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上
一
李唯一脸上青春痘的大规模暴发,说起来是从被志强打一耳光开始的。痘痘军团决计为那颗破灭阵亡的同胞复仇来了,先长出十来个,十个变出百个……跟他长个子的势头同样疯狂——李唯一的身高小学一年级后就是全班第一了。
因为他爸爸李志强个头都那么高嘛——人们为这个一米七的十二岁孩子做出理所当然的遗传学分析。
铁路电工李志强,有三个标志。一是体型,身高一米八六,在县城火车站鹤立鸡群,体重勉强一百斤。尽管电务段普遍都是竹竿身材,他显然也更配得上这个比喻。二是他见人打招呼的方式,两肩耸起,脖子乌龟出壳那样前伸又迅速撤回,这套动作在很多人心里都被略带贬义地简称为“点头哈腰”。此外,每当谈到“志强”这个常见的平庸名字——那位同名地产商成名后,这种情况更常出现——他会回顾当年在部队,全连三位“志强”,按年龄大小,他排老二,或者回顾他在别的什么地方遇上的多位同名的人……仿佛他有某种义务主动证明,志强这名字,果然平庸。然后因为又追忆了一次老掉牙的往事,他用动作表示歉意,摸着头发,在左右脸上各笑出一个横向的二字形的褶皱。这尴尬的笑面是他的第三个标志。
青春痘和身高这两样“茁壮”,都违了李唯一的愿。
李唯一小时候也是漂亮过的,圆眼睛特别大,脸颊是粉玫瑰色的。他身上从未出现县城火车站其他孩子穿的那些改小后的绿色劳保服装,他甚至从不穿绿颜色的衣服。他的白胶鞋等不及泛黄便换成簇新的一双,白得耀眼——在那个小朋友们都将白胶鞋视为得哭闹一番才会获得的奢侈品的年代。李唯一的床底下,所有尺码的白胶鞋存量充足,按鞋号从小到大放进纸箱,足够他穿到十八岁。
李唯一小时候不必穿绿色的劳保服装,是因为每年冬夏两季,在成都百货公司文具柜台当售货员的姑妈李晓西,会给他寄来两身新衣。李晓西从没搞错过小衣服的尺码。姑妈要求的回报是,每年儿童节李唯一都要在县城照相馆拍两张身穿新衣的扭捏照片,寄给她以供闲暇欣赏。
李唯一的母亲,小雁,会抢先拆开那些通过铁路货运来的包裹。她拉出一件,是小衣服,再一件,是小裤子,往后每件都是李唯一合身的尺码……年年如此。于是小雁每年两次深觉怅惘并情绪低落,这两次一般分别是儿童节前与春节前,而其他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乐呵呵的。小雁也知道,自己明明不应该期待李晓西会把成都百货公司最抢手的女士蝙蝠衫“顺便”塞进包裹。因为早在1984年小雁就去过成都,当时小雁主动伸向李晓西的右手,被李晓西无视长达五秒,但小雁直到1997年都仍对李晓西怀着不切实际的憧憬。
至少小衣服不要我花钱——如果小雁这样想,低落的情绪就会缓解不少。两天后,小雁心情平复,才会提醒自己,记得亲戚之间要礼尚往来,所以得给李晓西寄几双白胶鞋,地址是成都星月巷的志强父母家。
小衣服的款式一度引领县城的童装潮流。其实县城火车站的人觉得,那些设计看起来有点怪,但又觉得有点好,让人说不出哪里好,也说不出哪里怪,那就更值得他们费脑筋了。李唯一常被路上陌生的阿姨们围住,她们大方地搓一搓他身上衣服的料子,再研究一番裁剪,问衣服哪里买的。
成都——李唯一确定自己迅速回答后,才会被称赞聪明可爱,但他更期待之后她们对他做的事:在放他离开前,她们偶尔会往他镶花边的上衣口袋里塞几颗大白兔,因为耽误他的行程,用大白兔表示甜蜜的歉意,她们还说过,“成都的娃娃,就是不一样,不要瞧不起我们的糖。”
