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冰梅
中国茶饮源起于蜀汉,兴盛于唐,最终在宋代形成了对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都具有深远影响的文人茶文化。宋代文人无论雅集、闲居、游赏、交友、谈禅,都以茶为伴,并催生了大量相关的文学作品。频繁的茶事活动使得宋代文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提升了茶艺技能,对茶具、茶艺进行改良,撰写茶书,挖掘茶所具有的审美特性与文化意蕴,最终形成茶学理论、茶艺实践、文学创作、哲理思考兼而有之的宋代文人茶文化。这一现象的形成得益于宋代造茶技术的飞速提升,上层社会对名茶需求量日益增加,以及茶具与茶艺对前代的全面超越。宋代高度发展的文人茶文化对后代茶文化与文学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茶与宋代文人的日常生活
宋代文士阶层对茶的痴迷,可谓“宁可居无竹,不可饮无茶”。北窗卧起,饮一瓯新茶,有“睡余齿颊带茶香”的快意。寂静的午后,于窗下读书,耳畔所闻唯有“石鼎煎声绕窗户”。宋代文人在与茶的独处之中,从容地品味日常生活中细小而珍贵的闲趣。平凡的生活场景有了茶的参与,就充盈着怡悦与乐趣。宋代文人热衷于以茶助游赏山水之兴、发谈禅论道之思、为知己往来赠答之具。
文人在日常闲居中不可一日无茶。“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饮,日烹而玩之,可发来者一笑也。”宋代文人茶饮风气之盛,与其恬静闲适的生活方式有很大关系。“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婺源之品,亦自此盛。延及于今,百废俱举,海内晏然,垂拱密勿,俱致无为。荐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咸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故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咸造其极……世既累洽,人恬物熙,则常须而日用者,因而厌饫狼藉。而天下之士,厉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箧笥之精,争鉴裁之妙;虽否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清尚也。”(宋徽宗《大观茶论序》)宋代文官待遇优厚,冗官冗员的现象十分普遍,文臣实际工作量较少,赋闲数年的情况也很常见。此外,宋代官员休假名目众多,庞元英《文昌杂录》云:“祠部休假,岁凡七十有六日。”加上休沐日、皇室成员的生日及忌日假,休假日超过了全年的三分之一。因此,文人常借饮茶之趣,点缀闲暇时光。他们或闭门闲居,以茶自娱:“开轩晒药物,发笥出书册。菊畦亲灌浸,茶器自涓涤。”(司马光《旬虑十七韵呈同舍》)或携茶出游,寄情山水:“山回不见落银潢,余溜喧豗响石塘。目乳珠玑溅空谷,足寒雷电绕飞梁。入瓶铜鼎春茶白,接竹斋厨午饭香。从此出山都不弃,满田粳稻插新秧。”(苏辙《漱玉亭》)四望皆山色,沁香是新茶,这样的赏心乐事,往往能引起宋人无尽的诗兴。“下马逢佳客,携壶傍小池。清风乱荷叶,细雨出鱼儿。井好能冰齿,茶甘不上眉。归途正萧瑟,真个解催诗。”(苏轼《道者院池上作》)茶与山水的相逢、交会,为宋人的日常生活带来无数美好的回忆,也催生出了无数名篇佳句。
