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奇幻的英雄诗篇: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指环”系列

2019-07-12 01:19杨世彭
歌剧 2019年3期
关键词:指环爱丁堡瓦格纳

杨世彭

2003年8月9日至17日之间,内子和我访问了英国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Edinbu rghInternational Festival),看了13场演出,包括10日晚的开幕音乐会,以及德国名导彼得·斯坦(PeterStein)特别为艺术节执导的契诃夫名剧《海鸥》。但该届艺术节最受注目的重头戏,也即我们远道而去的主因,乃是瓦格纳的“指环”系列,由苏格兰歌剧院(Scottish Opera)隆重首演。

这套瓦格纳在19世纪中叶花了26年构思创作成的四出剧情人物相连的乐剧,其规模与艺术价值一直倍受行内专家尊崇。如此杰作,又是出了名的难,向来是顶尖歌剧院挑战的对象,而偶尔一见的新制作,也是举世歌剧迷向往的目标。因此,此前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刚宣布会有“指环”系列的演出,所有戏票即被抢购一空。

这个制作其实在2000年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已经开始,那年演出《莱茵的黃金》,2001年演出《女武神》,2002年演出《齐格弗里德》,2003年演出《众神的黄昏》,加上首三出已经搬演的乐剧,组成整个系列。它在爱丁堡仅演两轮,9月到11月间则到苏格兰的格拉斯哥皇家剧院(Theatre RoyalGlasgow)及伦敦的洛瑞艺术中心(The Lowry,salford Quavs)进行三轮巡回演出。我有些朋友在爱丁堡买不到票,只好到那两处去碰运气了。

这个制作的灵魂人物共有六位:苏格兰歌剧院的音乐总监理查德·阿姆斯特朗(RichardArmstrong)担任指挥,英国歌剧导演提姆·阿尔伯里(Tim Albery)执导,希尔德加德·贝希特勒(Hidegard Bechtler)设计布景,安娜·杰本斯(AnaJebens)设计服装,沃尔夫冈·戈贝尔(WolfgangGobbel)及彼得·蒙福特(Peter Mumford)设计灯光,每人两出。其中指挥阿姆斯特朗先生尤其功不可没,他在歌剧院连连赤字的情况下坚持制作了这套成本极高的系列,并且排除万难将其推出,我们在看戏之余,应怀感激之心。

对我们这种看过不少现场及影碟版本的资深观众而言,苏格兰歌剧院的“指环”系列在歌手阵容、乐队水平、制作规模上仅属二流,比不上纽约、伦敦、柏林的演出,跟拜罗伊特乐剧节的制作相比,更有一段距离。我曾多次应邀往访拜罗伊特,到2003年为止看过那里的35场演出,这种感受特别强烈;但对于绝大多数的观众而言,爱丁堡的这版制作已是很高的演艺享受了。

爱丁堡与拜罗伊特两地最大的差异是在剧场的音色以及参与者的心态上。在拜罗伊特,乐手在开场前绝不调音练习,乐池大部分深藏舞台之下,上面盖起稍许,观众根本看不见乐手及指挥。演出时间一到,两侧十几扇大门准时一关,隔音帘一拉,观众席灯光一暗,神奇的音乐就从乐池上端的开口处飘扬出来。这个瓦格纳精心设计、被称为“神秘深渊”(the“Mystic Gulf)的乐池,这座剧场的奇妙音色,这儿观众的朝圣心态及观剧水平,举世歌剧院无一能比。

相较之下,爱丁堡的观众虽极热烈,水平也不错,但少了些对艺术崇敬的心态,他们更像是来“赶庙会”般的参与节庆。有群美国得克萨斯州来的医生律师,分明都是瓦格纳迷,男的戴着天神沃坦的“独眼龙”眼罩,女的头顶女武神的双角头盔,整帮人乘了数辆长型礼车来到剧场,虽成为电视摄影机的焦点,却也略嫌招摇了。拜罗伊特的观众大多翩翩礼服,爱丁堡的人们则穿着随意,也是区别之一。

进入剧场,但见乐池中灯光萤然,乐手纷纷调音并做最后的练习。嘈杂声中指挥入场,观众报以掌声,他也鞠躬致谢。然后挥动指挥棒引出音乐,这正是一般歌剧演出的例行公事。与拜罗伊特大不相同的是,“指环”系列的开端,那神奇的136小节低音大提琴合奏的绵长E-flat音符,配着陆续加入的大管及小号,仿佛混沌初开,依稀河底涌起……这些瓦格纳精心营造的效果,在爱丁堡的节日剧场就绝对无法重现了。

