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隐于市(中篇)

2019-07-17 04:31张夏
清明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金小果红果

张夏

1

四年前的那个大暑天晚上,都11点多了,陈红果才从画廊里走出来。平时咋咋呼呼的女人,这时脚步有点儿发虚,碎花裙摆晃啊晃的,俨然黛玉附体。

巷子里有不少男的正在连夜赶画,光着膀子,脖子上搭条毛巾,一边抽烟,一边听音乐。眼见着大芬村的村花从身边晃过,竟没个人搭理。大家自得其乐,各忙各的。

陈红果也无所谓,刚准备去取车时,却接到女画商阿金的召唤电话。美女,加完班了?快来一起吃烤肉吧,为你留着位子哦。

吃烤肉?彼此间并不太熟络,自己只是帮她骂跑过一次恶房东而已。

陈红果本想推辞,无奈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她想不吃白不吃,谁怕谁啊。

大芬村的前面就是布沙路,无数车辆流星一般来回窜,很快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深圳人办事讲求效率,连开个车都这么急吼吼的。

陈红果心急,将裙摆一提,瞅准机会横穿过马路,再拐个大弯,便晃到了那家新开的韩式烤肉店。

店里面热气腾腾。六七个画商围坐在餐桌旁,吃鸡扒喝啤酒瞎聊天,原来是为那个女画商阿金送行。阿金准备随老公回老家福建开店,她看看马路对面大芬村绚丽的墙体和灯光,说自己1996年就来了这个鬼地方,那个时候这里一下雨就污水满地,臭味难闻,当时被人戏称为大粪村。这才多少年,现在的大芬丫鬟变阔太了,而且还满满的文艺范。但表面上很风光,其实冷暖自知啊,各位说是不是?

大家纷纷点头,是啊是啊。

自从地铁三号线开通,福田、罗湖的上班族一窝蜂跑到布吉片区来住,大芬村的房租应势而涨。又因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欧美订单急剧减少,原材料成本大大提高,薪水也上涨了。给50元钱就接活的画工越来越少,最近几乎是找不到人了。成本太高,油画价格一涨,客户不买账,就跑到福建、义乌甚至越南去了。

几个画商越说越没劲,纷纷喊着要改行。

陈红果却将杯子一蹾,说偏要再开一家店。于是大家赶紧跟她划清界限,说妖孽啊妖孽,请问你的勇气来自哪里?

陈红果咳了一声,答得风淡云轻,本宫这样的美女,当然是因为有爱情的滋润呗。

大家都说拉倒吧,你看见钱就两眼放光,早就一身铜臭味了,还好意思谈爱情?

说罢,一伙人哈哈直笑。陈红果却满脸正经,有板有眼地谈起自己的恋爱史。话说2002年的某一天,她跟几个同学到大芬村闲逛,看到很多打着赤膊的男人在巷子里画油画。唯独有一个白衣胜雪、玉树临风的,陈红果想拍照,却被他摆手制止。就因为他这点高冷,让陈红果牢记在心。于是经常来看他画画,看着看着,就自己也来大芬村创业了。可当她好不容易在这里站稳脚跟时,男人却闹着要走,要找个地方闭关修行,专门画原创,用画笔解释灵魂、生死与命运。

陈红果囫囵说完,长吁短叹道,好好的一个美术奇才就这么边缘化了。坚持做原创确实面临生存压力,但是没关系啊,我陈红果可以养他的,可以找平台帮他炒作。

她一副人间大爱的姿态,满嘴泛着的爱情泡沫也就没人当真。听者凑趣地呵呵几声,作恍然大悟状,说这个奇才不就是九米吗?好多香港画商在这里赚得盆满钵满。九米虽然是香港人,但他姗姗来迟,只肯做原创,性格古怪,还跟独行侠似的不爱搭理人,能挣到钱才怪呢!

连阿金都说,2008年广交会上,我老公跟九米打招呼,他竟然跟不认识我们似的。如果大芬村的画家拧成一股绳,可能那次就不至于零成交吧。这人太不明事理了!

陈红果一听,立即涨红了脸,说九米外表如牡丹般雍容,内心却如梅花般清冷,如此色艺双绝的男人,有资格遗世独立,有能力把漂泊的生活过得很文艺!

众人更是笑开了,说只要谈起帅哥,你就文绉绉地装女文青,真是怕了你啦。

陈红果也笑,说怎么的吧,本宫虽然不懂艺术,但景仰真正的艺术家,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当然,九米确实长得帅啊。

有人冷不防来了一句,可怜,太可怜了。此人名叫崔大中,是大芬村里有名的搞怪角色,人称崔大神。这么热的天,他却穿着一件深褐色长衫,半夜三更的还戴个礼帽,两眼精光四射,陈红果顿时被呛住了。

崔大神进一步出言不逊,女人好色,本就透着一个蠢;误上贼船,更是蠢上加蠢;被人抛弃还无怨无悔,则是简直蠢得不可救药。

陈红果顿时炸了,反唇相讥,你倒是机灵,披着一张画家的皮当狗皮膏药,都诱骗好几个未婚女青年了。

众人鼓掌大笑,说崔大神啊崔大神,你总算遇到克星了。

崔大神也不生气,将手里的扇子哗啦打开,遮住半边瘦脸,长叹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说罢起身要走,却有些摇晃。众人一把将他按住,说继续聆听陈红果女士的教诲吧。

崔大神斜着眼睛哼道,我他妈的怕谁啊?老夫就是大芬村的東方不败。大家笑得发抖,说你哪来的不败之说?莫非练了葵花宝典?

在鱼龙混杂的大芬村能维持如此良好的自我感觉,实属一朵奇葩。油画艺术家们身上最容易出现的幻灭感和孤独感,在崔大神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当然,他也不算什么艺术家,只是一个爱作秀的小画商而已。他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画廊,常在门前表演所谓的现场绘画,还挂着“请勿拍照”的牌子,有时深夜了还在大芬村游荡,逢人便说,一起去喝一杯如何?画师们平时大多各自为政,很难互相抱团,但崔大神说话有趣,请客又大方,于是就成为了大家共同的朋友,也成了好些个女画工的爱慕对象。

可就是这么个老油条,那天偏跟陈红果杠上了,争来争去,非占上风不可。 陈红果气急,一把摘了他的帽子,端起酒就往他头上浇。众人惊呼,一是陈红果这么慓悍,二是崔大神原来是个秃子,三是崔大神会不会动手打人啊?然而,崔大神眨眨眼,又摇晃了几下,竟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

大家七手八脚将这尊大神护送到他的租住处。陈红果也跟着去了,看到那乌七八糟的住处,再看看他满头满脸的酒渍,竟有些不忍,说,这过的是什么鬼日子。阿金也连声附和。几个男的却不以为然,说干这行的嘛,衣服、墙壁沾上油彩很正常。陈红果说,难怪画画的不被房东待见,就是因为被你们搞坏了名声。说罢,她马上动手收拾。把画具收到角落,脏衣脏袜都塞进洗衣机,又打了水为崔大神洗脸。大家都说,看不出来啊,一朵霸王花能贤惠成这样。陈红果也不扭捏,说今天我是有点过分了。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后来在大芬村里流传过好几个版本。总之,两人从此互动频繁,却都是有事便说事,无事便互相挖苦。众人观望良久,也没看出什么暧昧之意。三年之后崔大神的老婆过来开店,大家明白这两人之间彻底无戏。

2

崔大神是个妻管严。以前处于农民工进城阶段时,只能勉强混个吃喝。开了画廊之后,算是革命成功了,首要大事就是娶个漂亮老婆。她老婆原来在关内一家美容店上班,比他小七八岁。后来辞了职到大芬村专卖笔墨纸砚,生意不怎么样,于是兼职跑香港做水客,还迷上了地下六合彩。钱没有挣到几个,腰杆子倒挺硬,骂起老公来老远都能聽见。某次崔大神花了600块钱买了本名家画册,正感叹梵高活着时只卖出一幅画,而自己却已经卖出N张时,立刻被老婆端起调色盘扣在脸上。

崔大神脸都顾不上洗,就离家出走了。老婆带着几个表兄将大芬村附近的旅馆全翻遍了,还将崔大神的父母千里迢迢请过来旁观她如何审夫。当然,严刑拷打倒不至于,但各种刁钻古怪的法子让整个大芬村都为之咋舌。

家有如此悍妻,崔大神哪里还敢造次,从此规矩得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猫。唯有在陈红果面前仍是嘻嘻哈哈,不把她气得跳脚,他就浑身骨头发痒。两人的嘴皮子功夫不相上下,抬起杠来火花飞溅,刀刀见血,使得不少画工大开眼界。

画工们口才好的少,也包括那些正规美术院校毕业生。他们的生活太单调,又忙得没日没夜,平时除了看看手机外,很少与外界交流,所以难免有些木讷。

崔大神说,这些人要是像你我一样脑子好使,当初就不会被文化成绩太差逼得扎堆学美术了。

这家伙就是这样,拐弯抹角地奉承别人,还趁势拔高一下自己。梳着道士发髻的他,留着山羊胡,着深色长衫,阔腿裤,摇着折扇走在油画村的巷子里,艺术家范儿不知唬住多少南来北往的顾客。

他一得意,就说画油画其实不比刷墙难啊。这一张嘴,就让他立马现了原形。原来他以前只是个装修工,2002年进村刷墙,看到很多零基础的人在像模像样地作画,才知道还有这么个能挣钱的行当,于是赶紧参与进来。他也不避讳那段经历,说英雄不问出身,也许老夫血液里原本就有绘画天赋,只是在大芬村被激发了而已。

天赋?陈红果嗤之以鼻,菜鸟罢了,一辈子只能画行画。

纯属污蔑!崔大神急红了眼,说老夫明明抽空学过素描的嘛,连九米都说我是根好苗子。

此言非虚也,他的素描老师就是九米。九米也教过陈红果画素描,并且一再强调,所谓零基础学油画,是绝对出不了头的,画行画其实也是吃青春饭,迟早会把眼睛画坏。要想在大芬村立足,还得靠原创。

这样一来,学素描真的很有必要。陈红果学得用心,九米教得也用心。但没过多久九米就抓狂了,嫌陈红果根本没有绘画天赋,还不如崔大神呢。

可惜崔大神太浮躁,太急于赚钱,画得最多的居然是一堆搔首弄姿的好莱坞女明星,用铅笔一点点打稿、修正、上色。画着画着,又把女明星一律戴上清朝格格的旗头,变成所谓独一无二的特色画,而且批量制作。这种做派,简直让九米看得牙齿发酸。

但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九米自己的原创画一年都卖不出去几幅,所以看着陈红果越活越滋润,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对动不动搞什么行为艺术表演的崔大神,他干脆懒得搭理。崔大神却不在意,还厚着脸皮自称跟陈红果是同门师兄妹。陈红果说,得了吧,你我都跟艺术沾不上边。

崔大神哈哈一笑,毫不惭愧,说老夫就是来大芬混饭吃的,怎么的吧。即便是这样,他跟陈红果之间仍形成了稳定的合作关系。无论谁接到单子,忙不过来的话必定找对方帮忙。崔大神的老婆似乎也对陈红果另眼相看,一口一个“红姐”地叫着,还特别热衷于为她做媒,凡是遇到未婚的适龄男士,必定隆重推荐陈红果:女,未婚,四十岁不到,身高一米六六,貌美,肤白,有房有车有店铺有深圳户口,怎么样?

