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袖

2019-07-17 13:06车兰兰
星火 2019年3期
关键词:水袖姑娘

○车兰兰

那几年,老葛每天下班都会经过一个“红灯区”。这个县城太小,而那条路是他的必经之路。那条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临水街。临水街沿河而建,一面临水,一面是商铺。因水成街,也就多了几分生动。街道两旁种着高大而挺拔的樟树,四季翠绿。夏天的时候,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地上,洒下了一个个细碎的身影。

来往的车辆与穿梭的行人,似乎与其他任何一条街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到了傍晚,整个街都骚动了起来。粉色的灯光一点点蔓延开来,这个城市特有的仿古建筑,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成了一座蒙着面纱的迷宫。四处流溢的红灯,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味道,消除了日与夜的界限。

清晨的临水街,空气清新,人很少,老葛一般很早就出门了,碰到早起出来散步或是遛狗的人,老葛都会一一礼貌地跟人家打招呼。

街的一头,是座古老的大石桥。这座桥有八百年的历史了,桥墩上雕刻着十二生肖,浸润着这座城市厚重绵长的岁月记忆。那是连接城里与城外的通道,老葛上班的地方,就是城外的啤酒厂。他在那里做了几十年的会计了。

老葛是个正派的人,每次路过“红灯区”,都是以40码的速度飞驰而过,是的,他骑着辆老式利捷牌电动车,就是那种像带横杠的自行车一样的。没电的时候,还可以踩脚踏板。这个电动车他骑了五六年了。买它的时候,还没有“红灯区”呢。这一片都比较荒凉。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花红柳绿起来。

尽管老葛每次都会加快速度,但他透过那副黑色的镜片,似乎还是能看到穿着短裙丝袜的姑娘,慵懒地倚在门框上,娇滴滴地对过往的男人们说:

“小帅哥,进来看看呦!”

“大哥,进来坐坐呦!”

“大爷,进来歇歇呦!”

老葛很是不满,眉毛挤到了一块。但儿子刚去上大学,老婆一直都是全职太太,自己几十年的工资,除了房贷,积蓄也不多,所以他想换套房子,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的念头,一时半会儿还真实现不了。

老葛下意识地旋转了电动车右手把,以最快速度冲出那个粉色的世界。

但后面还是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夏天的老葛,突然打了个寒战。

大概是因为骑得太快了,老葛呛到一口风,咳嗽了起来。

年过五旬的老葛突然有点悲伤。是这个社会发展太快,还是自己真的太老了?

老葛是当年他们葛家村唯一的一个中专生,那时的老葛还是小葛。小葛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和几个姐姐没日没夜地干活,攒下来的钱,供他读书。但初中时候小葛的成绩一直都是班级倒数第一,因为他的脑袋不灵光,跟同龄那些活泼好动的孩子比起来,他太过沉闷、呆气了,总跟大家玩不到一块。放牛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去抓泥鳅、烤红薯、挖甘蔗,只有小葛一个人,坐在树下捧着一本《红楼梦》,看得如痴如醉……

中考失败,小葛痛定思痛,觉得不能辜负家人的期望。饱读诗书的小葛,骨子里也是有点傲气的。所以他选择了复读。果然第二年考上了一所中专,学了财务。姐姐们纷纷出嫁,彩礼钱都成了弟弟的学费。

中专毕业后,小葛被分配到县城的啤酒厂上班。小葛成了葛家村第一个吃国家粮的人。那年春节,戴着眼镜的小葛回到村里,小葛他爸特意打了一挂爆竹迎接他,小葛的几个姐姐倚在门框上使劲地抹眼泪。她们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终于换来了弟弟幸福的生活。

小葛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一时间,葛家村的、隔壁村的、隔壁的隔壁村的,都跑来说媒,小葛家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那时小葛已经去上班了,父亲跑到十二里外的小镇,用公用电话给小葛的啤酒厂打了个电话:“我找小葛……哦,不对,我找葛会计。”

小葛对父亲的电话有点不悦,因为他认为这会影响他一丝不苟地工作的良好形象。

“孩子,我跟你说,隔壁村你李叔家的美丽记得吧?今天李叔来咱家提亲了,不要彩礼,只要你把美丽带到城里去就可以了!”父亲太激动了,以致在电话里咳嗽起来。

李美丽?小葛当然记得了,那可是方圆十里的村花呢!记得有一次放学的路上,他正好碰到美丽,提着一筐刚洗好的衣服,露出根藕似的雪白臂膀,眼睛水灵得跟池塘里的水一样,瞳孔里也漾着水圈。

《红楼梦》中宝钗“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小葛瞬间像有电流划过全身。他想起了《红楼梦》里,宝玉有次见了宝姐姐的“雪白一段酥臂”,也不觉动了艳羡之心,想摸一摸。

可已经见过世面的小葛知道,现如今他已是城里人了,他的眼光就得更高更远。他决定怎么也要找一个城里姑娘,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其实说白了,还是小葛骨子里的那股傲气在作怪。葛家村的男人们,谁娶过城里姑娘?我小葛就可以!

