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手(外一篇)

2019-07-17 13:06○刘
星火 2019年3期
关键词:二叔老头老鼠

○刘 夏

腊月里小年一过,年味就越来越浓了。大人孩子都开始有了紧迫感,抓紧备年,仿佛整整一年是否圆满就看这个句号画得怎么样。鸡鸭猪鹅们却一天天紧张起来,因为知道它们的终点到了。备年的大件之一是一套猪下货,于是猪们每天都在赶往屠宰场。不过从屠宰场里出来的流水线猪下货,终究不如我一个本家二叔给预留的好。

本家二叔是个屠夫,手艺精良,据说猪们一见他走来就开始吓得腿哆嗦。每年春节临近,本家二叔就从天刚亮一直忙到天黑。我那时经常是在猪们的惨叫声中起床的。如果你没有机会听过猪的惨叫声,你可以听听火车进站时的鸣笛声,当然凄惨度得加一千倍,密集度也要加一百倍。每当听到杀猪声,我都会鄙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吃肉。可是等香喷喷的猪肉端上桌时,我却忘记了自己的鄙视。这一点,我弟弟比我更严重。杀猪的时候,他甚至会为猪大哭,并斥责大人们为什么那么狠心。可是吃肉的时候,他下筷比谁都快都狠。在猪们的惨叫声中,年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故事书上说年是个怪兽,我觉得有一定道理,害了那么多猪,一定是个大怪兽吧。如此说来,本家二叔就是年的同伙了。

寒冬腊月,他穿着一件油光锃亮的大棉袄,腰里别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神气十足地走在大街上,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给他递烟卷。吸不完的时候,他就别在耳朵后面。杀猪的时候,他吐一口唾沫,在手心上搓搓,然后朝那被绑好的猪走过去。猪激烈地喊叫挣扎着,他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待走到跟前,猛地拔出刀,一下子刺向猪的脖子,猪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之后逐渐弱下来,慢慢地就没有声息了。我曾疑心他以前做过土匪强盗,但其实他只是一个为生活所迫,冬季农闲时藉杀猪挣点零花钱的平常人。只是一旦做了屠夫,就很难罢手了,于是他从此便年年都是猪们的死敌了。

猪杀多了,自然便知道哪套猪下货是上好的。于是他便会出钱买几套,别人也不会多要他钱。他当然不都是自己吃,而是给要好的亲戚朋友预留的。因为我们两家关系不错,所以基本上每年他都会给我们家预留一套。每到年底,一旦本家二叔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推开我们家大门,我妈就赶紧迎上前去,一连串的感谢接下袋子。因为本家二叔家里不宽裕,所以我妈总是比市场价多给他些钱,外加上一点年货。本家二叔也不多推辞,说声“谢了”,拿起就走了。

他一走,妈妈就张罗着收拾猪下货,我和弟弟打下手,大家都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冲上来凑数的还有我们家的小狗,因为它知道年终骨头大餐来了。一套猪下货包括猪头、猪蹄子、猪尾巴以及整副猪内脏等。收拾猪下货,最关键的一步是拔猪毛。妈妈早就备好了沥青,倒进一口铁锅,放在炉子上慢慢熬热化开,直到成了糊糊状。把滚烫的糊状沥青,小心地倒在有猪毛的地方,稍加冷却,让沥青和猪皮完全粘在一起,然后揪住一块毛,快速地扯下来,连毛根儿都彻底拔掉。等到所有的毛都去掉后,原先脏兮兮的猪头猪脚猪尾巴都白白净净的,任何的洗洁剂都达不到这种效果,简直让你刮目相看。单个的猪头摆在那里,总是笑眯眯地闭着眼睛,似乎被杀前的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对命运安详的顺从。猪脚们简直有三寸金莲的气质,而那猪尾巴,倒有几分教鞭的威风。

据说有一年,一个远方亲戚家,在全家人围着一锅沥青拔猪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惨案。他们家一个孩子在院子里玩鞭炮,其中一个鞭炮不知什么原因落在沥青锅里,啪地炸开了花。滚烫的沥青溅出来,一家人都毁了容,住进了医院。因为这件事,以后大家煮沥青拔猪毛的时候,坚决禁止小孩子玩鞭炮。这也算是牺牲一个,成全大众的例子了。