如此三番五次,陈红果终于按捺不住,正色反驳道,本宫明明三十出头,为什么要说成四十岁不到?对此,她的口号是,开门三件事,防火防盗防媒婆。

这么烦人的一对夫妻,最近却玩起了消失。店铺也是大门紧闭,谁都跟他们联系不上了。

大芬村顿时冷清许多。陈红果开始还挺高兴,很快觉得有些不适应,但日子也还得过,最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3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在附近木棉湾村的一间民房里,陈红果一步步地爬上楼梯,推开了二楼的门。

一进门,她就开始拍着手吆喝。没一会儿,七八个年轻男子冒出来,统统裸着上身,无精打采,像一群脱了鳞片的鱼。有人打着哈欠说,才躺下没一会儿,催什么催啊?价格这么低还好意思要求这么高!

要是倒退到十年前,哪有画工敢这么呛画廊老板的?现在的年轻人,出来做点儿事就像是积了大德,在谁面前都傲娇得很。

见陈红果沉吟不答,有人直愣愣地问,为了熬夜,抽这么多烟,喝这么多红牛,老板要不要赔给我们啊?

陈红果在心里暗骂,赔你娘的洗脚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理解万岁啊,老外太抠,老崔又是个崔扒皮,我有什么办法?

说罢,她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咯咯直笑。

但无人回应。画工们瞥了她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各自忙起来。统一调好色,按照崔大神构的图,有的画枝,有的画叶,有的画花盆。这一批订单有一千张。只要地方够大,人够多的话,一次性画两百张都行。可这几年流水线作业毕竟很少再有了。老外把价格压得太低,能召集到这么些画工已经是烧高香了。

白炽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空气中流淌着油画颜料、松节油的刺鼻气味,还有烟味、汗味和体臭,以及要死不活的流行音乐。

没有空调,一群半裸的男子,在一群蒙娜丽莎的微笑注视下,汗流浃背。荷尔蒙的原始味道被专注和疲累抵消殆尽。陈红果在一排画板、颜料和画笔前走来走去,不时指指点点,却对这些男性的身体熟视无睹。画工成了机器,陈红果又何尝不是。在大芬村摸爬滚打十多年,经常跟画工们混在一起,她早已是雌雄同体,男女莫辨了。

4

法国那边催得紧,只剩一个星期就到交货期限了。某全球闻名的家具公司,订了这批与家居风格配套的画。本来这活儿是包给崔大神的,画工也全是崔大神找的。起样稿时,崔大神不住强调,因为跟师妹的画廊是长期合作,所以就免收原创费了。陈红果连声道谢,却又忍不住嗤笑,就这么几朵玫瑰,还好意思谈版权?欧洲那边喜欢简约抽象的东西,而这种风格,临摹复制起来并不费事。着色、润色都很容易。如果时间足够,陈红果袖子一撸,自己都能扒拉出来。

没杀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吗?艺术不艺术的,唬谁呀?陈红果说得凶神恶煞,差点自称老娘了。崔大神干笑,说你在油画村熏陶了这么久,怎就没有一点文艺范呢,到时九米大师又得批评你了。

一提到九米,陈红果就露怯了,说大神你还是好好监工吧,可千万别误了正事。

崔大神将折扇一收,说,放心吧,如果出了差错,连我老婆都不会饶我。这时候拿老婆出来当幌子,可见崔大神想证明自己算个正经男人,有家有业有脸有诚信,岂会把合作的事当儿戏?

如果能顺利交货,到时跟陈红果利润五五分。所以,他也是铆足了劲要把事情办好的。

没料想就在这节骨眼上,崔大神会突然抽身离开。他走得十万火急,只在电话中交代几句工钱。

崔大神这一去,就像鱼儿游入大海,杳无音讯。而陈红果很快发现,这批画进展堪忧。不会吧,莫非崔大神把个烂摊子扔给了陈红果,自己拍屁股走人了?到时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可怎么办?陈红果一急,赶紧来现场察看。

这一群水准参差不齐的年轻人,有的倒是会打底,有的却只会填色块,甚至颜色还会铺过界。陈红果虽然是个菜鸟,但还是能一眼看出问题的,就赶忙提醒他们修正错误。说多了,这些人还不耐烦,连声说,知道,知道啦。

墙上挂满了梵高的向日葵,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却都还是些半成品。达·芬奇、梵高、莫奈的遗产属于全世界,谁都可以拿去临摹。靠着近几年流行起来的电脑喷绘打底,成画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外界评论大芬村,说是生意地下走,假画满天飞。所以这里不少画家唯恐被冠以大芬之名而脸上无光,纷纷自称中国画家,长安画派,某某大师的关门弟子,云云。

画工们倒不在意,陈红果这种不会绘画的画商也是无所谓,挣得到银子便行。但有人不服气,比如崔大神,就竭力想为大芬村正名。说其他地区的抽象油画家都是自学的,找不到门路,只能瞎整;大芬村的抽象画,从2003年起就是受过世界级抽象艺术家培训过的,比国内某些所谓顶级抽象油画家还要强。

崔大神说话历来一惊一乍,不足为信。但是连九米也说整个中国的美术界都是在画行画,只不过大芬是最集中和价格最低的而已。九米话少,却有说服力,因为他是懂行之人。崔大神就得意了,说陈红果你看,我跟你的偶像英雄所见略同哦。陈红果白眼一翻,说本宫的偶像是财神菩萨。崔大神噎住。这女人,明明信基督的,却又一贯标榜金钱至上,谁拿她有办法?

关于大芬抽象画的水平,陈红果一直不懂深浅。但眼前这些被仓促赶制出来的玫瑰,她却明确知道是馬虎之作。

她自己其实在大芬村里面另租了一间画室,找了一群人正在画一批难度较大的美国订单。画工都是科班出身,技术算得过硬,但他们越忙,牢骚就更甚。想吃艺术饭,却在这里画仿品为生;酷爱自由,却因生计而受制于人,能不郁闷吗?如果让他们来画小儿科的玫瑰花,那简直是犯众怒了。

这笔单子,得来不容易。客户代表是美籍华裔,深谙中国人的心理,为吃透行情,在大芬村附近的维也纳酒店住了半个月,每日到村里转悠,反复对比,把价格压得很低之后,才跟各画廊轮流谈合作问题。中间同行互相杀价,订单几次差点被人半路劫走。

陈红果刚度过一段吃老本的清淡期,特别想把这事儿谈成。听说九米从越南回到了油画村,于是再三出面请他帮忙打底稿。九米到底是九米,知道美国市场不喜欢紫色,稍加琢磨,出手的东西便非同凡响。客户当即点头说好,痛快地签了合同。

崔大神自然也跟着受益,于是大张旗鼓地要请九米去吃饭唱K。九米却一口拒绝。他戴着一副墨镜的脸,看不出表情。他说自己已经吃素两年,是个出世之人。

那么,去甘坑客家小镇喝杯咖啡?或者,去大梅沙的海滨栈道谈谈人生?把陈红果也叫上,行不行?

九米却仍是摇头,说声拜拜,扭头就走了。他是不屑跟俗人为伍啊。崔大神尴尬地耸肩,说这个香港仔怕是要成仙了,视金钱如粪土,美食也不要,美女也不要。如果不是这个做派,何至于到大芬村这么多年还是孤家寡人,两袖清风?陈红果,你赶紧找人嫁了吧,没必要因为一棵朽木错过了一整片森林。

陈红果顿时黑了脸,说少嚼舌根行不行?你可以不如九米有气质有情怀,但你至少可以做到不猥琐。

这话太有杀伤力,崔大神立即哑了口。

现在崔大神失联这么久,莫非是因为还在计较陈红果说话呛人?他不知道他其实也有重要的时候,陈红果也会因为缺了他而六神无主吗?

事已至此,信徒陈红果也只有祈祷上帝保佑,法国那边把关不要太严,好歹撑过这一关。

自己也该休整几天了。从木棉湾这边的画室出来,已是半夜时分。车辆稀稀落落地在布沙路上穿行,整个街道冷清又寂寥。有微风吹来,轻抚着陈红果的脸。她穿过马路,走向大芬油画村门口,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如果有一只这样的巨手将她托住,那该有多么好。现在,她只能一步一步,独自走进大芬村的腹地。大芬村最初的机遇和繁荣,就是一个叫黄江的香港人带来的。他当时是看中了这地方离罗湖口岸近,去香港方便,房租低,而且劳动力便宜。

确实有很多画商在这里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像陈红果这样做行画销售的,始终是低端商业链上的一只蚂蚱。好在2012年初大芬开始涌现电商时,陈红果嗅觉够灵,很快进驻了阿里巴巴的外贸平台,线下线上同时接单。所卖的欧洲古典写实画构图相对复杂,但可用电脑喷绘帮忙,从轮廓到上色喷绘程度越高,价格越低。好在网上主要靠走量,总的来说利润还算不错。

大芬两家实体店铺的店长、店员全是老家来的亲戚。按说可以放心,可她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36岁了,尽管外表显年轻,却都是涂脂抹粉的效果,其实浑身上下毛病不断。此刻她在广场上徘徊,仰望着达·芬奇的雕像摸摸他冰凉的下巴,希望这个意大利老头冥冥之中保佑她的这批欧洲抽象画,能够顺利出货。

5

来到自己的画廊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看二楼的画室。那些人还在挑灯夜战,运作是正常的。对这个单子,她觉得可以放心,于是伸了个懒腰,嘘了口气。

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一开口就嘎嘎地让她头晕。母亲在继续上次的唠叨,莲花山的征婚角那么多找对象的,你条件不错的啊,就挑不到一个?都36岁了,再不嫁就真的没人要了。还有,你有个孩子的事,找对象时千万要隐瞒啊。

她气得二话不说就关了机。自己是个孩子妈?哦,忙起来简直忘了。此刻,她只觉得头晕,下意识地看看手机,里面有儿子陈小果的照片。她转身走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伏在方向盘上好一会儿,才发动了引擎。车子像一条鱼,无声地融入车流当中,经布沙路转龙岗大道,过了以前的布吉关,进入罗湖区,很快抵达了所住的小区。她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上到18楼,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却不由地愣住了。

客厅里的落地台灯旁边,一明一灭,有人在抽烟。

一个瘦高的男人盘腿坐在沙发上,微闭双眼。他徐徐吐出一个烟圈,说,我等了你两天两夜。语气是淡然的,就像清汤寡水一般,没有欲望,没有情感。

陈红果咧咧嘴,想笑,却靠住墙壁,像热水中的面条慢慢变软,下滑……

男人飘荡过来,伸手一捞,就将她捞到了沙发上,说累成这样,何必呢?

九米就是这样的风格,神出鬼没,波澜不惊。

陈红果顷刻间湿了眼眶,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九米答,换了手机。

好吧,这个理由很正当。反正,九米若不想跟人联系,自然会有他的道理。陈红果说,上次你走了之后,我去画家楼找过你,也去香港找过你。九米说,这又何必?