然而,一个农村出来的小伙子,长得比较着急,家里又穷得响叮当,要想找个城里姑娘做媳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直到后来他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秀云。秀云那时刚满二十岁,但外貌却着实一般。个子很小,圆脸,还镶嵌着几粒大小不一的雀斑。但是爱笑,声音是绵软的。最重要的是,她看小葛的眼神是崇拜的:“听说你读了很多书呢,看你的样子就像很有学问的人。”说完两瓣脸蛋红扑扑的,像被彩虹抹过的云。小葛看着她,忽然觉得那几粒雀斑不刺眼了,反而有几分可爱。

就这样,小葛和秀云成了夫妻。最开始是住的单位宿舍,两个人挤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

每次小葛带秀云回家,都会给她置办一身好衣裳,两人“体面”地回葛家村。在村口碰到提着篮子去洗衣的妇女,她们总是用羡慕的口吻问:

“城里是不是很洋气啊,是不是好多漂亮的衣服?!”

秀云刚想接话,小葛拉了下她,接着推了推眼镜,轻描淡写地说:

“也没有,就是马路比较宽,对面就是商场。”

妇女们的眼神里开始泛出光,憧憬起那一个她们不曾生活过的世界。

回去的路上,秀云嘟囔道:

“我们明明住的是郊区呢!我连商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小葛摸了下她的头,说:

“放心,以后我会带你去的。”

秀云瞬间开心起来,又无比崇拜地看着小葛。

小葛对秀云确实不错,从不对她发脾气。因为在小葛眼里,冲女人吼,那绝对有失男人的风度。单位的床太窄,以至于两人总是叠起来睡,这不没多久,秀云就怀孕了。后来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小葛的母亲从葛家村过来伺候秀云的月子,婆媳俩愣是搅和不到一块去。小葛干脆让母亲回家,秀云则专职在家带娃。就这样,秀云的“全职太太”一当就是几十年。倒不是小葛的工资有多高,而是在他心底,男人赚钱给女人花,天经地义,这是很男人很有面儿的事情。每次回葛家村,那些女人们拉着秀云的手,又羡慕又心酸地说:

“你看你这双手,多细嫩……”

那一刻,小葛总是深情而悲壮地遥望着葛家村的大山,有一种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的豪迈感。

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羡慕,他享受这种感觉。

但因为小葛的不灵光,二十多年了,从小葛熬到了老葛,他也只不过是从小会计熬到了老会计,并没有当上一官半职。

老葛也落得自在,上下班,遛遛弯,没什么不好的。

到了小区楼下,老葛把电动车停好,再卸下绑在后座的两箱富士苹果。

这时候他犯难了。老葛家住在六楼,是十几年前买的楼了,没有电梯。那时觉得楼上的空气好,没蚊子,又贪恋地产商送的那小半截阁楼。秀云也真的过上了“出门就是马路,对面就是商场”的生活。

老葛每次上楼,大概爬到五楼的时候,就会从鼻子里挤出两声哼哼,这是给秀云下通知呢:我回来了,快点开门。

所以每次迎接老葛的,都是敞开的大门和从门里飘溢出来的饭菜香。

光从那香味里,老葛就能知道,今天炒的是红烧肉,不过老抽放多了点。还是昨天的萝卜排骨更醇香。

最近几年,老葛上楼觉得吃力了。每次快要挪不动腿的时候,抬头一看,才三楼,那时他总是忍不住想要骂娘的。

今天不仅要爬六楼,还要搬2箱几十斤的苹果,老葛有点犯怵。

从包里掏出手机,“秀云,快下来搬东西!”

“打什么电话,叫一声不就好了!”秀云从窗户探出个脑袋,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

“下来!”老葛喊道。

“什么事?”秀云不满道,“我的头发都还没洗完呢!”

“叫你下来就下来!”老葛又喊道。

老葛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们的房子在小区的入口处,来往的车辆都要经过,这一喊,势必引来路人的侧目。

“下班了啊,老葛?”有人跟他打招呼。

老葛马上露出他惯有的儒雅微笑,“是啊,下班了。”

也有的问:“老葛,你在这干什么呢?”

