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险峰
《喧嚣荒原》之所以一直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和广大读者的喜爱,源于作品在思想意蕴和艺术品位上取得的突出成就。
长篇小说《喧嚣荒原》是著名军旅作家、鲁迅文学奖和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文学奖项获得者党益民的成名作,该小说最先在《中国作家》2002年第2期刊发,随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11年初,中国文联出版社以《羌笛劫》为名发行30万册。2018年,太白文艺出版社沿用本名又一次面世。问世17年来,《羌笛劫》之所以一直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和广大读者的喜爱,源于作品在思想意蕴和艺术品位上取得的突出成就。
宗族械斗具有多重价值
《喧嚣荒原》中的莫村和桃花沟的村民是拥有共同先祖的两个家族,他们为了保住和争夺象征着宗族正统地位的御赐金匾、党项秘笈和紫砂宝壶以取得宗族的话语权、领导权与合法性,几乎每隔12年就会爆发一次大规模的械斗。迄今为止,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关于宗族冲突的叙事片段屡见不鲜,但像《喧嚣荒原》这样以宗族械斗为叙事主脉的文本绝无仅有,因而在题材的挖掘上就有了填补空白的意义。此其一。
其二,在文学和影视文本中,宗族械斗在地域上几乎都发生在南方,而《喧嚣荒原》中的宗族械斗发生在隐匿于渭北高原、比较封闭的党项村落之间,不仅宗族械斗的叙事空间具有独特性,而且渗溢出党项民族特有的精神文化基因——“剽悍好讼”,这种民性一方面含有勇猛、无畏、倔强的意志品格,另一方面則表现出执拗、愚昧、刁蛮的精神偏颇。莫村与桃花沟之间三百年来持续不断的宗族械斗正是这种民族性格遗存在作祟。
其三,作者在叙事过程中不是一味地纠缠于宗族械斗本身,没有将对莫氏家族的仇杀史所进行的反思仅仅局限于这个家族内部,视之为孤立的、个别的、偶然的存在,而是将其置于清末以至建国前夕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大进程之中,莫村与桃花沟争夺家族话语权、领导权与合法性的血腥博弈跟慈禧西逃,白狼祸陕,反袁逐陆,军阀混战,“二虎”守长安,冯玉祥入陕,陕北闹红,富平交农、渭华暴动,西安事变,中条山抗日,国共“拉锯”等迭次上演的历史事件,以及冰雹、地震、蝗灾、旱灾、涝灾、瘟疫等频仍的自然灾害交织在一起,共同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从而赋予家族械斗这一传统题材以崭新的内容,为读者打开了一扇回望20世纪上半叶渭北斗争史、灾害史的窗户,让我们品味着封闭的荒原被现代文明侵染的历史图景,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和认识价值。
显性农耕与隐性游牧文化同塑的族长形象
人物形象是衡量长篇小说艺术成就的重要标志,党益民在《喧嚣荒原》中成功塑造了众多的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人公莫鹏举。这是一个比《白鹿原》中的白嘉轩性格复杂得多的悲剧性封建族长形象。他善于利用族长身份赋予他的威权和殷实家财,充分满足其强烈的对性的欲望,不择手段地寻花问柳,追逐美色。不仅明媒正娶了三房太太,而且引诱霸占了同宗兄弟老六的妻子香椿,又利用同宗侄媳草姑为其提供人奶之机诱奸了她,还跟三太太的妹子小菊媾和。这是渭北的莫鹏举与白鹿塬上的白嘉轩最大的不同,甚至比《白鹿原》中好色的鹿子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区别或许来自于党项人文化基因在两性关系上相对自由随意的游牧伦理,这一伦理在作者的另一部再现以党项族为主体的西夏王朝衰亡的长篇历史小说《石羊里的西夏》中也有显露。