好吧。陈红果笑了,确实没什么必要。九米跟大芬已无关联,自然不好再住画家楼。他已习惯了居无定所,房子只会羁绊他的自由。

他早年游学日本,还去过韩国学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很多中国人不懂油画为何物时,香港、韩国人的水平已经很成熟了。九米的油画技艺精湛,到大芬来发展,可谓如鱼得水。但是,画油画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谋生计的手艺,而是纯粹的、孤独的艺术,包含着他的思想、情怀和期盼。

“行画”的由来,据说是最初欧洲的商业油画订单下到韩国,后传入香港、新加坡等地,再由香港画商带入广东,“韩画”被误称为“行画”,从此就在大芬被叫开了。

但九米拒绝画行画,说有人画了几十年,临摹的所有作品都不及一幅真迹的价值。真正的画家,必须创造,而不是制造或者复制。而大部分的创造,其实也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创造的有效性才具有意义。他也看不惯近五六年来流行起来的电脑喷绘,认为那是聪明人的弄虚作假,是艺术的耻辱。对有的画家在所谓超现实主义油画中所追求的极度细致,他也是直摇头,说画成这样,纯属浪费生命。因为这是复制,不是艺术。要追求这种效果,还不如直接用照相机拍下来呢。

那么,九米想怎样画?他说自己也很迷茫。他最喜欢的画家是达·芬奇,但看到大芬村里那么多“中国达·芬奇”,遍地“蒙娜丽莎”,他就惶惑了。他表示要闭关修行,好好思索一下将来走什么样的路。这几年,他去过很多地方,有时信基督,有时又信佛教,但一切的宗教都无法为他解惑。所以他还得继续寻觅,得找到一个灵魂的栖息地,一个属于他的神秘岛。

陈红果想帮他迅速找到那个鬼地方了事,为此还专门读过毛姆的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也读过梭罗的《瓦尔登湖》,但看罢更是一头雾水。她承认自己无法进入九米的思想境界。九米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俗世中不愿被过多打扰,几乎活得一尘不染。

他曾经对她不错,只是后来越来越淡,更不谈结婚的事。陈红果是自由的,当然也不能限制他的自由。他们只是在茫茫人海中邂逅,只是彼此的匆匆过客,仅此而已。

所有的秩序都是九米定的,陈红果唯有遵守。她有时也会大吵大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从不发脾气,但他会玩消失。少了陈红果,他的世界很齐整。而陈红果爱他,仰视他,在他面前智商会迅速归零。她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累。他奇怪她这么一个烟熏火燎之下从不喘气的女子,为何不另找一个靠谱的男人结婚成家。他越发少言寡语,偶尔蹦出来几个字,温和而坚决,一般是:别缠着我。

哪怕当年在大芬开画廊,他也经常去云南、青海等地写生,或者,在画家楼里创作,有时还跑到终南山待个十天半个月。三年前,他遭遇诈骗,又发现自己潜心做出来的原创油画被其他画廊大面积仿制,便索性把画廊交给了陈红果,一走了之。他没有向陈红果告别。陈红果也没挽留他,不想白费力气。

此刻,九米俯视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男人,年近五十,两鬓都发白了,却仍带着点莫名的羞涩。就算他再有出世之心,生理上总还是正常的吧。十几年了,两人之间相聚不多,亲热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今天他似乎有需要,卻明显是犹豫的。

陈红果也有些紧张,倒不是害羞。这么久以来像个男人一般活着,好像都已经失去属于女人的敏感了。她只是闻到了一股中年男性的油腻气息,还有自己身上的汗馊味。这两天忙得不着家,没洗澡,也没换衣服。于是她一骨碌坐起来,去了浴室。

镜子里的裸体女人,身材修长,两眼无神,像一条苍白的死鱼。喷头里的热水哗啦啦飞溅,将她裹在一团浪花里。一瞬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真的,她不需要什么男人,她一个人就过得挺好,店铺红火,有房有车。

当然,还有一个帅气的儿子陈小果,由母亲帮忙带着。陈红果问她妈,你不想知道小果他爸是谁吗?母亲笑得意味深长,说无所谓,你觉得值得就行。

是的,作为家里的第四个女儿,陈红果原名陈招娣,在小镇上侥幸出生,马虎长大,曾有点文学爱好,却严重偏科,勉强读了个职校混了个中专文凭。到深圳没几年就有房有店铺,夫复何求?从小没有存在感的灰姑娘,没必要在人格尊严上较真。陈红果的大姐倒是明媒正娶的,那又如何?遭遇家暴,执意要离婚,为了争一套在县城的旧房子,差点被前夫毁了容。陈红果没有结婚证,却轻轻松松就在深圳有了房子,而且还这么值钱。

但她是个未婚妈妈,还一直拒绝另找对象。母亲也就看不下去了,说哪个男人值得你白守一辈子?

母亲没见过九米,总想帮外孙来深圳找爹来着,却被陈红果挡住了。因为陈红果知道,不闹还好,如果闹,只会落个彻底的一拍两散。这样,孩子就更加见不到他爸了。跟九米提到小果的事,九米却含糊不清地说,世界只是个荒诞的动物园,你何苦带个孩子来受罪?

生下小果,是陈红果单方面决定的,以为能靠孩子绑住九米。发现不能后,干脆就让小果跟着外婆过。

九米说,你可以恨我的。

陈红果却坚决不恨。她永远记得,到深圳的最初几年,受过多少煎熬。是九米给了她温暖,给了她希望,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而这个贵人,此刻正靠在沙发上,身姿弯曲着,绷得很紧,就像一张待发之弓。

陈红果洗完澡,吹干头发,穿上最漂亮的睡衣,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她走近九米,试图拥抱他。他躲了一下,低声念道,炼精化气,气化神,神还虚的人最终魂飞魄散,三花不能聚顶,聚顶会造成血崩,五气不能朝元,朝元必伤命根……

陈红果垂下手臂,茫然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灵魂忽近忽远,喘息时浊时清,眼神却永远纯净,透明,无欺诈,无防备。即使出走半生,归来依然是少年。呃,何必勉强呢,还是各睡各的吧。

6

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床头柜上的手机叮当作响,陈红果要去拿时,才发现九米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陈红果一愣,随后接听电话。

那边有点气势汹汹,直问崔大神去哪了。原来是崔大神的房东。陈红果也租过这人的房子,知道他的厉害,于是语气极为平和地问,有什么事吗?

房东却说,崔大神店里的那些油画,你能不能帮着保管一下?他都拖欠半个月房租了,我得把店铺清场租给别人了。

陈红果简直哭笑不得,说由我来保管的话,租仓库不用钱的吗?就不能再等他几天?说不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嘛。

房东斩钉截铁说,不行!店铺转租出去是分分钟的事,我干吗要等?

电话挂断了。

以空铺租给别人时可以加收一笔转让费的,房东自然不肯通融。这事儿谁说情都没用,何况陈红果跟这房东也闹过不愉快。看来还得设法把崔大神找出来才行,省得被这瘟神连累。

转身看九米,九米朝她咧咧嘴,露出八颗牙,国际化标准的微笑。他一手扶画板,一手拿炭笔,刷刷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女人形体,流畅,精准,像波浪一般汹涌蛮横。

这幅画给陈红果的感觉是,九米技艺在线,但也没什么惊喜。所有油画中,表现人物肖像的难度是最大的,如果画得不对劲,一眼便知。当然,也许是陈红果自己的原因,大清早的,蓬头垢面,无力给他灵感。

但他还是说,你很美,像出水芙蓉。

陈红果眨巴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无故献殷勤,这是九米所为吗?

九米此次回大芬,属于重游旧地。

在艺术广场溜达一圈,陈红果说当年这里是露天酒吧,我俩常到这里喝咖啡来着。九米却像没听见,只叹息,摇头,说大芬村装扮得太花哨了。一个空间或场景剥离到只剩最少的元素,才是最佳的设计,越简单,焦点就越鲜明,格局也就越充盈。

大芬首家油画工厂于1989年建成,高峰时期年产和销售油画100多万张,数量约占全球油画市场60%,年出口额超过一亿元,被称为“中国油画第一村”。那又如何?九米说,当代主流艺术圈的排他性,以及社会赋予价值的荒诞性,始终无解。

九米这人,眼睛雪亮,时时可明察秋毫。他很累,不快乐,而且没有谁能安慰他。

找到一家茶餐厅坐下,陈红果说起那批欧洲画的事,说崔大神最近有点怪,不会是耍陰谋诡计吧?九米头也不抬地说,用人就要信人。陈红果想想也是,这1000幅画的意义,对崔大神来说更为重要。来深圳这么多年,足够努力的他,还没有买房子。这些年,房价暴涨。在这座所谓的国际化大都市,有房者和无房者,简直就是两个社会阶层。所以陈红果的腰杆比崔大神硬多了。

深圳,近2000平方公里的地方,怀揣着无数人微小的梦。大芬村虽然只有0.44平方公里,但在这里只要奋斗成功,就可以通往全世界。村里有1200多家店铺,200多名原创画家。但铁打的大芬,流水的画廊。能坚持三五年以上的,并不算多。而崔大神仅是大芬村屋檐下的一只麻雀,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但对他的原生家庭来说,就算有出息的人了。凤凰要涅槃才能重生,凤凰男也一样。崔大神翅膀不够硬,必须老老实实拽紧陈红果方可顺利飞翔。只要一撒手,他也许就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可是,这家伙消失半个多月了,到底去哪里神游了呢?

陈红果一时想不明白。最近太忙了,脑子迟钝,没有方向感,觉得自己应付不过来,遂向九米求教。九米悠悠作答,不争,则亡;不逆,则妄;大道三千,唯变永存。

陈红果俗嘴俗脸地看着他,你能说明白一点吗?我真的听不懂啊。

九米忍耐地咳了一声,说,你这么劳累有什么意义呢?

陈红果哭笑不得,说我得养活一帮子人哪。

九米喝了一点薏米粥,说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财。

这话来自《圣经》,虽晦涩拗口,却被九米说得优雅之极。

陈红果顿时惭愧无言。她看着九米。他乱发披肩,像狮王一般风度翩翩。他两鬓发白,微凹的眼睛像昏暗中的湖水,让她捉摸不透。这个男人身上的神秘气质,曾经那样吸引她。但今天他身上却多了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他似乎好几次欲言又止,这是怎么回事?陈红果也懒得问,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越问,他只会越沉默。

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静观其变。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陈红果要他去大芬美术馆看看新展出的油画,也被他摇头拒绝了。

吃罢早点,两人便各走各的。

九米仍是头也不回,颀长的背影,让陈红果看了好一会儿。也罢,不就是个男人吗?陈红果嗤笑。多年来她一再告诫自己,他要走便走,绝不挽留。只是他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陈红果想来不觉有些泪湿眼眶。

7

虽然心情有点不爽,但陈红果仍带着一脸笑去见了那个房东。房东虽是个客家人,却并不那么淳朴,人称油画村三大恶人之首。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总得顾着点女士的面子吧。

没想到一见面就杠上了。

画廊的门已被撬开,房东正跟一个浑身文艺装扮的中年女人在屋里交谈。油画散落一地,还有的被堆在台阶上,专等陈红果收尸。陈红果脸色一沉,说这么先斩后奏的,也太过分了吧!文艺女倏地回过头来,竟是那个四年前回福建老家开店的阿金。陈红果愣了一下,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房东说,房子租给谁都行,我只看钱不看人的。这些画,我留下一半抵房租,一半就交给你来保管吧。

事已至此,陈红果只好赶紧点数,却发现房东留下来的油画足有二十多幅,就说这么多画才抵你那点房租?这可都是艺术品,不是破铜烂铁!