上小学后有一次,李唯一被叫去教师办公室,因为他和作业向来互相折磨,他去得戰战兢兢。去了发现,不过仍是路上的老一套。四位女老师整个课间休息时间都在研究他身上毛衣的针法,只是并没给他一颗糖果。
李唯一吃下的大白兔,让他从味觉上记住了成都——他认为是,甜的。他见过自己两岁时在成都武侯祠拍的那张照片,因为全无记忆,他不认为照片上一脸不得已的哭相的小孩,正是他本人。可惜他的父母总是确定无疑地撒谎,还告诉所有人“看啊,这就是李唯一小时候”。后来他懂得,四岁以前的人类都是不会产生记忆的白痴,才接受照片或许真是自己的残酷现实。但他也认定,自己当时一定很不开心。
与成都有关的另一张照片,压在餐桌玻璃板下,黑白照片上两位笑意恐怖的老人,仿佛从几百年前一直活到现在。吃饭时,志强经常把手指搁在老人的脸上,快速敲击两张看上去已经经不住任何击打的枯瘦的脸。志强敲着手指,一边眼含期待地看向李唯一——这意味着李唯一务必立刻配合他的暗示,朝手指下的玻璃板喊: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在哪里呢?”
“成都。”
除非他有老者的耐心听完志强背诵李家家谱,否则他最好是尽快回答,越利索越好。这种了无新意的把戏持续到1990年,也是李唯一八岁以后,才逐渐被志强厌倦。
这都是成都让李唯一感到不适的部分。此外,成都还是一个会源源不断派来衣服的地方。无论李唯一自己对服装的喜好是什么,包裹里的衣服都剥夺了他对着装进行自由选择的权利。
县城火车站有一定年纪的人,还会记得,1982年冬天有场罕见的大雪,还有雪后,志强身披绿色棉大衣、走在铁轨边的碎石斜坡上的样子,就像远处一棵移动的树苗。被他穿成形同身上一床厚被子的绿色长棉衣,正是这年立冬那天发给铁路职工人手一件的劳保福利。那个极寒的冬天空前绝后,发绿棉衣的大福利,因而也仅此一次。不过同类福利从未断绝,包括同色春秋装与夏装、可拆成一堆能编织汗衫的卷曲的白棉线的劳保手套、和衣裤同色的绿胶鞋绿棉袜。这些免费物资足够把县城火车站每个人从里到外都弄成绿色的。
大雪持续了一天一夜,火车站连同四周的高山,很笼统地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大片白色里,残余几条闪耀着黑褐色光泽的铁轨幸免于难。轨道间散落的,都是步履迟缓、大大小小的绿人。雪后初晴,人们穿上新棉衣,出门踩新雪。踩雪的人就留意到,志强竟把婴儿抱出门踩雪。他抱婴儿很像抱一只兔子。因为积雪,他没能推出那辆非凡的婴儿车,也因为积雪,他得带婴儿出门——赏雪。
但凡有人靠近些,志强便先凑上前,神秘兮兮掀开绿毛毯的一小角,让对方看婴儿的脸,更像是对自己的某种壮举进行展示。人们看到沉睡中的一张小脸呈透明的粉红色,脸型酷似小雁,五官舒展——总之这张脸,是配得上来赏一场数十年罕见的雪景的。人们后来念念不忘的,正是这张过早脱离了皱褶丛生的婴儿时期的脸。
这些传说中的漂亮,如今并没有在李唯一脸上余留半点遗迹,也许他的五官只适合放在儿童的脸型上。到年岁渐长,脸型变瘦长,耳鼻口就都像放错了位置。
同样长错掉的,还有一米七八的个子,因为这让他遍布痘坑、五官失衡的脸更醒目,更容易被平均身高不超过一米七的县城人仰望。只有眼睛如幼时,大而圆,偶尔也泄露仍属少年的稚嫩余韵,此外他外貌的其他方面,都应属于饱受挫败、仓皇不已的成年人。
二
志强打李唯一那一耳光,打在1995年初夏。
事情从那天志强回家开始,他迎头先见的是李唯一正对着家门的两只光脚。他发现光脚不似往常呈八字形撇开,而是一只压着另一只,脚腕交缠。这说明李唯一侧躺着,简直破了天荒——他还把两腿都伸直了!