这个制作与目前绝大多数的“指环”系列一样,把背景时代设在今日,演员穿着现代服装。这个“现代化”的导演构思需付出重大代价,那就是瓦格纳乐剧的原本故事放在科学发达的今天,免不了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这四出乐剧的人物,大多是天神、精灵、巨人、恶龙,其场景也往往是河底、天宫、云端、地底之类的想象空间,若是将它们现代化了,有时未免不伦不类。

下面叙述的,是爱丁堡“指环”系列某些主要场景的处理,我也会陈述一些著名演出的实况,谈谈其他导演和他们的设计伙伴,如何呈现这些场面。

第一出戏《莱茵的黄金》的第一场,发生在莱茵河的河底,开幕时三位河仙正在裸泳戏耍。以往的演出中常将三位河仙用钢索吊起,在“水幕”后作浮沉状,卡拉扬在1970年代的制作,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在1989年的制作,用的就是这类处理。瓦格纳在1876年首演此剧时,曾让河仙躺在三个带有轮子的高架上做泅水状,同时让后台人员将这三座高台前后左右推动,营造浮沉的效果。英国的彼得·霍尔(Peter Hall)爵士在1983年应邀赴拜罗伊特执导“指环”系列时,进行了大胆尝试,让三位全裸的女歌手在玻璃泳池中浅游,泳池后架了大片斜放的镜子,利用光学折射原理使观众产生裸女在深水中潜泳的幻觉,成为该年演出中大家谈论的重点。

在我此前看过的四次拜罗伊特“指环”演出中,2000年及2002年的制作就把河底改成沙岸,三位河仙穿着泳装,在一艘破船的四周游走,举止颇像招揽顾客的妓女。1995年及1998年的制作则较为抽象,幕启时只见三位河仙坐在一座状似跷跷板的金属架上,让她们随着架板的转动升降而“载浮载沉”,衬着一块代表河水的巨大金属背幕,幕上还有略似“按摩浴池喷嘴”的搅水动感,视觉效果相当令人满意。

爱丁堡的这场戏,视觉效果就差远了。台上仅放有五片象征水浪的白板,衬着两块代表星空的景片,三位河仙就在这“水浪”间走动,并无游泳或浮沉的感觉。第四出乐剧《众神的黄昏》中,有场英雄齐格弗里德与河仙见面的戏,场景应为莱茵河岸,导演居然把它设在一个“无上装酒吧”中,三位河仙穿着紧身时装,如同在酒吧里勾引男性的新女性,有一位还跑到下有灯光照射的玻璃台上跳舞,无怪乎一些看不顺眼的观众,要大声嘘叫了。

《女武神》三幕一场众武神在天际策马飞驰的场面,也是观众翘首以待的高潮。1995年、1998年拜罗伊特的演出,只见一众女将站在七片发光的条状铝筒中,铝筒随着强劲的音乐满空飞舞。我曾导过“空中飞人”的场面,深知其中的技术困难;我仅飞起三人,飞行路径也极简单,已经花费了我及英国专家很多心血。看到此处的满空飞舞,想到它的绝难技巧,我只有衷心佩服了。

2000年拜罗伊特的“干禧年‘指环系列”首演时,演到同一场面,但见一众穿着颇像飞机修理技工的粗犷女将攀着绳索自堡垒高处沿壁而下。2002年的夏天则更进一步,她们的天际飞降分明经过专家调整,形成一组相当美观的空中杂技。相比起来,爱丁堡的制作同样相形见绌。此处的女将也颇粗犷,穿着略像修车厂的女工,有些女将的臂上还带有刺青。她们并没有飞舞奔驰,却忙着猛喝啤酒,而冰箱也是岩石旁边的主要道具。

“指环”系列结束前的20分钟高潮戏,本是歌剧史上最难处理的场面。瓦格纳要求女主角点燃上置男主角尸身的柴堆,然后骑着骏马投向熊熊烈火殉情。此时莱茵河突然泛滥,三位河仙趁水而至,将大火余烬连同那只神奇指环一齐)中向河底。坏蛋哈根投身水中夺取指环,却被河仙拉入河底淹死,天地重归平和宁静。这些颇似电影特技的舞台效果,在瓦格纳的音乐中可以充分描述,但在舞台上逐一呈现,又是多么艰难的使命!