房东冷笑,说一堆行画算什么艺术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底细?大芬油画村的名声都被你们搞臭了。

陈红果气笑了,将手里的画框一摔,不料正好砸到房东的脚背。于是房东大惊小怪地喊起疼来。阿金赶紧拦在中间,说和气生财嘛,和气生财嘛。房东趁势下台阶,也说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

阿金就趁势奉承,我大哥有风度,有风度啊。

这就叫上大哥了?当年不是因为跟前房东闹翻而离开大芬来着?跑了四年江湖回来,这八面玲珑的功夫还真有长进嘛。

陈红果朝阿金笑笑,转念一想,自己又何苦跟地头蛇斗呢?但也不能让他白占了崔大神的便宜!于是就说,好吧,这些画全交给我保管,他欠的房租我先垫付。

这样一来,房东就没话说了,他也知道陈红果不是个善茬子,何必惹太多麻烦呢?就说行啊,你拿钱来,6000块!

陈红果恶狠狠一笑,当场用微信转账。

然而这50幅画,一下子搬走谈何容易,搬到哪里存放也是个大问题。就在她犯难时,阿金说,这样吧,反正我还不会马上营业,这些画暂时放在这里,只要三天之内能拿走就行。说罢,亲自动手,将台阶上的画一一搬回屋内。

等房东一走,陈红果立即笑眯眯地说,美女情商够高啊,这些年应该发达了吧?阿金却严肃起来,说什么发达不发达,我也是画画儿的,最见不得油画被贱卖乱扔。我在福建待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在大芬只要是摆摊的便宜货,90%都是从那边进的货。于是干脆去中央美院进修了两年。再创业时,觉得还是大芬的氛围比较好,算是讲究艺术品质的,越来越重视原创。

对于自己即将开设的这家画廊,阿金说是崔大神自己欠了房租,可不能怪我夺人所爱。再说,适者生存,生意场上,哪有那么多客气可讲。

阿金轻描淡写地说罢,要陈红果给点装修建议。

陈红果愣了一会儿,打量着平面图,说画廊最重要的一点,无非就是光线呗。最好把窗开在四周,正面用木板挡住,这样可以避免直射画面。把木板涂成彩色,使颜色跳动起来吧,尽量做出蒙德里安的色彩格效果。

阿金说,避免直射很容易做到,但是要防止漫反射形成光圈并不容易。如果没有蒙德里安感觉,确实有点显小气。窗户设计成黑色长边的,你看怎么样?

陈红果想了想说,应该不错的,闲聊几句之后,陈红果也不想耽误阿金太久,就去找了一个小四轮车,请人将那批画运到自己的住所。

开了门,不由得再次愣住。九米竟然在屋里,稳稳地蹲在沙发上,像一只巨大的红色鸬鹚。

是该好好谈谈了。

实力派艺术家九米,48岁,正值本命年。这男人信风水,信运气,信宿命,信上帝,信菩萨,信世间很多虚无的东西,却不信爱情。他说,我是早就结了婚的,有太太,有一雙儿女,你心里一直很清楚。

好吧,陈红果讪笑,声音弱得像蚊子哼哼,你当时对我那么好,你都给了我一套房子。

九米答,当时给你房子,是因为给不了你婚姻。

好吧,这样的交换,原是最平常不过的世俗男女关系。关键是陈红果自己不肯面对现实。九米满世界转一圈,她还在原地傻傻地等。

陈红果几乎是厚着脸皮笑了,说我可以拿命来爱你。

九米的长脖子一缩,明显倒抽一口凉气。他说,红果,你没必要这么悲壮。

好吧,陈红果的眼圈红了,说不谈爱情,谈现实。你这次到底有何居心?

轮到九米咳了,他眼睛像沾了蜂蜜,眨巴着难以睁开。他冲她露齿一笑,说得吞吞吐吐,能不能把这套房子还给我呢?

陈红果愣住。

陈红果住的这套房子,确实是九米在2000年买下来的。黄金地段,高档楼盘,130平方米,当时总价不到70万。那时九米经济状况不错,把这房子送给了陈红果,唯一要求是,两人同居的事必须对外保密。这一保密,就是12年。

她也希望有爱有名分,却从不强求,因为实在强求不来。对这样飘逸、脱俗,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他,她也不好意思算计太多。这年头,肯以房相赠,对一个男人来说,已经是最实在的付出了。

可现在他却要把这点付出拿走。那么,他对她的情分难道连渣儿都不肯剩下吗?哪怕,有个儿子陈小果,也不能让他有恻隐之心?他不是超凡脱俗吗?他不是慈悲善良吗?怎能为了利益斤斤计较?

陈红果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明显发懵。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气似乎要凝固了。

崔大神的油画在客厅里堆得像一座小山。陈红果捋捋头发,将装了框的没装框的,分开放置在书房和客厅。

而九米仍然蹲在沙发上,侧脸望着窗外,轮廓鲜明如一尊大卫雕像。长得帅天生占优势啊,哪怕是缺了大德也仍然显得纯洁又无辜。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也是那么让人心疼,让女人陈红果很有扮圣母的冲动。

他絮絮地解释,这几年确实很不顺。胞弟在深圳做电子元件生意失败,要把香港那边的祖宅卖了移民加拿大。父母早逝,他是兄長,拉不下脸跟亲弟弟争房产。

我知道,辜负了你。所以我离开大芬时,把画廊也免费转给你了。这些年,你接的订单,很多都是我打的底稿。做这些迎合市场的绘画行为,对我来说真的很痛苦,你知道的。今非昔比了,很多我这样的香港人,在内地已经失去了优势。现在你在大芬站稳了脚跟,能量远远大于我。

他的声音嗡嗡作响,透着点小苍凉,小脆弱,却又顽强得很,简直是志在必得。

想起十多年前到大芬村里闲逛,在一条小巷子里看到九米,白衣白裤的他,真是惊艳。最初接近他,表面上看是因为当时香港人在深圳自带光环,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帅,高雅得像个王子。正如崔大神所言,女人好色,本就透着一个蠢;误上贼船,更是蠢上加蠢;被人抛弃还无怨无悔,简直是蠢得不可救药。她只是迷妹似的仰慕他,喜欢他的外表,继而喜欢他的一切。

但九米并不以帅自居,甚至讨厌自己有一副这样的臭皮囊。他认为有趣的灵魂才是值得骄傲的。可惜陈红果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他的灵魂跟别人有何不同。

事实上,他跟她之间早无瓜葛了。就因为有个孩子,有套房子,才偶尔有所联系。

他跟她藕断丝连,莫非是因为舍不得这套房子?一旦把房子收回,就一去不回头了吗?可是,小果不能没有父亲啊。

窗外树叶间有数只蝉儿在作死地鸣叫,真让人心烦得很。

陈红果忙完,洗手,洗脸,敷面膜,煮咖啡。飞利浦牌的咖啡机,发着微微的光亮。是他十年前从香港带来的,也带来一种有格调的生活方式,甚至为她带来了宗教信仰。此刻,陈红果这俗人却只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用不锈钢勺子搅动着咖啡。一小团雾气升起,仿佛打湿了她的眼眸。可是那又如何,她仍可以笑得很狰狞。端起咖啡,她慢慢地喝,吐瓜子皮一般说道,我想让小果来深圳念书。

九米啊了一声,惊跳起来。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她,而她不慌不忙地截住他的视线。他冲过来问,真的?陈红果点头。他一把按住她的肩,怒气冲冲地说,当初就不该生下他!大人的罪过,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承受?

这个帅男人,还两眼含泪,还声音发抖,好像他很疼这个孩子似的。

陈红果拉长了腔调回答,小果有跟着父母生活的权利。

九米退后一步,苦笑,摇头,说你真是疯了。

陈红果嗤笑,说你不是一直道德高尚吗?不是说要有贵族精神吗?你所谓的诚信、道义、使命感,就是这副嘴脸?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质疑他,简直就像朝耶稣扔炸弹。九米瞬间被击中,顿时阵脚大乱。本来就不善辩的他,唯有在屋子里四处瞎转,像一只受伤的蝙蝠。

陈红果看着,顿觉不忍,冲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颤声说,不管你有没有名,有没有钱,我会一直等你,我愿意为你去死啊,九米。

九米将她的手猛力掰开,冷冷地说,真是够了。

几分钟后,他的手里多了一只行李袋,看都不看陈红果一眼,便径直冲出门去。他是那样不顾一切,似乎宁可英勇赴死,走得越快越好。

防盗门砰地关上了。两人就此被隔在两个世界里。陈红果扑过去,将杯子砸在门上,任咖啡溅了一地。然后她便爆发出一声干号。今天,她才算彻底明白,母爱是天生的,而父爱却需要后天培养。当初九米就说了,他已有一双儿女尚且将他们视为沉重的包袱,并不会稀罕多一块血肉来传宗接代。

但陈红果偏偏稀罕孩子,九米的基因这么好,无论跟他结果如何,都该留下这个避孕都避不掉的孩子,这是命中注定的。有了孩子,当然必须有房子。至于九米,一个男人而已。如在场,自然极好;如缺席,日子也还得过。自己的爱过于肤浅,配不上他的沧桑,那就收回便是。现在他走了,无所谓啊。房子在,儿子属于她,母子俩其乐融融,管他爹去喝什么东南西北风。

陈红果擦干眼泪,嘎嘎笑,迅速将玻璃碴儿扫干净。然后梳头,换衣,漂漂亮亮地去画室看进度。

8

经过几个通宵的赶工,这批抽象画的进度总算没有耽误,基本完工,只需要把不平整的线勾勒好,晾干,就可以出货了。倒是这批美国订单,让她的心悬起来。古典写实风景画,是由九米打底的。本想让他来跟进一下,哪料到九米说走就走,只能全交给这些画师来搞定了。

陈红果走进画室时,油画制作基本完成一半。几个画师却冷不防说他们另接了订单,那边实在催得紧,这边的能不能缓一缓。说罢,收拾画具,一副要走的架势。陈红果急眼了,说,万万不可啊,大师们,我都付了三成订金了。

画师却说,我们两个跟崔大神说过的呀,如果临时有事,他得另外找人的。陈红果说,接订单的是我,崔大神只是帮忙找人。画师们说,你就让他继续帮着找呗,或者,你自己也可以去找啊。

陈红果当然也可以找,可仓促之下,同一批画由不同的人完成,难免会有拼凑的痕迹。线条轻重,着色深浅,光泽亮度,都难以把握好。古典风景画,技巧要求甚高,那个美籍华人是一个著名设计师,对绘画很有研究,不是轻易能糊弄的。

陈红果说,我不挡你们财路,你们也别挡我活路,大家好好商量行不行?

好说歹说,最后答应加工钱,画师们才勉强答应继续画下去。事情解决了,她心里却窝着一肚子火。正恨不得找崔大神吵一架时,手机响了,抓起来一听,对方声音慢吞吞的,像是一只煮在温水里的青蛙,要死不活,老夫在大芬美术馆看画展,嘿嘿。

竟然是崔大神!

