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250100)
我们所创作的艺术作品中的“线”,不是客观物象的叠加或罗列,而是艺术家对事物内在的认知基础上的内在表现。因此,研究线的审美内涵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和现实意义,正如纳森•卡波特•黑尔(Nessen Cabert Hale)所言:“绘画和线的理解是艺术的基石。”1
线是绘画的一种基本表现方式,从石器时代开始,原始艺术就使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人和动物的纹样,这些线条简洁洒脱,充满原始的生命气息。这种用简洁直观的线条来描绘人类所感受的自然世界,成为最早的艺术表现手法。可以说,线条自此开始,便成为了绘画中非常重要组成部分。
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基于对三维空间的认识,“线”在绘画中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丈量比例或是服务于涂抹造型的工具,目的是服务于形体结构,“线”的审美价值是被动的,宗白华评价这一时期的线“西画线条乃为描画形体轮廓或皴擦光影明暗的一份子,其结果是隐没在立体的境相里,不见其痕迹,其可谓隐迹立形。”2
不过还是有画家开始不自觉的走出抄写自然的局限,如这一时期的波提切利、荷尔拜因、丢勒等画家,已经重视轮廓线的处理,尝试将线条游离出形体,彰显线条的趣味。这无疑使画面更放松更抒情,“线”在绘画中逐渐有了作为工具性之外的审美趣味。比如波提切利的《春》,其中充满浮雕感的造型元素,这使得画面具有在当时与众不同的线性效果,让人物更加具有清晰庄重的气质。
随着社会思想的发展和艺术水平的提高,单纯的摹写自然为基础的绘画已经不能满足人们对美的需求了,于是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现代绘画应运而生:从某种角度讲,现代绘画更多的是画家们试图通过线条抒发情感。线条不再仅是描摹轮廓的手段,而是发自心灵的创造。在那段历史时期,尽管绘画艺术还无法完全摆脱服务于物象形体的牵绊,但却已经具备了相当独立的审美价值。
从本质上讲,当“线”被视为一条线时,其本身就被赋予了在画面中的动态、方向性、力度、虚实、甚至融汇了画家的情感及思想,因此这时的“线”就不单单是具有几何意义的造型单位,同时包含了绘画者的审美、个性、境界以及素养。在绘画的领域,线的意义不仅是物体的边缘,而是带有审美意义的艺术。正如W•沃林格所说“我们在一部分艺术作品的造型中玩味的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本身,审美享受就是一种客观化的自我享受,一条线、一个形式的价值,在我们看来,就存在于它对我们来说所含有的生命价值中,这个线条或形式只是由于我们深深专注于其中所获得的生命而成了美的线条或形式。”3
对线条独立审美意义的肯定让“线”具有了情感和思想,绘画中线条的表现是人内心的情感抒发:人的情绪复杂多变,同一个物体在不同的时空下,用不同的视角和心情去理解事物都是不同的。艺术来源于生活,包含着生活体验和附加着情感寄托的线条具有更强的表现力。比如:作品中垂直的线条排列起来往往能给人以力量感,权威感,而水平的线条又给人以平静,稳定的感觉。粗壮挺拔的线条容易让人联想到男性的阳刚,而纤细柔美的线条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柔美。这些富有情感的线条按照一定的艺术规范组织在一个画面上时,就不再是干瘪的无生命力的线,而是体现着画家充实的心灵。
一条线存在于画面中的时候,它的长度及其延伸的运动感是其最鲜明的特征, “线产生于运动——而且产生于点自身隐藏的绝对静止被破坏之后。这里有从静止状态转向运动状态的飞跃。”4正是由于这种运动感的产生,我们可以判断一条线在视觉上两端的长度。然而线的长短与宽窄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只有将线处在一个整体的画面中时,我们才能判断它的性质。比如当一条线被缩小后,我们可以将它视作一个点,而一条线被放大后,我们可以将它视作一个狭长的面。
克里姆特是二十世纪初期西方艺术史上的代表性画家,他绘画中的线条是多样的、富有生命力的、富有韵律感的,他对“线”的理解及使用从一个具体的角度演绎了“线”作为独立表现因素和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过程,他各个时期线条的变化,印证了线从涂抹工具到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过程。
十九世纪末期,克里姆特出生于毗邻维也纳的小镇鲍姆加登,十四岁时克里姆特入维也纳艺术工商学校,在这里克里姆特接受了非常古典的保守主义训练,由此奠定了他用线优美雅致的基础。从克里姆特早期为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创作的十三幅壁画中能看出他具有非常严谨的写实功底:这件作品的画面构成形式古典,人物的生动细腻和洛可可建筑的华丽相得益彰,在对女神的描绘中,我们几乎无法找到一根脱离形体塑造的独立线条——它们都融入在了画面整体体积和质感的表现中。
这段时间里克里姆特的作品表现形式以及线在作品中显示的状态,反映了他对绘画中线的认识尚停留在传统的绘画中,“线”在他的作品中并不具有独立的审美情趣,而是服务于形体结构的表现,虽然从《索尼娅克尼普斯肖像》中已经可以看出,克里姆特对“线”的敏感直觉已在画面上有所体现,但是整体上仍然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画面上仅在服装和头发等相对次要的表现对象上运用了明确线条,但距独立的审美价值还有一定距离。