文人在谈禅论道之时,也离不开清茶的陪伴。宋代文人往往儒释道兼擅。如果说儒学是宋代文人的进身之阶,那么谈禅论道则是宋人化解苦闷、安放心灵的精神寄托。早在唐代,茶就与佛教、道教结下了不解之缘。由于茶能够提神醒脑,缓解打坐诵经的困倦疲劳,因此深受僧侣喜爱。唐代寺院多设有茶寮、茶堂,供来者饮茶,唐代著名的诗僧皎然居于杼山时,与颜真卿、陆羽等人品茶论道,被传为佳话。而魏晋人视茶为轻身换骨之仙药,也使得茶为道士所推崇。唐代皇室以老子为先祖,尊其为“太上玄元皇帝”,《道德经》被尊为诸经之首,且置博士,招生徒,乃至成为贡举科目。虽然这种尊崇程度在不同君主治下有所不同,但唐代文人无疑是普遍熟悉道教的,许多文人本身就是道教徒。这使得唐代茶诗中的道教色彩非常浓厚。出现道士形象、使用道教术语、以道教炼丹过程或道教修炼感受来描写煎茶饮茶情景的诗歌也并不稀见。相较而言,宋代文人对于佛教禅宗的理解与偏爱远远超过了道教,在宋代的茶诗、茶词中,很难看到唐代茶诗中那样浓厚的道教色彩,而禅宗的机锋与颖悟却俯拾即是。宋人游览山寺、探访僧侣所作的诗歌,总是离不开有关饮茶的描写,宋人的饮茶观念也带有明显的佛学色彩。禅宗认为,要摆脱世俗的烦恼与痛苦,找回被世俗情欲、道理所蒙蔽的真知本性,最终解脱成佛,就要自我悟彻,扫除妄念浮云,“一切万法,尽在自心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坛经》)。这种佛性是一种真而不伪的精神状态。而宋人饮茶,也特别强调祛除香料、姜盐对于茶味的遮蔽、侵蚀,最大限度地还原茶本真的味道。苏轼言“茶笋尽禅味,松杉真法音”,斋饭中的茶笋,没有过多的调味烹制,清淡自然,最接近其本真的滋味。山风吹过的松竹,如天籁自鸣,其中似乎蕴含着无穷的佛意。这正是在对茶之真味的探寻中体会禅宗“明心见性”的教义。
此外,宋代文人常以茶彼此馈赠,表达友谊。前文已述,宋代制茶工艺的精进,使建茶由家常日用的饮品一跃成为千金难求的奢侈品,自然也成了贵重的馈赠品。那些或在朝为官或亲督贡茶的文人,可将珍贵的贡茶赠予亲友;担任地方官的文人,也可将本地的名茶寄送给远方的知己。烹饪好茶需要好水,在宋代,惠山泉、庐山康王谷瀑布水名扬天下,被目为烹茶水中之极品。因此,宋人不惜将其盛以瓶瓯,千里遥寄好友。这就产生了大量的赠茶诗。唐五代赠茶诗数目很少,据不完全统计,六百余首唐五代茶诗中,赠茶诗仅有二十首,进入宋代,赠茶、谢赠茶、乞茶之作大量涌现,成为宋代茶诗中最具特色也是最富有情感的一部分。如黄庭堅《谢黄从善司业寄惠山泉》诗:“锡谷寒泉撱石俱,并得新诗虿尾书。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是功与世涤膻腴,令我屡空常晏如。安得左轓清颍尾,风炉煮茗卧西湖。”作者收到惠山泉时那惊喜万分、迫不及待的神态跃然纸上。
正因为名茶难得、名水难求,因此,赠茶也意味着对彼此友谊的珍视和对对方品行、才华的欣赏。苏轼诗云:“收藏爱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钻权幸。”认为佳茶应该与君子佳客一起分享,对那些用名茶去赠送权贵幸臣以求投机钻营、获取名利的人表示鄙夷。由于宋人将人品与茶品的对应关系看得如此重要,所以在宋人眼中,赠茶这一行为带有了对对方的认可与钦慕,得到赠茶之人,自然也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激了。
有时,赠茶不仅是一种表达友谊的方式,还包含着委婉的劝慰。元祐年间,苏轼一度卷入党争的风口浪尖。而苏轼身边的黄庭坚却显得较为超脱。他早年便怀有东山之志,入朝后,面对官场中暗涌的危机,他能够始终保持理性客观,不过深介入:“方苏门与程子学术不同,其徒互相攻诋,独涪翁超然其间,无一语党同。”(黄震《黄氏日钞》)他看到苏轼有蹈河入海之患,便作《以双井茶送子瞻》,借送茶之机对苏轼进行了委婉的劝诫:“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纷纷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黄庭坚对苏轼执弟子礼,所以他采取了非常委婉的表达方式,寓忠告于褒赞之中。