整套猪下货收拾洗净之后,一样样倒进十人大锅里,放上各种配料,倒上水,盖上盖。爸爸早就把木柴劈成碎块备好,妈妈先用碎草把火引好,然后放上劈好的木块,很快锅灶下面就红彤彤的了。等到热汽上腾,香气四溢的时候,大家都欢笑起来,连小狗也在地上打滚撒欢。一套猪下货要煮好几个小时,通常大年二十九晚饭过后开始煮,一直煮到午夜才会好。我一般先去睡一觉,然后妈妈煮好后把我喊醒,我就从炕上爬起来,趁热尝尝鲜。小狗一直不肯去窝里睡,陪在妈妈身边等它的骨头,实在困了,就趴在妈妈腿上打个盹儿。妈妈从锅里捞起一块没有太多肉的骨头,它立马高高地站起来,张开嘴接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跑回窝里,慢慢品尝。每年春节,它都要用一堆骨头装饰它的窝。睡觉的时候,它把下巴搁在一块大骨头上,我想它一定是梦中也在享受它的美味。

这套猪下货的吃法也是很丰富的。春节期间,亲朋好友互相串门吃席。猪头肉剔下来,可以拌凉菜。猪耳朵切下来,和着蒜泥葱丝儿凉拌。猪的内脏,也都是上好的菜肴。另外,煮烂的猪蹄子,从热锅里捞出来,放在一个大瓷盆里,从锅里舀上一些热汤,盖好,赶紧端到冰凉的院子里。第二天一早,便成了一锅美味的肉冻。客人来了,用刀切一大块,再放到盘子里切成小块。如果想让肉冻味道更加丰富,可以在煮猪下货的时候,把杀好洗好的两只鸡放在一起煮。猪肉鸡肉混合冻,是我小时候的美食之一。亮晶晶的,颤巍巍的,里面有韧滑的猪皮,有细细的鸡丝,加上入口即化的汤冻,口感极佳,回味悠长。

说到鸡肉,那就意味着过年除了杀猪,还要杀鸡。鸡虽然是一种记吃不记打的没脑子的动物,但不能否认它全身都是宝。单是鸡蛋这一种产品,便足以证明鸡的价值不可限量。平日里每逢哪家生了小孩,家主便提着一篮子染了红皮的鸡蛋,到亲朋好友家挨家挨户报喜。收到的回礼中,也大多是鸡蛋,因为产妇最主要的营养品就是鸡和鸡蛋。出了满月,产妇通常会在街上扎堆聊天的时候,宣称自己一个月吃了多少只鸡多少个蛋。吃得多,证明自己在家中是有地位的,受疼爱的。但也有埋怨自己吃得少的,这通常是生了女孩,又加上有不懂事的婆婆。于是,鸡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度量衡的价值。

各家各户通常都会养鸡。每到春天,街上会来一些卖鸡仔儿的小贩。一个箩筐里,叽叽喳喳的一群小黄鸡,毛茸茸的一团,娇娇嫩嫩的惹人爱怜。小孩子们围着一圈儿,逗小鸡玩。一开始箩筐很满,小鸡们挤来挤去,有的被挤倒,哀怨着站起来,那小细腿小细脚,似乎随时都能折断。渐渐地,小鸡们被各家妈妈们挑走了,箩筐越来越空旷。等到傍晚,仅剩下的几只小鸡也被打包便宜买走了。小鸡刚被买回家,一定要放在一个单独的地方养,等大点才能到院子里,要不然会被院子里来回跑动的大家伙们一脚踩死。

买鸡仔儿的时候,小贩会告诉你哪是公鸡哪是母鸡,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通常母鸡买的多,为了下蛋。公鸡买的少,平时打鸣,养到年底便成了佳肴。但公鸡在年底大多不甘于逆来顺受被杀掉,毕竟它算得上是一种骄傲的动物。一年里,它享受母鸡们的殷勤服侍,炫耀它一身华丽的衣饰,习惯于每天早晨迎接太阳,唤醒各种懒惰的群体。一年的尊荣之路,尽头却是一把锋利的菜刀,它绝不甘心。于是,年底杀鸡有时便成了一项看似简单却无比艰难的工程。会杀鸡的,把鸡抓住,捏住脖子,用刀精准地切断喉咙,放出一摊血,扔在地上,让它慢慢挣扎几下,便了事了。不会杀的,常常鸡脖子都切断了,鸡头都掉下来了,鸡还在拼命挣扎,溅你一身血,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现场极其惊人惨烈。妈妈操持家务很能干,唯独在杀鸡一事上,却无能为力。于是,我们家每年都要请人来杀鸡。通常是请一个本家大嫂,她平日里为人极为谦逊柔和,四邻没有不称赞的。但挥刀那一杀,却冷静利落,前后不过几分钟,很小的一摊血,便结束了。我对此十分佩服,因为她不但解决了妈妈的难题,也减轻了鸡的痛苦,可以说具备了一个优秀杀手的品质。但有一年,她回娘家办事去了,杀鸡的重任便落在了本家二叔头上。