陈红果对着手机大喊,你还有心看画展?你的画廊都关了!快点还我钱!赔偿我的损失!把你那批四不像的油画从本宫家里弄走!

崔大神说,放心吧,老夫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陈红果说,你他妈的无故消失这么久,人品就是被狗吃了!

要骂他个狗血淋头!陈红果蹬着高跟鞋,龙卷风一样刮过去,才十分钟就到达大芬美术馆。在展厅里四处找,却不见他人影,于是发微信语音,死哪里去了?

崔大神回答,进门左拐,曲径通幽,最里端有密室一處,内布梅花桩数个,老夫在此苦练凌波微步也。

陈红果按照指引走过去,果然在走廊尽头那个偌大的放映室找到了这尊大神。他正襟危坐,在一大片圆柱体木凳中间,俨然一副东方不败、舍我其谁的气势,只是剃了个光头,少了那三千烦恼丝,显得清瘦了不少。

陈红果惊问,当和尚了?说吧,为啥一个月不见?

崔大神微笑,眉宇间透着一点很正经的忧郁,说老夫正在思考人生。

陈红果一听头就大了,说刚走了一个九米,又来了一个你。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生不就是好好活着,用得着你们绞尽脑汁去思考吗?

崔大神叹气,说有些事,得慢慢说。

原来崔大神十万火急地走人,是因为他父亲在抵抗拆迁时出了大事。他以为父亲受伤住院,没料到面对的竟是父亲的棺材,于是当场就跟拆迁办的人打起来,将一个办事员的头砸破了。派出所出警调解,他才知道前因后果。作为一个拆迁钉子户,父亲是在向楼下扔砖头时失足坠亡的。老头子一辈子争强好斗,酗酒,对老婆孩子常有家暴行径。崔大神小时候因为喜欢画画没少挨他的揍,曾恨他入骨。但现在看到他这个结局,也还是悲痛不已。父亲意外死亡,拆迁办承担部分责任,但崔大神将人砸得破了相,却是要负全责的。互相抵销之后,再加上操办一场丧事,赔偿金所剩无几。但拆迁款数目不小,如何瓜分就有点复杂了。婆媳关系历来不好,母亲又有点拎不清,偏爱女儿,局面就更麻烦了。闹得沸沸扬扬之后,他老婆气不过,扬言要跟他离婚。

父亲死就死了,人死如灯灭;老婆要离就离吧,女人如衣裳。说到这里,崔大神眼泛泪光,无所谓啊,出门转一圈,老夫仍是一条好汉。

至于为何一直不跟陈红果联系,崔大神拒不交代。陈红果看着他,不觉拍拍他的肩膀。此刻的崔大神是纸糊的,单薄,迟钝,不堪一击。于是又拍拍他的手,笑嘻嘻地说,还钱来。崔大神也笑,连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两人两手相握,晃了晃,旋即松开。

啥年代了,只要肯,秒速还账不是问题。崔大神伸出食指在手机上点几下,就算跟陈红果两清了。

到陈红果住处看了他的货之后,崔大神说真的要另做打算了。陈红果问,你想干吗?崔大神说,这些天想了很多,人生苦短,祸福难料,还是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老夫想去广州美院油画系进修。

红果听完并不惊讶。在大芬油画村,画行画,进修,开画廊,做原创,是很多画师成为画家的必经之路。崔大神常自诩为美术天才,是到了该好好学习的时候了。

蒙娜丽莎、向日葵啥的,人们见多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哪个上档次的家庭或者场馆会挂这些一看就是仿品的东西?仅靠临摹复制不是长久之计。原创,必将是最终的出路。

为了支持原创,大芬油画村从东北、内蒙古引进了几十个美协会员,一来就被深圳户口、廉租房伺候着,还定期组织写生、采风与展览等活动。

有资格住大芬画家廉租房的那些人才算艺术家。崔大神对此羡慕嫉妒恨,说不都是肉体凡胎吗,难道他们就高级些?

即便如此,仍有人离开,比如九米。他这一走,又是去向不明。艺术圈有自己的生态链,画家爱自由,不爱抱团,有点名气的更有个性,不是说培养就能培养得了的。

可是人家崔大神却是个追求进步的老青年,愿意自掏腰包培养自己。他是看明白了,不主动往原创上靠,迟早要被淘汰。大芬村讨生活的画师里,科班出身的越来越多,哪怕是行画,技艺难度也越来越大。当然,哪怕是原创,也还得有点行画的味道,毕竟得迎合市场嘛。喂,别这么藐视地看着我。什么叫半路出家?老夫后来有所成就不可以吗?哪个人成功不都是后来学的?难道是娘胎自带的吗?

崔大神说得兴起,陈红果却突然冲向了厕所,一个人待在里面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双眼泛红。

崔大神就打住了话题。两人互望着,沉默良久,崔大神问,九米来过?陈红果摆摆手,说不用管他了,我们还是谈美国订单的事吧。

美国订单并无问题,合同公平,制作进展顺利。画师们见崔大神回来,跟吃了定心丸一样,变得卖力多了。交货那天,崔大神请他们下馆子,大鱼大肉地招待一番,隆重表彰各位杰出青年,并且诲人不倦。专注是无价之宝。要有定力,不能一会儿东家一会儿西家,也不能又想做行画又想做原创。脚踩两只船,最终什么都求不到,只能勉强混口饭吃。

回头他却对陈红果苦笑,说大芬村傻逼浓度太高,把老夫的智商都给拉低了,害得我连养家都成了问题。

陈红果不解,说你不是做十年奸商了吗?你不是没在深圳买房子吗?挣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崔大神摇头,说老头子死了之后,家里麻烦事一堆,老娘肯定得跟着我,关键是我老婆真的要离婚,而且要分走三分之二的家当。

陈红果不明白,说为啥不是对半分?崔大神就不肯说了,拿起折扇出门,进电梯,摇头晃脑地说,老夫去也。

画廊是不打算开了,去广州美院进修也还得等两个月,崔大神于是常找人喝酒闲聊。他老婆的表哥中,有一个在深圳北站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才刚起步不久,力邀崔大神搭伙。崔大神忙着帮陈红果吆喝生意,忙着走原创之路,还忙着离婚,就说这发财的机会留给别人吧,或者留给你那个能干的表妹好了。

但他还是积极帮这位表兄揽业务。大芬村哪家画廊要走物流,他便上门去游说,大芬油画走向世界,跟物流打交道是必须的啊,跟谁合作不是合作?

但收效甚微。大多数画廊都有固定合作的物流公司,连陈红果也不买他的账。崔大神便觉得很没面子,说关键时刻还得靠朋友不是?

他把陈红果当朋友,他老婆也是。具体表现为,两人轮流来陈红果店里或静坐或倾诉。夫妻俩撞到一起时,便在陈红果面前杠上了。女人说要离婚,崔大神说离就离呗。女人就操起一个画框砸他,说没良心的东西,小心老娘半夜睡醒时将你掐死。

可见两个人吵完架回去还是睡在一起的。

陈红果哭笑不得,说你们这也太厚脸皮了吧,离个婚而已,何苦这么悲壮?

9

夫妻还是分居了。崔大神换了住处,像游击队员一样在大芬村神出鬼没。他老婆再是恨得牙痒痒,也没机会下手,只能要死要活地咒骂,逼着陈红果告知崔大神的去向,说否则每天上门,到时可别嫌她妨碍生意。

有一天,陈红果实在气不过,往桌子上猛拍一掌,说难不成崔大神被我藏起来了?放心吧,这样的活佛,就是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此时正值秋老虎时节,天气闷热,台风,下雨,到处湿漉漉的,让人心情格外烦躁。但是烦躁有个屁用,店里的事一手一脚都得靠自己张罗。让在老家赋闲的弟弟来帮忙,弟弟却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倒是母亲说开了,小果现在有些叛逆,硬要去深圳找你。

陈红果为难地说,我得忙生意啊。母亲接下来却说得牛头不对马嘴,那你把县城的房子让给你弟弟结婚,你在深圳不是还有房子吗?不如也卖掉,姐弟几个在老家互相搭把手,对小果也好,对大家都好。

母亲话未说完,陈红果就把手机关了。倒不是跟娘家人计较,而是深圳这房子原本就是九米的呀,万一哪天他拿钥匙回来开门可怎么办。当然,九米也别想拿走这套房子。为了她的儿子陈小果,她顾不上跟谁客气。

最近她火气忒大,谁也不能乱踩她的尾巴。

崔大神的老婆刚一离开,崔大神就出现了,摇着折扇,笑得一脸风骚。陈红果装作没看见,只顾跟一对情侣画工说话。

欧洲的订单如期交货,顺利收到了尾款。跟美国人签的这一批,却意外出了波折。画工们总算完了工,美国那边却说电脑喷绘程度太高,艺术含量大打折扣,所以只肯收一半货。

陈红果急了,说当时合同里没有这么详细的要求啊,大芬村出品的油画,因为量大,借助电脑喷绘是很正常的,如果用纯手工,那得耗费多少工时,让我们去喝西北风吗?

对手工绘制进行流水线作业的工业化改造,本来就是大芬油画村的发明。但那个美籍华人说,纯手工是时间的艺术,更值得尊重。对这种3D打印浮雕效果印刷技术,我们的大老板向来是很抵制的,反正只能付一半货款,至于以后还能不能合作,那得看具体情况了。

陈红果气得直咬牙,说美国人不是最看重契约吗?这个假洋鬼子却回答,就怕中国人弄虚作假。

陳红果顿时噎住了。不是她没道理,而是她弱势,不得不低头。对方乃超级大商家,被大芬村多家画廊巴结着,自己只要稍不留心,就会被别人取代。为了以后有十分之一可能出现的长久合作,这次就咽下这口气吧。

剩下的一半油画,也只有运回住处了。如果去租仓库,就太不划算了。

她只好将两间卧室腾空,崔大神的那些画,猫在床底下像个见不得人的野汉子。好在经他每天上网捣鼓,又找了好几个朋友帮着在各自的店里促销,降价赚吆喝,没多久便将它们处理得差不多了。他竭力劝陈红果将这批风景画也拿到网上卖,不要幻想美国人回头了,自从新总统上台,美国人就越来越不讲信誉了。

帮着陈红果将一大堆古典风景画码放在房间里时,崔大神突然扑哧一笑,我俩要是搭伙过日子,是不是也挺好?语调竟有几分恳切,声音咕咕噜噜的。他那天穿得也古怪,衬衫,西裤,脖子间挂着个领带,一手撑着门槛上框,一手撑着腰,像盘古正在开天辟地,猛然以这种姿态出现的崔大神,着实有几分骇人。

陈红果不觉倒退一步,说你他妈的这是要干吗?

