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

2019-07-15 03:36孙志保
江南 2019年4期
关键词:刘老板帐篷

孙志保

下午刚起的风,到傍晚就息了。乌云像一块破旧的黑布,一直在远处飘荡。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下午一直是顶上光,就像一个刚刚开始的败顶。三淮城5条街21条巷子,下午都响起了敲盆击鼓声,甚至能听到淮河北岸的三淮山顶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一场大旱持续了一个多月,人比庄稼急,都盼望用传统祈雨的方式迎来一场透雨。但是,美好的愿望还是被无视了。

金久坐在“济人堂”里那张乌木圈手椅上,浸在淡淡的中药气息里,在看元好问的《中州集》,时不时叹息一声。电压有些低,灯光一会儿黄,一会儿像洗了多遍的红布,明明灭灭,勾人的心事。后院里传来脚步声,片刻,药铺后门的竹帘被掀开,金可欣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爸,十一点了,该休息了,明儿早上你又该说颈椎疼了。”金可欣走到金久身后,为他揉着脖子。

金久放下书,拍了拍女儿的手,说:“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和遗山先生一起待一会儿。”

金可欣撇了撇嘴,说:“爸,我怎么感觉你像在等人?你以前可是十点钟准时上床的。这三天,你都坐到半夜,心不在焉的,梅姨来了你都爱理不理的。”

金久笑笑,说哪有啊,你这孩子,我怠慢谁,也不能怠慢梅媛啊。

金可欣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天梅姨像是有什么心事。要我说,爸,你干脆把梅姨娶过来吧!”

金久揉了揉有些酸涨的左眼,说:“你明天去告诉袁克仪,这几天不要出门,我随时有事找他。还有,同样的话,也要告诉梅媛,再代我道个歉。”

袁克仪是金可欣的男朋友,和梅媛在同一所学校教书。金可欣去年高中毕业时,袁克仪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情,那时他已经教了她一个学期。

金可欣脸一红,笑了,说:“这才五月底,袁克仪每天都要给学生上课,怎么可能出门?至于给梅姨道歉,还是您老人家亲力亲为吧,反正梅姨每天都要过来的。”

金久点点头,说:“好好,通知到就好。”然后摆了摆手,让金可欣去休息。金可欣还想说什么,看到父亲疲倦而执拗的神情,只好为他倒了一杯水,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

金久半躺在圈手椅里,看看紧闭的铺门,又看看昏黄的灯光,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女儿说得对,他怠慢梅媛了。三年前,他带着十六岁的女儿来到三淮县城时,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梅媛。当年的梅媛刚过三十岁,是三淮县第一中学的英文老师。梅媛衣着朴素而得体,气质优雅从容,清秀得像一株初夏的翠竹,让人感觉亲和,却又不敢过于亲近。在县一中东侧的一家小饭馆里,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的金家父女和梅媛相遇,一个眼神的交会便引出长达三年的故事。金久一眼就认定她是老师,而金可欣正需要继续学业,于是,金久主动上前搭话。梅媛是热情的,这似乎与她的气质有些不符,但是,这恰恰证明了一个女人的优秀。从此,他们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交往,其中的两年,爱情的春风吹绿了金久已经干裂的心田。

金久之所以选择在三淮县城落脚,与三淮山上取之不尽的中草药有关,也与梅媛有关。不然,他会继续向北走,走过淮河,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他本来以为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来到这里的第二年,他便见到了一个曾经令他刻骨铭心的人。人生何处不相逢,好在相逢我识你不识!是命运又一次残酷的安排吗?这种安排的巧妙在于,那人没有见过他,不然,他又要带着女儿继续流浪了。如果是这样,他会心疼,因为他深爱着梅媛。梅媛至今未婚,金久认为这是一个宿命,她在等他。带上梅媛去流浪,就像淮河水向西流一样,是不可能的。而分离就是钝刀子割肉,虽然暂时还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

药铺外的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金久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盯着铺门。脚步声在铺门前停了下来,金久站起来,又坐下去。敲门声传来,低沉而有力,在暗夜里显得異常清晰。

“谁?”金久的声音有些干涩,心跳也有些加快。

“我,刘老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经历了长时间的饥渴。

金久长吁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扶着左腿慢慢地站起来。三年前的一次灾难,他的左腿受了伤,落下了残疾,坐久了会疼,走路时有点跛。当然,如果走慢些,可以把缺陷掩盖掉。金久从盆架上取下一条干洁的白毛巾,擦了擦手,才走过去打开了铺门。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中等身材面孔白皙的四十出头的男人,男人的身后,站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像猴子一样精瘦,也让人觉得他会像猴子一样灵活。

男人一拱手:“金老板,别来无恙!”

金久还礼道:“刘老板,风傍晚就停了,你是驾云来的吧?”

刘老板哈哈一笑,迅速跨进门内,向身后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随手把铺门关上,警觉地紧挨铺门站着。金久淡然一笑,把刘老板让到西墙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又亲自倒了两杯茶,然后才慢悠悠地问,“刘老板深夜来到小铺,有何指教?”

刘老板伸出左手,叉开五指:“5000丸济人清瘟解毒丸,七天交货,能提前更好,价格好说,只要快!”随后向年轻人点点头。年轻人走到柜台前,把一个沉甸甸的红布袋放在柜面上,布袋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刘老板接着说:“二百大洋,应该是够了。”

金久的眼里闪过一道暗沉的光,那是判断得到印证后才有的自信的眼神。迟疑了一下,金久问,“金某斗胆说一句,刘老板以前造访小铺,所购之药多以跌打损伤为主。此次要这么多清瘟解毒丸,倒令金某心里有些犹豫,唯恐刘老板经济损失了,却达不到效果。刘老板您知道这药的来历吗?知道功效吗?知道用法吗?此药虽然温和,若使用不当,还是有些后果的。从刘老板需要的量来看,事关重大,还是谨慎为上。”

刘老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然一笑,说:“济人清瘟解毒丸,是你金氏‘济人堂的镇店之宝,祖传的独门绝技,自研自制,救人无数,已经被列为三淮传统名药,虽然它在三淮不过三年的历史。每日三丸,第二日即可见效,一个疗程十天,一般的患者根本不需要第二个疗程。还有,需研磨为粉,以黄酒或温开水送服。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金久点头,说:“看来刘老板对于小铺的药还是有些研究的。瘟疫四时皆可发作,而此药所治瘟疫多发于春末夏初。气温上升时,淮河水温也随之而升,万物蠢动,病菌风行于两岸,尤以中下游为甚,中下游又以两岸山岭地带为甚,因为山岭一面阻于水,三面被草木稻田包围,宜入而不易出,一旦气温陡升,或多日不雨,必起疬气,数日便成气候。发病之时,头面肿盛,目不能开,上喘,咽喉不利,口干舌燥,俗曰‘大头伤寒。我这清瘟解毒丸成分复杂,黄芩、黄连、人参、连翘、僵蚕等,不一而足;还讲究随机而变,因病情变化而增加防风、细辛等;若遇干结,还要加酒煎大黄以利之。我担心刘老板虽然精明智慧,却无暇兼顾,所以——”

刘老板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说,“金老板怎么知道我不是倒卖,而是救人于水火呢?”