本家二叔杀惯了猪,一副杀得了天下的派头。我妈一去请他,他满口答应,说抽空就来。那天他腰里别着杀猪刀,手里提着一套猪下货,进了我们院子。看样子他刚杀了一头猪,踌躇满志的样子。妈妈指认了要杀的大公鸡,它被扣在一个筐子里。早晨妈妈有预谋地堵在鸡窝前,待它一出来就把它扣住了,要不然很难抓住它。看到本家二叔走过来,它似乎闻到了不祥的气息,拼命撞击筐子。本家二叔蹲下身,掀起筐子,没想到它猛地冲出来,扑向本家二叔,坚硬的嘴巴一阵乱啄。本家二叔吃了一惊,向后一躲,它趁机跑了。也许它蜷缩得久了,跑起来腿脚不像平时那么有力,本家二叔一个虎扑,把它的右腿抓住了。一番激烈的搏斗之后,本家二叔成功地制服了它,捏住了它的脖子,提着它走到一块石板处,按住它的头,手起刀落,鸡头落地。本家二叔如释重负,站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大概他杀猪都没有这么费劲。没想到一转眼,这只没头的公鸡站起来跑了。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它竟然神勇地展翅飞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它还来回走了几步,大概想仰头长鸣,却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头,于是从屋顶上栽了下来。

这只大公鸡,我们那年终究没有吃它。妈妈有些黯然,似乎觉得有些对不起它。弟弟提议把它挖个坑埋了,于是它连头带身子都被埋在鸡窝旁边。本家二叔啧啧地走了,说这只鸡简直比一头猪还厉害,以后他还是老老实实杀猪好了。

公冶长

我小时候顶佩服的一个人是公冶长。佩服他不是因为他是孔子的学生,也不是孔子把女儿嫁给他,而是因为他通晓鸟语。自从听说了他那些神奇的故事,我特别希望自己也能听懂鸟语。这样万一有什么灾祸,可以提前从鸟那里知道,及早告知大家。这与其说是杞人忧天,不如说是一种英雄情结。那时我们刘姓同学,多以刘胡兰这个本家为荣。但每逢秋天,看到村里摆出明晃晃的铡刀(用来切碎玉米秸),我还是暗暗怀疑,若是换了自己,是否有勇气在敌人面前,呼出一阵激昂的口号,然后坦然躺在铡刀之下。

有树的地方鸟就多,我于是常常一个人去树林里听鸟叫。可惜听了好几天,也没怎么听懂,只是嘈杂得很。但我至少听出来了,鸟不都是在唱歌。它们和人一样,经常在一起聊天,有时也开会商量什么事情,甚至会激烈地吵架。大鸟会教训小鸟,它们也有家庭琐事,有七情六欲。可见教科书难免教条和想当然,编教科书的人也常自以为是,以为鸟一叫便是唱歌,便是天下太平。

有一天,我看见两只鸟站在我们家墙头,面对面叽叽喳喳说了好多,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过了一阵儿,它们一起飞到屋檐下,站在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又讨论了一阵。讨论完又飞出来,站在墙头上歪着脑袋审视那个地方,互相点点头飞走了。我直觉它们还会回来。果然,第二天一早,它们嘴里衔着一根很细的小条进了那个凹处。接下来几天,它们不断来来回回,除了衔小枝条,还衔干草,每天忙碌得很,原来它们选中了我们屋檐下安家。这让我很高兴,也炫耀给小伙伴们,因为据说鸟是很挑剔的,只有那些和睦美满的家庭,才会被它们选中。鸟窝盖好了,它们就过起安舒的日子来。我常听到它们温柔地应答,欢快地说笑,真是一对佳偶。过了些日子,它们忽然又忙碌起来,一大早便飞出飞回,每次回来嘴巴里都叼着一条虫子。还没到窝边,窝里便冒出几张阔大的黑嘴,镶着金边,拼命喊叫。原来它们已经生儿育女了,屋檐下于是热闹起来,但也多了些焦躁之气。有一天父母不在家,小鸟们发生争执,竟然把其中一只挤出了鸟窝,掉在地上。我赶紧把它捡起来,还好没有摔残,只是翅膀有点受伤。静养了几天后,我踩着椅子把它送回鸟窝,迎来一阵欢呼。