李唯一对志强这样表过很多次的态,“我都弯着腿睡觉。”
因为他不敢平躺在那张三面都紧贴墙壁的小床上——那像是睡在一口棺材里。脑袋上方的隔板,离他很近;隔板上的衣服和书本,有时掉下来砸脸上,把他从总是会出现棺材的噩梦里惊醒。他宁愿侧躺,长腿尽可能蜷缩,把自己从形状上睡回到胎儿时期。这样的睡姿据说最让人感觉安全,也最能让志强感觉内疚。
志强固然欣喜于李唯一无法忽视的成长,他每天都不耽误地蹿个子。但打开家门总看见两只光脚悬在床脚边儿,志强也很愧疚——这张小床装不下李唯一了。
他想,我李志强就算能做出婴兒车、搭一个多边形的厨房,还能把空白墙面都订上放东西的隔板,也没法让一室一厅的房子变大,大到足够再放张单人床让儿子伸着腿睡觉。
志强这天看见的,是被夏季薄毛毯遮住一半的小腿,腿上几根腿毛的排列分布,预示它们将很快长势喜人。再往上看去,毛毯那头钻出大小两个脑袋,一个是李唯一,另一个是小雁二姐的孩子,八岁的女孩,薇薇。
薇薇躺着说,姨父好。
李唯一被几颗青春痘点缀起来的脸,拧向一侧的墙面。
“薇薇来耍了?你们……大白天的,在干啥子?”志强有些疑惑,这场面也让他感觉古怪。他不知道薇薇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是被小雁从牌桌上薇薇那位以打牌为职业的母亲身边领回来的。还有,表兄妹的午睡如果到这日暮黄昏时还未起身,至少也表明这是两个贪睡的懒小孩。
“没干啥子。”李唯一冲着墙壁回答。
薇薇咯咯笑。
是这不合时宜的笑声让志强开始烦躁的,他确定自己被女孩嘲笑了,尽管不知道因为什么。
一米八六的李志强,站在床脚,只需要微微俯身,就掀开了绿色的毛毯。
薇薇“啊”一声叫起来,这个年龄的女孩说什么都像是嗔怪,“姨父,孩子还没出生哦。”这语气说什么也像是有潜台词,志强听出的潜台词就是,“你急啥子吗?现在还不能掀毛毯。”
他看见,薇薇的粉红色圆领小衬衣,在小肚子的地方鼓得很高,依稀看出衬衣里面被塞了什么东西。两只蒲公英蕊儿似的小手,正一上一下地拍着那圆滚滚的地方,就像男人们酒足饭饱后下意识拍肚皮。
他突然就明白了,薇薇在假扮孕妇,即将临盆那种。
“我们在过家家,”女孩说,“我是妈妈,唯一哥哥是爸爸。”
因为躺着说话,她不得不费力垂着眼睑,才能看见床脚那头的姨父。尽管如此,志强也从女孩眯成缝隙的两丝目光里,看出一种浅薄而愚昧的洋洋得意。那一瞬,他习惯性地想到,这不堪的场面,连同许多让他恼怒的事一块,都得归咎于妻子那些愚蠢的家人——他们粗俗却又傲慢得敢于鄙夷所有人的模样,简直就是在表演什么叫典型的乡镇气质——他们从不知道怎么对待孩子,只是放任自流,让孩子没心没肺地长大,再生下愚蠢的后代。不是么?看起来薇薇正向往积极参与到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里。