金久从柜台里取出几张黄纸,说:“我把各种可能出现的异状及应对之策写下来,刘老板随机应变吧!”

刘老板盯视着金久,仍然在等待一个解释。

金久写好,把黄纸递给刘老板身边的年轻人,说:“其实,刘老板何必要一个解释呢?这几年你一直在我铺子里拿药,从来不为买卖争分毫,我们可以算是半个朋友。既是这样,有些事情,我不想说,你不问也罢。”

刘老板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忽然在东墙上挂着的一幅四尺书法前驻足,品了片刻,回头看了看金久,说:“金老板这幅字是新近挂上去的吧?苍劲如虬,锋宽刃利,不用看落款,我都能猜出来是金老板的手迹。只是,你为什么喜欢这首词呢?这刘秉忠的《南乡子》,我倒不是太喜欢。你看,南北短长亭,行路无情客有情。年去年来鞍马上,何成!短鬓垂垂雪几茎。有些消极,虽然做了很多事,却不满意,还有对于岁月的感伤。再看下阕,孤舍一檠灯,夜夜看书夜夜明。窗外几竿君子竹,凄清,时作西风散雨声。这说的是心境了,看了让人心里湿乎乎的,不舒服。”

金久笑笑,说:“想不到刘老板还有这么高超的鉴赏能力,佩服了。不过是酒后信手涂鸦,贻笑方家,不足为评,不足为评。”

刘老板摇摇头,说:“这刘秉忠的《南乡子》有七首,倒也只有这首南北短长亭好一些,其余的六首脂粉味太重。南乡子,南乡子——”刘老板的脸色忽然凝重下来,他仔细看着金久的脸,似乎想起了什么。

金久哈哈一笑,问:“刘老板,你要的货,七天以后怎么拿呢?是你来取,还是我去送,还是有别的办法?”

刘老板坐回太师椅,神情有些恍惚,说:“七天以后,当然是我们来取,不过,我可能来不了。”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幅《南乡子》,接着说,“我派的人你可能不认识,还要有个约定。窗外几竿君子竹,时作西风散雨声,一问一答,就这了。”

金久点点头,问:“如果你的人来不了呢?或者,如果我提前把药丸做出来了呢?”

刘老板吃惊地看着金久,问:“为什么这么说?”

金久淡然一笑,说:“你是付了全款的,我要把所有问题都考虑到,不然,耽误了你的事,可是百余人的生死,我担待不起。”

刘老板的目光锐利起来,他直视着金久,说:“金老板要么是一个纯净的人,要么是一个勇敢的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是要冒一些风险的。”

金久正色道:“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如此。商人逐利,但是取利有道。况且,医者仁心。我虽然只是偶尔为医,也知此中道义。个人安危自然要考虑,但是,我知道刘老板的智慧足够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所以,只有安,没有危。”

刘老板的眼神明亮起来,他走到金久跟前,握住他的手,说:“既然如此,我就不藏不掖了,而且,我知道你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是的,我是三淮山游击队派来的,山上遭了瘟疫,没有办法,只好求助于金老板。我们交往了两年多,我知道你的为人,知道你的膽略,也知道你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金久点头,说:“我前几天到三淮山下采药,见疬气流溢,雾瘴渐起,淮河里已经漂了不少小鱼虾,就知今年瘟疫的暴发已经难免。加之气温上升较快,久旱无雨,瘟疫一旦暴发,势头一定很猛。我已经进了一批药材,正在加工,你要的5000丸,一周之内就可以完成。只是,我想多嘴问一句,山上的疫情已经出现几日?”

刘老板举起右手,竖起两根手指。金久默默点头,示意刘老板等一下,然后掀开竹帘进了后院,不一刻,带回一袋药材,说:“这是十斤大黄,你带回山上后,用十六掌铁锅烧水,加满,水开后,放入一斤大黄,患者每天两次饮服,每次一碗,可以阻滞病情,等待药到病除。”

刘老板拱手要谢,金久摇手道:“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刘老板笑道:“救命的事,岂是儿戏?自然要来取的。”

金久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刘老板。

刘老板沉吟片刻,说:“如果真的来不了,或者,你提前做出来了,可以到城南牛车胡同21号,找一位姓杨的中年男人,见面只说‘今年淮河里的瘰丝混子好大,他便信你了。到时你们再商量药丸的交接事宜。”

金久点头,随后又摇头,说:“如果找不到姓杨的呢?”

刘老板一愣,说:“如果找不到,就没有办法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

金久犹豫半晌,才说:“如果找不到姓杨的,我可不可以带着药丸上山?”

刘老板端起茶杯,把残茶一饮而尽,说:“虽然不至于到那一步,但话要说在前面,我们欢迎!但是,你想过没有,一旦上山,你的‘济人堂就开不下去了,要么留在山上,要么下山逃亡。我很感激你,但是,你要考虑清楚,这样做值吗?”

金久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医者仁心,为了治病,怎么做都值。”

金久从左手无名指上取下一枚嵌着一颗绿松石的金戒指,让刘老板看里侧雕刻的“松月”二字,说:“如果我上不了山,必有人带着这枚戒指送药上山,到时刘老板见了这戒指,就像见到金久本人一样。”

刘老板点头,从衣袋里取出一枚精致的琥珀流水小坠,说:“到时候,为表达我的信任,会以小坠相赠。”

刘老板拱手向金久告别,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忽然转回头来,问:“金老板对我三淮山如此厚爱,难道只用医者仁心作为解释吗?”

金久无声一笑,说:“那就只用仁心解释好了。”

制作清瘟解毒丸,对于金久来说并非难事。但是,5000丸药的制作却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济人堂”的清瘟解毒丸,每丸20克,手工制作,完成所有流程后,用等子一称,误差绝对不超过1克。精细程度决定了制作过程的严格程度和工作量,金久不会因为数量较大而放宽要求。

第二天早上,金久把订单的事简单地和金可欣说了一下,让她立即去通知袁克仪来药铺帮忙,而且要做好一周甚至十天无法上班的准备。金久的脸色很凝重,令金可欣感到事关重大。在她的印象里,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冷峻背后满蕴着浓郁的父爱,她没有丝毫畏惧感。可是,眼前的父亲就像一块铁,一块冰冷的触到就会粘下一层皮肉的白铁。

“昨天晚上你只是让我通知他不要远离——”金可欣不想违忤父亲,她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事情。

“变化了,没有办法。”金久说着,把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一个红色的钱袋出现在金可欣面前。“在回到药铺之前,”金久说,“你们要跑一趟‘同润堂和‘广普堂。这个钱袋里有足够的大洋,还有一个药方,你们按方买药,把钱全部花出去。记住,必须拿现货。如果有人问原因,就说是我指派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金可欣离开后,金久走进库房,仔细检视着存货。他非常清楚“同润堂”和“广普堂”的实力,三家药铺的库存加在一起,制出15000丸清瘟解毒丸不成问题。但是,15000丸显然是不够的。瘟疫已经出现,大面积的暴发看来无法避免了,准备不充分,三淮会吃大亏的。准备多少丸才够呢?金久心里也没有数。也许是30000丸,也许是50000丸,肯定是越多越好。但是,在短期内准备这么多药丸,谈何容易!