他阴险狠毒,暗算岳父,利用石娃去对付土匪老六,而在石娃失败后却设计诱杀其残部以遮人耳目。他又富有胆魄心机,率领莫村的青壮年一次又一次投入家族间的互相争斗残杀。“白狼”的匪患突如其来时,他镇定自若,智退顽匪,保全了村民。他的弟媳与弟弟的副官私通之事被他发觉后,他不动声色地收拾了他们。他慷慨大义,在大饥荒年月于河滩架起大锅,倾其所有熬粥蒸馍赈济饥民。面对疫情“虎烈拉”的蔓延,他果断决策,为了让村民接受他的决定,他以身作则,毅然把沾染瘟疫无法疗救的儿媳惠儿抬到草房。
总之,在莫鹏举身上,既能看到儒家农耕伦理文化对他的浸淫,也能洞察到党项游牧伦理的显灵。因此,莫鹏举是显性农耕与隐性游牧双重文化同塑的族长形象。
魔幻现实主义中国化的艺术探索
《喧嚣荒原》既是一部彰显着渭北农耕文化景观的封建家族史,又弥散着党项民族秘史的因子,一度强大的西夏王朝的覆灭,以及构成这个王朝的主体民族党项人在蒙古铁蹄的践踏下突然不知所终,本身就是一桩未解的历史迷案,因而魔幻色彩的涂抹成为作者的艺术自觉。
作品中的魔幻色彩主要通过三条途径来实现:一是设置神异之人——太婆和天奇。太婆九十多岁的时候竟长出满口新牙,她在夜间咬碎核桃的声音令莫家大院顿生恐怖气氛,她手中那本发黄的《党项秘笈》总让人感到神秘莫测,她活了一百三十多岁——任何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堪称神奇。另一个神异人物是天奇,他的出世与地震同时发生,此一奇;生下时不发出婴儿啼哭之声,此二奇;刚生下竟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太婆,此三奇;不会说话却吹得一手好羌笛,此四奇;一个傻傻乎乎、行为乖张被家族边缘化了的哑巴最终却成了莫村和桃花沟整个莫氏宗族濒临绝境的拯救者,此五奇。
二是描述神异之物,其中最神异的当属那只似乎成了精的金丝猴,它一出场就让一只野狼毙命,它能预报莫家的各种灾难,谁也不知它究竟活了多久。又如万斛山上那个具有气象功能的石潭,还有那部业已泛黄、太婆不让任何人染指的《党项秘笈》。
三是建构神异之景,比如小说开头对地震征兆的全方位展示就散发着诡异色彩。
上述具有魔幻色彩的人、物、景跟南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魔幻情调不同,它们产自渭北荒原,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表征,是魔幻现实主义中国化的一次颇费匠心的艺术实验。
多角度全方位构建了别有风味的地域文化景观
《喧嚣荒原》里的“荒原”是20世纪上半叶渭河平原向黄土高原过渡地带的黄土台塬,故事发生的核心区域古川即今陕西省富平县。作者党益民是土生土长的富平人,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富平度过的,他的老家在富平县老庙镇莫村——与小说中的莫村同名,因而,富平的山山水水、历史文化给他留下了丰富而又清晰的记忆。
乡土小说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富有个性的地域文化,党益民深谙个中三昧,于是调动一切手段,多角度全方位地描述了富平地域文化景观:这里有接近原生态的富平方言,有流行于那个年代富平的民间歌谣,有特色鲜明的富平民俗,有令人神往的富平八景,有名闻遐迩的富平美食,有“生噌愣倔”“彪悍好讼”的富平性格,有众所周知的富平地名,比如流曲、庄里、美原、底店......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一些人物都以历史上有较大影响的富平人物为生活原型:莫村和桃花沟共同的先祖莫爵以明代嘉靖年间著名的言官杨爵为原型,莫善笃以明末清初关中大儒李因笃为原型,莫天合以辛亥志士胡景翼为原型,莫鹏翔以残害早期共产党人史可轩的田生春为原型,白木三以习仲勋的革命领路人、富平最早的几个共产党人之一的严木三为原型。别有风味的地域文化使《喧嚣荒原》几乎成为清末民国时期富平文化的百科全书,有力地增强了小说乡土叙事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