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中扬,康泽楠
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逐渐进入了“后城市化”阶段,城乡关系与乡村发展问题备受关注,出现了第二波乡村建设热潮。与民国年间的“乡建”热潮不同的是,有一大批艺术家参与进来,走出了一条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简称“艺术乡建”)的新路径。晚近几年,“艺术乡建”逐渐受到了学界关注[注]2016 年7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组织召开了“乡村建设及其艺术实践”学术研讨会;2016年8月,方李莉牵头召开了“艺术介入社会:美丽乡村建设学术研讨会”;2018年初,《民族艺术》推出了“艺术乡建”研究专栏。,有人介绍、研究了日本、中国台湾等地的“艺术乡建”经验[注]参见陈锐、钱慧、王红扬:《治理结构视角的艺术介入型乡村复兴机制——基于日本濑户内海艺术祭的实证观察》,《规划师》2016年第8期;陈可石、高佳:《台湾艺术介入社区营造的乡村复兴模式研究——以台南市土沟村为例》,《城市发展研究》2016年第2期。,有人分析、比较了国内“艺术乡建”案例[注]参见王宝升、尹爱慕:《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的多个案比较研究》,《包装工程》2018年第4期。,有人从艺术人类学视角深度阐发了一些案例[注]参见方李莉:《论艺术介入美丽乡村建设——艺术人类学视角》,《民族艺术》2018年第1期。。在研究这些案例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思考“艺术乡建”的主体性问题,即“艺术乡建”究竟依靠谁?为了谁?国内较早从事“艺术乡建”实践的艺术家渠岩,在回顾许村建设时就反思了艺术家的理想主义追求与村民现实主义需要之间的错位,特意提出了“艺术乡建”的主体性问题[注]参见渠岩:《艺术乡建 许村家园重塑记》,《新美术》2014年第11期。;在方李莉牵头召开的“艺术介入社会:美丽乡村建设学术研讨会”上,又有两位学者提出了“艺术乡建”的主体性问题[注]参见胡介报:《艺术参与乡村建设,当地百姓是主体》;于长江:《“互为主体性”——艺术家与乡民的一种互动模式》。见方李莉主编:《艺术介入美丽乡村建设:人类学家与艺术家对话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90-193、230-235页。。但遗憾的是,对于这个至为关键的问题,学界一直缺乏专门性的深入探讨。本文拟以福建屏南县熙岭乡龙潭村的“艺术乡建”为案例,基于深入的田野调研,探讨“艺术乡建”过程中重塑乡民主体性的必要性、可能性及其问题。
艺术家为何介入当代乡村建设?从艺术家方面来说,大概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偶遇了乡村的古建筑,油然萌生了通过乡村建设保护文化遗产的意识,渠岩之于山西许村,欧宁和左靖之于皖南碧山村,王澍之于浙江文村,林正碌之于福建漈下村,等等,初心大多是为文化保护。渠岩在谈论许村建设时坦言,他爱上许村是因为“许村风景秀美,民风淳朴,历史遗存丰富鲜活,保留了从明清时期到现代完整历史线索的建筑民居、民俗生态及乡土文化。”“是久已失落的家园和故乡。”[注]渠岩:《艺术乡建 许村家园重塑记》,《新美术》2014年第11期。二是出于对现代艺术从日常生活中分离出来,成为画廊艺术、博物馆艺术的反思,把“艺术乡建”视为一种行为艺术。王南溟就提出,“许村计划依然是一件艺术作品。”[注]邓小南、渠敬东等:《当代乡村建设中的艺术实践》,《学术研究》2016年第10期。这也就是说,艺术家介入乡村建设的起因并非是为了乡村、为了乡民,而是为了艺术,为了文化。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大多数艺术家选择的乡村建设路径都是通过重造乡村景观,如改造老房子、老街道,邀请艺术家来做户外雕塑或墙绘等,在此基础上,争取地方政府的支持,定期举行国际艺术节,把文化变为资源,吸引外来游客,为乡民带来收益。
