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红[太原师范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19]
《诗经》在漫长的中国古代文化中,属于“五经”之一,具有崇高的地位,“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经学的神圣地位被推翻,《诗经》成为一部文学著作,尤其是其中的《国风》被认为是民歌。一百年后的今天,重新审视《诗经》地位与性质的演变,既不应当否认其文学性,也不能回避其何以成为经学的历史存在。面对《诗经》的双重属性,如何进行这部元典的阅读是读者需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
回答此一问题,首先需要对经学和文学有所认知。什么是经学?经学是中国古代的学科划分范畴之一,学者多有所论。周予同《经学和经学史》概括“经”的首要特点说:“‘经’是中国封建专制政府‘法定’的古代儒家书籍,随着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和统治阶级的需要,‘经’的领域在逐渐扩张”。而“所谓‘经学’,一般说来,就是历代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和官僚对上述‘经典’著述的阐发和议论。”此论突出强调“经”的本质就是儒家书籍。郑杰文等主编的《经学十二讲》认为:“先秦以至秦汉之间通常所谓之‘经’,往往是指有典范性、纲领性的前代要籍,或先贤先师之作,含有尊崇、推重之意。”汉武帝以后,《易》 《诗》 《书》 《礼》 《春秋》被法定为“经”,这些典籍之所以拥有如此高的地位,是因为被统治者视为“古代圣人的精意制作,是治理国家和规范天下思想的工具”,具有非凡的来历和重大的政治功能、教化作用,此论特重作为意识形态意义的经书的价值。参以前贤对于“经”与“经学”的界定,那么,对于那些被奉为“经”的典籍的经学阅读,就是读出其中的思想教化倾向。什么是文学?文学更是现代学科的划分,从阅读实践而不是抽象的文艺理论而言,文学的本质特征主要是宣泄个体的情感、塑造鲜明的形象,那么,进行文学阅读则侧重于赏析作品描写了什么样的形象,抒发了怎样的个体情感。
作为“五经”中文学色彩最浓的《诗经》,事实上自古就有经学之读和文学之读的相伴相随。经学之读注重挖掘《诗经》中蕴含的思想道德,从流传至今的《诗经》注疏研究文献来看,《诗经》的经学之读是古代《诗经》阅读的主流。典型的代表是《毛诗正义》,其经学之读举例言之,如于《周南·关雎》,毛序云“后妃之德也”,是赞美之意;于《郑风·将仲子》,毛序云:“刺庄公也。不胜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公弗听,小不忍以致大乱焉。”是讽刺之意。大体上,经学之读的特点是通过详尽的注疏,试图寻找诗歌的本事历史人物故事等,并附以道德的美刺评判等,注解详细是其长,而牵强附会是其短。附会历史,牵强道德教化,有时候很难和文本相符,所以便产生文学之读。文学之读虽非主流,但古已有之,源远流长,可追溯到孔子的诗论。而宋代对《诗经》的文学解读更为突出,宋学区别于汉唐注疏,注重文本,朱熹的《诗集传》多以淫奔解情诗,虽有封建知识分子的观念偏见,却多涵咏文本,接近文学阅读。宋代以后文学解读日渐其多,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在盛极一时的考据学主流之外,以文学的眼光解读《诗经》。近代伴随着政治运动,传统文化遭到批判,经学也不再拥有神圣地位,文学之读一度盛行,成为《诗经》阅读的主流。文学之读注重涵咏文本,就诗解诗,确实能更接近文本,但也容易流于主观臆断,如明人对《诗经》的许多解读,即便20 世纪的文学解读,也有过度臆断之嫌。实际上,《诗经》是很难等同于民歌的。
经学与文学之读各有长短,今天我们阅读,当兼顾而不是夸大二者的对立。经学之读的注解距离《诗经》创作更近,毛序不可尽废而须参考,而汉人清人的注疏尤为重要;同时不可尽信经学解释,应汲取文学之读的最大优点,即立足文本,整体观照,体悟性情,或可更好地阅读《诗经》。
