学的味道,也有人通过统计发现,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更容易获金像奖。2010 年李欧梵在《不必然的对等——文学改编电影》的后记中说:他写这本书,有一个潜在的目的,姑且称之为“后启蒙”:经由现今来重新认识过去,也经过电影来重新认识文学,特别是中外文学的经典。……这个“后”字,至少有两个含义:一指现今的所谓“后现代”社会;另一个“后”字则指的是“后”来居上的学问——电影,我认为现今已是经由电影来重新认识文学经典的时候了。[2]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也许无须在电影是否尊重原著上做多争论,从电影去反观文学不失为一种研究小说与电影关系的新思路。事实上,小说与电影的关系不是单向度的,不是只有从小说到电影,也有从电影到小说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比较隐蔽。在当下这个读图时代,文艺传播在现代文明的影响下已经由以文字为主导转向了以视觉为主导,很难说电影不曾影响小说家的创作,且这种艺术灵感的获得往往又是双向的、互动的。所以电影与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它们最终诉求的都是如何去看世界,或者说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猜火车》是一部充满“污言秽语”却被《泰晤士报》评为当代十大经典作品的小说,同时还被英国水磨石书店评为20世纪百部最佳书籍。《猜火车》描绘的是撒切尔夫人执政时期,苏格兰底层民众堕落沉沦的日常生活状态,从作者给每个人物取的绰号中可以透露出个性与价值倾向,如“懒蛋”、“屎霸”、“变态男”等,他们嗑药、吸毒、酗酒、偷窃、撒谎、骗钱,冒领救济金,他们处于社会底层,似乎自由来去却又没有自由的实质,看似成群结对却又缺少认同感。他们的形象并不令人愉悦,甚至会让人反感,但在威尔士的叙述中,他们又令读者不忍舍弃,对他们的迷惘颓废心生几分同情与诸多反思。自20世纪70年代以后,撒切尔政府的消费资本主义和强权统治使得英国经济获得暂时性的繁荣和政治地位的提升,似乎带给人们诸多自由的假象,然而这一切是以加剧社会矛盾为代价的,传统的价值观念遭到质疑与抛弃,社会贫富差距急剧加大,大规模的失业,经济的落魄和安全感的丧失使青年人混沌度日,吸毒、犯罪等现象泛滥,对社会的失望与自身的迷茫使他们失去了价值判断,对生活感到无所适从。当时很多英美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对社会现实进行抨击,《猜火车》中包含了数量庞大的俚语式地方性语言,威尔士用小说的形式去反映苏格兰底层社会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与原著相比,电影并没有交代其背后的历史语境,但是从电影中的流行音乐与生活条件及社会风貌大致可以推断其时代背景。电影中,瑞登在苏格兰的大山脚下怒吼道:“当苏格兰人最衰了,我们是最低贱的,地球上的人渣,文明世界最不幸、可怜、卑鄙可悲的垃圾……连像样的文化都找不到。”马克瑞登这样的底层年轻人,他们的孤独感与对自由的焦虑并非是他们个人意志的瘫痪状态,而是博伊尔通过以个人反抗的形式来反映整个苏格兰社会的迷茫与焦虑状态,力图展示一个更加真实、完整的苏格兰。
二、生成:《猜火车》的后现代意义
影片《猜火车》讲述的是一群苏格兰青年的颓废生活,无业又无志的他们生活社会底层,骗领失业救济金、吸毒贩毒、暴力、偷盗,他们在毒品的麻痹中以寻求心灵的慰藉,渺茫、痛苦、空虚、绝望……一开场是主人公马克瑞登快速追逐的画面,这为影片奠定了荒诞的基调,伴随着一段画外音电影开始了叙述:“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可恶的大彩电,选择洗衣机、汽车、CD机,选择健康、低胆固醇和牙医保险,选择住房按揭,选择你的朋友,选择套装、便服和行李,选择分期付款和三件套西装,选择收看无聊的娱乐节目,边看边吃垃圾食品……选择你的未来,选择生活……太多选择,你选择什么?我选择不选择。”[3]主人公马克瑞登是一个没有正当职业,没有人生目标,经常与朋友们聚在一起吸毒玩乐消遣,没钱买毒品时他们就去偷去抢,而他也是这群人当中最清醒的一个,他多次尝试戒毒,尝试告别过去灰暗的生活,但最终却无法摆脱这帮朋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萨特存在主义的影子,“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中,他是摆脱不掉的……而且他没法避免选择。”[4]马克在孤独与苦闷中找不到出路,他的“不选择”其实是无法选择的结果。马克的朋友屎霸在接到一个面试通知时想方设法故意搞砸面试,从而可以继续领着失业救济金过活。无论是屎霸,还是嗜赌成性的变态男与崇尚酒精与暴力的卑鄙,他们的生活状态是苏格兰底层社会青少年的缩影,他们是年轻一代精神颓废、意志消沉的象征。