城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机枪扫射声,紧接着响起爆豆般的步枪射击声。金久愣了一下,快步走进院子里侧耳细听。应该是在三淮山下,靠近淮河渡口的地方。如果是在三淮山上,从院子里就能看到一缕缕硝烟在缥缈的山顶散开。枪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渐渐平息了。邻居们都跑到街上打听消息,街面上一时人声鼎沸。金久摇摇头,刚要回库房,却见梅媛春风满面地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梅媛穿着一身素雅的休闲装,上白下蓝,再配上一双白色的休闲皮鞋,性感而活泼。金久迎上去,说:“我本打算把手边的事处理一下,中午到你那里去一趟。你今天上午不是有课吗?”

梅媛笑道:“我碰见可欣和克仪了,他们说来了一笔大单,我担心你忙不过来,就和同事调了课。是多大的单子啊?我怎么看你有些紧张?”

金久把梅媛揽在怀里,轻轻地抱了抱,说:“瘟疫来了,多大的单子都不算大了。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多制药,赚钱倒是小事,关键是要截住疫情。”

梅媛点点头,挎着金久的胳膊往库房里走,说:“等忙完这一阵,就把可欣和克仪的婚事定规了吧!看着他们在一起,我打心里感到高兴,多般配的一对儿。”

金久笑了,说:“可欣倒是劝我们早日把婚事办了,我正要征求你的意见呢!”

梅媛沉吟了一下,说:“随你吧,怎么着都行。你知道我不善于张罗这些事,还是你拿主意吧!”

金久说:“也好,只要你能受得了这里的草药味,我没有不满意的。下个月找个好日子,咱们就把事情办了。”停了一下,金久又说,“你从街上来,有没有听到大家的议论?怎么会有枪声?”

梅媛说:“打仗呗,有什么好奇怪的?昨天夜里两点多,我家门外的大街上过了好多军队,淌水似的,看来林镇湘要对三淮山上的游击队动手了。”

林镇湘的国军第一五六旅在三淮城驻扎了近三年,和三淮山上刘千叶的共产党游击队打了近三年。谁也不知道三淮山上到底有多少游击队,也记不清林镇湘和刘千叶打了多少仗。但是,游击队的活动一天比一天活跃,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淮河两岸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三淮山,三淮城,一边白来一边红。淮河流了一千年,老林扎了三年營,抬头看看三淮山,太阳出来一地红。”

金久说:“山上正闹瘟疫,山下也难以幸免,这个时候打仗,不是拿士兵的生命开玩笑吗?染上了,比中枪还厉害。”

梅媛说:“如果刘千叶的游击队真染了瘟疫,这个时候倒是困住他们的好时机。别的不说,山一封,不用动枪,瘟疫就能把他们耗光。我见过林镇湘,他可是典型的军人气质,这样难逢的机会,即使他的人也染上瘟疫,他也不会错过的。”

金久在一张落满中药碎屑的凳子上坐下,看着满屋的药材,眼神有些迷茫,似乎有满怀心事无处排解。梅媛已经习惯了他的出神,笑了笑,随手收拾着。正在这时,大门咣的一声被推开,紧接着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金久和梅媛互相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一探究竟,便见一个穿军官制服的壮年男人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进库房。

“你是金老板?”军官盛气凌人地看着金久,然后瞥了瞥站在一边的梅媛,脸上有了一丝笑。

“是,请问这位长官有事吗?如果是抓药,请到前面药铺。”金久做了一个向外请的手势。

军官摇了摇手,说:“我是一五六旅的少校参谋刘仁,要从你这里定制6000丸济人清瘟解毒丸,三天之内交货。”

金久愣了,说:“长官,你以为这是收稻呢?镰刀一甩,稻子就落地上了。我这药可得一点一点研磨,一点一点制。三天,连药粉都研不出来。”

刘仁的脸色很难看,他走到金久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说得几天?”

金久说:“十天。”

刘仁一跺脚,说:“十天?你的头会掉,我的头也会掉,明白吗?我给你六天时间,六天以后我来取药,少一丸,你的药铺里就会少一条人命。”说完,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用力甩在金久旁边的药捆上。

梅媛看着他们耸动的背影,说:“我终于明白他们无法消灭三淮山游击队的原因了。就算他们摆下铜墙阵,也别想达到目的。”

金久愁眉苦脸地说:“看来这次他们下定决心了。从城里开去三淮山的部队现在还没有染上瘟疫,三天以后就不好说了,染上多少也不好说。看来林镇湘是临时起意,知道三淮山游击队染上了瘟疫才去围山。即便如此,他还是做了周密计划,这防患于未然的6000丸药,就是心思缜密的证明。”

梅媛点点头,说:“我去给你找几个帮手吧!我有几个同事,人非常好,肯定愿意帮忙。”

金久叹息一声,说:“也只有如此了。”

梅媛找来了五个帮手,再加上金久父女和袁克仪,还有两个伙计,众人马不停蹄,用五天半的时间做出了11000丸清瘟解毒丸。这不是一个奇迹,但是,离奇迹已不远了。金久请众人到城里最好的“望淮楼”吃了一顿饭,让大家休息一下,后天上午再继续。

金久午饭后去洗了澡,在浴池里躺到天黑,回家换上一套蓝色平布长衫,到街上吃了一碗馄饨,然后晃晃悠悠来到了城南牛车胡同。离约定的交货日期还有一天多,但金久想尽快把事情办了,疫病不等人,而且,那些药丸在手里也不安全。牛车胡同是一条狭长的南北胡同,里面住的大部分都是做苦力的,脏乱,偶尔有喝得醉醺醺的人走进走出,嘴里骂骂咧咧的,给人不安全的感觉。

金久在胡同南口转了两分钟,心里有些忐忑,便买了一瓶三淮瓜干酒,就近找了一家卤菜摊,要了一小碗花生米,坐到摊子后的一张小桌邊慢腾腾地喝了起来。花生米很酥脆,却无法刺激金久的味蕾。卤菜摊昏黄的马灯无精打采,像一张没有洗净的病恹恹的脸。一小碗花生米不知不觉地吃完了,酒还剩下大半瓶。金久拍了拍手,站起来,想了想,往手心里倒了些酒,在衣襟上扑了扑,身上立刻便有了浓郁的瓜干酒气息。金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揣起空了一半的酒瓶,向牛车胡同走去。

胡同里黑乎乎的,两边破旧的小院里偶尔传出人声以及锅碗碰撞的声音,院门的缝隙里漏出的灯光弱弱的,随时要熄灭似的。金久一边走,一边仔细分辨着门框上方用红漆描上的门牌号。他随身带着一只手电,偶尔摁亮一下,又迅速熄灭。已经走到了15号,前面不远就是21号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胡同口走进来,迅速超过他,在前面十多米的地方突然站住了。21号,金久想,那个男人站住的地方就是21号。金久也站住了,他贴住墙,攥紧了酒瓶。男人打开了院门,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砰”!一声沉闷的枪声响起。金久能感觉到身边的墙壁抖动了一下。是21号!枪声是从21号传出的。金久感到全身一阵发冷,转身快步向胡同南口走去。