由于“艺术乡建”所选村落大多有着独特的自然风光、民居、民俗,艺术家们又善于将乡村固有资源与现代艺术创意相结合,再加上艺术家本身知名度的号召力,往往能够在短期内就将无人问津的乡村变成知名的旅游地。因而,“艺术乡建”的短期成效大多很好,表面看起来红火热闹。例如许村,由于有了知名度,“不仅带来了大量的游客,现在还吸引了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发展”[注]一木、渠岩:《艺术拯救乡村——渠岩的“许村计划”》,《公共艺术》2012年第4期。,“许村现在有四五十家农家乐,有民宿,还有许村农场。”[注]邓小南、渠敬东等:《当代乡村建设中的艺术实践》,《学术研究》2016年第10期。再如皖南的碧山村,欧宁与左靖策划了诸多活动,开书店、办艺术展、办丰年祭,一度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但是,通过改造乡村空间,将乡村的生活空间变成外来游客的审美空间,将文化变为资源,这种“艺术乡建”路径隐藏着一种危机。由于这样的“艺术乡建”主要致力于乡村外在景观建设与所谓的民俗文化开发,忽视了乡民主体性问题,一旦外来的艺术家们因各种原因停止了对当地的援助,乡村建设就可能会陷入停滞不前的困境。更有甚者,由于修复老房子等景观建设主要出于艺术家的审美理念,乡民虽然与老房子朝夕相处,但无法像艺术家那样基于“心理距离”而产生审美意识,一旦艺术家离开这里,乡民就会以实用主义态度抛弃这些景观,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2018年8月,我们在许村进行了实地调研,就发现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一是“艺术乡建”对乡村经济的长期性带动有限,村民乔先生说:“前几年赚了一些钱,但是现在人就少了,长久不下去,老百姓就是这么说的,留不住,就是艺术节的时候忙,其他时间,大家开不下去,不能一直在家,赚不到钱。”二是村民参与度不足,村民程先生告诉我们,“老外在这里教孩子英语、弹钢琴,免费的,附近村子里的人都来,小孩子多”,但是,“大人就是去看看”,很少有人积极主动参与,尤其是那些留守乡村的老人、妇女,大多仍然置身于外。梁漱溟在回顾乡村建设运动时总结的“难处”在许村依然存在,即“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注]梁漱溟:《我们的两大难处——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在研究院讲演》,《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02页。。三是村民有一些改变,如重视卫生与环境,面对游客与外国来的艺术家,村民能够自豪地展示自己的传统文化,等等,但是,深入交谈之后就会发现,大多数村民仍然是传统的乡民,并未从精神深处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梁漱溟提出,乡村建设最终目标“就是要从旧文化建设出一个新文化来”[注]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61页。,但许村模式似乎很难达成这个目标。
有着几十年乡村建设经验的日本千叶大学的宫崎清教授提出,乡村建设应该是“内发性的”,即由居民内部产生出来构想和提案,因而,乡村景观重建并非是乡村建设的要点,当地居民才是乡村建设的真正对象,乡村建设的关键是人心建设。[注]宫崎清、张福昌:《内发性的乡镇建设》,《无锡轻工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也就是说,乡村建设的重要路径是重塑乡民的主体性,只有激发、重塑乡民的主体性,让乡民有主人翁意识,他们才会积极主动参与到乡村建设中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的难题,才能“从旧文化建设出一个新文化来”。在诸多“艺术乡建”实践中,艺术家们也注意到了乡民主体性问题,尝试着通过修复乡村固有的文化传统来培育乡民的文化自信精神,激发其主体意识。如渠岩在许村以“魂兮归来”为主题重构乡村的神性,欧宁和左靖在“碧山计划”中开展“黟县百工”活动,等等。但是,乡民对寻回早已丢失的传统远不及艺术家们那么热心,因而,重建文化传统并不能有效激发乡民的能动性及其认同感、归属感与自豪感。此外,将乡民的传统作为一种景观展示,他者的凝视一方面可能激发乡民的文化自豪感,另一方面也可能带来一种深度伤害——乡民在消费与被消费关系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势地位,在内心深处可能会更加鄙视自己的传统。