时间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儿,一束阳光晃到窗台上,又晃到他脸上,油腻毕现。崔大神哈哈一笑,耸耸肩,便恢复了一贯神色,没有疯,既正常又正经。

两人从屋子里走出去,一路谈人生,谈风月,谈生意,就是不谈爱情。

雨仍在下,几声炸雷响过,大雨连绵不绝地从天而落,溅在泥水里,激起的水花浑黄仓促,像无数只嗷嗷待哺的娃娃的嘴。

两人坐在村里的湖北面馆一起吃热干面。崔大神就大发感慨,这婚还是得离啊,这几年被那婆娘压迫,口袋里的零花钱几乎没超过一百块。

陈红果说,你是男的,养家糊口不是天经地义吗?人家小你七八岁,霸道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崔大神说,反正没孩子,这场婚姻就是个泥潭,我是巴不得赶紧跳出来。现在只想好好去学进修,要画就画得像样点儿。

陈红果笑了,说别刚跳出婚姻的泥潭又陷入艺术的火坑啊。好多美术学院的高才生到这里也还得靠喷绘打底帮忙,得从头学习怎么画抽象,向市场妥协,否则没法生存。想做纯粹的原创?请问你骨骼有那么清奇吗?

崔大神愣住,点头承认自己乃俗人一枚,绝不敢像九米那样嘚瑟。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准备流血流汗地猛干一场,先参加比赛,参加画展,出画册,获得一定资历后,连滚带爬地加入省美协,中国美协。虽然现在协会的名声也不见得多好听,但在市场上,还是看重这个的。到时老夫也在画家楼申请一套廉租房,坐在里面优哉游哉地喝茶,像九米那样,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还研究一下五行八卦啥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上下打量她。陈红果满头雾水,怎么了?

崔大神嘎嘎笑了,说你可以报个生辰八字给我,我到时给你合个风水,看看你干吗总是单身。

陈红果哭笑不得,将纸巾拍在他脸上,说既然梦想成为大师,就别乱搞迷信活动。

崔大神却严肃起来,说老夫觉得修行应该是升华内心,遵守社会公序良俗,不媚恶俗,不屈服邪恶势力,而非人云亦云的追求无关紧要的形式也。

陈红果嗤笑,一句话将他镇压,你说的不过是基本的做人原则,本宫早就全部做到了。

10

转眼已到圣诞节。陈红果突然接到一封邮件,英文的,尝试着转发到九米的邮箱,请他帮忙翻译一下,也顺便想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等了两天,没见九米回复,只好又找了管理处的一个英语过八级的办事员。小伙子秒译出来——上次剩下的那一半油画,还在不在?如在,我们公司因市场原因,可以考虑购买……

陈红果又惊又喜又发愁。惊喜是不用说了,愁的是那些积压在卧室里的油画已被卖掉三分之一。

怎么办,回绝吗?这不是陈红果的风格。接单吗?存货不够。

女老板阿金也说,这是你运气好,走了的财神又转回来。不像我,有次跟西藏人做生意,交货时也被拒收过一部分,虽说对方付清了全款,但那批货积压在仓库里两三年,房租算下来,还亏了老本。

陈红果也觉得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就打电话给正在广州进修的崔大神分享。崔大神哇哇大叫,赶紧找人来赶工啊,有钱不赚是傻子。

但是陈红果很快发现,那美籍华人在油画村同时找了好几家画廊包括阿金去谈合作,价格压得越来越低。陈红果这里,自然也是挺吃亏,但看到阿金们欣然同意,也只有咬牙接单了。毕竟九米做的底稿还在,画师们又是驾轻就熟,容易上手。对方还特意问陈红果,那批货还在不在?我们要得急呢,你能不能在年底前交货?

时间有些紧。陈红果却满口答应,说放心吧,那些货都还在,我正在外地,马上赶回去处理。

她想找借口拖延一下,这样就有时间临阵磨枪,加班加点了。

一边让画师们通宵赶工,一边请人把积压在家里的那些画赶紧收拾,打包。将近年关,如果不早点发货,就得拖到年后了。天气阴冷潮湿,怕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好在丙烯顏料或者速干水可以派上用场。

等画师们绘制完毕,基本干透之后,年关已近。

多数物流公司开始放假。这样的话,出货就成了个大问题。好在崔大神老婆有做物流的表兄,于是崔大神二话不说,将他找来。陈红果有点不放心,一再追问能不能按时送达。那人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行的,只是这物流费用嘛,得收贵一点,毕竟是春运期间嘛。

崔大神的老婆在一旁插嘴,可以理解呀,可以理解。

陈红果瞥了她一眼,虽然心里有点不情愿,但别无选择,唯有答应。

出货以后,陈红果跟崔大神一起去吃石锅鱼。崔大神今非昔比,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透着水平,说自己现在也算是放眼看世界了。老夫的目标,是将一幅画做得像照片,极度细致,极度逼真。

对那股上世纪60年代在美国兴起的超级写实主义之风,他非常认可,相当向往。

陈红果听得打瞌睡,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你是欺本宫不懂行啊,要是九米在这里,哪轮得到你这半路出家的说话?拜托,艺术是靠感觉的,不是凭逻辑的。

崔大神顿时大不服气,说沉默久了就显得智慧,破烂捂久了也成珍宝,九米无非就是会装逼耍酷罢了。也只有你这个笨女人才会着了他的道,十几年来把自己变成了一座望夫岩,还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男人婆!再这样下去你还能嫁得出去吗?老夫表示严重担忧。

这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陈红果不答,将桌子一拍,回头对老板娘吆喝,有啤酒吗?

老板娘上了金威啤酒。陈红果又问,有烟吗?老板娘递了包白沙烟。

喝了酒,又抽了烟。陈红果笑得浑身发抖,说本宫有个儿子,12岁了,怎么样吧?

崔大神做出倒抽凉气的样子,脖子一缩,说,还能怎么的,老夫表示崇拜呗。又问陈红果,你芳龄几何?陈红果说,本宫36岁。崔大神就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23岁就搞定一个不丑不老的香港人,还生了孩子,有了房子,你很牛啊。那时香港人在深圳多吃香,可惜现在今非昔比了。他们在深圳已经普遍走向没落啦。当时内地妹嫁个年纪一把的香港货柜车司机也算高攀,现在可没人这么犯傻了。倒不是香港退步,而是深圳这几年发展太快……

崔大神说得兴起时,被陈红果打断了。陈红果泪如雨下,猛拍一下桌子,说,去你妈的,我是真心爱着他,一直想等他离婚,哪怕他没钱没事业,我也愿意养着他!怎么的?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你再用这种语气说他,小心老娘砸破你的头!

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她记不清了。怎么回的家,也记不清了。反正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

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像刀劈似的把房间分成明暗两部分。陈红果在暗处,崔大神在明处。半明半暗之处,有个女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陈红果,可不正是崔大神那个扬言要半夜掐死他的老婆。

陈红果吓得赶紧检查自己,确定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后,立即将脖子硬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说你没抓到什么,就算抓到了,本宫还怕你这个小蹄子不成?

但那小蹄子冷哼一声,爪子一搭,挽住崔大神的脖子扬长而去。才多久不见,道行加深了嘛。陈红果不觉嘎嘎笑,高声说,请把门带好哦。

崔大神后来的解释是,那天晚上他把陈红果送回家,欲图谋不轨时,却发现那女人尾随过来,于是赶紧端正了态度,夫妻俩在陈红果家的阳台上恶狠狠谈人生,对峙了一个通宵,最后老婆拿出了杀手锏——怀孕两个月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崔大神立马缴械投降,叹息,还是当爹要紧。

11

这对男女纠缠不清地过欢喜日子去了,陈红果则迎来了母子团圆。

母亲带着小果来深圳过年了。祖孙俩都白白胖胖的,穿得一身崭新。在老家日子过得挺滋润,到了深圳便嫌这嫌那的。母亲说,这地方太冷清了,大街上都没几个人影。12岁的小果,则两眼死盯着手机屏幕。无论陈红果说什么,他都没反应。

小果除了玩手机,便是追问陈红果,我爸怎么不来看我?

陈红果为难地说,你爸是个艺术家,喜欢云游四海。

小果不甘心,说我长这么大,就见過他三次,艺术家不管孩子死活的吗?

这小崽子,学习成绩不怎么样,说话却有板有眼的,让人招架不住。

陈红果嘿嘿笑,无奈作答,我跟他早就分开了,你就是个单亲家庭的小孩。但是你吃穿用度,大部分都是你爸提供的,没有他就没有你。

不料小果连连冷笑,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陈红果顿时拉长了脸。

不就是父亲缺位吗?这十二年来,陈红果给了他双倍的爱,还有他的外婆、姨妈和舅舅,大家集体将他宠成了一个光鲜的小少爷。一直让他待在老家,只是不想让他面对父母之间的僵局。小果也基本算得上自信快乐,认定了妈妈是励志楷模,由一名打工妹努力奋斗而成为一名女画商。

这孩子就这么懵懵懂懂长到十二岁,却突然追问起自己的身世来。

让孩子学会看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红果试图告诉小果,存在即合理。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事不可理喻,无法解释。真相眼看就遮掩不住了。冲着小果想找爸爸的苗头,陈红果就不敢让他留在深圳。总不能让小果看出他只是个不被爸爸待见的私生子吧?总不能让他听见大芬村的人议论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二奶吧?

这样一想,她顿时觉得自己一身的原罪。在那种情况下,把孩子带到人世就是对他的亏欠。多年来,她常常半夜里惊醒,猛抽自己耳光。为了弥补年轻时犯下的过错,她一直在拼命工作,常年熬夜,哪怕是生意再艰难,也想方设法挺了过来。她以为只要足够独立,足够自强,所有的难堪与羞耻就会烟消云散。

是的,她现在总共有两个店铺,在老家和深圳各有房子,经济条件确实比九米好,可凭什么要把这套房子还给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他不该付出一点代价吗?

可一看到小果那张酷似九米的面孔,她便对九米软了心肠。他是孩子的亲爹,跟他过不去有什么意思?何况九米并不是什么恶人。他想要回房子,或许真有他的不得已。她甚至后悔上次对九米说的话太重了。自己的胃口并不大呀,何必把吃相弄得那么难看?不肯退还房子,只是因为害怕彻底失去他罢了。

现在小果来了深圳,九米作为父亲总该出现一下吧。用母亲的话来说,无论怎样,先让小果顺利度过少年叛逆期。于是陈红果反复给九米打电话,发短信,几乎是在哀求他了。

但是并没有收到他的回复。陈红果就纳闷了。九米虽然常年四处漂泊,但也会偶尔回香港看看老婆孩子。当年离开大芬时,也是看在小果的份上才把他的画廊转送给陈红果的。他虽然与俗世保持隔阂,但还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陈红果为难地看着儿子,正想着该怎么安抚他时,母亲却突然嚷嚷起来,那个男的也太过分了吧?他住在哪里?得把他找出来才行。

陈红果赶紧向母亲摆手,眨眼,随后冲进卧室。但母亲追进来,往梳妆台上猛拍一巴掌,说十多年了,我真是忍得够够的了!陈红果,你在外面是怎么混的我不管,我只要你把小果的爸爸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牙舞爪有个屁用。母亲年轻时就是这德行,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绯闻,硬把父亲逼得净身出户去做别人的老公。

母亲一激动,便要死要活的,说你要把这个白发老娘气得跳楼吗?

陈红果冷笑,不语。

母亲便哭诉起来,说五个儿女没一个省心的,现在还加上一个小果,真让人操碎了心!小果沉迷网络游戏,频频逃学、打架。做父母的再不出面管教,这孩子只怕就要毁了!