胡同里的嘈杂全都消失了,零星的灯光瞬间全灭了。金久把酒瓶里的酒全都洒在身上,脚步越来越快。从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两声刺耳的枪响,子弹全都打在了砖壁上,发出尖锐的哨音。金久似乎闻到了硝烟的气息,他迅速地把身子贴到墙壁上,目光机警地扫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飞速冲过他的身边,像一支被无穷动力推动的箭。紧接着,五六个男人以同样的速度冲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越过了金久的身侧。高大男人的手里忽然亮起一团火光,枪声同时响起。追赶的一个男人大叫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其余几个男人愣了一下,依旧向前追去。片刻,有两个折了回来,蹲在受伤男人身边问询着。受伤男人呻吟着,诅咒着自己的倒霉。一把手电亮了起来,金久认出来,那个蹲在伤者右侧的男人,正是到药铺里定制6000丸济人清瘟解毒丸的少校参谋刘仁。

金久悄无声息地转身,向胡同北口走去,逃离危险是一种本能,也是唯一能做的事。金久刚刚走出两米,一束贼亮的手电光照过来,把他笼罩。他看到自己长长的身影在胡同的地面上晃动着。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瞬间便听到了一个男人粗壮的喘气声。

“站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金久站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突然歪斜了一下,靠在了墙上。

刘仁一手拿着手电,一手端着一支毛瑟手枪,正满脸警惕地看着他。

“是你?金老板!”刘仁满面狐疑,“你怎么会在这里?”

金久用两只手扶住墙,才勉强让自己站直了。他的目光有些迷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他响亮地打了一个嗝。刘仁用手捂住了鼻子,嫌恶而怀疑地看着他。

“喝酒了,嗯,似乎喝得还不少。”刘仁向前迈了一步,把金久手里的酒瓶夺了下来,看了看,嗖地一下扔出老远。酒瓶破碎的声音响起来,刘仁手里的枪口往下垂了垂。

金久口齿有些不清地问道:“你是谁?为,为什么要,要扔我的酒?”

刘仁笑了笑,绕着金久转了半圈,说:“有意思,金老板,有意思。”

金久又打了个响嗝,语音含糊地说:“我不是金老板,我是,金久,金,金老板是谁?”

刘仁点点头,说:“要么,你是真喝多了;要么,你就是一个水平不低的演员。我宁愿相信你是喝多了。但是,你能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喝的吗?你是和谁一起喝的呢?”枪口慢慢抬起来,抵住了金久的胸口。

金久的脖子往上一伸,秽物箭一般冲口而出,直奔刘仁而来。刘仁一个狸猫大挪移,向后跳出一大步,秽物射落在他脚前,裤腿上迸溅了不少。

金久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说:“老子喝酒,从来不和人喝。老子高兴,就自己喝。”然后向胡同南口指了指,说:“老子就爱那家的花生米,谁不让我吃,我就,我就,日——”金久似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蹭着墙扑通坐到了地上。他用手蒙住脸,说:“老子难受,就要喝,老子就要喝!”尾音带了些哭腔,似乎有说不尽的委屈在心里窝着。

刘仁愣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说:“好好,金老板,我就当你是喝多了。赶紧回家吧!我的丸药制好了没有?还没有吧?什么都不用说了,抓紧制药。千万不要再乱跑了,特别是这牛车胡同,我不希望看见你第二次出现在这里。”说完转身就走,来到受伤男人跟前,狠狠地说:“你他娘的不就是伤了肚子吗?死不了!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的吗?”

金久喉咙里连着响了几声,似乎还有没有呕尽的东西要奔涌而出。他慢慢地站起来,身子摇了几下,扶着墙壁向牛车胡同北口走去。

早上,天刚蒙蒙亮,金久便亲自把梅媛和袁克仪请到自己家里。当金可欣睡眼蒙眬地从卧室里出来,看到客厅里正在喝茶的梅媛和袁克仪时,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狐疑地看着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呷着茶水的父亲,问:“爸,现在是早晨还是午饭后?”

金久笑笑,向外指了指天,然后问袁克仪:“克仪,刘秉忠《南乡子》中的‘年去年来鞍马上,何成!短鬓垂垂雪几茎,如果由辛老先生写,会是什么样的佳句呢?”

袁克仪沉吟片刻,说:“如果是辛稼轩,应该这样写:十年一梦青骢马,霜雪如刃凋玉颜。”

金久点了点头,说:“虽然不及辛翁十一,却也有些神似了。”

梅媛笑道:“金老板,你把我们从睡梦中叫起来,就是为了探讨这些吗?”

金久微微一笑,放下茶杯,说:“我想在今天给可欣和克仪订婚。”

梅媛和袁克仪都愣了,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安地把目光固定在金久脸上。金可欣脸上掠过惊喜,瞬间却又消失了,代之以惶惑和忧虑。金久从枣红条脊的抽屉里取出两支红烛,点燃了,置于条脊中间。然后他走进卧室,打开一口黑色皮箱,从箱底取出一只一尺见方的镜框。镜框里,是金可欣母亲刘如仪明媚的笑脸。金久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叹道:“如仪,今天,我要把女儿交给另外一个男人了。”

金久把刘如仪的照片放在两支红烛中间,面色凝重,眼睛有些潮湿。

“老金,是不是有些匆忙了?”梅媛轻声问道。

金久摇了摇头,看着袁克仪和金可欣,说:“给你们母亲磕头吧!就当是告诉她,你们已经订婚了。”

袁克仪和金可欣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金久把袁克仪拉起来,说:“我知道你感到突然。婚姻大事,理当慎重待之。但是,仪式的简单并不意味着草率。克仪,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为了可欣牺牲你已经获得的一切吗?”

袁克仪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叔,不是已经获得的一切,是一切,包括将来的。”

金久笑了,说:“这是我最想得到的答案。”然后转向金可欣,问,“可欣,克仪可以这样做,你呢?”

金可欣点点头,说:“爸,你放心,我会做得更好。”

金久笑望着他们,说:“我一直在心里幻想这件事,我希望我的女儿拥有一个最好的订婚典礼,一是为了告慰如仪,一是为了孩子,一是为了安慰我自己的内心。但是,从目前情况看,几乎不可能了。克仪,可欣,我无法给你们太多的解释,你们只需按照我安排的去做就行了。”

袁克仪咬了咬嘴唇,说:“叔,有需要我做的吗?虽然在您眼里我很年轻,但是,我还是能做一些事情的,请您相信我。”

金久拍了拍袁克仪的肩膀,说:“把可欣照顾好,对于你来说就是最大的事情。”然后从条脊抽屉里取出纸和笔,放到乌木八仙桌上,示意大家围拢来。金久在纸上画了几个图形,说:“半小时以后,我出门向东;过一分钟,梅媛出门向北,只需向北就行。十五分钟以后,如果你没有遇到什么事,仍旧回到这里来;梅媛走后十分钟,克仪你带着可欣向南走,从容自如地走,就像你们平时出门一样,就像你们去逛街一样。你们到石狮子街以后,租一辆马车,出城南门,直奔蒙洼镇,从那里乘渡船直奔汉口。行李和盘缠我已经准备好了,很简单,一只公文包就可以装完,够你们抵挡一时了。到汉口以后,凭你们的能力,我相信你们能过上不错的生活。注意,如果在城里遇到了拦截,你们就把这次外出当作一次真正的逛街,随时随地回来。”

金可欣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决定打蒙了,她怔怔地看着金久,问:“爸,你能告訴我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一直生活得这么平稳,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我和克仪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为什么要这么安排?还有,爸,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到汉口以后,还能和你联系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和梅姨?爸,所有的这些,我需要一个解释!”