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后现代思潮理论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认为,“现代社会思辨理性的大叙事把一切个别性,特殊性,差异性都消弭于绝对精神中,使之丧失自身的独立性。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某些占主导地位的叙事,称为‘大叙事或‘元叙事,后现代就是对这些大叙事的怀疑。在大叙事旁,还存在许许多多小叙事,它们彼此分离,在通常情况下受到大叙事的排斥和贬低。然而,当大叙事受到公众普遍怀疑的时候,这些小叙事就可能汇聚起来,取代原先的大叙事,形成新时代的新的特性。”[5]从《猜火车》的情节安排来看,影片是按照时间逻辑进行叙事的,开头交待马克的日常生活方式到他下定决心尝试戒毒,再到他目睹汤米罹患艾滋的惨状,于是他去伦敦开始新生活,可当他和朋友们在葬礼上相遇后,他们重操旧业,又干了一笔毒品交易,最后以马克带着交易所赚的钱独自离开作为结局。影片充满了大量片段式的画面,看上去使完整的叙事脉络显得凌乱不堪,其实博伊尔是用这些碎片式的画面暗示观众:我们不应用一种看待正常人的眼光去审视马克的生活,马克的自我救赎之路也在电影对他所处环境的叙述之中消解。马克以卷款而逃这样一种背叛朋友的方式告别了自己的过去,然而却又深陷对金钱和利益的追逐,这并不是观众期待看到的结局,导演也许从未试图为马克等人安排一个理想化的美好结局,《猜火车》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完成了对传统电影叙事深度的消解,真实地呈现了马克这群青年人甚至是苏格兰青年一代的生命样态。影片的最终目的不是讲故事,导演是想通过这种后现代的拍摄技巧,用小片段的叙事完成对大时代里小人物命运的宏大叙事,用后现代的表达方式消解特殊时期的政治严肃性,影片想要展示的并非仅仅是某个人的颓废,却是现代社会进程中年轻心灵由迷茫到哀伤,由狂躁到绝望。
苏格兰在撒切尔执政时期,整个社会贫富差距悬殊,萧条的经济与动荡的局势造就了许多像《猜火车》中马克这样社会的弃儿。在一个丑恶的世界里,表现丑是艺术获取社会性的重要途径,现实是丑陋的,作为真理性的认识,美学不应该袖手旁观。然而,传统美学非但无助于改变现状,反而成了现状的同谋,缺乏对现实世界丑恶的揭示。[6]在艺术作品中如果用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等方式来表现农民就很有可能被打上反封建的烙印,然而《猜火车》中与传统美学对立的对丑的描述比比皆是,马克在使用了毒品栓剂后走进了“全苏格兰最脏的厕所”,里面污水横流,马桶脏乱不堪,抽水绳一拉就断,马克的栓剂被排进马桶,他为了打捞栓剂只好把手伸进满是秽物的粪水中。影片用了一个很迷幻的画面,随着马克把手一点一点伸进马桶,他整个人都钻了进去,在悠扬的背景音乐中马克仿佛置身蔚蓝色的大海,清澈透亮的海水与浑浊污秽的脏水形成巨大的反差,这种夸张的处理方式让观众强烈感受到厕所的肮脏,也使观众在视听语言的集合中意识到吸毒后产生的幻觉是多么可怕。类似的审丑式表达还有许多处,比如马克吸毒时的场景,博伊尔用特写使观众清晰地看到他肌肤的纹理、体毛以及密集的针孔和暴突的血管,再比如屎霸在新交的女朋友家将沾满粪便的床单当着所有人吃早餐时打开,马克因吸毒致幻出女瘾君子艾莉森惨死的孩子在天花板上倒立的惨状。这些画面都引起了观众的极度不适,种种肮脏丑陋的艺术形象增加了电影的荒诞感。博伊尔把这些“丑”的不能搬上银屏的场景用后现代的电影技巧拍摄出来,目的是对这群年轻人的无奈与压抑的展示,对社会的混乱现状进行申斥。在現代社会,还有什么比用艺术来表现丑更具有合法性呢?不论是文学还是电影,都不应该出于融合丑同其自身存在的目的而把丑消解为幽默,丑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只有坚持了自身的否定性,才可能从真正意义上释放其审美价值。
三、反叛:青年对自由的焦虑
“猜火车”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仅能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游戏,对于马克他们来说,猜火车也好、吸毒也好,做些什么都不重要,他们本就没有被社会所接纳,他们无所谓成功与失败。“猜火车”在电影里有了一种象征的意味,它是一种不需要群体力量的个人游戏,是自由与孤独的交流对话。从马克内心来看,他是拒绝将自己划归为任何一个群体的,看上去他是渺茫、痛苦、空虚而绝望的,对社会充满了不屑,对自己的人生也毫无期待,马克在自由与安全的悖论中彷徨焦虑,让人们看到由于欲望的不可满足、群体的不可依靠性和自由的焦虑带给苏格兰底层年轻人的生存困境,表现出他们的个人自由主义姿态及其民族认同感的缺失。[7]《猜火车》通过以马克这样的年轻人为缩影,深刻地反映了苏格兰社会在进入后现代后底层人群内心的复杂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