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乐 陈子晴[天津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300384]
随着社会经济的转型,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农民工进城逐渐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现象。这些农民工从农村走向城市、从小城市走向大城市探寻谋生之路,“南下”“沪上”“北漂”等新词汇的出现即反映了我国底层打工者的行走方向。他们大都来自经济不发达的内陆省份和农村地区,有着“农民”的身份,但是在城市中却具有了“工人”的“属性”,以往身份有别的“农民”与“工人”,被整合成身份复杂的“农民工”。身处城市的“农民工”,无论在生活习惯还是心理状态上,已经迥异于传统的农民。然而,虽然他们身在城市,但是他们的户籍仍在农村,无论在社会地位还是生活水平上,都无法与城市人相比。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主要建设者,却只是暂住的匆匆过客,形成了“你的繁华与我无关”的疏离关系。机器的轰鸣声与钢筋混凝土的重压代替了田园牧歌式的劳作,浓密的黑烟与滚滚的污水代替了金黄的麦浪与清新的空气,以往在农村感受不明显的“底层感”,被城乡生活水平差距带来的“底层感”取代。自身话语权的缺失与社会地位的贬低使得一批有文学情怀的打工者将自己的生活、经验、情感通过笔墨抒写出来,聊以慰藉和寄托,或是释放和净化,又或是呐喊与代言……在此种背景下,打工诗歌产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新世纪以来,打工诗歌日渐繁盛,构成底层文学写作的重要部分。
在打工诗歌创作群体中,有主动为打工者“抱不平”的知识分子,有自农村走向城市的农民工创作者,后者尤其值得关注,他们以真切的体验书写打工生活,释放了打工者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们可以说是打工者的“代言人”。
长期以来,城乡之间的二元对立使得“农村人”与“城里人”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表现在经济层面,还表现在文化层面,城市和乡村代表着不同的文化体系。对于进城打工者来说,“身份”如何定位成为他们首先面临的问题,城乡身份的差异促使打工歌者发出了本能的呼唤与倾诉的诗篇。部分在城市中“挣扎”的打工者,带着困惑、迷茫、希望、失望等复杂情绪开启了诗歌创作。新世纪以来,有关打工诗集的出版相当活跃,有的是地域诗集,如方舟主编的《在路上——东莞青年诗人诗选》;有的是主题诗集,如倮倮主编的《与一棵树进城——“握手农民工”诗选》等。诗中的打工者们靠着一双手一边打工谋生,一边尝试“我手写我心”的诗歌创作,他们中的一部分诗人通过自己的打拼、创作脱颖而出,其身份已经改变或正在改变,如郑小琼、柳东妩、郭金牛等等。同时,更有大部分打工诗人身份虽未似前者般改变,仍坚持用笔表达对生活境遇的慨叹。刘虹的诗作《打工的名字》系统而简明地阐述了打工者因环境等变化而引发的名字的改变,由本名到小名、学名、别名、曾用名;由尊称到昵称、俗称、绰号等等,打工者名字的前世今生梳理出一部饱含辛酸的血泪史。“进入城市的赌局,赌注就是自身/名字是唯一的本钱。扣留,抵押,没收。”“打工的惶惶如丧名之犬,作为名字的人质/他时常感到,名字对自己的敲诈。”诗人在字里行间诉说着打工者的卑微与自卑之感,打工者从名字中接生自己,又常常成为名字的人质,诗作在论述打工者与名字的悖论关系中还透露出有关“拖欠工资”“扣留抵押”等生存困境,表达出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强烈渴求之感。鹰啄天的《草根》以“草”为意象,“年迈的草”不忍离开滋养自己的故土,于是选择留在了故乡;而“草的种子”,怀揣梦想,四处飘转,“倔强的草”选择在南方火热的工厂里,用自己纤弱的力量拱起短暂的青翠与荫凉。诗人用理性的眼光冷峻地叙述了草根般的底层草民的众生态。“年迈的草”象征着那些年纪颇长的老一辈,一旦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就会因为自己的不甘心而枯萎,只留下那遗失的所谓“梦想”疯长。“种子”则象征着新一代底层打工者,他们倔强地走向这片土地,希望过上与之前不一样的生活,却难逃“被剔除、被删刈”的命运。诗歌阐述的“草根”一词,最早产生于美国,于20世纪80年代传入中国,之后被赋予了更深的含义。“草根”人群有着广泛、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特点,恰似打工者随时代大潮遍布发达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以“草根”代指底层打工者,十分贴切而形象。除此之外,杨克、方舟等作家创作了不少颇具特色的打工题材诗歌,为打工者的身份认同发出了掷地有声的诉求。在打工者和知识分子诗人的共同努力下,打工者的身份诉求构成了打工诗歌的重要内容。