金久张开双臂,把金可欣搂在怀里,说:“宝贝,你自小就相信爸,这一次,你更应该相信我。这个决定是目前最可行的,是最好的方案了。也许,你们很快就能明白我的用心,如果你们明白不了,以后梅姨会告诉你们的。我在你们的行李里放了一封信,写了到汉口以后的一些安排。过几天,等事情过去,梅姨会去汉口找你们。”

梅媛勉强笑了笑,抚了抚金可欣的头发,说:“可欣,这些年了,听你爸的错过吗?”

金可欣放声大哭,说:“姨,我们不听他的,行吗?”

金久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然后从左手无名指上取下那枚镶着绿松石的金戒指,把它戴在梅媛左手中指上,说:“梅媛,虽然今天是给两个孩子订亲,我还是要向你表达一下心意。我暂时无法给你一个隆重的婚礼,这枚戒指是我钟爱之物,今天送给你,你一定要珍惜它,在我们结婚之前,你不要取下来。你能答应我吗?”梅媛有些惶惑,也有些激动,她看着那枚戒指,郑重地点了点头。

金久走出家门的时候,心里非常平静。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以应付即将发生的事情,虽然这次是大风大浪。

金久知道此时梅媛也已出了门。梅媛向北,那是走向淮河的方向。向北与向西没有区别,只要不向南就行了。南面,只能留给克仪和可欣。金久的脚步很缓慢,心里计算着到达下一个路口的时间。正常的速度,五分钟就可以走到,但是,今天他必须走十五分钟。有残疾的左腿为他的磨蹭提供了理由,他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就拍拍左腿,似乎在埋怨它的不配合。行人不多,两边的商铺正陆续开门,一天的喧嚣正慢慢地登场。天气像昨天晚上一样阴,偶尔吹来一阵风,却是热烘烘的,从炉灶里穿过来一样。金久掏出怀表看了看,已经十二分钟了。他加快了步伐,这使得他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好笑,他知道自己很像一只快速蠕动的蚯蚓。地龙!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来到十字路口,金久抬手招来一辆人力三轮,刚要抬腿上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了下来。他有些惊愕地回过头,看到了刘仁有些诡诈的笑脸。刘仁穿着一身便衣,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人,腰里鼓鼓囊囊的。金久有些不解地看着刘仁,问:“刘参谋,你怎么会在这里?找我有事吗?”

刘仁挥了挥手,让三轮车夫走开,然后拍了拍金久的肩膀。拍得很重,金久能感觉到隐含的意思。

“金老板今天认识我了?”刘仁笑道。

金久疑惑地反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不认识刘参谋了?你前几天从我的‘济人堂离开以后,我们见过吗?”

刘仁竖了竖大拇指,点点头,说:“好好,金老板不愧是生意人,精明得很呢!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不过,我想提醒金老板,今天可是咱们约好的交货的日子,你这么早跑出来,要么是货做好了,有闲空了,想找个自在;要么,是想躲到什么地方去?”

金久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淡淡一笑,说:“我这人可是劳碌命,哪里清闲得了。我要去几家药铺看看,多收一些药材,多制一些解毒丸。我看了,今年的瘟疫不起则已,一起就厉害,早做准备可以多挣一些钱。”

刘仁点点头,脸色凝重起来,说:“金老板,我们的药,可以提了吗?”

金久犹豫了一下,说:“刘参谋,6000丸已经备齐了,不过,我想留1000丸在铺里出售,这几天来买药丸的人可不少,我这么做,也算是救民于水火了。明天怎么样?明天,我准时把6000丸药给你送到旅部去。”

刘仁的脸色阴冷如水,他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行!”然后,他慢慢地回头看了看两个随从,似乎在告诉金久,如果他敢那么做,将面临严重后果。

“我们现在就回药铺,我必须立即拿到药。”刘仁不等金久回答,向两个随从挥了挥手。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地靠到金久身边。金久连忙摆手,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不同意就算了。我随你们走,别搞这些不雅观的动作好不好?”

金久带着刘仁和两个随从回到“济人堂”的时候,店里的两个伙计已经来上班了。铺门前宽阔的石板地面已经洒了水,门脸也刚刚擦拭过,雕着“济人堂”三个古隶大字的匾额在门头上俯视着,似乎可以洞察它看到和看不到的一切。金久从一个叫李千秋的伙计手里接过一只长杆鸡毛掸子,在匾额上轻轻地拭了几下,然后把李千秋拉到一边,和他说了几句话。刘仁凑过来听时,金久正安排李千秋去库房提6000丸济人清瘟解毒丸。“是那几个黄色的纸箱。”金久轻声叮咛着。

金久请刘仁坐下,亲手沏了两杯茶,刘仁一杯,自己一杯。然后,他透过竹帘向后院里看了看。堂屋门虚掩着,有两只麻雀在门前蹦达。金久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梅媛没有回来,可欣和克仪也没有回来。他们就像院里的麻雀,本来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但现在呢?他们飞去了,却无法再飞回来。

李千秋把6000丸清瘟解毒丸搬了进来,满满的三大箱,散发着淡淡的中药气息。金久把箱盖打开,向刘仁拱了拱手,请他验收。刘仁走到箱子前,看了看,笑了笑,点了点头。金久开始给刘仁講解药丸的用法以及一些注意事项。刘仁摆了摆手,说:“这些,到军营里再讲吧!”

金久吃了一惊,他认真地看着刘仁的脸色,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金久的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刘参谋,你也看到了,我这里还有一大摊事儿,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军营里啊!再说了,我去与不去,对于你们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刘仁冷冷一笑,说:“金老板,你去与不去,这区别可太大了。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前因后果。不要抱幻想了,去准备几件衣服吧!我让人去喊一辆车,咱们一会儿就走。”

金久的脸色更白了,没有人怀疑他是受到了惊吓,内心充满了恐惧。“你是说,我,我还要在那里待几天?为什么?刘参谋,我哪里做得让你们不满意吗?你们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商人吗?”

