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华
《兰亭集序》是一篇杰出的抒情散文,也是高中语文课本常选的文章。这篇文章按照情感的变化可分为两个部分,上半部分主要记叙王羲之和友人在秀美山水间聚会的喜悦之情,下半部分却转入对于死亡的悲痛之感。这是耐人寻味的。
盛会雅集本应该令人愉悦,而王羲之在文章的前半部分里也确实极力描写当时景物的美丽、高雅,他说“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感官快乐已经到了极致。然而,作者正是要用前文的快乐反衬出后文的悲哀,以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快乐的心情终于变为忡忡忧怀:“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繁华终会消散,喧嚣终归沉寂,此时此刻的快乐越多,失去这种快乐就越让人沉痛。这篇文章的主旨也就揭示了出来:如果失去此时的快乐,人们或许还可以希求来日的快乐,可是人生却也早晚会有终结;到了人生的尽头,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过眼烟云,变得无比虚无。王羲之为什么会在《兰亭集序》中表达如此消极的想法呢?
首先,这种消极思想有其社会历史背景。《兰亭集序》作于永和九年(公元353年),距離西晋灭亡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虽然从表面上看东晋王朝已经在长江以南扎下了脚跟,但其内部统治却一直矛盾重重。因为东晋皇权依托本地的世家大族建国,一直没有建成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当时琅琊王氏权倾一时,民间甚至流传着“王与马,共天下”的谚语。后来,晋元帝任用刘隗、刁协等人以遏制王氏势力,却遭镇守荆州的王敦起兵压制,在惊慌失措中病死。继任者明帝放弃了单打独斗的策略,倚重以庾亮兄弟并与庾氏联姻,想要制衡王氏,最终也没有成功。后来,地方发生几次叛乱,地方势力甚至能够反客为主,堂而皇之地攻入建康,把持朝政。东晋政局长期陷于四分五裂,国力在几乎无间断的内斗中逐渐被消耗殆尽。
东晋还曾先后发动数次北伐,却均告失败。雪上加霜的是,在兰亭之会的前一年,一直在名义上臣服于东晋的幽州鲜卑族慕容氏政权、关中氐族苻氏政权分别建立了前燕和前秦两个国家,取代后赵成为东晋新的敌对力量。收复中原对于东晋来说更加遥遥无期。王羲之是东晋士族大户的代表,他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作为,醉心于山水游乐,“放浪形骸”,寻找寄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那毕竟只能作为一时的逃避,生活在那样严峻的社会环境中,王羲之的思想情感会变得消极沉闷也是在情理之内的。
其次,《兰亭集序》是一篇充满玄学色彩的文章,其消极思想和当时的玄学思潮有密切的关系,这可以通过一个文本细节体现出来。王羲之在文中说“悟言一室之内”,“悟”就是会晤的“晤”,就是面对面的意思。王羲之说,面对面地谈论一些事情,人就能快乐起来。可能很多教师都没有注意过,这实际上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因为他谈的其实就是玄学。玄学就是谈道论玄的学问,玄学家谈论的常常是玄之又玄、虚之又虚的哲学命题,像“天道”“性命”“有无”等。
玄学始兴于曹魏时期,到王羲之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历经了很大的转变。玄学诞生之初,玄学家比较关注“道”在现实社会当中的效用。可惜,司马家族掌权之后大力排斥异己,用残酷的手段杀戮知识分子,将血淋淋的屠刀挥向一切敢于抒发异见的人,以致“天下名士减半”。这就迫使玄学家们不再敢于谈论社会和政治问题,只能把话题转向人生和自然,追求一种自我的逍遥、放旷,“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所以那时候的玄学家以及名士中有很多人不拘礼法,行为怪诞,有点像今天的行为艺术家,比如阮籍整天大醉,露头散发,坐在牛车上到处闲逛,前方没有路了,就大哭而还。
实际上,政治环境的好坏就是玄学思潮转向的风向标。每当政治环境比较宽松,有利于士人施展才能、实现理想时,玄学的风貌就变得比较积极,并能对政治产生影响。到了西晋王朝建立之后,天下又归于一统,社会趋于稳定,士人们又摩拳擦掌,希望在新时代中大展身手。一旦政治环境恶劣了,不利于士人施展抱负了,玄学的思想就变得消极起来,人们谈论一些和现实无关的东西,寻求自我解脱的人生哲学,这样的玄学当然也带有比较强烈的消极色彩。东晋是一个充满外忧内患的时代,政治环境也不会太好,此时的玄学是比较消极的。那么,玄学家就不会积极关注社会问题,相反开始逃避现实,其中一种方式就是游山玩水。正是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兰亭集序》才流露出对现实生活的失望。王羲之在文中列举了两种快乐:“悟言一室之内”,即谈玄的快乐;“放浪形骸之外”,即身体上的享乐。他的意思是,谈玄和游山玩水都能够让人们暂时逃避现实,躲进一个小天地里去,以此得到短暂的解脱。但是,王羲之还是无法解决生死的问题,他毕竟明白人生“终期于尽”,这才有了《兰亭集序》中“死生亦大矣”的感叹。
最后,王羲之本人也一贯追求隐逸,所以才在《兰亭集序》里流露出留恋山水的避世想法。王羲之出身的门第非常显赫,是“王与马,共天下”里的那个王家。王羲之一生下来就有官职了,但是他长大以后却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因此在政治上其实没什么作为,终其一生都在服食修道、游山玩水。《晋书》记载王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又记载:“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游遍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王羲之在给朋友写的一封信中也说:“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老夫志愿尽于此也。”可见王羲之一心向往隐居生活。
而且,王羲之的隐逸是建立在丰富的物质基础之上的,他不像陶渊明那样是真的贫困,需要自己劳动养活自己。显赫的家族可以让王羲之高枕无忧地游山玩水,不必为利禄奔波,十分舒适地享受晚年生活。不过,《兰亭集序》却暴露出这位富家翁晚年的精神世界,他并不是无忧无虑的,他在欢乐的宴会上发出“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悲夫”的哀叹。这说明王羲之虽然是在逃避现实,但心里却很明白,人是无法逃避死亡的,“终期于尽”是所有人的归宿。王羲之活了五十九岁,写《兰亭集序》时他已经五十岁了,人生行至暮年,即使是山水之乐也抵消不了他对死亡的恐惧。
综上所述,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表达消极思想的原因既有社会背景的因素,也有玄学思潮转变的因素,更和王羲之本人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有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