1892年克里姆特的生活发生了改变,1897年,克林姆特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一同创办了维也纳分离派。维也纳分离派作为摒弃物理现实主义的艺术流派,对高度抽象而富有神秘色彩的艺术形式抱有极大的兴趣。克里姆特摒弃了早年深受熏陶的物理现实主义,他在艺术观念和艺术形式上进行了超前的探索——将历史性的装饰艺术与其他民族的独特艺术风格巧妙的融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在克里姆特的壁画《贝多芬饰带》中,我们能明显察觉到他受古埃及线刻的影响,画中的人物极其有秩序性,平行排列,人物形象的处理更偏于平面化,克里姆特在画面中的线条柔软、轻盈,简约概括地勾勒出人体富有理性的肉感,有很强的白底彩绘风格的淡雅趣味。在这件作品中,线条对空间的分割也使画面具有了更强的仪式感,严谨而富有装饰性的线条让我们进入一个平静、顺从、肃穆而稳定的世界。
克里姆特作为艺术史上风格成熟的艺术大师,他将埃及线刻、日本浮世绘、中国写意线条等因素的吸纳进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并在此基础上深入发展了这些形式感和审美趣味,他从中期作品的装饰性趣味中回归到充满感情色彩的绘画感审美趣味上来。在克里姆特晚期的油画《女友》中,他运用了东方传统的凤凰和牡丹的造型,显出了很强的异域色彩。同时,克里姆特在其表现形式和审美意蕴上与他在古典时期的艺术风格不同,“这一时期克里姆特改变了中期工艺化的表现方式,更加接近中国画的笔墨意韵。”5他的线条不再完全服务于质感形体的写实与否,而是更接近中国写意画:线条不再是为了“描”而存在,而是在绘画的过程中寻找自由。在用笔上,克里姆特参考中国画的笔墨皴擦,线条与色彩交融,富有奔放的生命力,极具主观色彩。
著名批评家克莱门•格林伯格曾表示“当传统文明发展到末期的时候,总有一种新的文化形式来取代它,从而推动历史的前进。”6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期的西方美术实现了对传统古典艺术的颠覆。正如克里姆特绘画中所展示的转变一样,画家们在现代主义绘画中展现的是对传统的突破,传统绘画中服务于造型的塑造不再是线的唯一用途,线条冲破了功能性的枷锁,变得自由、独立、纯粹甚至是抽象。
绘画中线条发展演变的历史与艺术的历史是并行不悖的,人类对美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本能的需求,从原始的洞窟壁画时期就已展露无疑。随着时代的发展,线条早已超越了“记录”这一功能。纯粹的描摹已经不能满足人们对艺术的需求,更多精神层面的理念需要通过线的艺术表达来实现。虽然在漫长的时间里,西方绘画中“线”的独立审美价值并没有很好地体现,但在现代绘画中“线”这一重要元素被赋予了更多的时代感与美感。
从某种角度上讲,“线”的发展史在中国是一脉相承的,而在西方是几经波折的。“线”的应用方式是随着西方艺术思潮的变化和审美思想的前进而发展变化的,“线”的发展也是时代审美的印证。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在处在时代转折点上的克里姆特的作品中就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尽管对“线”的认识的发展过程很缓慢,但每个时代思潮的涌动都在“线”的身上有迹可循。
在“线”被解放的今天,艺术家自身的感受越发被重视,内心深处的情感被越来越多艺术家作为艺术表现的重要内容,这时候的线作为“心灵的痕迹”,就会成为直观强烈的内心剖白。许多艺术家超越了画匠的身份,通过绘画表现他们的哲学思想和审美理念,西方著名哲学家柏拉图认为:“理念”是最高级别的真实,一切现实都是从“理念”出发的,因而当艺术作品摆脱了现实的桎梏,上升到精神层面后再返回到客观的画面上,就完成了“思想”和“现实”的大一统。从这个角度上讲,现代绘画由此可以说是思想上的绘画。现代绘画中的线条,其实也就成为了画家一种可视的思想映照。
由此可见,现代绘画中的线条颠覆了传统绘画的模式,以“心灵的痕迹”展现在我们面前,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思想认知的不同,线条也展示出了无限的可能性,重视线的演变和内涵,可以让我们开拓一条新的洞察画家内心,乃至时代性格的道路。
注释:
1.(美)纳森•卡波特•黑尔.《艺术与自然中的抽象》.胡知凡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
2.宗白华. 《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3.(德)W•沃林格.《抽象与移情》.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4.(俄)康定斯基.《康定斯基论点线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5.黄丽珉.《论克里姆特绘画的东方影响》 西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2004.
6.陈薇.《现代审美观照下的绘画形式语言——塞尚绘画引发的启示》 南昌大学硕士论文,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