乡村建设的主体是乡民,乡村建设是为了乡民,这本是无须讨论的问题,但是,由于“艺术乡建”的出发点并不完全是为了乡村,为了乡民,就有可能会忽视乡民的主体性。在“艺术乡建”实践中,即使意识到了乡民主体性问题,也鲜有把重塑乡民主体性作为“艺术乡建”的重要路径。更为关键的问题是,究竟该如何重塑乡民的主体性呢?带着这个问题,我们考察了福建屏南县熙岭乡龙潭村的“艺术乡建”,并以山西许村的“艺术乡建”作为对比案例。之所以选择龙潭村,是因为这里的“艺术乡建”是从教乡民画画入手,把激发乡民的主体意识与自我价值感作为乡村建设的第一要务,这种理念与实践吸引了我们对其进行了持续三年的观察,2018年8月又做了一次为期15天的田野调研。
福建屏南县熙岭乡的龙潭村,有五百多年的建村史,从古至今,这个村的手工业就相对发达,经商人数也较多,与周边村落相比就较为繁华富裕。自20世纪90年代起,龙潭村逐渐走向衰败。其衰败的主要原因就是龙潭村人大多富庶,纷纷迁居屏南县城,在短短十几年内,龙潭村就由1500户人家的繁华村庄衰败成了仅有150人左右的空心村。有本事的人纷纷走了,留守村落的大多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人”。由于村落人口骤降,基础教育也就难以为继,留守家庭的孩子也大多送往县城读书。
2014年,艺术家兼策展人林正碌偶然来到了福建屏南县甘棠乡漈下村,他被这里古民居之美震惊了,决定留在这里以艺术来改变这个村落。林正碌的理念与渠岩不同,他不是为了保存乡村文化,也不是把乡村建设视为一种艺术行为,而是从“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基本理念出发,希望通过艺术改变村民,进而改变乡村。林正碌的理念有两个要点,一是认为艺术创造并非天才的专利,不是高不可攀的,“艺术就是一种让人发现自我价值,让人独立,唤醒个体人文情怀的工具。”[注]被访谈对象:林正碌,艺术家;访谈人:康泽楠,南京农业大学民俗学研究生;访谈时间:2018年7月25日;访谈地点:福建屏南县双溪镇安泰艺术公益中心。也就是说,艺术并不以创造独一无二的、杰出的艺术作品为旨归,它是塑造人的主体性的媒介,当然,艺术虽然是工具,是媒介,但自身也是目的,因为艺术只有以其自身为目的才能达到塑造人的主体性的目的。基于这个理念,林正碌认为,每个农民,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健康与残疾,无所谓是否有文化,都可以通过艺术变得有个性、有创造力、有人文情怀。二是在这个互联网与自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从事创意文化,农民也可以通过自媒体出售自己的艺术作品,让自己的作品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可,从而获得经济收益与文化自信。
2016年,由于外地前来跟随林正碌学画画的人越来越多,林正碌离开了漈下村,来到了交通更为方便的双溪镇。2017年初,林正碌开始介入龙潭村建设。龙潭村的留守村民,都是别人以及自己眼中的“没有什么本事的人”。林正碌认为,中国乡村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农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一开始是别人这么觉得,慢慢自己也认了命。”[注]被访谈对象:林正碌,艺术家;访谈人:康泽楠,南京农业大学民俗学研究生;访谈时间:2018年7月29日;访谈地点:福建屏南县熙岭乡龙潭村随喜书店。因此,乡村建设首要之务就是要让当地村民发现自身的价值。他在这个连“艺术”二字都不知道的小村落,在地方政府的资助下建起了公益艺术画室,此后,便每天在这里指导前来学画的人,引导他们关注世界,关注自我,发现自己的价值。林正碌认为,通过艺术,“他们就会认真关注周围的世界,就会开始重新定义周围的一切,就会自己思考,发现自己,专注自己,并认可自己的价值,逐渐表达自己生命的精彩。