老葛推了推眼镜,“哦,我等秀云呢,一会带她出去吃饭。”

过了几分钟,秀云骂骂咧咧地下来了。她用毛巾包着头发,可还是有几缕湿漉漉的耷拉在脸上。

“死人的,我头都没洗完,叫我下来干什么!”秀云嚷道,顺着湿发流下来的水正好淌进她的嘴巴里。秀云赶紧呸了一声。

随即又看到搁在地上的两箱红富士,两只眼马上眯成了缝,“是单位发的吧?你看,还是正宗的烟台红富士呢!”

老葛知道秀云已没了脾气,就说:“秀儿,咱俩一人一箱搬上去吧。我一个人不好使的。”

秀云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谁让你瘦得跟猴似的。叫你多吃点你不听!”

于是抱起一箱苹果,就开始咚咚地上楼了。

老葛跟在后面,上几个台阶歇一下,差点没瘫坐在箱子上。

一会秀云又像踩着风一样下来了:“死愣子,谁叫你当初买这么高的楼呢!看你往后可怎么办!”

老葛空着手跟在秀云后面,看着她腰间的肉晃来晃去。

他有些沮丧,沮丧自己竟颓唐到这个地步。沮丧昔日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秀云,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比他强壮了,甚至开始奚落他了。

儿子去外地上大学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秀云大概是进入了更年期,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爱唠叨爱咋呼了,脾气也不好。

秀云冲他嚷嚷的时候,老葛总不接话,几十年了,他从来都没和秀云拌过一次嘴,他不想老夫老妻了,反而还让别人笑话。奇怪的是,以前老葛不跟秀云吵,秀云觉得被包容很幸福;可现在老葛不跟她吵,秀云却觉得老葛是故意不理她,很难过,于是嚷得更大声了。

老葛有点孤独。眼睛也不太行了,以前是近视,现在又老花,看起书来吃力得很。吃过晚饭,秀云喜欢坐在电视机前看都市情感剧,每次看到婆媳大战之类的,就不停念叨:“要死了!儿子要给我找这样的媳妇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老葛则自己一个人拿着收音机,去天台听戏。听的是F城特有的三脚班。这是F城土生土长的采茶戏,所谓的“三脚”,是指由生、旦、丑三个角色组成,用方言说唱,多取材于老百姓的奇闻轶事,通俗易懂,生动有趣。

三脚班的剧目非常丰富,有《秧麦》《补背褡》《打鸟》《毛朋记》等大小剧目一百多个。但正因是大白话,三脚班就免不了有“低俗”的成分,比如《蠢子磨豆腐》《十八摸》《表哥戏表妹》这样“上不了台面”的曲目。

情哥哥唱道:“新打戒箍韭菜边,打起戒箍送娇莲。问声娇莲么时嫁?心肝妹,送你戒箍抵礼钱。”

小阿妹接着唱:“哥哥你哇事好清闲,你个戒箍抵几个钱?妹子爱哥哥情意深,心肝哥,岂在乎你这小礼钱!”

诙谐得很。在F城的桥头、十字街心、药店门口,总是挤满了围观的老头老太,或守着个收音机,或盯着荧幕录像,听着三脚班,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仿佛穿越到了过去,那时他们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小伙子,打情骂俏,好不热闹。情到浓时,甚至有人掏出帕子来揩眼睛。

老葛对三脚班的喜爱,源于小时候在葛家村的记忆,那大概是当时葛家村唯一的娱乐节目。每年一到中秋,村里的广场就搭好戏台(不过是用几张桌子、木板拼凑而成),戏班子的演员多是地道的农民。他们白天还在地里劳作,到了傍晚,放下锄头,穿起戏袍,在脸上胡乱画一气,就成了生旦丑了。开开嗓子,踩着碎步,咿咿呀呀地就粉墨登场了。演的才子佳人、王侯将相,水袖如云,走马灯一样,随着鼓点来去穿梭。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锣鼓一响,老少心慌,扔筷放碗,搬凳赶场。”这顺口溜说的就是人们对三脚班的喜爱。

小时候小葛总是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戏,虽不是特别懂其中内容,但却被那如云的水袖和咿呀的唱腔吸引。父亲则很投入,看到忘情处会跟着哼唱。

城里长大的秀云不曾看过所谓的“三脚班”,她也不喜欢。每次听到老葛收音机里咿呀的唱腔,她总蹙着眉头说:“这个有什么听头?还不如看看电视里的《开门大吉》!”