在我看过的1995年、1998年拜罗伊特的演出,女主角将虚拟的火把投向舞台深处时,那块代表莱茵河水的巨型金属幕就缓缓自上空落下,幕上呈现火红的颜色。女主角并不骑马,仅仅召唤台侧虚拟的“宝马”随她投火殉情。当她奔向舞台深处的“火堆”时,那块红色的金属幕缓缓前移,也慢慢转成河水的绿色。此时,三位莱茵河河仙上场,与藏身舞台一侧的坏蛋格斗,终于将他拉入“水中”不见。已至台前的绿色金属幕渐渐升起,显现舞台深处的天宫,它以几十根会发彩光的纤细光管代表。正当此时,舞台底部升起十几面火红的布料,代表焚烧天宫的火焰。随后细管的亮光渐次熄灭,黑色的背幕缓缓降下将它遮住,象征天宫的毁灭。此时灯光再转,舞台台板发出可爱的蓝绿色,衬着黑色的背幕分外动人,随着音乐的结束,大幕缓缓落下,“指环”告终。

在我看过两次的“干禧年”制作里,这个繁难的场景却被导演以虚拟手法一笔带过,仅由音乐交代一切。最后两分钟里,观众看到穿着日常便服的歌手、合唱队员及后台技工四处涌出,走向舞台终端的铁闸,此时闸门缓缓上启,显出门后的万道霞光……

而愛丁堡制作的最后场景处理,传达了导演对人类前途悲观的理念,在此应该详加叙述。当英雄齐格弗里德的尸体被群众抬下时,女主角开始她那长达20分钟的演唱。此时,不像一般制作中的众人围绕,女主角在台上独自一人唱出她的哀思。最后她点燃一根树枝奔向台后,后方火光顿现,群众慌忙跑上,手持一些状似大型烟花桶的物件,可能代表洲际飞弹等毁灭人类的武器吧。他们把这些物件放在地上,然后转向观众,对观众怒目而视。这个怒视观众的处理,使我联想到法国导演帕特里斯·夏候(Patrice Chereau)在1976年为拜罗伊特执导的“百周年‘指环系列”,最后也有这样一个“群众转向观众,对他们冷目而视”的结局。当时初看影碟,看到这个结局安排时,曾经给我颇大的震撼。

此时,数片软质的景片依次降下又再升起,显现另外景片。最主要的景片上绘着数百儿童的死亡面容,另一景片上但见万千骷髅成行排列,背景是半轮血红的太阳,也似核弹的爆炸。接着,一道半透明的黑色纱幕下降将舞台遮起,在剧场归于全黑之前,显现其后的另一景片,上面赫然一朵核弹爆炸的蘑菇云,导演的意图至此完全明确,而此时的音乐,却是“指环”系列最后一分钟回归平和宁静的绝美,与这悲观的视觉效果形成并不恰当的对比。至此,我在激赏阿尔伯里先生在此系列中某些精彩导演手法之余,对他结局的处理违反瓦格纳原意,倒有一些惋惜了。

可是在场的观众却如痴如醉,对谢幕的歌手、乐手、合唱队以及数位主创人员给予非常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就连导演出场谢幕时,也未听到过多的嘘声。毕竟,这部长达16小时的四联剧,终于在排除万难的情况下顺利首演了,有幸看到的数干观众,又怎会像我这样的吹毛求疵?

平心而论,这套“指环”系列还是颇有长处的。乐队相当整齐,在阿姆斯特朗先生领导下奏出16小时极端繁难的乐章,殊为不易。几位主角虽乏国际知名度,但唱来均颇称职。饰演女主角布伦希尔德的伊丽莎白·拜恩(Elizabeth Byrne)女士是位替补,最后阶段匆匆参与,但唱来有模有样,将来应大有前途。男主角齐格弗里德是瓦格纳乐剧中最难演唱的角色,格雷厄姆·桑德斯(Graham sanders)唱得有些声嘶力竭,但也终于顶了下来。难得的是,男女主角都颇年轻,因此也符合剧本的要求,这种现象在一流剧院的演出中,却是很难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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