一番话说得陈红果也眼泪汪汪。她抱歉地拍拍母亲的肩膀,去客厅找小果,想跟他好好谈一谈,却不见他踪影。屋里四处找也没找到,打他手机,才知道这孩子出门了。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无论是罗湖,还是大芬、布吉,到处都冷清得很。在母亲的一路哽咽和数落中,陈红果开着车,在夜色里沿路寻找,却一无所获。

小果鬼精灵一样,估计不至于走丢吧,也有可能是去哪家网吧了。陈红果安慰着母亲,载着她回到住所休息。

第二天,小果仍没有回来。母亲更是哭得一塌糊涂。陈红果也扛不住了,赶紧去派出所报案。

警察却不慌不忙,说这几天接到类似的报案好多起,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基本是去网吧了,反正巡逻队一定会好好留意的。

打电话告诉崔大神,崔大神说你不要急,我去帮你找,你自己也多留点心,说不定孩子突然自己回来了。

12

就在陈红果满深圳找孩子时,电话响起,又是那个美籍华人,说圣诞节时就开始催货,怎么现在还没收到那批油画?

陈红果大吃一惊,说按道理应该早就送到了啊。于是赶紧联系崔大神老婆的那个表兄,对方却处于关机状态。找崔大神,崔大神一听连称头大,说这鸟人确实有些不靠谱。要不,我去他家里找他吧。

崔大神马上开车去了表兄家,却扑了个空。辗转联系上他,才知道那个家伙竟然在海南儋州游山玩水。见崔大神催得十万火急,他慢悠悠地说,春运阶段特殊,我也是尽力了的,但是所有交通渠道都走不通,只好暂时保存在仓库里了。

再打电话给陈红果时,崔大神连声干笑,说真是抱歉了,红果,你再等等看,等他从海南回深圳,马上就可以补运过去。

陈红果急了,毫不客气地对崔大神说,你他妈的没有这个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现在误了别人的正事,你让我以后怎么在大芬村混下去?

崔大神依然笑嘻嘻的,说你不是女汉子吗?会那么容易被打倒?一个女声从他旁边传来,说怎么啥事都来找你?还有完没完?

崔大神顿时支支吾吾。

陈红果耳朵尖,在这边几声冷哼。崔大神贴着话筒悄声说,红果,我女人是真不如你懂事。陈红果说,你们夫妻俩的破芝麻烂稻谷就别啰唆了,赶紧让那个什么表兄回深圳吧,争取亡羊补牢,不然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崔大神只得又联系表兄,要他火速回来。

表兄却说,我就是想回也回不成啊,海南遇上六十多年难见的大雾,海面被封锁了。崔大神说,你坐飞机吧。表兄更不依了,说天价机票,你给我报销啊?崔大神急了,你把仓库地址告诉我,我自己去撬门!

表兄不语。

崔大神的耳朵却被老婆揪住了。女人作河东狮吼状,你他妈的这是什么意思?看我表哥公司小,就可以随意欺侮吗?

崔大神耳朵被吼得发麻时,陈红果正一个劲地向那个美籍华人解释。解释到头顶冒烟时,还得开着车到处找儿子。实在疲累了,忍不住要痛哭一场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在大芬油画村看到了一个男孩,但那孩子拒绝开口说话。警察加了陈红果的微信,拍了一张照片发送过来。

竟真的是小果,孤零零地站在夜色里,背后可不就是她开的红果画廊?

陈红果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来,火速开车赶过去,却看到那个阿金正搂着小果的肩膀在嘘寒问暖。原来小果在这里徘徊两天了。大芬村里因为春节期间不营业,所以到处冷清得很。这就使小果的出现特别打眼。阿金在阳台上忙活时,很快注意到这个饿青了脸的小流浪汉,便给他送了些吃喝,并让他晚上睡在画室的沙发上。

陈红果连声道谢,转身却对小果急吼吼地说,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小果面无表情,拔腿就走。陈红果一路小跑地跟着,说你什么意思,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小果头也不回,穿过大芬艺术广场,走到达·芬奇雕像那里才停下,踮着脚抚摸着达·芬奇的胡子,突然说,我想在这里等我爸爸。

陈红果倒抽一口凉气,说你真是脑洞大开啊。小果眨巴着眼睛解释,爸爸上次告诉我,他去大芬油画村,是因为喜欢达·芬奇。我在这里观察了两天,也喜欢上了这个大胡子老头。

竖立在广场中央的达·芬奇头部的青铜雕像,去年冬天不知被哪个缺德鬼盗走了,以至于人心惶惶又哭笑不得,都说这事让油画村的节操碎了一地。最近才新装上去的达·芬奇似乎面貌年轻了些,还减了肥。但也无所谓,没人在意达·芬奇到底长相如何。大家最关心的还是生意、市场和氛围。行业发展有了更高的要求,大家自顾不暇地忙着,都差不多忘了还有这么个油画鼻祖的存在。唯有小果不远千里来到大芬,在此徘徊两天两夜,这几乎是铁杆粉丝了吧。

陈红果沉默了好一会儿,摸摸孩子的头,说给你俩照个合影吧。小果立即喜笑颜开,挨着达·芬奇,比了一个剪刀手。陈红果咔嚓拍下來,发到微信圈里。崔大神和阿金纷纷点赞。阿金还发了一张达·芬奇头像的速写过来,线条流畅准确,但笔法又稍显稚嫩。阿金说,这是你儿子画的哦。

遗传真是神奇。九米的儿子,天生就会画画。可是那又如何?陈红果脸一黑,对小果说,好好读书吧,少走歪门邪道!

为了表示感谢,陈红果请了阿金夫妻俩吃饭。几个人仍围坐在当年那家韩式烤肉店。

当陈红果表示不支持儿子学画时,阿金两口子很吃惊,说作为大芬村的孩子,走这条路不是理所当然吗?而且,绘画可以修身养性,好多大画家都很长寿的。

阿金的老公腿部有残疾,但整个人精神得很。大芬村这些年收留了很多怀才不遇的古典或现代派油画家,他就是其中之一,所绘的劳动者系列油画在国内频频获奖。他说,大芬是一个残酷的好地方,留下来的全是英雄。

是的,他初来大芬时也曾备受煎熬,但是现在活得挺有尊严。

老公画原创,阿金开画廊卖画,说得好听是一个追求诗和远方,一个负责守住后方赚取钱粮,说得难听是一个贩卖理想,一个贩卖现实。总之,两口子配合默契,小日子过得很不错。两个女儿去美国留学,都是拿的最高奖学金。作为成功的画商和成功的父母,他们底气很足,说吃艺术饭就是要专注,要有工匠精神,并一再劝陈红果让小果学绘画,说大不了我们来教他,保证免费。

陈红果眼圈一红,脱口而出,他爸爸就是因为绘画毁了自己呀。

阿金瞥了一眼小果,再看看陈红果,微笑着说,好吧,那我就不管闲事了。

小果不理会他们,坐在另一张桌子边用手机抢微信红包,突然发出兴奋的尖叫,原来是抢到五毛钱巨款了。

陈红果哭笑不得,说瞧他这点出息。阿金的老公说,都是网络惹的祸,害得人心浮躁。怪不得那个九米连生了病都不愿走出终南山呢。她决定还是把小果送回老家去。

大家正在议论时,崔大神不请自到。得知陈红果要把孩子送回老家,他说这么大一个油画村,还容不下一个孩子?

这话被小果听到了,立即抬头,朝崔大神咧嘴一笑。

两人居然见面就熟,俨然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崔大神说,叫我干爹吧。小果一吐舌头,叫兄弟还差不多。众人齐笑。崔大神说,也行,明天跟大哥去儿童福利院看看。

崔大神在广州和深圳两地之间来回跑,见多识广,俨然成了个社会活动家。他是哪里热闹哪里去,最近更是频频参加各种公益活动。

他没有征求陈红果的意见。陈红果也是不冷不热。

第二天一大早,崔大神就来按门铃,说要不要一起去呀。

陈红果本想拒绝的,但小果已经把门打开了。

他们先是在大芬美术馆前面为附近居民免费画人像素描,还拍卖了崔大神剩下的那些油画,然后就包了一辆车,去了儿童福利院。

都说深圳是个富裕之地,生活节奏快,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很多,却很少有人关注那些难以自救的弱势群体。今天跟他们零距离接触,大家心里不觉沉甸甸的。分发完牛奶、衣服和鞋子之后,怕物质帮助会挫伤孩子们的自尊心,崔大神一遍遍向他们强调,你们只是暂时遭遇经济上的困难,并不是天生的弱者,更不会一生都是这个处境。

陈红果哭笑不得。事实上,这些孩子,很多一出生就病残,就孤独,就可怜,怎么不是天生的弱者?一辈子能有多长?他们的人生注定要曲折艰辛得多。这种爱心人士偶尔的善举,不过是一点微弱的光亮罢了。唯有长期坚持,才真正有改变他们命运的可能吧。不觉想起九米,如果他见到这一幕,会怎么说?他心地不错,但通常处于自闭状态,其实是没有能力关照别人的。他就像个徘徊在十字街头的孤儿,哪怕远隔千里,都让陈红果感觉到他的冷。她多想拥抱他,为他取暖。可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而且去向不明。

崔大神他们跟这里的孩子互动时,陈红果将阿金夫妻俩拉到一边,期期艾艾地从人间大爱谈到人生终极理想,又谈到道家圣地终南山,说人间处处可修行啊,大老远地去那里修炼的人不会全是为了沽名钓誉吧。

阿金却一句话挑明,你是想谈九米吧?做女人真得有点志气,何况你也算个女强人了。

陈红果弱弱地辩解,我只是忽然想起他罢了。

阿金的老公则说,别小看了这些人的意志。一大批成道者,得道者,修道者,求道者,拜道者,前仆后继。环境清苦,参禅打坐是耗尽精血,如同点灯耗油……

阿金不以为然地说,大部分人都是瞎修炼的拜道者吧。远古的道家是不入人世在深山里修行,修的是清福长命永全。

夫妻俩论道,渐渐把陈红果晾在一边。至于九米到底在哪座山里修行,是否得道,阿金的老公吐着烟圈说,无可奉告,你也没必要打听。

艺术家有艺术家的脾性,除非特别投缘的才会玩到一块。阿金虽然够会做人,却最终是围着她老公转的,老公说啥就是啥。这夫妻俩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他们不喜欢九米,视他为怪人,一直对他敬而远之。

陈红果讪笑。其实,修行不在山高,不在林深,更不在于清苦不食,而在于心灵的净化和思维的单纯,在于清高超脱的思想境界。九米够纯粹吗?想起九米为了要回一套住房而不顾脸面的样子,陈红果顿觉惆怅,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手机振动,是那位美籍华人找她,又在追问那批货的事情。陈红果赶忙保证,一定尽快给他一个交代。

从福利院出来,小果悄悄说,我回去一定听外婆的话,看来是受了触动。福利院里有很多或残疾或没有父母的孩子。小果跟他们相比,幸福指数简直是太高了。

陈红果嘘了口气,说这样挺好,你不是深圳户口,在这边上学也不方便。

送母亲和小果上高铁后,陈红果转头就对开车的崔大神说,去找仓库吧。崔大神面露难色,说我老婆最近情绪化很厉害。陈红果嗓门顿时高了八度,都啥时候了,我哪顾得上陪你老婆玩矫情!你告诉她,就算我陈红果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对你崔大神动心!何况本宫还有个儿子呢,何况小果他爸还是一个那样的人物呢。

这大概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崔大神听得直打嗝,说你有必要说得这么严重吗?