刘仁伸出手捏了捏金久的衣袖,说:“金老板,你昨天晚上穿的,可不是这件月白的小褂,那好像是一件蓝色的衣服吧?”他随手掀开药铺后门的竹帘,往后院里看了看,笑道,“你看,还真被我说中了,就是那件蓝色的。”后院的一根晾衣绳上,晾晒着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蓝色长衫。

金久似乎被戳到了什么地方,全身轻微地抖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昨天晚上,你醉得像一摊泥!现在呢,你精神得像一匹刚刚吃了半槽草料的马。我倒要请教一下金老板,你是吃了什么药,酒醒得这么快?”刘仁讥笑地看着金久,像一只精力充足的雄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一只老鼠。

金久在乌木圈手椅上坐下,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声音很低地说:“即使像你说的那样,又能说明什么呢?刘参谋,我觉得你不像一个军人,倒像是一名暗探,不仅行为猥琐,内心也不够光明。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药材之外的更多的东西,就明说好了,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愿望。不过,有一点你要把握好,我这可是小店,一年的利润不及你一个月的军饷。”

刘仁哈哈大笑,用力地在金久的肩膀上拍了一把。金久哆嗦了一下,他有些恼怒地看着身边这个健壮的男人。

“我看不上你这个铺子,但是,我能看上你这个人。”刘仁在金久耳边轻轻地说。

一辆军用卡车在淮河北岸颠簸了半个小时,终于驶到了三淮山脚下一五六旅的驻地。到处是堑壕和铁丝网,随处可见绿色的军用帆布帐篷,它们在阴暗的天空下像乌云一样蔓延着,伸展到远方。偶尔传来几声枪响,没有人感到惊讶,就像船夫听到淮河的波浪声一样。卡车在帐篷群里慢慢地行进,终于停在一顶较大的帐篷前。金久活动了一下手脚,手扶着药品箱慢慢地站起来。坐车,坐船,又坐车,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感到自己完成了一次穿越。和平与战争在这样的年代是没有地理界线的,但是,人们用自己的愿望在心理上筑起了一条大坝,并祈愿自己留在和平的坝南或坝北。当他们被强行绑架到另一侧的时候,心理上受到的冲击无异于穿越生死线。

刘仁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指挥士兵把卡车的后挡打开,把药品搬到帐篷里。然后他冷冷地看着金久,示意他从车上跳下来。金久也冷冷地看着他,艰难地下了车。

金久被带到帐篷里,坐在一只行军凳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帐篷里摆放着一些军需品,不时有人出出进进,但是,没有人理他。他就像一只自己钻进来的流浪狗,只要不碍事就行。一个小时后,他和三箱药丸一起被带到一顶很大的帐篷里。帐篷被一块绿色帆布隔成里外间,里间应该是卧室,从绿色帆布与地面之间的一尺空隙能得到一些信息。外间摆放着一张简易的桌子和几把帆布椅子,两支美式冲锋枪挂在支撑帐篷的立柱上。刘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脸朝里站立的身材高大的军人身边,正小声说着什么。看到金久进来,刘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旅长,金老板到了。”

林镇湘慢慢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金久。金久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又把它隐藏了。如果林镇湘的素质足够高,金久的得体足以让他脸红。但是,金久知道,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在这顶帐篷里,他是被忽略的。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林镇湘说。

“我见过旅长两次,”金久的微笑回来了一些,“都是在你带部队路过我的药铺时。”金久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见到林镇湘,是一个多月以前。当时林镇湘骑在一匹白马上,头昂得比白马还高。那时的林镇湘比现在年轻五岁。金久想,看眼前这家伙,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眉头紧锁,可以想象,近几天的战事已经把他的精力耗尽了。他会怎么收场呢?这个人迈出第一步后,如果不是遇到痛击,是不会主动回头的,而痛击带到的后果,远远大于主动回头。

林镇湘点点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示意金久也坐。然后,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粗大的抽了一半的雪茄。刘仁连忙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燃,媚笑把肥胖的脸挤出几道粗粗的皱纹。烟雾从林镇湘嘴边升起,遮住了他的脸。

“你知道为什么要你来这里吗?”林镇湘问。

金久摇头,说:“以常理来说,完全没有必要,也是不礼貌的。”

林镇湘看了看刘仁,刘仁弯了一下腰。林镇湘又把视线移到金久脸上,说:“把你带到这里来,是对你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金久一脸困惑。

“先是不放心你这个人,然后是不放心你的药。”林镇湘说。

金久愣了一下,继而有些气愤,说:“无恒德者,不可以为医。我虽然算不上医生,但是一直以此为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你这样说,是对我的羞辱。当然,羞辱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对于你来说太简单了,但是,你不认为这也是对你自己的羞辱吗?”

林镇湘吐出一口烟雾,说:“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医?”

金久道:“医家有割股之心,如果病人死于医,是医术不精。但林旅长的意思,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说医家有意为之?”

林镇湘闭上眼睛,似乎没有听到金久的话。

刘仁慢慢踱到金久面前,说:“有意还是无意,很快就会见分晓。我现在只问金老板一句话,除我们之外,你近期有没有接过一笔大单?”

金久摇摇头,说:“没有。‘济人堂生产能力有限,即使有订单,为了按时完成你们的任务,我也会拒绝的。”

林镇湘豁地睁开眼睛,和刘仁对视了一下。刘仁会意地笑了笑,又问:“你敢保证没有?”

金久坚决地说:“真的没有。”

刘仁拍了拍金久的肩膀,说:“我现在才明白,一个聪明人在什么时候会变作一个笨蛋——当他被利益驱使的时候,或者,被某种愚蠢的信仰左右的时候。我说得对吗?金老板?”

金久困惑地看着刘仁。

刘仁无奈地摇摇头,说:“真会演戏,真会。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的信仰还在发挥作用。我就挑明了和你说吧,你昨天晚上到牛车胡同去,目的是什么,我们一清二楚。牛车胡同21号,对吧?你要接头的人姓杨,对吧?你以为姓杨的跑掉了?他能跑掉吗?当他跑不掉的时候,你以为他会为了所谓的信仰而守口如瓶?”

金久的脸色变得苍白,嗫嚅道:“我真的只是去那里喝酒,真的。那个卤摊的花生米很好吃,你们可以尝一下。那个什么21号的姓杨的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林镇湘站起身来,走到金久面前,把手里的雪茄烟一点一点捻灭,说:“你可以不承认,你甚至可以说你去那里只是为了嫖一个女人,只是去会一个相好。但是,有什么意义呢?”林镇湘拔出手枪,打开保险,看了看枪口,突然一甩手,一声巨响在金久耳边炸响,帐篷外面的一只流浪猫惨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金久被吓得跳了起来,却被刘仁一把按回椅子上。

金久的眼神有些惊恐。林镇湘注意到了这一点,自打金久进了帐篷,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表情。林镇湘满意地笑了笑,吹了吹枪口上的硝烟,把枪插回腰间。

那只流浪猫挣扎了一下,便伸直了四腿。金久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破旧的桌子,似乎在那里发现了什么秘密。林镇湘和刘仁明白,他只是想转移注意力,那只已经死去的猫,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林镇湘走到那三只黄色纸箱跟前,弯下腰,取出一粒药丸,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他感觉到了金久偷窥的目光,不屑地撇撇嘴,把药丸轻轻捏碎,放到鼻子下嗅着。

金久把头低下,看着脚下的地面。

林镇湘把捏碎的药丸一点一点撒到箱子里,就像捏着一把盐均匀地撒到汤锅里。

刘仁端来一盆清水,手里还有一块肥皂。

林镇湘洗了手,在金久对面坐下,说:“我听说你的药铺里有一幅刘秉忠的《南乡子》,字写得很好。我对字不感兴趣,字写得再好,也无法杀死一只猫。我只对词的内容感兴趣。年去年來鞍马上,何成!短鬓垂垂雪几茎。一个药铺的老板,他应该去背《汤头歌》,应该去看《本草》,应该去研究一下《伤寒论》。但是,你却对‘年去年来鞍马上投入了过多的精力,这令我怀疑。你曾经是军人?一个军人出身的斯文人,他是怎么改行做了药铺老板的?我对这很有兴趣。金老板,能否让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故事?”