我们家南边隔着一条街住着一个孤老头儿,平日里脏兮兮的,我怀疑他一年到头都不洗澡,也不换衣服。街坊邻居可怜他,有时送给他一些吃的,或者一些旧衣服。有一年春节,因为收到一件半新棉衣,他在门口点起一堆火,脱下了身上那件油乎乎的黑袄,扔进火堆里。很快,火堆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是微型鞭炮。我们围过去看,问他什么在响。他咧开嘴,嘿嘿一笑:“虱子呗!”吓得我们赶紧往外跑,生怕虱子从火堆里蹦到身上来。

刘老头虽然脏兮兮的,但他懂得挺多,特别是动物方面。那时村里如果有养鹦鹉或八哥的,驯说话之前,都来找他给剪舌头。他的手黢黑粗糙,却可以剪出尖尖的舌头来。剪完舌头,有人递给他一盒烟或一瓶酒,他都不客气地收下。似乎那些经他开过口的鸟,说话格外顺溜。我猜想鸟儿们也是有江湖的,在他这儿过了第一关,便仿佛得了通行证,或是什么秘籍,从此便褪去几分鸟气,开口说起几分人话来。也因此,刘老头在我心目中,有了几分公冶长的味道。后来学英语的时候,我有一种念头,就是该去找刘老头把舌头剪一剪,这样也许就说得地道了。有些人的英语简直可怕,满嘴大舌头,让人听了心中杂草丛生,或有肠梗阻的危险,我疑心若是刘老头在,一定会把他们的舌头剪得几乎不剩。

鸡这种动物,有时也装出鸟的样子。我曾亲眼见到我们家的两只鸡,有一阵儿不知道什么缘故,一遍遍地站在墙头上练习飞行。虽然每次飞行都变成滑翔,但那种精神也是可贵,仿佛铁了心要比翼双飞。如果它们知道进化论,一定很乐意将自己跟鸟族攀上亲戚。至于鸟们是否愿意,那就不得而知了。但鸟们在觅食艰难的时候,也不得不降尊,从半空中下来,跟鸡们争食吃,这似乎有点退化论了。

有一年我们家养了一只神气的大公鸡,毛色艳丽,声音洪亮,举止颇有王者气息。我猜想它一定是鸡中的美男子,所以吸引院子里所有的母鸡们甘心臣服。它走到哪里都是中心,镶嵌血红鸡冠的头颅高高扬起,居高临下地俯视它的臣妾们。每逢中午,母鸡们吃饱了饭,都要围着它休息一阵儿,那常常是它临幸的时候。这样安稳舒适的日子,有一天因为来了另外一只年轻的小公鸡而被打破了。那只小公鸡原本是别人送给刘老头的,作为答谢的下酒物。但因为我们家常帮助他,他过意不去,于是转送给了我们。以前母鸡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以为老公鸡是天下唯一可托付终身的。现在小公鸡一来,母鸡们很快分成两队,午休的时候也出现了楚河汉界。我自以为听得懂它们那咕咕声里的怒气,有时靠近它们好言相劝,大意就是大家既然生活在一处,就要以和为贵。它们卧在那里不做声,我便有些得意,以为自己有了点公冶长的本事,可借三寸不烂之舌化干戈为玉帛。但有一天中午,毫无征兆,血战突然爆发。老公鸡先声夺人,怒发冲冠,扇起翅膀直接扑向小公鸡。小公鸡也不甘示弱,奋力反击。仿佛是武林两大高手过招,招招狠毒,均想致对方于死地,于是地上很快出现了狼藉的鸡毛。这战斗场面恰巧被我遇见,我带着几分恼怒,拿起扫帚冲上去劝架。最终双方皆衣衫不整,气愤愤地回到自己的地盘。我以为母鸡们会分别围上前去,表示深切慰问。但实际上,它们不仅智商低,情商也低,没事一样找食去了,倒显得冲突双方颇有些无趣。为了防止日后再起冲突,我家将那只小公鸡又还给了刘老头。刘老头听后点点头,说是一山不容二虎。