《诗经》分为《风》 《雅》 《颂》三个部分,《国风》民歌说在20 世纪盛行一时,从另一方面反映出其独特于《雅》 《颂》的文学性,因此,论说《诗经》的经学与文学之读,《国风》更具代表性。下文以《卫风·淇奥》为个案进行经学与文学两个维度的阅读与赏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先言其经学之读。如前所论,经学之读立足于文字训诂释义,重在探究其主题乃至追寻其本事。历代的经学之读中,毛序占据主流地位,影响深远。毛序曰:“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章也。”此说为后世学者广泛认同,不只是尊毛的汉唐之郑笺孔疏,清人陈奂传疏,乃至代表文学之读一派的朱熹、方玉润等亦皆从之。并为申发毛序而搜寻补充史料,主要有 《左传》 昭公二年北宫文子赋淇奥之杜预注,《国语》 楚倚相谏申公子亹之言,三国徐榦《中论·虚道篇》 所论卫武公。细究这些材料,徐榦、杜预皆在毛亨之后,距离《淇奥》 的作时甚远,其说主要为申毛序;而通过《国语》 等历史文献,虽然可对卫武公的事迹有相对详细清楚的了解,如其人在政治上颇有作为,在文化文学上亦有造诣,可是就《淇奥》而言,卫武公的事迹如何在文本中得以对应体现,历代申毛序者却并未有所解说,那么,何以证明诗中的君子就是卫武公?因此,虽然学者多从毛序,但文本乃是根本,文本不能证明,则毛序以卫武公解说此诗未必可取。
毛序是经学之读的主流,废弃毛序,是否还有经学之读?如前所论,经学之读重在挖掘其中统治阶级认同和宣扬的思想规范,因此,重新阅读赏析此诗,虽不采用毛序,不论君子所指是否为卫武公,依然可以进入经学之读。无法确知两千年前《淇奥》的创作背景与本事人物,欲探其主旨思想,文本是关键与根本,参考历代训诂,就文本字义疏通来说,这首诗的主旨主要是描写和赞美精神品格美好的君子人格,而君子人格的解读就是今天我们阅读《淇奥》的经学之读。
“君子”是春秋以来出现的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对其特征学者多有所论,如论曰:“所谓君子,即是那些浸染着礼乐文化却有着理性精神,并能立言于世的人。”“君子”更是中国古代儒家追求的人格境界与修身范畴,这个层面的意义在先秦各类典籍文献中广泛使用,其内涵十分丰富。就文献而言,《论语》可谓典型,据杨伯峻统计,“君子”一词在《论语》中出现107 次,其义主要包括两个层面,即有道德的人和在高位的人。随意举例《论语》所言说的君子形象与特征:如“君子不器”(《为政篇》),“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宪问篇》),则君子是从事社会思想文化理论而不是某一种具体手艺工作的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篇》),“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泰伯篇》)则君子一般有高远的“形而上”的追求和极强的意志力。“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乡党篇》),“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雍也篇》),“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季氏篇》),则君子的突出特点是注重自我的内省、修养约束,自律性极强。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君子无所争”(《八佾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篇》),“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卫灵公篇》)。因此,通过后天理性修炼出来的君子就具有许多的优秀精神品质和独特的气质:文质彬彬,不忧不惧,坦坦荡荡,泰而不骄,等等,是知识分子向往和追求的人格境界,统治阶级所认同和宣扬的思想意识形态的一个具体表现,同时也是《卫风·淇奥》里的“君子”所处的文化背景。