这就是生活的升华。他们的生命就会变得生机勃勃,他们的生活、生产自然也会焕然一新,由此就会带来乡村经济的繁荣。”[注]被访谈对象:林正碌,艺术家;访谈人:康泽楠,南京农业大学民俗学研究生;访谈时间:2018年7月29日;访谈地点:福建屏南县熙岭乡龙潭村随喜书店。概而言之,在林正碌看来,改变乡民是乡村建设的首要之务,有新乡民,才能有新乡建的主体,他要通过艺术来重塑乡村主体。所谓“通过艺术”,不仅是指直接学习绘画,也包括间接影响。林正碌说,“2015年开始学画画的村民,现在不需要来画室,独立了,知道自己有个性、有人文关怀了,他们并不需要靠画画谋生,了解、接触了艺术,他们自信了,自我认知改变了。艺术不是直接去谋生,而是成全了自我的确立。”[注]被访谈对象:林正碌,艺术家;访谈人:康泽楠,南京农业大学民俗学研究生;访谈时间:2018年7月25日;访谈地点:福建屏南县双溪镇安泰艺术公益中心。
林正碌不仅教当地人画画,他还认为,乡村建设不能仅仅依靠留守的乡民,还要吸引外出的乡民与外地人来创业、生活。在他主持下,地方政府修复了一些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把老房子改建成了黄酒博物馆、戏剧博物馆、书店、咖啡馆、酒吧、西餐厅、画室、养老院等充满现代意义的空间,长租给外来创业、生活的人。林正碌并不想通过乡村景观建构来吸引外来游客,而要以自己的艺术理念与生活理念来吸引新居民,给乡村重新注入活力。来自上海的新居民周涵说:“来这里定居一个月,主要做原创首饰、音乐。喜欢这里的生活方式,包容,自由。”来自北京的新居民吴阿仑也认为,来这里定居,是被这里的生活理念与生活方式所吸引,在这里生活,可以摆脱现代都市生活的困扰,他说:“我主要是做自媒体的,在哪里我都可以工作,这里很适合生活,原居民慢生活方式,很质朴,给我们送菜,尊重自然,邻里友好,互助,社区关系吸引人。”不到2年时间,就有了50余人成了龙潭村的新居民。这些外来的新居民,不仅带来了消费,激活了乡村经济,而且带来了城市文明,带来了新的价值观与生活理念。外来创业的Echo说,“当我们这些外来人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很好奇,都说自己想出去,你们怎么还要在这里租房子,常住呢?现在,他们明白了,留在这里,可以通过文创赚钱,改变自己的生活。”现在村民们开始与外来人讨论如何改造自己的房子,讨论如何将自己的农产品卖到更远的地方,如何让这里变得更好、更富裕,如何让更多的在外的村民回到故乡依旧能生活得很好。
林正碌是一个充满人文情怀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他能够理解乡民的实用主义态度,他不仅教村民画画,还通过自媒体帮助他们卖画,尤其帮助那些老弱病残者卖画,不仅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还让他们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信心。今年82岁的张奶奶,因患有白内障,双眼已经看不清楚了,但坚持学画六个月,她的老房子四壁都挂满了自己的作品,她很骄傲地告诉我们:“我已经卖了四幅画了,是林老师帮我卖的。”
龙潭村“艺术乡建”的理念与路径不是景观改造、吸引游客,而是通过艺术重塑乡民的主体性。我们在调研中看到,其成效是显著的。在大约两百平米的乡村公共画室中,墙上挂满了画作,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健康与残疾,都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画布之上。在龙潭村支教的瓶子老师说,绘画确实改变了这些村民,通过艺术,他们重新发现了自我,“原来一些村民会赌博,现在画画,他们很珍惜自己画的画,不仅仅是为了可以卖,还会挂在家里。”龙潭村村支书陈孝镇说:“画画拯救了一些人,特别是一些生存能力都没有的残疾人,发掘了他们的价值,同时为农村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农村并不一定要资源很丰富,但是通过改变传统思路,可以改变整个命运。