其实志强与妻子家人的交往不多,那都是在李唯一出生前了,比如夫妻排班凑巧、一起空闲的时候,志强也陪着小雁去和她三个姐姐打麻将,那时他还有身为大家庭新成员的谨慎与忐忑,因此他也从不提他认为这项家庭社交活动粗俗又单一的话。
小雁有三个亲姐姐,她们都已在县城成家。理所当然地,她们安排志强跟三位连襟打另一桌。四位连襟中,志强身份显赫,因为只有他,是这拥有四个女儿的家庭的“成都女婿”——很多年他都被连襟们这样称呼。他心知肚明,他们这样称呼他,并非像他们宣告的那样,是因为可以被理解的妒忌,而是出于以为他察觉不出的公然的嘲讽,尤其在他狠狠输钱的时候。
但志强才不为输钱心焦呢。他作为铁路局职工的收入,在县城堪称翘楚。只是在牌桌上常年输给三位连襟,也免不了让他被他们鄙视,时日长久必然伤及自尊。何况这种输赢基本与运气无关,志强知道自己输就输在,牌技不佳。
小雁的大姐二姐,牌技好得终生以此为业;最小那个三姐稍逊一筹,如她自己说,是因为在印刷厂的正经工作,耽误了她不少磨炼牌技的实战时间。总之在县城,没人能在牌桌上长久赢过小雁的家人。而志强硬着头皮把家庭麻将一直打下来的不二原因,始终是永恒的“三缺一”——他不得不上。
李唯一出生后,这项家庭活动就可以被志强拒绝了,带孩子抽不出时间是个天经地义的理由。只要不跟妻子的家人经常见面,志强觉得,就不必在乎他们怎样对待他了,然而又可恶又没想到的是,看起来,他们现在正在把他的儿子李唯一,给牵扯到他们那种生活里去了。
“混账。”志强脱口而出,同时一只巴掌不知不觉已然抬起,挥向李唯一。
因为李唯一侧躺,志强只能拍在他长青春痘的左脸上。也是因为左脸有青春痘,李唯一别无选择只好朝右躺。
青春痘破掉的是最成熟的那颗,红里透白的痘痘在李唯一的左脸上饱满发光了整整两天,像那种磕不得碰不得不然就爆裂给你看的小红番茄。李唯一顶着“小蕃茄”已经过了两天,差不多也在一触即发的边缘。
白色脓浆鼻涕似的,在志强手心粘了一大砣,他顾不上为此专门恶心,因为他的当务之急该是去检查儿子泛出几根指印的脸。除了白的脓液,他还看见小股的红的血,从本就红肿的现在又绽裂的创口,欢快地涌出来。
“哎哟,”志强忙用手去捂流血的地方,一时忽略了手心的白色脓浆,幸而李唯一在父亲的手掌再度抚上脸颊前,迅速拧转了脖子,同时避开了巴掌与脓浆。
这是志强第二次打李唯一,但李唯一认作这是第一次,意义非凡。
那些年,李唯一曾将无数张排名倒数的成绩单带回家,志强也舍不得动李唯一一下。虽然他也很多次把胳臂都抬高了,但大多数时候那些巴掌都落在了志强自己脸上,似乎那些成绩单并不代表李唯一的不成材,只不过宣告志强的过失。
都怨志强总上夜班,小雁又始终上“三班倒”的班。父母不在家的夜晚,李唯一只好自由自在处置时间。家庭作业无法得到家长的重视还有辅导,可怜的孩子根本就在独自应付这一切——志强还怎么有脸去怪罪孩子?