他先将苏轼供职的秘阁比喻成天上藏书的玉堂,那高远莫致的所在和汗牛充栋的宝书暗示着在这里供职之人的卓然不群。苏轼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现了。“挥毫百斛泻明珠”,多么充沛的才华,多么宏伟的气势!苏轼作为一代文豪的身份不言自明。佳茶赠佳人,诗人家乡那洁白无比、仿若皑皑白云的双井茶,正适合献给苏轼这样天上应有、人间难寻的文士。也许这来自江南山间泽畔的双井茶,会唤起苏轼贬谪黄州之时的那份畏惧仕途、寄情山水之情吧。苏轼对黄庭坚善意的规劝自然了然于胸,答诗道:“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在风雅的赠答中,双方对彼此的心意了然于胸。要以宋代文人特有的委婉含蓄的方式传达心意,茶自然是最好的兴托对象。
综上可知,对于宋代文人而言,无论是家庭生活还是社会生活,茶始终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茶的淡雅香气,遮掩着日常的无聊琐碎,点缀着自然的山光水色,陪伴着山寺的佛经梵音,也传达着朋友间的惺惺相惜。
二、宋代文人与茶艺
宋人爱茶,不满足于对茶的欣赏与品尝,他们在长期而频繁的茶事活动中,对茶产生了深刻的理解,掌握了高超的技术。不少文人热衷于斗茶、品鉴、改良茶具,以及撰写茶书,体现出宋人在茶事活动中充满知识性的不断追求。
茶风的盛行,在文士阶层中催生了一种新的消遣活动:斗茶。斗茶是文人之间炫耀茶技的手段,从准备到烹点,全部由比试者亲力亲为。宋朝文人均以斗茶取胜为荣:“苏才翁与蔡君谟斗茶。蔡茶精,用惠山泉;苏劣,用竹沥水煎,方能取胜。”(《宋稗类钞》)范仲淹《和张岷从事斗茶歌》云:“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文人斗茶时,茶品、水品、茶具、研磨、冲点、茶色、茶味,每一个细节都是观者点评的对象,只有在最细微之处做到毫无瑕疵,才能夺取胜利。这一方面体现出宋代文人对于茶的极端热衷,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宋代茶艺所达到的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要在斗茶中取得胜利,就必须具有品鉴高下的能力。宋代文人评点茶的热情,在前代文人中是少见的。梅尧臣《李仲求寄建溪洪井茶七品,云:“愈少愈佳,未知尝何如耳。”因条而答之》一诗,以沫饽的多寡、样态及云脚的状态为标准,品评了七品茶的高下:“末品无水晕,六品无沈祖。五品散云脚,四品浮粟花。三品若琼乳,二品罕所加。绝品不可识,甘香焉等差。”它是前代少有的论茶诗。梅诗中有许多关于福建团茶形状、色彩、味道等方面的细致描写,运用了许多点茶法的特殊用语,具有对茶书的补充作用。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七载:“子由《煎茶诗》云:‘煎茶旧法出西蜀,水声火态犹能谙。相传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杂以他物煎之。陈后山《茶诗》云:‘愧无一缕破双团,惯下姜盐枉肺肝。东坡《和寄茶诗》亦云:‘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若茶品自佳,杂以他物,适败其味尔。茶性冷,盐导入下经,非养生所宣。山谷谓:‘寒中瘠气,莫甚于茶,或济以盐,勾贼破家。薛能《乌嘴茶诗》亦有‘盐损添宜戒,姜宜着更夸之句,则知以盐煎茶,诚无益于养生也。”所列举诗作以文史笔法对于茶事的历史、器具、技巧、品第一一进行叙述辨析,保存了大量的饮茶理论与茶事资料。他们的观点建立在切身直观的饮茶经验之上,充分反映了当时上层文士对于茶的认知和态度。他们对于烹制过程中的茶汤、茶末的变化进行了富于艺术魅力的描写,对于各种茶具以及饮茶环境、方式进行了如实的记录与描述,再现了当时高度发达的茶文化与炽热的文士饮茶之风。