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们其实是可以做的。像原来七八十岁的老人,原来连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画画,而且还会卖钱。这些都是原来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就是一种新观念的注入,让某一部分人找到了自信与人生价值。”已经84岁的漈下村高奶奶对我们说:“我要是能画下去就会一直画,画画很开心,很多人来看。我身体不好,他们让我躺床上,我不愿意,我要画画。”[注]被访谈对象:高奶奶,84岁;访谈人:康泽楠,南京农业大学民俗学研究生;访谈时间:2018年7月28日;访谈地点:福建屏南县甘棠乡漈下村画廊。与学画的几位老人交谈时,我们明显感受到这些老人与一般农民不一样了,她们格外珍视自己的作品,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与自我价值感。
接触了现代艺术之后,村民们变得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了,他们不仅学会了在网上销售画作,还卖其他农产品,他们由此学会了快递服务,学会了网上收付款。我们访问的村民都觉得,他们虽然生活在乡村,但已经真正融入到了现代社会。绘画甚至成了一些村民的主要生计方式,有人在学画画之后,就开办了画室、雕塑室、文创工作室。例如沈明辉与杨发旺,沈明辉患有侏儒症,身高不足1.3米,杨发旺是脑瘫患者,他们都曾经是落魄无依的残疾人,艺术给了他们谋生的技能,他们都在双溪镇开了自己的画室。沈明辉对我们说:“跟林老师学画,然后在这里开了画室,林老师介绍的,每天都有人来买画,微信卖呀,都有,我还自己办了雕塑工作室,但是不在这里。林老师让我感受到了我自己生命的价值。”杨发旺现在不但画得一手好画,还学会了用微信卖画,快递寄画,年收入达到十多万,拥有1500多个粉丝。诚如林正碌所言,当这些村民学会以艺术为工具审视这个世界,审视自己周围的环境、建筑、民俗文化时,他们便有了独立创造的能力,他们不需要别人的干预、帮扶。有了现代的审美意识与文创意识,村民们甚至自觉改变了对乡村传统文化的态度,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开始注重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主动学习村里传承了几百年的四平戏。
通过艺术,林正碌吸引了一大批新居民,这些人不同于游客,他们对村民思想观念的触动很大,影响很深。新居民“组织喝茶、看书、唱歌,老村民也会加入进来,慢慢对他们的心态、思想就有了影响。”[注]被访谈对象:瓶子,龙潭村支教老师;访谈人:康泽楠,南京农业大学民俗学研究生;访谈时间:2018年7月29日;访谈地点:福建屏南县熙岭乡龙潭村。龙潭村村支书陈孝镇说:“有一段时间我们村民晚上就集中在曾伟(新居民)那里听王右(新居民)唱歌,听他们讲新思路,参加读书会,就改变了传统的观念,发现原来生活还有别的方式。我们的村民模仿能力很强,接受能力也强。”回乡创业的村民陈忠业也说:“以前有人觉得去酒吧、去KTV就是不好的,现在村民都过来看热闹,来唱歌。”外来的新居民大多从事与自媒体相关的文化创意产业,他们的到来,还深刻地改变了村民的经济思维与经营模式。起初,新居民在自己的朋友圈上为当地人售卖农产品,帮村民网购,现在,网购、自媒体营销和宣传等,已经融入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如陈忠次,他种植的水果往年只能卖到附近的村子,自去年开始就开始利用互联网平台在全国大规模销售。以前,丰收的柿子短时间卖不掉就会烂在地里,通过互联网,去年的柿饼全部售空。
有了新居民,还有每年上万名全国各地慕名前来学习画画的人,还有一些游客,龙潭村的消费被拉动起来了,而消费带动了乡村经济的发展。比如,在修复旧房子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木工活,村里那些失业多年的木匠又有活干了。只有解决了乡民的生计问题,乡村才能留住人,外出的村民才能回来。我们在调研中了解到,许多外出打工的人开始返乡定居了,不到2年时间,这里常住人口就由150余名增加到了400多名。
