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山》看女性成长与传统文化

2019-07-16 10:31吕淑娟
青年时代 2019年18期
关键词:张翎金山女性主义

吕淑娟

摘 要:本文以女性主义理论透视《金山》中四代女性角色在文化激荡变幻下的生命书写,通过爬梳方家四代女性的人生轨迹,观察女性在不同文化形态下的生命样态,解读女性成长与传统文化的复杂关系,为女性之成长提供历史参考意义。方家四代女性随着时代发展与文化变迁上演不同的人生命运。女性身心禁锢于传统父权文化,从摆脱传统过程中获得独立生存空间,又因文化断裂而孤苦无依,最后因文化回归变得自信成熟,成为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现代女性。方家女性从“离乡-归来”的行动主题中实现成长,构成花开北美、叶落归根的圆满结局,形成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文化和谐交融之境。

关键词:张翎;《金山》;女性主义;传统父权文化

张翎是一名华裔女作家,与严歌苓、虹影并称海外华文女作家的“三驾马车”。她的代表作之一《金山》以清末华人到加拿大淘金的历史为背景,讲述方家四代人从广东开平远赴金山做劳工的奋斗历程,以及他们与故土亲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前人对《金山》的研究角度多从家族小说、移民文学入手,探讨宏大历史背景下的家国情怀,而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研究较少。实际上,《金山》中方家女性故事可建构出一部女性家族小说。发掘张翎的女性写作具有研究价值,可从女性主义角度进行透视分析。一直以来,人们常将女性主义与传统文化视为决然对立、水火不容的关系,但从《金山》女性成長史的研究中可发现二者呈现复杂关系。

一、文化的囚徒:六指

六指是广东开平自勉村的一名孤儿,后来嫁给方得法为妻。她天生有六根手指,标志她的“异类”身份。她识文断字,靠写诗作画养活自己,挑衅“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秩序;她自主个人婚姻,婆婆嫌弃她有六根手指,让方得法纳她为妾时,她强烈反抗,三次直言“我不做小”,并挥刀砍断第六指让方得法娶她为妻,这象征她割舍自我走进传统文化秩序中。

在传统社会,女性通过婚姻和子女获得社会的承认和肯定,女人也只有当她身为妻子和母亲时才具有传统文化所确认的意义。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六指的命运是进入婚姻做贤妻良母。她把自我分割成四块献给家人:“一块是丈夫,一块是儿子,一块是婆婆,最小的那一块,才是她自己。”她是丈夫的好妻子,儿子的好母亲,婆婆的好儿媳,而非她自己。

1.好妻子。六指的丈夫方得法远赴金山打工,她便留守家庭侍奉婆婆,等待丈夫归来。尽管一生与丈夫聚少离多,她一直死守贞操。当遭遇土匪掳掠时,她以死相逼,以至于身体又增多伤疤,这是父权文化强调女性贞操烙下的印记。她恪守妇道,和男仆墨斗始终保持界限,守望丈夫直到“剩下一把枯扎”。后来她住在丈夫为保护她而命人建造的 “得贤居”碉楼里,这是她的庇护所,保护她免收土匪侵扰,同时也是文化牢笼的象征。她住在其中,就像牢笼里的金丝雀,失去自由和自我。“它是一面维护女性的安全围墙,也是一个让女性虚妄等待的囚笼。”

2.好母亲。中国传统文化把女人比作是水做的。六指是丈夫与儿子的润滑剂,她如水一般缓和父子间剑拔弩张的关系,滋润丈夫身心,灌溉儿子成长。当去金山的船票摆在面前,六指却把船票让给儿子锦河。她牺牲个人幸福,成全儿子的远大前程,从此她和丈夫再没见过面。

3.好儿媳。婆婆麦氏一直对六指这个儿媳不满。为得到婆婆认可,六指在她病重时,剜下大腿的肉熬成汤给婆婆喝,表明孝心。这又是一次传统文化规范给女性身体带来的伤害印记。

从断指嫁入方家到成为贞洁的妻子、孝顺的媳妇,六指三次自残是女性失去自我、无法自主身体、饱受传统禁锢的象征。囿于封建传统历史背景,女性只能依靠男性获得生存基础,家庭是女性唯一的归宿,六指也只能在这个幽闭而充满女性歧视的文化空间生存。六指的悲惨命运源于传统父权文化空间对女性身体和心理的囚禁。

二、文化的傀儡:猫眼

猫眼年幼被拐卖到金山的青楼,后来得到六指儿子方锦山的救赎,与他厮守终生。她在金山这个文化空间实现经济独立。由于丈夫有腿疾,她到茶楼打工赚钱,成为养家糊口的核心支柱。她已颠覆男主外、女主内的文化传统,但她并未实现思想独立和人格独立,因为她无法摆脱父权文化阴影。

社会学家亚伦·强森曾对父权下如此定义:“一个社会是父权的,就是它有某种程度的男性支配、认同男性和男性中心。”猫眼用父权制度规范严格要求自己,她受男性支配,渴望获得男性认同,以男性为中心,沦为父权文化的傀儡。