与之相应的是,宋代文人非常关注茶具的材质与用法,常常在尺牍随笔中记载茶具制作、使用的心得,黄庭坚是其中代表:“若得佳石硙,先以芦心布巾揉,筛去白毛,硙之如雪花也。煮新汤尝之,味极清佳。”“未阳茶硙,穷日可得二两许,未能足得瓶子,且寄两小囊。可碾罗毕,更熟碾数日,点自浮花泛乳,可喜也。”黄庭坚在给友人的尺牍中一再强调好的茶具对饮茶的重要性:“石硙须洗,令无他茶气,风日极干之。牙子以疏布净揉,去白毛乃入硙,少下而急转,如旋风落雪,方得所。”其目的是不断提升茶艺,获得更好的茶汤品质。每找到一个好的茶具或发现一种好的点茶方法,黄庭坚就难掩欣喜之情,急于與亲友分享。寻找材质、品貌俱佳的茶具,并在钻研茶法中将茶具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这一过程本身就会给人带来极大的精神享受和审美满足。为茶具赋予文化精神,是宋代文人的首创,他们援茶具入诗,并赋予其鲜明的人格特征。如苏颂《宣甫随行有端石茶匣甚佳,中为仆夫所损,某见之,谓微瑕无伤,寻蒙送示有二绝句,依韵拜答》一诗,初步跳脱出传统咏物诗描写外形、功能的窠臼,通过对一个有微瑕的茶匣的珍视喜爱,表达出诗人对人生的理解——怀有高尚情怀的耿介之士,即使遭遇挫折失意,也不会有损于其磊落的胸怀和可贵的品质。这是宋人与茶器长期相伴、相处的结果。
宋代文人对茶事的热衷也使他们积极阅读、撰写茶书。宋代茶书,较之唐代有着明显的文人化倾向。纵观唐代茶书茶文,多数就茶论茶,对饮茶之人并无过多关心。陆羽言茶“最宜于精行俭德之人”,顾况《茶赋》言茶“上达于天子”“下被于幽人”,这样的饮茶者形象是很不鲜明的。宋人则把饮茶视为名士文人的专利,叶清臣《述煮茶小品》云:“若乃撷华掇秀,多识草木之名,激浊扬清,能辨淄渑之品,斯固好事之嘉尚,博识之精鉴,自非啸傲尘表,逍遥林下,乐追王蒙之约,不败陆纳之风,其孰能与于此乎?”在他看来,熟识草木、妙别水品之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博学精鉴、逍遥出世、酷爱茶事。这一饮茶者形象颇有林下之风,是典型的文人隐士。黄儒《品茶要录》以建安茶不受知于陆羽,今遇咏歌升平之日,方为世所贵一事,来比喻才士遇时而后兴的遭际,将茶之遇合与士之进退等而论之。唐庚以罪臣之身被远贬惠州,反而近水楼台,便于得到活水新茶,于是作《斗茶记》,认为自己“与诸公从容谈笑于此,汲泉煮茗,取一时之适”的田野生活,胜于那些身在京城,“烹数千里之泉,浇七年之赐茗”的达官显贵。茶对于落魄士人的慰藉,也是宋代茶诗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审安老人的《茶具图赞》把十二种茶具称为“十二先生”,根据茶具的功用和特性为其取名号、写图赞,虽面目各异,但都有君子之品德才能。显而易见,茶在宋人的眼中已经成为文人君子特有的符号。
从宋代茶书中反映出的茶文化特点来看,宋代的茶与“品德”“君子”“文人”等概念之间,并不是简单比附的关系。宋人在观察人生、艺术、自然时,总是着眼于其精神实质上的相通性。吸收山川灵气的茶与天资出众又勤于学习修养的仁人君子,有着本质上的共通之处;茶的淡泊宁静、余味无穷,与宋人所追求的人格境界如出一辙。宋人把茶视为一个整体的文化概念,其生长、制作、观赏、研磨、品味,都浸透了宋人的伦理观念。这一点对宋代茶诗中伦理色彩和议论成分的增加也有着直接的影响。
三、宋代文人饮茶风尚的原因解析
上述可見,宋代是文人茶文化的成熟阶段。文人不仅热衷饮茶,而且对茶反复体味、解读、阐释,茶俨然成为宋代标志性的文化符号,以及宋代品行高洁、博学脱俗的文士形象的写照。除前文提及的宋代文人闲适优裕的生活、对禅宗和理趣的偏好之外,宋代制茶技术的发展,贡茶品质的提升,馆阁文臣、官宦士人对饮茶风尚的引领,以及在上流社会阶层主导下饮茶方式的精致化、高雅化,都是宋代文人茶饮风尚盛行的重要原因。