对于乡村建设来说,教育是很重要的。2017年9月,在林正碌的帮助下,龙潭小学来了几位支教老师。每一位支教老师,政府每月补贴1000元,林正碌每月补贴3000元,经费主要来自卖画收益或捐赠。龙潭小学原来只有3名学生,现在由于师资较好,已经增长到了28名。孩子逐渐增多,原来静寂的乡村充满了生机。
就我们调研所见,龙潭村“艺术乡建”的成效很显著,人口逐渐回流,村民生计有了着落,乡村文化很繁荣。但是,这究竟是乡村良性发展的开端,还是前途未卜呢?确实,在乡村建设过程中,有许多问题都是“艺术乡建”设计者所无法解决的。首先是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配套问题,尤其是医疗与教育,还有环境保护问题,都需要地方政府去解决,而财政困难的地方政府却未必有能力去解决;其次,由于乡村人口回流与外来人口增加,龙潭村有了诸多民宿、酒吧、餐馆等,以后是否会出现过度商业化问题呢?龙潭村村支书陈孝镇一方面强调,龙潭村“不是旅游地,而是生活的地方”,另一方面又提出,他的目标是“打造国际龙潭”。很显然,“国际龙潭”是难以避免过度商业化的,这种过于宏大的发展目标与“艺术乡建”设计者的初衷也是相悖的。此外,新居民与村民的关系也未必总是和谐的。目前,村民经常给新居民送来水果、蔬菜,新居民觉得村民很淳朴,但是,由于外来的新居民更容易获取各种生计资源与机会,就可能会使村民在竞争中被弱化、被边缘化,而一旦有利益冲突,外来者是很难在乡村继续生存、发展的。2019年1月27日到2月25日,我们在龙潭村进一步调研时,就听到好几位新村民抱怨,在修缮房屋时,老村民为了获得多一些报酬,故意拖延工期,村委会又不能妥善处理纠纷,吵嚷着要退房走人;老村民则抱怨从事民宿经营的新村民不加入村里的民宿联盟,抬高住宿费,影响了村里的客源。
“艺术乡建”的宗旨既不是为了保护文化遗产,也不是为了艺术本身,更不是为了来自城市的游客,而是为了乡村,为了乡民,因此,把乡村建设成景观,以其形象来吸引旅游者,从而带动乡村发展,这样的路径即使能够走通,其本身的弊病也甚多,相比较而言,龙潭村这个案例更合乎“艺术乡建”的本义。有了新乡民,自然有人去建设乡村。就此而言,“艺术乡建”的关键就在于以现代艺术精神重塑乡民的主体性,促进乡民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精神汇通;通过改变生活在乡村的人,进而改变乡村的社会结构,让乡村真正融入现代社会。当然,在实践中,艺术家要提防“启蒙主义”姿态,要通过互动与对话,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乡民主体性。正如梁钦东所言:“艺术的作用,可能最大的是一个触媒的作用,或者是一个引爆的作用。它可能能够触发的比较多是一种沟通、交流,引起乡村的自豪感,或者是把一些外部的所谓现代文明,包括英文、新的艺术潮流等等,带到乡村去。”[注]邓小南、渠敬东等:《当代乡村建设中的艺术实践》,《学术研究》2016年第10期。
我们还发现,以人为本,重塑乡民的主体性精神,这条“艺术乡建”路径对乡村的老弱病残群体特别有益。如果说乡村是现代文明的阳光较少照耀到的地方,乡村的老弱病残者则生活在几乎见不到现代文明的黑暗角落,而艺术不仅让他们由此获得了生存的技能,现代艺术精神还照亮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有了生活下去的信心与勇气。据双溪镇艺术培训中心统计,2017年,林正碌和他的团队累计培训国内外学员10000余人次,累计卖出画作5000多幅,总值100多万元,其中培训贫困户215人次和残疾人226人次,让诸多老弱病残者有了生存技能,有了自我意识与自我价值感。这样的“艺术乡建”可以说是真正有效的文化扶贫。
既然重塑乡民主体性是“艺术乡建”的一条重要路径,那么,龙潭村的“艺术乡建”是否可以成为一种模式呢?作为模式,有两个问题很难解决。一是龙潭村“艺术乡建”设计者林正碌作为一个艺术家,有诸多独到之处,他不具有可模仿性;二是龙潭村是一个有着悠久的商业与手工业传统的村落,村民有着一般乡民所不具备的包容精神,正如村支书陈孝镇所说,龙潭村的村民可以接受艺术家的呐喊、尖叫,其他地方的村民就未必能接受。龙潭村的“艺术乡建”虽然难以成为一种可复制的模式,但“艺术乡建”要重视以现代文明去重塑乡民的主体性,这个原理却可以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