所以老葛只能自己一个人听。好在儿子把能找到的曲目全都下载到了U盘里,帮他拷到了收音机里,这成了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老葛鲜少去桥头那样的地方凑热闹,因为在他看来,那都是些“文化层次不高”的老头老太干的事,他们中大部分是文盲,那样的场合,实在跟他这个知识分子的身份不搭。老葛最爱听的曲目是传统大戏《毛洪记》,讲的是毛洪与章玉英二人的两世姻缘。

南方的天气,似乎只有两种,下雨和不下雨。雨水总是多的,又是那种淅沥沥的小雨,一下就是十几天,到处都是潮湿的。

老葛的腿疼病又犯了。偏偏,今天又加了会班,下班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城市的夜幕拉开,上演着与白天不一样的世界。老葛披上雨衣,深呼一口气,融入了这墨色的天地。

上了石桥,老葛不得不慢下来。这座桥是连接城里城外的“甬道”,一到下雨天交通就瘫痪,地上到处都是积水,桥上水泄不通。老葛的电动车也老了,像一头笨拙的老驴,缓慢地往前挪。一辆出租车驶过,水花溅了老葛一身。突然“嘎”的一声,电动车不走了。根据这几年来的相处,老葛明白这又是电动车的间歇性罢工——掉链子了。老葛搞不定它。确切地说,他是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弯腰弓背地修链子的。但也不能把电动车扔在桥上,毕竟那是家里为数不多的不动产之一。

好在离家不远了,老葛决定推着他的大笨驴回去。照例又经过“红灯区”。统一规格的粉红色的门帘,在微风吹动下,更有几分神秘。灯影下,老葛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很大了,加上腿疼得厉害,手上似乎怎么也使不上劲。

老葛突然打了个踉跄,人和车一起摔了个底朝天。那一刻,老葛想死的心都有。他是最要面子的人了,这一摔,定是窘态百出的。好在大家都在赶路,也没人会留意他。老葛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被电动车压着,动弹不得。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跑了过来,先是帮他扶起了电动车,又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老葛刚要表达谢意,却无意中瞟到了她那一身“红灯区”标配:大红唇,低胸,超短裙。

“大叔,您累了吧?快进来歇歇!”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老葛,两瓣脸红通通的。

老葛赶紧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推起电动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是,老葛依稀还是听到了后面一群姑娘花枝乱颤的笑声,“水袖,这位老先生可惹不得,人家是教授,会搭理你这种人?”

“是啊,好几年了,他从来都没正眼瞧过我们呢!”

“你要是能搞定他,才叫有本事呢!”

…………

回去之后,老葛就大病了一场。

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好在风雨过后总有晴天,老葛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太阳终于出来了,老葛的腿脚也利索了。

终于又可以骑着他的大笨驴去上班了。为了防止再出现不堪,老葛花重金换了电瓶和链子,还给轴子抹上了机油。大笨驴总算“利捷”了起来,迎着风,呼啸啸地,像只骄傲的小马驹。

天气已入秋,傍晚总是有些寒意的,“红灯区”的姑娘们,喜欢坐在门口,翘着白花花的大腿,嗑着瓜子谈笑风生。

大概是因为经过那一次“善意”的搀扶,老葛对“红灯区”的姑娘们似乎没那么反感了。有几次路过,他又看到那个叫水袖的姑娘,看他的眼神是温和的,不过只是笑笑,不再冲他喊“大叔,您累了吧,快进来歇歇!”

有一次,老葛都穿过了“红灯区”,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大叔,您等一等!”

老葛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叫水袖的姑娘,嘴里还喘着粗气,手上高高举着一顶帽子,“这是您的吧?”

夜晚才是临水街最生动的时刻,忙碌了一天的劳工,风情万种的流莺,游手好闲的混混,都一股脑儿涌出来了。路边排列有序的小摊,叫卖着各式的物品。卖夜宵的居多,小贩推着个车,里面安了煤气罐,上面炒着热气腾腾的、F城人最爱吃的炒粉和螺丝。有个妇科门诊,似乎生意很好。还有24小时营业的成人药店,售卖各种成人用品。

喧闹总要等凌晨过后才肯退去。妖娆温馨的粉红色小屋,都陆续地关上了门。一切又恢复宁静,只有那一地垃圾,告诉你:客曾似云来。

有时老葛半夜醒了,竟会想起那个叫水袖的姑娘。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做起这个行当来了?他很是好奇,又为那个姑娘感到可惜。

秀云喉咙底下突然发出“噗嗤”声,接着鼾声就开始此起彼伏了。这些年秀云因为长胖又缺乏运动的缘故,打呼噜更加严重了,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从嗓子底抽出来的,仿佛是用生命在呼喊。