所以李唯一的晚餐才会被更精心地安排,毕竟确保营养才有助于智力发育。然而李唯一在搁板上“完成”的家庭作业中那些无处不在的空白,没想到用“营养”都填不上。
李唯一在隔板上写作业,也是情非得已。
李唯一六岁那年,他们搬入这栋铁路局新建的职工公房。按照工龄排位,志强分到一楼最角落这套一室一厅。房子对应资历,因此布局奇特:进门是狭长的厨房,左转往里走,才是其实也很袖珍的客厅。厨房差不多有星月巷的老衣柜大小。
在志强两个月的精心改造后,衣柜大的厨房内,水电线路和灶台全都不见了,一张跟厨房等大的小床在此间问世。床的三面顶住墙壁,床脚正对家门——这是李唯一的床,也可以说,是李唯一的卧室。
又是两个月,这栋楼外,紧贴志强家客厅的外墙,凭空冒出一间足有十几平方米的木板棚屋。棚屋外形为不规则的多边形——那种要么是外星人要么是天才才可能做出的设计。
经过研究,人们发现,不规则形状能确保棚屋避开公共下水井盖,又能尽可能多地占用公用面积。远看去,棚屋就是楼房悬在体外的一团黑漆漆的肿块。
但凡走进过“肿块”内部的人,却都感到眼前一亮。棚屋内的水电线路布置得规规矩矩、横平竖直。灶台旁是操作台,台面用水泥抹得比镜子光滑。操作台上方开有两扇木窗,木料上隐约可见电务段为电务材料打上的数字编号。
人们结伴参观过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工程——一间相当完美的自建厨房——为巧妙的设计惊叹,“还是成都师傅会过日子嘛。”
小床上方是三层搁板,也让人们思路大开。他们见证过志强爬上小床,长腿长胳臂在上面别扭地摆出姿势,他不善讲解,只好亲身示范隔板的用途。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李唯一上学后,可以盘坐床头,伏在搁板上写作业。上两层搁板分别是衣柜和书架。至于走进家门先迎头撞上孩子的床,这就是并非不能忍受的问题了。
李唯一确实独自应付晚上的时间,那些时间当然不必浪费在搁板上。毕竟电视上县城电视台每天晚上都在滚动播出《猫和老鼠》呢,或者睡觉,二选一就已经让他的抉择很艰难。《猫和老鼠》的配音是四川话的,在县城电视台看来,只有入乡随俗的节目才能让人百看不厌。
志强还是怪罪于妻子,他对小雁说,“我们都只有小学文化,是不是没多余的智商遗传给儿子?”
小雁对什么事总体都怀抱着认命后的乐观,这让很多事到她嘴里就变得可笑了。她不知道她以为的可笑的事,对志强可能恰好是一种激怒。她说:“我们小学文化是因为停课,说啥子智商?李唯一看起来这么精灵一个娃娃,哪里看得出来他读书不行,是个草包?”她还坦白说,其实当年就算停课前,她也没考出什么像样的分数,但不妨碍她十五岁离家就在国企的饭碗里吃饭——太值得骄傲了。
志强已经可以忍受小雁抱怨他、抱怨他在成都的家人,但绝不忍受她轻视他的孩子(不过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会说自己的孩子是草包?”