金久的冷汗冒了出来,他抬起右手去擦,却发现冷汗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只好放弃,尴尬地看着右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一个穿中校军服的高个男人跑进来,向林镇湘敬了个军礼,说:“报告旅长,一一三营回来了,还是攻不上去,而且,伤了三十多个弟兄。”

林镇湘并不气恼,似乎这样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看来,刘千叶的抵抗力还是挺强的,”他说,“不是说他的游击队都染上瘟疫了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强的抵抗力?是强弩之末,还是情报有误?”

中校挺直腰杆,说:“情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在交战时打死了一个游击队员,虽然是失血而死,但是能看出来他的确感染了瘟疫,面色和血液,感染瘟疫的症状很明显。不过,我们的士兵也有感染了瘟疫的,没有感染的也很害怕,这是我们战斗力减损的一个原因。如果不采取有力措施,行动的损失将会超出我们的预期。这一点,请旅长重视。”

金久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指甲钳,慢慢地剪着手指上的老皮。

林镇湘挥了挥手,中校转身往外走,走到帐篷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林镇湘,不知是催促他尽早拿主意,还是怪他到现在还没有拿出好的主意。这个眼神被金久看到了,金久想,这个林镇湘,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温和的长官?杀人如麻,对部下会温和吗?如果他不从军,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便他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职员,将来的命运也会好一些。

林镇湘走到金久身边,用了三秒钟直视他的眼睛,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刘仁。刘仁像是听到了号角,他快步走到林镇湘身边,特意把枪套向身前捋了一把,像是在向林镇湘表明,他已经准备好了。林镇湘点点头,走回药箱跟前,沉思了片刻,又弯腰取出一粒药丸,看着它,像是凝视一位久别重逢的仇人。突然,他猛地扭了一下腰身,那粒药丸从他手里像一颗子弹一样飞出,不偏不倚,正砸在流浪猫的尸身上。

“你知道,对一个温暖的肉体进行摧残,是不人道的做法。”林镇湘说,“但是,有时候,你必须做出比不人道更加不人道的行为。金老板,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林镇湘从箱子里抓出三粒药丸,让它们在手掌里慢慢滚动着。药丸相互碰撞,发出柔软的沙沙声,像几只老蚕在鲜嫩的桑叶上啃啮。

金久凄惨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选择一个离药铺老板最远的职业。你知道那是什么职业吗?”他看着林镇湘,似乎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林镇湘摇摇头。

金久说:“军人。作为药铺老板,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竭力挽救生命,而你们却在一瞬间把我们的努力化为乌有。但是,这仍然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因为,这是逼不得已的决定。”

林镇湘似乎没有听到金久的话,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药丸,仿佛那是一枚手雷,他正犹豫着把它扔到哪里。

刘仁跑到帐篷外,吩咐一个士兵把猫的尸体扔掉,扔得远远的。

林镇湘把握着药丸的右手伸向金久。“你把它吃下去。”他说。

刘仁从院子里跑回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林镇湘。

金久的脸有些发紫,他的呼吸似乎有些困难,因为他艰难地伸了一下脖子。他看着那几粒药丸,像看着一个就要爆炸的炸药包,他似乎听到了导火索咝咝的燃烧声,看到了黄色的硝烟。金久下意识地伸出手挡了一下,但是,林镇湘轻巧地躲开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金久的声音很微弱,似乎他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

“我需要验证。你的诚信,你作为医生的良心,与我的士兵的生命,与我的行动成功密切相关。”林镇湘说,“如果你能证明你的清白,我会给你加倍的补偿。”

“没有病的人吃它有用吗?”金久低吼了一声。但是,大家都能听出来,这是胆怯的吼声。

林镇湘的脸色像天色一样阴沉,说:“我只是想证明,它有没有另一种作用。我在用士兵的生命和你打赌,对于这一点,你比我还清楚。”

金久看着林镇湘,想从那双野蛮的眼睛里看到妥协,但是,他看到的是越来越冰冷的神情。

金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林镇湘的手里接过那三粒药丸,把其中的一粒掰成四块,像吃糕点一样,一点一点地吃了下去。然后,把另外两粒扔回箱子里。

不知何时,林镇湘手里多了一只透明的高脚杯,里面有半杯白酒。林镇湘转动着杯子,让酒液显出挂壁的效果。良久,他伸出鼻子嗅了一下,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轻轻地抿了一口,点点头,说:“白酒的味道,总是比红酒醇厚。”

金久的嘴角沾了一点药丸的残屑,他抹了抹嘴,喉头蠕动着,希望得到一杯水,或者一杯可以饮用的液体。但是,没人理他。

林镇湘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说:“你的用量,不是一天三丸吗?在这一点上,我尊重你,今天你必须吃下去三丸。另外,我还要告诉你,考验期,一至三天。”

说“三”的时候,林镇湘的嘴唇抿得过紧,以至于这个发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金久点点头,说:“如果你不珍惜你的士兵,我愿意陪你三天。”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淮河的水浪拍打着堤岸,发出低沉的近乎哭泣的声音。风越来越大,携带着河水的腥气和岸边水草热乎乎的气息,吹到三淮山下的军营里,把帐篷刮得呻唤不已。

金久被送到一顶小帐篷里,被强行脱去所有衣服,鞋子也被扔掉了。两个士兵抬来一大桶凉水,强迫金久在他们的注视下洗澡。然后,刘仁给金久拿来一套臭哄哄的士兵服装,说这样他就可以完成从药铺老板到军人的蜕变。金久明白,他们是担心药丸里有毒,担心他身上带着解药,担心他们的验证得不到真实的结果。他坐在窄小的帐篷里,听着风声,想着自己的家人。梅媛,应该早些把她娶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是他的宿命,她一直在三淮城里等着他,而他以前的一切遭遇,似乎都是为了在三淮城遇到她,或者说,是为了逼着他流浪到三淮城与她相识相爱。还有女儿,还有袁克仪,他对不起孩子们,在最快乐的年龄,却得到了来自他的沉重。金久的心里没有沮丧,但是,有一些淡淡的忧伤与风一起潜入了帐篷,这忧伤,潮乎乎的,再浓一些,就是泪水了。

疲惫是突然袭来的,就像一块土坯突然从帐篷顶上落下,砸在他的背上。帐篷里除了金久坐着的一张行军椅,还有一张窄小的行军床。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而帐篷外, 有四个士兵看守他。金久慢慢地站起身,突然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了那条有些残疾的腿。一个哨兵探进头来看了看,金久向他笑了笑,然后便歪倒在行军床上。眩晕的感觉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它从额头开始,迅速袭击了整个大脑,然后向全身蔓延,很快地,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