老葛的嗓子也忍不住跟着抽抽起来。他睡意全无,索性披起了外套,去客厅看书。正好看到一首悼念董小宛的诗:

半床明月残书伴,一室昏灯雾阖缄。最是夜清凄绝处,薄寒吹动茜红衫。

老葛心中一阵怅然,不是滋味。

又到了年终,老葛所在的啤酒厂今年业绩不错,厂里决定奖励有突出贡献干部一起去泡温泉。老葛虽不是什么干部,但好歹“德高望重”,于是也得到这个机会。本来老葛是不愿去参加这样的活动的,一大群男男女女光着身子泡在水里(虽然内衣还是穿的),成何体统?但老葛听说除了泡温泉,还有钓鱼的项目,他就来劲了:我大不了不泡温泉,光钓鱼!再说,他实在受不了秀云每天在耳朵边唠叨不停。

照例是要跟秀云请示的,这是老葛几十年来养成的“规矩”:无论出门去哪,他都会老实跟秀云汇报。“尊重老婆”,这是老葛奉行的夫妻相处的准则。不过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次他跟秀云说的是:“我们单位年假出去钓鱼,你等我回来带鱼给你吃。”

秀云对老葛一向是放心的,因为他从不抽烟喝酒,下班就回家,没什么业余爱好,于是很快同意了老葛的年假游。

度年假的地方是离F城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山城。温泉就在山脚下。美其名曰“凤凰山庄”。老葛果然到了酒店就不再出门,打电话跟厂长说:“我昨晚在家洗过澡了。”

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老葛有些疲倦。泡什么温泉?不如在被窝里躺着来得舒坦!而且终于可以不听秀云的呼噜声了,老葛想想就觉得太美妙。

正当老葛钻进被窝准备美美地睡一觉的时候,门铃响了。老葛有些疑惑地问:“谁啊?”

“我是来服务的。”门外传来一句女声。

门铃按得太急促,老葛只能穿着秋裤去开门。

是个二十四五的姑娘,打扮得很娇俏,化着浓妆,穿一身粉色的短裙套装,脖子上系着根粉色的领结,头上还带着个有遮沿的帽子。

老葛有点纳闷,觉得这姑娘打扮得有点像护士,但心下又想,或许这正是山庄的特色呢,谁规定酒店的服务员都是土里巴叽的呢。若是问,反倒显得自己见的世面少了。

“是您叫的服务吧?”那个姑娘笑盈盈地问道。

老葛似乎还看到她冲自己眨了下眼睛。但又怀疑是自己看错——可不是,最近眼神越来越不好了。

老葛想了想,自己实在没叫过什么服务。但随即想到,刚才想洗澡,似乎冷热水是坏的。

“哦,那个冷热水开关,你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老葛把姑娘请了进来。

“哦?是吗?我知道了。”姑娘冲老葛笑了笑,那笑容很复杂。老葛像突然被蚊子咬了几下,起了几个疙瘩。

趁姑娘去卫生间“修理开关”的时候,老葛赶紧到床头把外裤穿上。这时他听到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姑娘的喊声:“大哥,您过来看看,现在好了么?”

老葛摸了摸刚才额头上的汗,暗骂自己没出息——人家这不真的就是来修开关的吗?

老葛戴上眼镜,走到卫生间,还没进去,他整个人就傻了:只见那姑娘脱得一丝不挂,正在水龙头下淋浴呢。

“大哥,快来一起啊。”姑娘转过头来,拨开额头前的头发冲老葛妩媚地笑。

老葛的魂都吓得快没了,抓起衣服和行李,办了退宿,打了个车,往F城赶。

路上接到厂长的电话:“哎,老葛,你咋就走了呢?那可是我安排给你的特殊福利啊,你走什么走?不会是真的老了不行了吧?!”

老葛很是愤懑,又仿佛受到了羞辱。他一向都不参加厂里组织的聚会,没想到聚会却是这个样子。

老葛活到现在,除了秀云的身体,没有见过其他任何女人的身体。今天却有那么一个白花花的肉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这不是破坏他的“清白”吗?他老葛几十年的清誉,就这么被毁了。

他一边为世风日下感到痛心,一面又为“有损清白”感到羞耻。最可恨的是,他竟没有反驳。一腔怒火压到嗓子底下,竟出不了半点声来。

回到F城,老葛特地去菜市场买了几条鲫鱼和草鱼提回家,不然不好跟秀云交代。

秀云对他的提前结束年假虽有些纳闷,但也没多想,反正他老葛除了单位就是家。

只不过在吃鱼的时候,秀云不停地念叨:“哎,你这是钓的鱼吗?怎么一点也不筋道,软巴巴的就跟咱们菜市场买的鱼一样。”

老葛没有接话,他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吃鱼。

晚上睡觉,秀云凑了过来。都说四十几岁的女人正是如虎的年纪,老葛却明显的力不从心。他本来是想推开秀云的,但这时厂长说的一句话突然回想在他的耳畔:“你不会真的老了那个都不行了吧?”