她答道,“每学期都倒数几名,不是草包,未必是天才?”她说出“天才”的语调,似乎更接近嘲讽,或者接近于说起另一桩可笑的事情的语气。对小雁而言,草包没什么贬义,不过是她习惯的被志强归类为“乡镇口音”的表达,像她一高兴就把李唯一唤作“猫儿狗儿牛儿羊儿”一样,无论褒贬,都同样不堪入志强诞生于成都的这双耳。
三
志强是1980年跟小雁结婚的。也算不上情投意合,只勉强称得上是两厢情愿。如果志强在工作后的几年里,与车务段某位女列车员在车站工会操办的周末舞會上一见钟情,抑或,他迫于父母压力,不得不接受一位适宜生养的同籍女士为妻——就像他身边大部分人——那么志强的故事会是另一个故事吗?似乎也说不好。
电务段段长是志强和小雁的介绍人。这种介绍只是出于电务段历史上全是单身男工才不得不如此的一种传统。这种“介绍”通常都安排在有三张黑沙发的电务段会客室进行。会客室大部分时间都闲置无用,大铁锁常年吊在门栓上,每逢开门启用,就非常惹人瞩目了。
那天走进会客室的被介绍人正是李志强。他只看过一眼对面沙发上的人,知道这就是另一位被介绍人了。两张沙发间的距离,只够他看见一张雪白粉嫩的脸,五官都很模糊,可能也是因为他过于紧张、没敢细看的缘故。不过他确认了对方的性别,女。之后他再没抬过头。因为他在部队和电务段的两段经历,统统不能教会他正视一名年轻女性的恰当方式。
志强低着头,他只能看见胯间的黑沙发。皮质让历年来无数个被介绍人紧张的臀部磨得发白。他从中恍惚看见的,似乎仍是那张瓜子形的白脸。
他琢磨,不是特别可以,也不是特别不行,既然总归要结婚,那似乎,就也可以。
他听见会客室门外窸窣的脚步声,知道此时得有好几个好奇的单身汉把耳朵贴在门上,这提醒他务必尽快做出决定。
名为小雁的女工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她先起身,准备离开会客室了。随即她就径直推门走出去了,也没跟志强握手。大概因为两张沙发距离太远,握手的话,需要双方相对走数步,场面会郑重得过分。她的红毛衣鼓囊囊的,她从他面前走过去时,他还看见歪斜的针脚,底边露出未经修剪的线头,另外还闻见一丝略刺鼻的像是胶皮的气味。
他对这味道只能说不讨厌。“能接受。”他仿佛是在咽下一截橡胶水管,对段长说道。他多年后知道女工也低声对段长做出同样的回答,“能接受。”
段長说,“才是‘能接受?多好的女娃娃,白得很。”县城人这样说时,白得很,就是在夸赞某人的美貌了。
志强就把“既然……那就……”的话说了一遍。
段长含混又暧昧地笑。他认为这单身汉的回答之所以模棱两可,是因为从未有过恋爱经验才导致的羞涩——他见得多了,跟他做过的媒一样多。经验告诉他,“羞涩”才说明,这件亲事相当可行。段长还想起终于可以空出一张床位的单身宿舍,十分适合自己午休时使用。
新房很快被安排好了。就在电务段名下仅有的二层小楼,占用了筒子楼二层一小间。房间当中挂一床粉红色有牡丹图案的布帘,挡住新婚夫妇的床铺。窗外是铁路,半夜能听见到站的货车准时准点地哐啷啷卸下沉重的铁链。镜子上贴的双喜字,是由新娘亲手剪成的。
志强去看那些大大小小的双喜字的时候,有了更惊讶的发现,他看见了她拿剪刀的手,那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手啊——与她白皙的脸相比,她的手不仅粗糙,而且完全是黝黑黝黑的。这都因为她在县城橡胶厂上班。周边县城百货公司的所有胶鞋,鞋底鞋面都出自她们一百多号女工的手。往后志强会逐渐知道,这一百多号女工的手也跟小雁的手大同小异。
“国营橡胶厂和车站电务段”,想到祝贺新婚的人们都特别喜欢向他们解释,什么叫作“门当户对、强强联手”,他感到自己被骗了。因为那些“门当户对”的说法里,从没有提到这双手。他自己的手呢,虽算不上光滑,但十分灵巧,因为他把哪怕最细的电线里的铜丝拧在一起时,也从不手抖。而她这双手的笨拙程度,只需要看看那些一边大一边小的红双喜字,就已经很明白了。他甚至怀疑几乎没人真正见识过她这双手,这是她小心翼翼留心着的密不示人的隐私部位。年复一年,他惊讶地目睹橡胶如何吃掉一双手:手的表皮会一层层脱落,脱落处不断翘起新的死皮。如果她把手放在台灯光的斜照下,他就能看到她的手宛如小动物毛茸茸的小爪子。