1.男性支配。猫眼命运受男性支配。最初,她得到锦山帮助脱离苦海,因此以身相许。当她怀孕时,由于丈夫急需用钱,她腹中的婴儿被丈夫私下签约卖给他人。尽管最后婴儿流产,买卖并未成行,但毋庸置疑她已丧失身体自主权。

2.男性认同。猫眼十分向往男性社会给予的认同,她也认同男性审视女性的标准。在父权社会,人们通常认为“结婚是女人被男人选上的登记证,是自我价值被男性认可、赋予的标志,比自我奋斗得来的更高。”猫眼因此渴望成为方家认可的媳妇。但婆婆六指因她曾沦为妓女而歧视她,丈夫也对她进行荡妇羞辱,而猫眼也接受这些审判。她认为沦落青楼是自己的罪过和耻辱,受性病折磨却不敢看医生。最终猫眼渴望获得的男性认同以“方锦山之妻周氏”之名停留于墓碑之上,她成为方家承认的媳妇。但被冠在夫家姓氏之后的无名女性无疑被纳入传统父权文化秩序,没有名字意味缺乏独立个体身份。猫眼是历史上淹没于男性集体中的无名女性的缩影。

3.男性中心。传统父权文化中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人们视女性为泼出去的水,认为男性才能延续家族血脉。猫眼受父权文化影响,以男性为中心,重男轻女。她希望为方家诞下男丁,同时认为女儿不需要读太多书,早点出社会工作才是正道:“女人就是读通了天书,还不是嫁人生仔?”虽然她成为方家主要的经济来源,但她仍认为女性只是没有社会价值的生育工具。这种对自我性别身份强烈不自信的举动体现了女性的自我厌恶。日本的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曾对母亲针对女儿的厌女情结现象做出如下解释:“母亲的不如意,与自己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混为一体。母亲一边诅咒自己的人生,一边又将同样的人生强加给女儿,引发女儿的憎恶。”女性在父权社会的弱势地位使她们易受父权社会以男性为中心的思想影响,进行自我矮化。

更为开明的社会文化环境允许女性走入社会进行劳动,在一定程度上改善女性生存境况,使女性获得独立生存空间。但缺乏独立思想人格的女性即便走出家庭、创造社会价值,精神上仍是父权社会的傀儡。猫眼在父权文化潜移默化影响下,形成厌弃女性、认同男性、以男性为中心并接受男性支配的思想,她虽然走入较广阔的社会空间,但由于视野限制,终生浸染于传统父权文化氛围中,并未实现真正独立自主。她的不幸命运源于传统父权文化思想对女性心理的扭曲和压抑。

三、文化的叛逃者:方延龄

方延龄是猫眼和方锦山的女儿,她在金山长大,念中学时离家出走,四处流浪,后来独立抚育女儿长大。她逃离传统文化空间,进入西方文化场域,实现经济独立与思想独立,但文化的断裂和自身能力的限制使她孤立无援,找不到人生出路。

“中国家庭是一切文化的基础学校。”家庭是文化的滋养地,传统文化在家庭世代教育中得以传承流动。家庭也是影响个体成长发展走向的空间:“家庭是中国最基本的社会单位。世界上,很难找到哪个国家的家庭像中国这样对个人具有强大的潜在的支配和制约的作用。”在金山这个非典型的传统文化空间,方延龄叛逃家庭等同于叛逃中国传统文化。她听闻母亲怀孕,自己可能将有一个弟弟,这消息直接导致她离家出走。反叛子女离开封建家庭是五四启蒙时期的经典主题,反映个体渴望自由、解放的独立意识。逃离家庭不仅使人摆脱陈旧文化,获得更多成长可能性,还会使传统文化传承出现断裂,给未来以新生空间。方延龄自幼生活在金山,已脱离中国传统社会地理空间,逃离家庭使她更彻底摆脱传统父权文化阴影。

方延龄出走使文化传承链条不再完整。她决绝地逃离中国传统文化,投向西方文化怀抱。她认为“我的祖宗哪天也没保佑过我。我做中国人,吃了一辈子亏。”于是她斥拒中国文化,语言选择“滴溜溜的英文”,并与一名无名男性生育了一个高鼻深目、流着外国血液的女儿。她独自抚育女儿长大,让女儿接受全盘西式教育,学习所有“上等白人的孩子该学的东西”,“孜孜不倦地打造女儿成为一个上等社会的白人”,并且她向女儿掩盖方家历史,试图让女儿遗忘祖宗。

但破旧并不必然意味新生,叛逃不必然导致胜利,历史上诸多矫枉过正的事迹可以为例。方延龄与传统文化的断裂也正是如此。方延龄叛逃文化却并未过上幸福生活。一方面,西方文化不接受她这个外来者,在彼时海外排华文化氛围下,她遭遇种族歧视,男友也离她而去;另一方面,她年纪尚轻,未接受足够教育,不具备良好的生存发展资本。她在中西文化夹缝间像是无根浮萍,只能从事底层工作,生活步步维艰。饱经挫折的方延龄意识到文化根基的重要,因此她晚年又说起“荒腔走板的广东话”,并让女儿代替自己返回故乡。