“异化”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的一种生存体验。马克思的异化观批判性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最典型的异化本质,即资本主义大机器生产方式导致的劳动异化。西方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表露了世界的荒诞、人生的痛苦无意义以及人的失落、孤独焦虑情绪。同样,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纪的中国“打工诗歌”主题中,可以寻找到异化的踪迹。“蜘蛛”“蚯蚓”“苍蝇”“蚊子”等审丑意象在打工诗歌中大量呈现,这些意象成为打工者被物化了的命运的真实写照。被异化的生活状态、被扭曲的心灵借助上述意象在打工歌者笔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书写。李斌平的《蜘蛛》借“蜘蛛”喻高空作业的劳作者,“十八层的大厦/你趴在上面/清洗着沾满灰尘的幕墙/暗色的玻璃将你深深掩藏”,以“大厦”“蜘蛛”等意象拼接成一幅新都市打工者高空作业的背景图,表达了诗人对悬在高空的打工者身心异化的关注。郑小琼的诗歌《生活》以倾诉的口吻,运用“铁”的意象控诉了流水线上机械化作业丧失人性的一面。刘洪希的《一只青蛙在城市里跳跃》以隐喻的方式书写了农民工身心分裂的状态:“一只青蛙/身上流的是乡村的血/灵魂却在城市里/戴着镣铐起舞。”这看似简短的诗句的背后却流露出诗作者无尽的辛酸与悲凉。郁金的诗作《狗一样的生活》则是在“北京与外省”“普通话与方言”“城市的繁荣与自我的流浪”的比照中反观自我处境的异化,得出了“在北京,我像狗一样生活/人一样活着”的结论。唐以洪的《乡下的鸭子进城》则是以暗讽的笔调,用乡下的鸭子进城这一现象象征农民工进城,从检票口通过像是被养鸭户驱赶到城市的边缘,“他们惊慌、迟疑、害怕”试图在城市浪潮中挣扎,企图游到对岸,“努力地往下钻,直到用完一生的气力/屁股却始终都露在水面上”。进了城的鸭子生活痛苦而扭曲的状态,正是农民工迫于生计在城市打拼的真实写照。李长空的《拒绝回家的玉米》运用象征和隐喻的笔法,赋予农村里司空见惯生长的“玉米”以不同的寓意,“尽量不去惊扰每一个人前行的脚步”“它们裹紧身子,规规矩矩地在角落中排列着”。这几句话将打工者自卑、怯弱的形态描摹殆尽。上述诗篇以诗人切身的体验再现了打工者扭曲的生活,表现了打工者内心的真实活动,具有主观性和内倾型的特征。同时,打工诗歌中集中出现的动物意象,深层次地喻示打工者的命运,这种看似无诗意的内容、无诗意的生命状态恰恰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表达了底层打工者的处境,以及社会对该群体的漠视。它以一种“审丑”的方式试图恢复打工者被异化的尊严,建立起关于人类生存和精神的隐喻场,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实现了对打工者自我的关怀、对他人对社会的关怀。
正如艾青在他的《诗论·服役》中说的那样:“在这苦难被我们熟悉,幸福被我们所陌生的时代,好像只有把苦难喊叫出来才是最幸福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哑巴是比我们更苦的。”诗歌可以以“呐喊”“呼唤”等方式来缓释抒情者心灵的痛苦。因此,打工诗歌成为打工歌者的精神需要,它是打工者应对艰难生存处境的一种方式,其中包含着异乡人的愁思和对现实命运的抗争。