我长大后对掌握多门外语的人总有一种仰慕之心,大概是出自小时候对公冶长的仰慕。说实在的,如果你听一门你一窍不通的语言,简直跟听鸟语没有什么区别。我国地大物博,方言众多,可谓百鸟齐鸣了。据说公冶长后来还听懂了猪的言语,我于是更加钦佩他。猪很长时间都被视为蠢笨的代表,但近来证明它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好在早就有公冶长这个知音,要不然真是让它们情何以堪呢。有一个故事说道,公冶长某一天偶然经过屠宰场,听到猪们打算开个庆祝大会。公冶长对此很惊讶,群猪既然进了屠宰场,有何可庆祝的?他随即问旁边树上的乌鸦。乌鸦告诉他:昨天张李二屠户在如何杀猪一事上出现争执,张屠户早欲独霸屠宰场,便借酒醉把李屠户打死了。因官司争执不下,张屠户忙于内外打点,一天没顾上杀猪,还将宴席上的残羹剩饭喂了猪。所以苟延残喘的群猪,便打算庆祝延生之福。我后来上学读书,读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些金句,不禁感慨,原来唐代的诗人们不过用诗句表达了跟群猪类似的情绪。如此看来,这个故事根本就不是讽刺群猪愚钝的意思。为偷得浮生一日而庆幸,这甚至包含了一些处世智慧在里面呢。

自从刘老头告诉我,他能听懂老鼠的话,我就觉得他有些可佩服之处了。那天是八月十五,家里让我去给他送几个月饼。他一边高兴地吃月饼,一边跟我提起老鼠的事。他说昨天下午经过花生地的时候,听见一群田老鼠在商量:“今天晚上月亮一上来咱们就动工,请街坊邻居都来帮忙,争取一晚上挖完。”他于是很好奇,到了晚上又去了花生地。花生都收完了,地里很空旷。白花花的月亮照下来,照见一群田老鼠正准备打洞。只见一只灰色长毛的大老鼠,眼珠子贼亮,站在一个土堆上,直起身子大声说:“各位街坊邻居,今天我们家打洞,大家都来帮忙,谢谢啦。咱们按照以往的方法,一个紧跟一个,把土运出去,把洞打出来!”其他田老鼠都应和着,说是互相帮忙,应该的,应该的!于是接下来,老鼠们一溜儿排开,像一条粗粗的黑线一样,一直排出去好远。领头的老鼠一声令下,便开工了。只见领头老鼠前腿扒土,后腿运土,很快它就钻进地下不见了。紧挨着的老鼠接力把土运给后面的老鼠,这样一只接一只。地面上的老鼠越来越少,地面上的土却越来越多。不知道过了多久,田老鼠们一只只从地里钻出来,筋疲力尽,腿都站不住了,有的干脆躺在地上直喘气。最后,那只领头的大老鼠也出来了,它爬到土堆子上,哑着嗓子说:“大家伙儿都辛苦了,等我们家收拾好,一定请大家伙儿来吃大餐!”其他老鼠都纷纷说好啊,好啊,于是就散了。

刘老头讲得很投入,连月饼也停了吃。出于谨慎,我特意问他:“你真的听懂老鼠们说的话了?”刘老头哈哈一笑,没说什么。但他接着强调:“我昨晚可是亲眼看到它们排起一溜儿长队打洞的,月亮下面,黑黑的一长溜儿!你要不信,下次它们再打洞,我带你去看!你不知道,它们的洞讲究可多呢。有专门睡觉的地方,有专门储存粮食的地方。单是粮仓,就有好几层。最上面的是临时吃的,最下面的是用来过冬的。仓里存的都是最好的粮食,花生豆子个个上等货,码得又结实又漂亮,比我们生产队里的仓库还好看!”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吗?”他眼睛一瞪,“那当然,我挖过很多田老鼠洞呢!有时我没东西吃了,就去抢点它们的。嘿嘿,这当然不太好,它们偷粮食也不容易。快秋收的时候,全家老少天天晚上熬夜往洞里运。它们没有什么车辆马匹,全凭一张嘴,把粮食塞在腮帮子里运。几天下来,腮帮子都是肿的!不过,我也挖过一些田老鼠洞,里面只有很少的一点粮食,也没有上下仓,吃饭睡觉就一个窝,一副凑合着过日子的样子。你知道那是什么老鼠吗?”我摇摇头,他咧开嘴笑起来:“哈哈,就是像我这样的孤老头子啊!”

我一面相信他的故事,一面也多少怀疑里面有虚构的成分。不过谁知道呢?天地之大,总有一些人会打破某些看起来泾渭分明的界限,或在常人看起来不可逾越的某些地带来去自如。大概,公冶长和刘老头就是这一类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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