老葛爬上了秀云的身子,白天那个在氤氲水气中扭动着的婀娜的身影,此刻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老葛一下就瘫在秀云身上了。

秀云推开他,免不了骂骂叨叨:“要死了,你这不是糊弄人吗?!”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老葛又一次失眠了。

再去单位上班,老葛有些别扭。他原本以为,厂长见到自己会羞愧难当,却发现,他们见到自己的表情似乎有一种自豪感,看老葛的眼神则带着点同情。

有一次,厂长把老葛叫到了办公室。居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中药,“这个是锁阳,壮阳功效很好的,你拿回去,叫嫂子熬了给你喝。”

老葛的脸涨得通红,脸上爆出青筋,但他还是没能对厂长发火。他老葛儒雅斯文了一辈子,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从没跟人有过口角。何况这还是领导。

老葛平复了下情绪,说:“谢谢厂长。这个……我不需要。”

厂长一下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哦?是吗?”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老葛说:“不需要更好!哈哈!”

老葛从厂长的办公室出来,似乎还能听见刺耳的笑声。

老葛郁闷极了。他想证明点什么。我老葛真的到了需要吃壮阳药的地步?太可笑了!

是的,他总得证明点什么。不然他老葛作为男人的颜面何存?

吃过晚饭,老葛跟秀云说,想要出去走走。

秀云笑道:“你什么时候也想起要出去逛逛了?去吧,总比你在家听那个三脚班好,咿咿呀呀的,吵死了。”

因靠近河边,夜晚临水街的风是很冷的。老葛迎着风,像要完成一次就义,悲壮而英勇地朝那片红房子走去。手插在裤兜里,那里面放着他今天从银行取出的五百块钱。

五彩缤纷的门面招牌,有按摩的,洗头的,泡脚的……看起来都充满柔情。

抬头一看,“怡情阁”三个字就是了。但老葛还是没勇气去掀开那道粉色的门帘,只是在门口徘徊。

“师傅,进来洗洗头吧!”

“师傅,进来按按摩吧!”

隔壁的几家店都有姑娘在门口吆喝。看到老葛,马上都争相过来拉扯。

老葛有点招架不住。

“大叔,您怎么来了?”正当老葛无措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没错,就是那个叫水袖的姑娘。

老葛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哦,我……我能进去歇歇吗?”

水袖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哦,可以,当然可以。”

隔壁店的姑娘挡住了路,“哎,他明明是我先看到的,凭什么你给挖了去?”

“他本来就是来找我的!”水袖拉着老葛就往里走,身后的姑娘还在骂骂咧咧。

老葛跟着她,跨过门槛,进入了一个他未曾想过的,如楚门的世界般虚幻的空间。

老葛仿佛进入了一个粉色的世界,吊灯是桃红色的,玻璃上贴了磨砂纸。大厅里摆着几张“床”,似乎是按摩用的,但却并不见客人。几个姑娘正围在一起烤火,尽管是冬天,穿得还是很少。

“呦,瞧瞧,咱们水袖姑娘真的把葛老先生请来了呢。”里面的姑娘们开始打趣道。水袖不理她们,继续往里走。

到了水袖的房间了,水袖这才松开了老葛的手。

水袖的房间就像个胶囊旅馆一样,也就十来平米,标配大床和性感海报。床头还晾着水袖昨晚洗过的短裤丝袜。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还是水袖开了口:“我没想到您会来……”

水袖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老葛头一次明白“摄人心魂”四个字的含义。

老葛低着头,只说:“我就是想看看自己……”

水袖不再说话,而是过来开始脱他的衣服。

因为靠得太近,老葛明显感受到水袖浮凸有致的身材,长发散发着一种幽幽的香味。

老葛喘着气说:“你……你把灯关了吧。”

两团肉贴到了一块,老葛血脉贲张。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老葛吓得从床上跌坐下来。

“不好意思,我的手机。”水袖去掏大衣里的手机。看了下屏幕,迟疑了一下,按住听筒轻声道:“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

老葛赶紧爬了起来,在黑暗中说:“哦,没事,你去吧。”

水袖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

空间太小了,老葛还是能听见里面的声音。似乎是家里人问她最近上班怎么样,她说还好。那边又问:“你上回说你是在做啥工作?我老糊涂了,记不住了。”