乡愁是漂泊游子最隐秘的忧伤,自古以来为游子所共同吟咏,成为千百年来不变的永恒话题。人类复杂情感中最深刻的一种莫过于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交织糅合,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互磨合。舒雪的诗作《乡愁的味道》描绘了一幅底层工人围桌吃饭的画面,有关流水线上和建筑工地上的劳累辛酸无法抹去,身体上的劳累只能通过一点酒精麻醉舒缓,打工者劳作一天后心中想念的仍然是家乡的味道,该诗抒发了浓浓的思乡。柳冬妩的《棒槌》以“棒槌”为抒情焦点:“我走了/母亲以最大的视角/把目光的网洒向远方/也捞不到我的身影/日后空荡荡的岁月里/棒槌将用更多的时间沉默不语。”在母子别离的叙事中抒发乡愁,意境凄清感人。打工诗人在物质痛苦、身心煎熬甚或穷困潦倒的状态下以自己的笔和诗建构起人在旅途的精神家园和独居异域的文化故乡,抒发出心中愁思的另一面,也同样向社会发出了强有力的宣言。
打工诗歌中有一部分属于铿锵有力的“宣言诗”,它体现了打工者内心的觉醒和呐喊。罗德远的《我们是打工者》豪迈而浪漫,一反打工诗歌忧伤的黑色基调,“我们是铁骨铮铮的漂泊者/高举流浪的旗帜勇往直前”,“我们是顶天立地的打工者/坚定不移抒写打工人生的风采”。朴素地表达出作为底层工人的自我认同、信心和决心。李晃的《打工宣言》在“青春”与“灵魂”、“生活”与“蒙羞”二元对立中坚定地做出选择道义的承诺,体现出新一代打工者的铮铮骨气。徐非的《给打工者塑像》站在一个公民的立场,向社会发出“给打工者塑像”的呼声,诗篇中虽然着力刻画对塑像的过程描写,却深层次地表露出打工者在头顶烈日挥汗如雨时的辛劳,而他们坚强刚毅的神情又勇敢地表达了诗人希望彰显社会正义的心声。
打工诗歌作为映照社会底层生活样貌和精神状态的一面镜子,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转型色彩和打工者要求平等公正的宣言,为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抒发内心的积郁提供了一个渠道。打工歌者通过诗歌表达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体现了一个打工时代底层歌者的觉醒与豪迈。打工诗歌作为当下一种特定的文化及文学现象,与中国当代面临的全球化、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相连,与中国作为一个农业文明大国,相当多的农业流动人群遭遇该进程激变而引发的紧张感、异化感和断裂感相关。打工诗人柳东妩曾提到过,自己以一个“农民工”的身份进入东莞打工,从写作“打工诗歌”到评论“打工诗歌”,打工诗歌涉及中国现代性语境中最广大的打工者群体所产生的各类复杂因素,它激活了诗歌介入现实的精神,重建了诗歌与我们生活的世界、与社会历史境遇之间的互动关系。打工诗歌一度被学术领域的一部分精英知识分子批评为粗制滥造、缺乏经典文本,笔者认为这种评论有失偏颇,对于诗歌的评论不能局限在诗歌的技巧上,而更应该注重诗歌的精神内涵。就目前的打工诗歌而言,不乏诸多真实地描写打工者生存困境的诗篇,这些诗作充满了打工者的血泪悲欢,真挚动人。此外,打工诗歌的出现与发展,是对主流诗歌走在技术性道路上的冲击,更是对掌握话语霸权的形式主义者的有力一击。
随着社会的继续发展,打工诗歌也将发生变化。打工诗歌的未来更应该着眼于表现人的精神世界,让打工者成为健全的主体,而打工歌者不仅仅是把诗歌内容放在诉说苦难上,更需要提高自我意识,获得人性意识的觉醒与人类社会的关怀。打工歌者所书写的诗歌将与知识分子、专业作者的“底层叙述”最终产生交汇,直至打破隔阂,融为表里,而打工文学也将融入文学整体之中,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体制的进一步完善,诸多与打工者息息相关的社会问题得到合理解决,“打工文学”作为一个专有名词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走向它的归途,继而代之的将是文学界新生力量的壮大。
①刘虹:《打工的名字》,《绿风》2003年第5期,第20页。
②李斌平:《蜘蛛》,《打工族》2008年第5期(下),第33页。
③刘洪希:《一只青蛙在城市里跳跃》,《北京文学》2002年第1期,第48页。
④郁金:《狗一样的生活》,《中国打工诗歌精选》2007年版,第67页。
⑤唐以洪:《乡下的鸭子进城》,《土地上的诗庄稼——中国农民诗人诗选》2010年版,第48页。
⑥李长空:《拒绝回家的玉米》,《2008现代诗人诗选》2009年版,第26页。
⑦艾青著,刘士杰主编:《艾青诗库》,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页。
⑧柳冬妩:《棒槌》,《诗刊》1996年第1期,第28页。
⑨罗德远:《我们是打工者》,《佛山文艺》 1998年第5 期(上),第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