其一,在统治者的大力倡导下,宋代制茶技术有了飞跃性的提升。据吕维新先生《茶“兴于唐而盛于宋”乎?——唐宋两朝茶叶生产营销情况剖析》一文,宋朝官府长期干预茶业,高额榨取茶利,茶农生产积极性受挫,其实际产茶量低于唐朝。而贡茶的精奢程度,却远非唐朝所及。贡茶、赐茶制度始于中唐,唐代统治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求,命地方上贡常州阳羡、湖州顾渚紫笋、陆州鸠坑、舒州天柱、宣州雅山、饶州浮梁、溪州灵溪等二十多种名优茶,又专设贡茶院,驱使成千上万的劳工烘焙贡茶,不惜人力物力。但囿于时代技术的限制,这些唐代的名茶到了宋代都已算不上第一流。宋代统治者以建茶为最精,在建州北苑设立官焙三十二所,并专派官吏往北苑督茶;所产团茶花样翻新,品质精奢,大龙团、小龙团、密云龙,递相超越,名品达四五十种,珍贵无比。因此,宋徽宗曾于《大观茶论序》中自负地声称宋茶“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咸造其极”。
其二,以建州龙团为代表的宋代贡茶,以其精奢的品质与昂贵的价格,让茶真正走入了上流社会的日常生活。宋代贡茶不仅价格不菲,而且产量不多,导致“金可有,而茶不可得”的现象。因此皇帝赏赐臣下的原则便是“独应近臣颁,岂得常僚供”。但即使是近臣,这样的机会也是少有的。欧阳修曾言上品龙茶是仁宗尤其爱惜之物,“惟南郊大礼致斋之夕,中书、枢密院各四人共赐一饼,宫人剪金为龙凤花草贴其上。两府八家分割以归,不敢碾试,但家藏以为宝,时有佳客,出而传玩尔。至嘉七年,亲享明堂,斋夕,始人赐一饼”,而欧阳修自己“自以谏官供奉仗内,至登二府,二十余年,才获一赐”。可见当时的茶品是多么精良,得来又是多么不易。宋人对茶的珍视提升了茶的文化地位,也必然促使茶具、茶艺精益求精、推陈出新。具有“品第之盛,烹点之妙”的名茶,成为贵族文士阶层专享的奢侈品。
其三,馆阁文臣所引领的日常饮用贡茶的风尚,受到广大文士阶层的艳羡与效仿。宋代置昭文馆、使馆、集贤院三馆和秘阁、龙图阁等,合称“馆阁”,其主要职能是奖劝文学、彰表名节。入馆阁就职,对于宋代文人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对自己身份学识的高度肯定。因此,馆阁文士的喜好,往往能够使天下文人群起而效。馆阁文士“职业简清,宠光优渥。米盐细务,不至于耳目;朝廷要选,此为之权舆。宸极之旁,入而番直。缙绅之旧,望若登仙”(孔武仲《谢校书陈学士启》)。他们虽然收入微薄,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得赐贡茶的机会反而大大多于普通官员。宋代本就有定时赐予馆阁文人贡茶的传统,以至于苏轼曾戏言自己一定要“待赐头纲八饼茶”之后才乞官外放。除此之外,馆阁文人还有很多机会得赐贡茶。如为皇帝讲读,按例须赐茶。《石林燕语》记载:“经庭讲读官初入座皆坐,赐茶。唯当讲官起,就案立,讲毕,复就坐,赐汤而退。”这些馆阁文臣既多得赐茶,又常有机会饮用贡茶,自然也拥有相当高的点茶、品鉴水平。馆阁中常常举办茶宴,如黄庭坚《博士王杨休碾密云龙,同事十三人饮之戏作》云:“午窗欲眠视蒙蒙,喜君开包碾春风。注汤官焙香出笼,非君灌顶甘露椀,几为谈天干舌本。”在馆阁这一天下英才荟萃之地,每日与同道饮茶论文,可谓是所有文人的梦想。馆阁文人对贡茶的高度推崇和喜爱,对于宋代文人饮茶风尚的盛行,以及文人茶的高雅化、精致化进程而言,具有不可忽视的贡献。