女性在追求独立成长路上会面临来自传统文化的诸多障碍,但与传统决裂会让人陷入尴尬无助的困境。历史文化意识的淡薄和国族身份的暧昧无疑将剥夺个体成长的依靠。方延龄走进广阔的西方文化空间,也具备独立意识、远大目标和行动力,但她虚无的文化身份和个人稚嫩的能力限制她的成长。方延龄在异乡孤苦飘零的人生命运源于她对传统文化的决然拒斥和全然否定。为追求独立与传统决裂并非明智之举。

四、文化的回归者:艾米

艾米是方延龄和不知名洋人生下的女儿。她是一名具有西方人外表的成熟现代女性,为完成母亲遗愿回到广东开平,以探索姿态揭开方家历史故事面纱,从一个对家族历史充满隔阂的外来者变成了解并认同方家历史的子孙后代。她最终回归故乡怀抱,决定和洋人男友在开平碉楼举办婚礼,实现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文化融合。

女性主义学者认为,“女性的真实价值必须在与父系秩序下的社会性别角色的差异性关系中才能得到确定。”艾米没有父亲,姓氏并非源自血亲,脱离父权秩序规范。她不是男性的附庸,拒绝父系文化规训,追求性爱自由,不将婚姻视为女性必然的归宿。她接受现代高等教育,获得大学教授职务,具备良好的独立能力,真正实现女性的真实价值。

艾米这个角色在《金山》叙事结构中具有重要分量。在整个套中套的故事结构里,艾米是推动主线情节发展的重要人物。小说开头,艾米回乡的行动揭开方家尘封的历史故事。她串联过去与现在,使家族历史的叙述展开成为可能。故事结尾,艾米作为方家最后流传下的血脉,选择皈依故土,成为方氏家族精神的继承人,并给方家人花开北美又叶落归根的“离乡-归来”行动主题画上完满句号。这是张翎女性写作的潜意识呈现,说明女性不只是简单的生育工具,她們可以和男性一样,传承香火、继承家族文化。

艾米还承担了跨文化和谐交流的使命。她作为接受西方现代文化滋养的女性,与传统文化和谐共生,并从中汲取到养分和温暖。她从厚重的家族历史找到自己的文化根基,变得自信笃定,也改变了不婚主义的想法。这体现艾米对家族历史及传统文化信仰的皈依。她不再畏惧婚姻,敢于面对真实生活的苦与乐,实现心理成熟和精神自由。她认同自己的国族文化身份,接纳家族历史和传统文化。她虽然身上流淌西方血液,但心灵上皈依故土。艾米的行动让海外飘零已久的游子回归祖国故土,找到灵魂安放之所,这亦回应了张翎用写作代替回乡的主题①,投射作者对祖国故土的眷恋深情。艾米作为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完美结合体,打破方家不与外国人通婚的誓言,在曾祖母居住过的开平碉楼举行跨国恋婚礼,这勾连了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反映了张翎对现代化进程中女性牵着传统实现跨文化交流的期盼。

艾米之所以能在经济独立、精神独立之外,收获精神自由和心灵幸福,是因为她对文化的包容与接纳。这对激进女性主义应该有启示:女性成长不是和家国身份、传统文化割裂的过程,而是和传统互动获得新生的进程。人不能忘记自己的来路。没有女性,文化便缺失一半的含义;没有文化,女性也无立足之地。

五、结语

《金山》的女性故事书写构建出一部女性成长史。时代发展与地理变迁影响女性命运,女性摆脱父权文化空间,得以经济独立、思想自由、自主命运。方家四代女性从身为文化的囚徒、到逃离文化、最终回归、接纳文化的人生命运,反映女性作家张翎对传统父权文化之批判与思辨。传统父权文化的社会空间和思想文化对女性而言是禁锢,但女性和文化断裂将沦为无根浮萍,接纳文化能站在传统根基上实现成长。方家女性在拥抱历史、回归文化的过程中,走向独立与成长。张翎关于女性成长与传统文化的深度思考对于重构女性话语具有历史意义。这对激进女性主义应有所启示,即女性成长不是与家国身份、传统文化相割裂的过程,而是与传统互动获得新生的进程。张翎言下之意在于,女性追求独立路上应和文化相互共存、和谐共生。人们应反思女性主义与传统文化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重新审视女性独立与传统文化的复杂关系,让女性实现真正的成长,给未来女性的成长脉络提供参考借鉴。

参考文献:

[1]张翎.金山[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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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亚伦·强森.性别打结——拆除父权违建[M].成令方等译.台北市:群学,2008.

[6](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M].王兰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

[7]黄贤君.守护与等待的虚妄——张翎《金山》中“碉楼”意象文化解读[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31(05):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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