“我在柜台卖手机呢,卖得好,一个月可以挣好几千。”这是水袖的声音。

然后家人在电话那头又说,弟弟要上高中了,你多挣点钱,送他去县里面的好学校读书……

等水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老葛已经把衣服都穿好了。

黑暗中,老葛把衣服递给水袖。

水袖突然瘫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对不起,今天我不收你钱。”

老葛颓丧极了,他从未如此不堪。他老葛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厚道了大半辈子。没想今天却有一种逼良为娼的罪恶感。他来这里,只是把水袖当成可以证明自己是男人的工具,却未曾想过她也是个鲜活而真实的人。

等水袖穿好衣服,老葛把灯打开。看到水袖的眼睛已经哭红了,黑色的眼影混着泪水流下来,像个要融化的雪人。

那一刻,迟暮之年的忧伤,与失足少女的凄凉,忽然有了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水袖倒了杯水给老葛,一场聊天慢慢化解了二人之间的尴尬。

水袖告诉老葛,她是外地人,因为要供弟弟上学,所以不得不出来打工挣钱,却被老乡骗到了这个行当。最开始她以为只是单纯的按摩,后来才知道……

“为什么不走?天下之大,总有可以挣钱的地方。”老葛道。

水袖说,一入红灯深似海,她怕是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还有干其他的能不能供弟弟上学?或者只能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早早地嫁人?我父母是不允许我这么早嫁人的,他们还要我多给家里挣点钱。”水袖低下了头。

老葛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姑娘,觉得很是惋惜。但自己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他老葛奋斗了一辈子了,也不过就是能供老婆吃饭,供儿子上学。

水袖抹了抹眼泪,“大叔,我们不谈这个了,好吗?”随即又露出天真的笑容,“听他们说,你是老教授,一定很有学识吧?我最爱看《红楼梦》了,您能跟我讲讲吗?”

谈起看书,水袖的眼睛里瞬间像闪起了光。

老葛看着那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秀云也是这样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那一刻,他突然又找回了青春。他差一点要感动得老泪纵横了。

老葛跟水袖讲了两个小时的《红楼梦》,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多,要赶紧走了。

水袖说:“大叔,谢谢您。以后我还可以听您讲故事吗?”

老葛的心一阵柔软,这么多年了,秀云已经不再爱听他讲《红楼梦》了,这个姑娘,她就是年轻时候的秀云啊。

“嗯,我会的。”老葛说完,从兜里掏出那五张整齐的钞票,塞给水袖,“谢谢你陪我。”

水袖愣是不要,老葛有点怒了,“你这是看不起我老葛吗?”

水袖这才将钱接过,从床下掏出个铁盒,把钱放了进去。

暮色下来后,大块的红色门框、粉色门帘、紫灯落地窗,在临水街一侧列着。夜色越沉,越有诡异童话之感。

老葛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是“红灯区”的常客。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那个叫水袖的,清凉如水的姑娘,生活在这充满欲望的街上,是多么的残酷。

所以老葛出现在“怡情阁”,多少是有点英雄救美色彩的,况且水袖总能带给她重温旧梦的感动。

但两人未再有过肉体上的接触。在老葛心里,水袖就是他轻轻呵护的一只小羊羔,他不允许自己将这美好击碎。每次他和小葛读书、讲故事,两人开怀大笑的时候,老葛就明白:他追求的年轻,不正是精神上的复苏吗?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浑身是劲、充满自豪感的自己了。

为了避嫌,他和水袖的约会选在了外面。毕竟孤男寡女单独待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总有那么点暗示的。老葛干脆把水袖带了出来,他要让她被其他的姑娘羡慕。就像当初葛家村的姑娘羡慕秀云一样。

老葛给水袖讲起了F城特有的三脚班,讲他最爱听的《毛洪记》。还讲起花旦的水袖。

水袖突然仰起脸认真地看着老葛说:“我最爱看水袖舞了,特别漂亮!小时候我奶奶就会唱戏,所以给我取了名字叫水袖。”

老葛的工资很大一部分都用来给水袖了,每一次给水袖的钱,她都放在床下的铁盒子里藏起来。

他对秀云似乎没什么不同,照例是下班了就回家。

但他越来越喜欢吃完饭就出去散步了。秀云在家里看了一部又一部都市情景剧,这天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才意识到老葛已经很久没在家听三脚班了。

老葛带着水袖沿着河道走着,有时水袖会挽着他的胳膊。他有些不好意思,特意带了个黑帽子。但又有种虚荣感。他甚至希望在路上能碰到他的厂长。然后大声地跟他打招呼:“厂长,您怎么一个人散步呐?”