陈红果的语气冷得像块冰,就是这么严重!

崔大神摇头又点头,好吧,娘娘,小的遵命。

又下雨了。这段时间,鬼天气一直阴晴不定。看着车窗上的雨刮臂摆来摆去,崔大神握着方向盘,眉头紧皱,一路唠叨,我悔不该蹚浑水的,现在搞得他妈的两面不是人。喂,陈红果,有必要这么凶神恶煞吗?九米离上帝越来越近,就是因为想离你越来越远哦。他要是着了你的道,那还不得被你欺负死啊?

陈红果不搭腔,撕了一块面包塞住他的嘴。崔大神龇牙咧嘴好一会儿,将面包咽下去,忽然嘿嘿直笑。

陈红果说,发什么神经?

崔大神说,看你这青面獠牙的样子,觉得剩女等于圣女呗。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个仓库,合力将卷闸门砸开,却被一股霉味熏得直捂鼻子。这一个多月里,阴雨连绵,再加上仓库处在一个低洼潮湿地段,又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的,那一大箱油画竟然全起了霉点!

对着这2000幅油画,崔大神傻了眼。陈红果则连连干笑,说油画起霉,闻所未闻,我他妈真是撞大运中头彩了。崔大神说,真没料到会这样,红果,我很抱歉。

你抱歉?陈红果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罢,一把甩开他,拔腿就走。却被他拉住了袖子。崔大神说,我们可以商量,可以商量。你不要得理不饶人,真的,我尽量弥补你,真的,你要相信我!

两人扭作一团时,后面传来异响。陈红果回头一看,竟是崔大神的老婆铁青着脸直冲过来。陈红果本能地闪开,将她使劲一推。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力气有多大,无法形容。反正崔大神老婆朝后急退,绊在门槛上,随即仰面倒下去,发出一声尖叫。一缕鲜血随即沿着小腿流淌下来。崔大神冲过去,抱住她,转脸对陈红果失声吼道,你他妈的够了没有?够了没有?

13

两个月后,陈红果在画廊里设计一个甩卖广告时,阿金进来打招呼,说你这是干啥? 陈红果说还不是那批起了霉的油画只能贱价处理,我正为这个发愁呢。阿金叹气,说40万元的损失,该怎么去索赔?就算索赔成功,失去这么重要的一家美国客户,该怎么去弥补?前天我遇到崔大神两公婆,正谈论这事该谁负责时,崔大神竟然掉頭就走。什么男人啊,还不如他老婆有风度!

陈红果摇头,说算了吧,我哪好意思找他麻烦?

那家物流公司,磨蹭好久,才赔了陈红果10万块钱。想到崔大神的老婆流产,陈红果就要把这钱给崔大神。通过微信告知,他却推托起来,说算了吧,这事整的,谁也没料到。陈红果说艺术上的东西不好估价,多少经济损失都抵不上一个胎儿的命。把这句话发送给他,却发现自己被对方从朋友中删除。于是陈红果把钱直接微信转账给崔大神老婆。没想到崔大神老婆也拒收,只说当时为了找到那个仓库,老崔费了老鼻子劲了。桥归桥,路归路,你以后有事可不要再麻烦他。崔大神的老婆说罢,嘿嘿干笑,似乎并不为流掉的胎儿哀伤。错过做母亲的机会,她好像就此变成了一个男人,着汗衫、拖鞋、大裤衩,又抽烟,又喝酒,经常往画家堆里扎,有时深更半夜了,还在各个画室间串门,除陈红果以外,跟谁都是拍肩拉手的,见面就熟。阿金就是她新交的朋友。两个女人跑到香港去逛街,也没见买什么东西,就是图着一个乐。

阿金对陈红果说,崔大神的老婆了不得,是个行动派。每次从香港那边带水货过来,胆子特别大,而且还特别能说会道,如果出面开画廊,肯定分分钟碾压崔大神。

崔大神的老婆想折腾些啥,外人不得而知。至于陈红果的损失,唯有自认倒霉了,能挽回一点算一点吧。最近她睡眠太差,总觉得体内有股火直往外窜,嘴皮子都起泡了。

阿金说,你需要出去走一走了。

于是陈红果就参加了一个由某商会组织的溯溪活动。一行人攀着岩石顺着溪流爬上马峦山,处处有惊险,需要手脚并用。累得喘不过气来时,手机响了,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是个陌生来电,就懒得接了。

好不容易走完全程,到马峦山山顶时,被白雾包围着,手机也没了信号。

大家一起去一户农庄吃本地鸡时,愉快地瞎聊。有个人曾在大芬开过画廊,说一张大幅的高仿作品,出口到德国、荷兰等地,可以卖到1000欧元。但大芬村的很多画工得到的仅仅200元人民币。他老婆自己凑合着仿出来的那种30cm×30cm抽象油画,一般也就卖三五十元,如果卖到欧洲,可能价格后面会多一个零。生意难做,那点收入远不如老婆炒房,所以他就干脆改行,开了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

还有个人是做电商的,说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把孩子送到罗湖口岸去香港上学,真是累趴了。早知道内地这么快实现二胎制,当时何必让老婆偷偷到香港生下这个双非儿童。香港户口越来越不吃香了,香港人在深圳也越来越失去了优势。

见陈红果不吭声,有人说你开画廊,属文化产业,事业做得高级,人又长得高级,是不是有偶像包袱啊。其他人哄笑,说人家自己也有偶像的,一个香港大帅哥哦。

于是大家鼓掌齐呼,绯闻,此处应该有红包!绯闻,此处应该有红包!

有必要嗨成这样吗?陈红果哭笑不得,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却突然起身,拿出几百块钱往桌上一放,说我埋单,有事先走了,各位慢慢玩吧。一伙人在后面喊,美女是不是生气了啊?我们都是开玩笑的啊。

陈红果却头也不回,沿着山道狂奔起来。短信是阿金发来的,但手机信号时好时坏,现在又联系不上了。四十分钟后,她好不容易下了山,来到东部华侨城的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却发现双手哆嗦,握不稳方向盘。好在手机信号又变得清晰起来,于是打电话急唤,阿金!阿金!

电话里无应答。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掉头一看,竟是阿金在这里候着。陈红果的泪水夺眶而出,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阿金赶紧将她扶住,说人死不能复生。

14

九米是在西双版纳的一家小旅馆里被发现的,周围一堆空酒瓶。警方宣称,他死于突发性心梗。陈红果纳闷,九米知道自己是不能喝酒的,医生早就警告过他。

他留下几张病情诊断书和一张账单,账单上把每一笔欠债都记得清清楚楚。

九米,简历如下:原名刘吉利,祖籍云南,三岁时随父母赴港,很小就显露出绘画天赋,少时家贫,曾卖过报纸,擦过皮鞋……他患有抑郁症,久治不愈。至于债务,九米2013年开始卖房炒股,踏反了市场节奏。夫妻分居多年,但九米一直是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一双儿女,有个上大二,有个上高中……

事已至此,死亡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理想主义者九米,终究没有活成他自己想要的样子。现在是孤儿寡母的局面了,一家老小哭哭啼啼,束手无策。而陈红果,双手抱臂,在太阳底下暴走一个下午。回到殡仪馆时,整个人簌簌发抖,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众目睽睽之下,她跪倒在九米身边,抚摸着他再无生命气息的躯体,一字一句地说,谁没有压力?谁不想解脱?谁不是在努力活着?心静一切皆静啊,九米!你躲在深山里就算修行?死了就是得道?你这是自虐!逃避!你其实就是个懦夫啊,刘吉利!

阿金悄声提醒,不要说了,哭吧!哭一个,你就舒服了。

陈红果却很快站了起来,咬牙一笑,说我的眼泪,恐怕配不上他所承受的苦难。

料理后事,得有人出头,钱是最大的问题。相熟或者不相熟的画家们听闻,纷纷表示要捐款。阿金的老公还张罗着要举行油画义卖,却被陈红果拦住。陈红果说,让九米有尊严地走吧,他还不至于潦倒得一无所有。

陈红果卖了那套房子。至于九米留下来的一百多幅油画,阿金的老公说,如果找个平台拍卖成功,将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在房价高涨的深圳,多少钱才算够多?陈红果摇头,说暂时不考虑这个。

她把八百多万元钱款和那些油画全部交给了九米的太太。九米太太表情复杂地接过去。纠结了一个晚上,她拿出10多张画来,说留给小果吧,他毕竟也是九米的儿子……至于那些钱,唉。

小果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一起披麻戴孝,送别了生父,也算是认祖归宗。在父亲的葬礼上,他哭得稀里哗啦,成长就在一瞬间。葬礼结束后,小果就变得沉静而乖顺。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比苦苦等待而不得更让他安心。他说自己是有爸爸的,而且是个著名画家,帅得很。福利院的那些孩子才真是可怜,好多都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妈妈,我们有时间再去看看他们吧。

尾声

半年之后,大芬美术馆举行首届中国大芬国际油画双年展。

陈红果在那里遇到崔大神。崔大神说,最近你脸色还不错嘛。你口口声声爱九米,没想到他死后你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

陈红果凝凝神,露牙八颗,显出九米式国际范微笑,说我的确很爱他,甚至可以为他去死,但我不是为他才活着。他出世,我入世,就当是擦肩而过呗。

崔大神注视她好一会儿,讪笑,说你现在真是三头六臂了,专业酒店壁画,3D油画,墙壁绘画,上门绘画,家具饰配,100%纯手绘油画,真是啥业务都敢接啊。

陳红果仍咧嘴微笑着,说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将另外打开一扇窗。自己虽然很忙,但开心啊。回家后每天煲汤,有时还去福利院看看。小果这个暑假到深圳上培训班,画素描进步很大。

崔大神打断她,说其实你可以让阿金来教小果的,何必另外去花钱呢?陈红果说,她现在跟你老婆合开了一家新画廊,成了那美国公司的长期供货商,生意那么忙,我哪敢打扰呢。

崔大神迟疑了一会儿,说有件事,我必须解释清楚,我老婆在她表哥的物流公司入了股,我事先真不知道。她历来就野心大。其实,当时你首次接单,她就很不服,暗地里跟我闹,所以我那次回老家那么久都不敢跟你联系。

你老婆有能耐,你不也跟着沾光吗?陈红果说。崔大神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像吐瓜子皮似的吐出两个字,前妻。

哦。陈红果不笑了,说咱们换个话题吧,或者,谈谈天气?

崔大神也正色,咳嗽,抬头看天。天空蓝得很像天空,云朵白得很像白云,仅此而已。这么热,还是心静自然凉吧。比如他自己,到底还是离了婚,然后远游一番,觉得还是大芬油画村最有意思。大芬商业化气氛确实很浓,但总的来说还算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此刻,他摇着一把油画折扇,说知道我最近为什么很少出门吗?人是需要聚气的,如果突然进入另外一种生活状态,就是散气了,好久好久都收不回来。

陈红果说,那是,大芬也是我的风水宝地。心存善念,放下贪欲,哪里不是乐土?无论成败得失,我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崔大神牵牵嘴角,说你这是要修行吗?

陈红果答,这叫大隐隐于市。

责任编辑    赵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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