结婚一年多后,小雁就确诊怀孕了。这一天如此重要,以至于她的三个姐姐都从麻将桌上撤离,火速赶来了筒子楼。不过志强当天的反应略显迟钝,他可是头一回得到确认,自己果真要做一名父亲了,但却又没给他留下什么时间做准备,因为他发现自己眨眼间就被三位麻将干将给包围了起来。
她们叽叽喳喳地叫喊,兴奋程度都像是刚摸出一张自摸的决胜牌,一张嘴接着另一张地说个不停。仔细听来,她们其实围绕着同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志强:他该做的哪些事,是当务之急;还有他不可违背的哪些事,不然会天打雷劈。
志强几乎是灵机一动想到,这时候,自己最好得干点什么的——跟怀孕有关,以便让她们住嘴,还能让自己不至于显得置身事外。
“那就做一架婴儿床吧。”他说。
姐姐们大吃一惊,很快明白过来——原来成都人的小孩是需要专门的小床的。这太值得感叹了!因此志强令她们住嘴的心思也落空。“好啊,成都女婿,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嘛,嘿,能干得很哦。”
志强又飞快做了另一个决定,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搭理她们了。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决绝,就仿佛是为表示出某种决心似的。
他走到了墙角,是因为屋子里眼见得只有这块空余的地方,他俯身收拾起墙角那些器材和电线来——要让她们知道,为做婴儿床,他不惜停止组装一部就快完工的收音机,他想。
可惜她们并不认得那些电线其实是粗具形貌的收音机。
那架三个月以后在电务段木工房内完工的婴儿竹床,获得了广泛的赞誉,尤其是毛竹弯成的四只小轮子,竟然可以灵活拆卸呢!人们都很羡慕,于是这架婴儿床此后就在火车站各个有新生儿的家庭间流传了,好几年后也没人舍得扔掉。人们认为,志强的心灵手巧主要体现在,他是利用了不少“废弃”的电务材料来做这架婴儿床的。
从此志强便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会做似的。往后他还打造了李唯一在厨房的小床、不规则形状的厨房,以及那些为挤进一室一厅而特制的小型家具。
四
说回1995年,就是志强打了李唯一一个耳光的那一年。那一年的耳光,率先惊吓到的似乎是薇薇。她当即就愣住了。愣了一会儿,她扭头,战战兢兢地凑在李唯一耳边询问道:“唯一哥哥,是不是宝宝该生出来了?”
她看见李唯一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他又瞧了一眼自己手心,也许是看见了血迹。他突然大声笑起来了,边笑边说,“就是,时间到了,该生出来了。”
他转过身,把手伸进薇薇的衬衣底下,飞快地掏出一块团起来的枕巾——墨绿枕巾当然也是火车站职工的劳保用品。
薇薇“咿呀咿呀”地乱叫。
李唯一把新生的绿“宝宝”扔一旁,哈哈笑着说,“来,我们再生一个嘛!”
志强站在床脚边已经情不自禁在发抖了。他吼:“薇薇,蠢货!你给我下来!”
薇薇这才哭起来。但并不妨碍她随即被志强拉扯着滚下小床。他让她站在局促的客厅,她抽噎着,被要求向恐怖的姨父解释,什么是“过家家”?
她浅蓝色小裤子上有两只小黄鸭的图案,鸭嘴张得很大,吐出半条猩红的舌头。这两只不雅的舌头,此时只会让志强对这女孩更加厌恶。
薇薇并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让姨父如此愤怒。她拼命解释:“哥哥说亲一下,是亲一下脸,然后,再亲一下嘴,我的肚子就变大了……因为宝宝在里面……然后,然后爸爸妈妈,就有了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