走到桥头的时候,发现桥底下围了一群人,水袖拉着老葛就往桥下走。老葛本不愿,但那样一种不顾一切的任性,又让老葛有一种年少轻狂的兴奋。

水袖拉着老葛挤进人群。原来是有人在唱三脚班。一块红地毯、一个道具箱子、一块字幕显屏、两排灯光及音响、几个遮雨棚,成了简单的戏台。

演员们戴上头套,上底妆,扑粉,描眉,转眼间,就变成另一个人。“哐——”开场锣响起,一段富有浓厚地方气息的三脚班《孤儿恨》就拉开了序幕……

精简的舞台,五彩的戏服,挥舞的水袖,咿咿呀呀的二胡声,小旦的轻盈碎步,立刻把观众目光拉拢了。

“哇,水袖真漂亮!”水袖兴奋地拍起手来。

老葛也笑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水袖的脸那么好看,他忍不住去拂了拂她耳际的发。

突然,他看到了秀云的脸。人群中,秀云呆呆地看着他。

老葛一下愣住了。

“他们说,你最近总爱来桥头听三脚班,我不信,就来看看……”秀云说着说着,泪就出来了。

老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水袖也一下懵了。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叫了声阿姨,然后跑过去拉着秀云的手,“我是厂里新来的女工。谢谢葛叔叔带我来听三脚班。”

然后就飞快地跑走了,消失在了夜色中。

秀云不想怀疑老葛。她与老葛生活了二十几年了,老葛对她的忠诚,是不可以被怀疑的。但是她仍感觉到,那个姑娘与老葛之间,似乎不那么简单。

她有点难过,老葛和那姑娘在一起的那种开心,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看到过了。

他与自己在一起,总是不动声色的。她以为他性情如此,没想到他只是不那么开心。

老葛想跟秀云道歉。但又觉得不能道歉。

毕竟,他在事实上没有背叛秀云。秀云也未曾看到什么。

老葛怕一开口,反而露出什么端倪。

所以回家一路上,两人什么也没说。

老葛和秀云之间,像多了一道屏障。

老葛吃过饭不再去散步了,连三脚班也不听了。

秀云有时想跟老葛说什么,老葛正在看报纸,推推眼镜,抬起头问:“怎么了?”那个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老葛又回来了。

秀云悻悻道:“哦,没什么。”以前那些都市情景剧,竟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老葛每天下班再经过“红灯区”时,总会下意识地把马力变小,却再也看不到那个姑娘站在门口冲他甜甜地笑。

有一天,老葛实在忍不住了,跟门口的姑娘打听,才知道,水袖已经走了。

老葛推着电动车,颓然地立在那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抽走了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雨,渐渐模糊了老葛的镜片。

老葛差一点就瘫坐在地上,他急忙抓住了路边的一棵小树。

如果没有当初那一次摔跤,他老葛怎么可能与这“红灯区”有任何瓜葛?

老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区的,远远看去,秀云撑着伞在等他。

“要死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想去接你,又怕在路上跟你错过了。只能在门口等你!”

秀云过来接过老葛的自行车,把伞递给了他。

老葛病了。很严重,直接病了半个月。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他似乎总能看到水袖,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对他甜甜地微笑。

他有些怨秀云。若不是她的突然出现,就不会有水袖的突然失踪。我老葛什么样的人,你秀云就这么不信任我?

他也有点怨水袖。她把他带回到了过去,可就这么扔下他不管了?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

冬去春来,老葛的病好了。临水街的树又抽出了嫩叶。

老葛又开始骑着他的电动车上班了。照例要经过那一片“红灯区”。

那些姑娘都不见了。

老葛不再去散步了,秀云不怎么看电视剧了,却总吵着说:“哎,你放放三脚班来听吧,我突然觉得还蛮好听的。”

老葛和秀云听着三脚班,心里却总会想起那个叫水袖的姑娘。

没有离别的离别,总让人挂牵。因为没有那一句“再见”,就总觉得她还未真正离开。就似那花旦的水袖,舒展之间,若即若离。

下班后的黄昏,老葛看到桥底下围了一群人。他凑了过去,果然又是在唱三脚班。今天唱的,不是别的,正是老葛最爱的《毛洪记》。

“章玉英打坐在花楼上,思想起同年哥哥两眼泪汪汪。”只见一个女子,扯起一只水袖,轻轻地拂拭眼泪 。

水袖一抛,惊鸿一舞,离愁别恨,旧欢如梦。

扮演章玉英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秀云。

老葛立在人群中,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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