金久做梦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或者说,他已经忘记做梦的感觉了。当梦的身影向他飞来时,他下意识地向它挥了挥手,似乎在赶它走。梅媛是他的梦,走了;可欣更是他的梦,也走了。他不需要梦,但是,他无法阻挡。此时,他的意志就像淮河边的芦苇一样,轻轻的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得东倒西歪。梦太多,多得无法记清,就像天边的云,叠加成山;就像草原的羊,只有以群来计算;就像淮河里的船只,一个船队接着一个船队。那真是五彩缤纷的梦啊,拥挤的人群,華丽的舞厅,飞鸟,还有奔跑的罗威纳犬,还有枪炮声,以及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

金久觉得这些梦就像一只只利爪,每一次来袭都带走他的血和肉,带走他生命的一部分。天快亮的时候,他在梦中感到自己已经无力再做一个梦,哪怕是最小最短的梦。他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他知道,这样的昏睡是可怕的,但是,却是必需的。

“滚起来!起来!”金久听到了粗暴的唤醒声。他不相信这样的声音与他有关,于是他继续睡。昏睡多么令人留恋,不要想任何事情,不要面对任何不公平不公正,不会与任何人发生任何关系。突然,他感到自己遭受了沉重的一击,肩膀疼痛难忍,令他无法继续逃避。

金久睁开了眼睛,他的面前,站着刘仁和两个士兵。袭击他的是一个矮个子士兵,一脸横肉,鼻孔上翻,令他想起在长州动物园里见到的一只野猪。击打金久的工具,是枪托。金久看看那枪托,又看看小个子士兵,慢慢地坐了起来。他感到全身有些紧,像是被一根从喉咙插进的粗管子吹满了气体,满满的气体,如果用一根细针扎一下,他就会发出一声巨响,炸成无数碎片。

刘仁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刺破了帐篷,惊飞了帐篷顶上栖脚的两只麻雀。笑了足有一分钟,刘仁直起腰来,用手绢擦了擦笑出的泪水,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镜子很小很圆,玲珑剔透,像一块圆圆的水晶。金久记得,梅媛也有一面随身携带的同样玲珑的镜子。同样玲珑?金久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就像被枪托砸在了心上。他从刘仁手里抢过那面镜子,是的,正是梅媛的镜子。

金久咕咚一声倒回床上。

刘仁从金久手里夺回镜子,把镜子对准他的脸,说:“你瞅瞅,你自己瞅瞅。”

金久把紧闭的眼睛睁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走形了。本来略显苍白的清癯的脸,现在肿成了一只土豆,挺拔的鼻子成了一只肥厚的菜椒,而那一双曾经光采熠熠的眼睛,就像两只残留着绿色壳肉的核桃。金久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向帐篷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刘仁在背后问。

“你的成绩已经出来了,不想带我去见林镇湘吗?”金久冷笑一声。

天晴了,帐篷外阳光充足,空气热烘烘的,夹杂着硝烟的气息。大片的水霧像一团团潮湿的棉絮在淮河上空悬浮着,不知是要落下还是要随风飘去。金久向林镇湘的帐篷走去,两条腿的皮肉似乎要绽开了,疼痛如同剪刀一样拆卸着筋脉,令他步履艰难。

“梅媛,我知道你不会怪我。”金久在心里默默地说。

林镇湘正在帐篷里来回踱着步,时不时向门口张望一下。金久知道他在等自己。林镇湘害怕验证,却又不得不验证,而验证的结果,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林镇湘都不轻松。

当金久披着一身阳光走到帐篷门口时,林镇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并非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金久,而是为自己的怀疑得到了验证而感到伤心和愤怒。验证了他的怀疑,意味着他将面临更大的麻烦,而麻烦能不能解除,还得依赖眼前这个已经肿得变形的男人。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林镇湘开门见山。金久还有多少时间,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士兵还有多少时间,他心里清清楚楚,所以他一分钟也不愿意耽误。

“我怎么办无所谓,关键是你想怎么办。”金久在昨天他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我想不到你会在药里下毒,你昨天怎么对我说的?”林镇湘压制着怒火。

“我什么都没有做。你让我吃我自己制的药,我吃了。你们不给我饭吃,我也忍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金久说。

“你他娘的为什么要给我的士兵下毒?你做了6000丸毒药。如果我没有得到你去城南牛车胡同21号接头的消息,我会选择相信你,那么,现在我将有一百多个士兵肿得像你一样,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你!”林镇湘咆哮起来。

金久笑了笑,他看着林镇湘粗红的脖子,目光里充满了怜悯。

“我没有下毒,天地可以做证,历史可以做证。”金久说。然后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一包压缩饼干,走过去把它拿在手里,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抽出一块,一点一点啃起来。

半山腰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不知道是林镇湘的部队想攻上去,还是刘千叶的游击队想冲下来。枪声响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渐渐平息。帐篷里的人都不说话,他们都在侧着耳朵听枪声,想心事。枪声是一样的,但是,传达的信息却是不同的,每个人都在根据经验得出自己的判断。

林镇湘的脸色很红,他的眼睛也有些红,是那种干燥的红,好像随时可以燃起一场大火。

“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我都不想提了。我现在要你为我做两件事,如果你答应,我可以把你放了。我知道你有解药,你有解救自己的办法。从我这里早些脱身,你也许能保住一条命。”林镇湘居高临下地看着金久,就像一座高山在俯视一个土坡。

林镇湘向帐篷外面招了招手,两个士兵走进来,手上托着两个不锈钢托盘,上面有两碗粥,两盒带英文的罐头,还有一盘炒鸡蛋。刘仁把桌子往帐篷中间拉了拉,示意士兵把托盘放在上面。虽然这个动作有些多余,林镇湘还是向他点了点头。

“只要不突破我的底线,我也许可以答应你。”金久一边说着,一边端起一碗粥,闻了闻,轻轻地呷了一口。

“你有选择吗?”刘仁声音尖利地说,扭头看了一眼林镇湘,似乎对林镇湘的宽容很不理解。他实在想不通,一个下毒的医生,一个使用恶劣手段的药铺老板,一个被自己的错误惩罚得快要失去生命的人,他有资格讨价还价吗?

林镇湘要金久做的两件事出乎刘仁的意外,似乎也出乎金久的意外,因为金久的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林镇湘要金久做的第一件事,是说出他给游击队制的药丸藏在了哪里。林镇湘确定无疑地告诉金久,他的士兵有一百余人感染上了瘟疫,如果疫情得不到控制,他将失去这些英勇善战的士兵,而且,其余的士兵也将面临同样的危险。虽然军中的医生已经尽了全力,但是收效甚微。“济人堂”的真正的清瘟解毒丸,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林镇湘说你既是药铺老板,也是医生,虽然你已经背离了你应该遵守的医训,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一次。然后林镇湘说了让金久做的第二件事:金久必须想办法把这6000丸药送上三淮山交给刘千叶。林镇湘说你不是说这些药丸没有毒吗,好吧,我愿意把它们送给刘千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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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欠债,我还钱
绝当
专为老板设个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