然而不同于《论语》倾向于理论言说,《卫风·淇奥》从更加具体的细节表达对“君子”的认知。参考历代注疏,立足文本解读,这首诗的君子别有具体丰富的思想内涵。首章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对君子的描摹刻画,毛传“匪,文章貌。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道其学而成也,听其规谏以自修,如玉石之见琢磨也”,是言君子的文化气质乃由后天的修养所致,强调后天学习修炼的重要性。首章其下与二三章乃从不同方面写君子经过切磋琢磨而成的“文章”貌:“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毛传:“瑟,矜庄貌;僩,宽大也;赫,有明德赫赫然;咺,威仪容止宣著也。”“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毛传:“充耳谓之瑱。琇莹,美石也。”郑笺:“会谓弁之缝中饰之以玉……状似星也”。“宽兮绰兮”,毛传:“宽,能容众;绰,缓也。”“善戏谑兮,不为虐兮”,郑笺:“君子之德,有张有弛,故不常矜庄,而时戏谑。”通俗而言之,君子在这里所具有的精神品格包括:庄严矜持(瑟),光明磊落(赫),注重威仪(咺),气度宽容(宽),举止从容(绰),幽默风趣(谑)等等,经过后天切磋琢磨、学习修炼而成就的君子文质彬彬,内外兼美,如圭如璧。从君子素质的角度分析,则其中包含着明确的价值取向与思想引导,即人必须要经过后天的学习和修炼才能成为君子,君子所具有的这些内外兼美的品质特征,正是传统文化或者说士大夫阶层所认同与追求的人格理想,读出这种意味,也就是《卫风·淇奥》的经学之读。
从思想教化来说,《卫风·淇奥》本质上与《论语》等儒家典籍所论君子一致,不同的是,前者更为形象细腻,因为《诗经》同时又是一部文学作品,文学和哲理论说的最大不同是以描写的方式呈现鲜明的形象,则赏析其中的人物形象、表现方式、个体情感就属于这首诗的文学之读。
从表现方式来说,《淇奥》以塑造形象为主,如前所论,《淇奥》塑造了一个文质彬彬、内外兼美的君子形象,而且,和《论语》里的君子形象比较,这首诗的君子有一定的性别取向,即更近于指向男性,带有很强的女性审美色彩,是从女性视角进行审美的男性君子,因此这首诗的“君子”就不止于一个人格修身范畴,同时也具有审美和文学意味。女性眼里的君子,既有主流社会、士大夫阶层所追求的君子的精神气质,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圭如璧”是也,更有女子所渴望的异性的审美品格,所谓“会弁如星”,“善戏谑兮”是也。因为以塑造形象作为表达认识的方式,在艺术手法上也不同于理论言说,赋比兴是《诗经》的主要手法,以这首诗来说,开篇起兴,中间多用比喻(博喻),整篇仍以描写即赋为多,用大量的形容词多角度描摹,从而凸显出君子的艺术形象。另外,在男性君子形象的塑造上,这首诗还显示出选材的独特,和《卫风·硕人》相比,其描写女性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同是人物形象,《卫风·淇奥》对男子的描写重在精神气质,而《卫风·硕人》则外貌描写更为繁多,这种不同又从文化上折射出男权社会下的两性审美之异。
既以文学作品看待《卫风·淇奥》,则不仅有艺术形象,也应以抒情为旨归。从文本来看,这首诗绝不止仅仅通过形象的展现来进行思想教化,这首诗也以直接的方式进行抒情,“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是也。不仅直接抒情,在每一章的末句反复表达,运用重章叠句的艺术手法,强化了抒情的效果。因此,不言而喻,这首诗表达的是对文质彬彬的君子的无限爱慕之情。
综上,兼顾经学与文学之读,这首诗的主旨是描写和赞美精神品格美好的君子人格,并表达不能忘怀的爱慕之情。
①周予同:《经学和经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8—20页。
②③郑杰文、傅永军主编:《经学十二讲》,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4页,第3—4页。
④⑤⑥⑨⑩〔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台湾艺文印书馆影清嘉庆重刻阮校十三经注疏2014年版,第12页,第161页,第126页,第127页,第127—128页。
⑦ 过常宝:《先秦散文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页。
⑧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