其四,宋代都市经济文化的繁荣,为茶业消费提供了巨大的市场。东京开封是北宋的政治、文化中心,宫廷皇族、贵族官僚、文人雅士、富商大贾、军事将领都聚居于此,使得东京成了最大的销金窝,也是贵族文人交流最为频繁的所在。人们日常的赏花观景、焚香静坐、吟诗作赋、雅集聚会,无不需要清茶助兴。就是歌舞宴席,也有在酒后饮茶之习气。“其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南宋临安全城遍布着装饰雅致的茶肆:“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四时卖奇茶异汤……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杉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止用瓷盏漆托供卖,则无银盂物也。夜市,于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大凡茶楼,多有富室子弟、诸司下直等人会聚,习学乐器上教曲赚之类,谓之‘挂牌儿……大街有三五家开茶肆,楼上专安着妓女,名曰‘花茶坊。”(吴自牧《梦粱录》)这些茶肆不仅为茶业提供了巨大的消费市场,更为上流社会提供了切磋茶艺、品鉴茶事、赠答茶诗的交流场所。
其五,由于上层社会饮茶风气的兴盛,茶具、茶艺也日渐精致化、复杂化。本来,茶是一种普通饮品,盛唐茶风初盛之时,人们只随处煮饮,既无一定之规矩,也无专门之器具,往往将茶碎为细末,“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号为痷茶”(陆羽《茶经》),类似今日的速溶咖啡。除此之外,还有“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这样煮出的“茶粥”浓郁黏稠,难辨本味。直到陆羽在总结前人饮茶经验的基础上,加以自己的体会创造,提出程序相对复杂,对于茶的品质、煎茶的水质、木炭、器具、技艺有更高要求的“三沸煎茶法”,才还原了茶的真味,使得茶能够登堂入室,被文人雅士接受。自宋代建茶在茶品上胜过唐茶之后,宋人也孜孜不倦地在茶艺上对唐人进行全方位的超越,变唐人的煎茶法为点茶法。煎茶用敞口容器将水煮至沸腾后,投入茶末,再将茶汤舀出饮用,煎茶者能够目测茶汤的火候,操作相对简单,有时还要以姜盐调味,不能完全保存茶的真味。而点茶则须将茶末置于盏中,凭听觉判定汤瓶中水的火候,然后一边冲水,一边用茶筅击茶,这就需要点茶人有丰富的经验和极高的技艺。因此,宋人轻视煎茶法,认为那是寻常百姓饮茶粥之法,只有点茶才能体现文人的素养与生活品位。
其六,饮茶方式的转变也促进了茶具的改良更新。据沈冬梅《茶与宋代社会生活》一书中所附的《宋代茶具一览表》,宋代茶具包括藏茶、炙茶、碾茶、罗茶、贮茶末、取茶、生火、煮水、盛取水、点茶、饮茶、清洁、盛贮十三种。根据现存宋代茶书及相关文献记载,大多数茶具都较唐代做了改进。如唐代用以碾茶的碾槽和碾轮以木制成,宋人则认为坚硬且不易生锈的银或熟铁更佳。唐代煮水用鍑,即生铁锅,宋代则改良为注口小、有侧把的铫,便于注水。此外,宋人还自创石铫、椰子茶盂等自然古朴的个性化茶具,以体现自己不落俗套的生活情趣。
中国文人饮茶风尚在宋代达到了高峰。一方面,宋代文人理性内敛的审美取向使他们与茶建立起了天然的精神联系,生活的优裕则使他们有条件随心所欲地沉浸于茶的世界。另一方面,以建州龙团为代表的宋代名茶,在形、色、味上均对前代茶品实现了全面的超越,使得宋代文人能在饮茶过程中体会到更高级的美感,点茶成为一种高雅的、上层社会特有的消遣活动。可以说,中国茶文化发展到宋代,无论制茶技术、点茶艺术、主流消费者的经济实力与文化修养,还是茶文化、茶文学的积淀,都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文人茶文化在宋代走向成熟是必然的结果。
(选自《厦门广播电视大学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