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菁
人的生活是不能忍受的。但只有不幸才会使人感到这一点。——西蒙娜·韦伊(Simone Weil)为201 9年悉尼艺术节参演剧目,芬兰作曲家凯雅·萨莉亚赫(Kaija Saariaho)的室内歌剧《西蒙娜受难曲》(La Passion de simone)首次在澳大利亚公演。三场演出的门票全部售罄,不知是因为这部歌剧本身的魅力还是该剧主人公西蒙娜·韦伊(Simone Weil,1909-1943,法国思想家)的影响力。就像演出前,邻座的爱尔兰老者派迪问我的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你是为哲学家还是为歌剧而来?”
老实说,对于西蒙娜·韦伊这位20世纪欧洲重要的思想家、哲学家、社会活动家,我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并不十分了解,但她短暂的、苦行主义的、且极具奉献精神的一生却让我深深震撼。据说她6岁时就通过拒绝吃糖的行为来表达自己与法国军队团结一致的决心;她穿男装,退却自身女性特质,只为能更专注于去实现改善弱势群体的社会目标:她从事重体力劳动来体验身体和苦难之痛:她拒绝接受肺病治疗,拒绝吃比敌占区同胞的定量更多的食物,最终因疾病和自我强加的饥饿在英国伦敦离世,年仅34岁。她和另一位法国著名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是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同学,韦伊当时的成绩优于波伏娃位列第一,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才女。她也因其激进的观点、极致的苦行主义和修士般的生活方式备受关注。在她去世后,她的哲学思想和崇高的精神信仰逐渐绽放光芒,为“西蒙娜·韦伊”这个名字增添了神圣的分量。
派迪说他也没读过韦伊的文字,但作为一名歌剧迷,他很希望看到不一样的歌剧。《西蒙娜受难曲》显然是不太一样的歌剧,它没有咏叹调,没有精心设置的合唱段落,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戏剧性。创作之初,作曲家萨莉亚赫和编剧阿敏·马卢夫(AminMaalouf)、首演导演彼得·塞拉斯(Peter Sellars)从不同侧面解构了韦伊这个人物。萨莉亚赫专注于韦伊对精神世界的极致追求,马卢夫有感于脆弱人类和伟大思想之间的巨大鸿沟,塞拉斯则强调韦伊的社会意识和政治实践。这些侧面共同组成了这部歌剧的内容基底,重构了韦伊的复杂个性。虽然韦伊的人生颇具戏剧性,但创作者并未刻意挖掘其戏剧成分,而是基于她的思想、文字和精神创作了这部作品——如冥想般神秘的音乐之旅。这是该剧独特之处,却也是首演以来饱受争议的地方。
《西蒙娜受难曲》最初作为清唱剧,2006年首演于维也纳,随后相继开启了英国、美国、法国的演出之旅。悉尼艺术节上演的室内歌剧版是由清唱剧改编,首演于2013年的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这次澳大利亚版的制作方是悉尼室内歌剧院,一个成立于2010年、具有先锋实验精神的年轻剧院。该剧院每年上演两到三部20世纪或21世纪的剧目,也会委约澳大利亚当代作曲家创作新作品。派迪感觉到,与其他剧院相比,悉尼室内歌剧院的观众明显年轻许多。确实,吸引年轻受众是剧院创立的初衷之一,也是他们应对歌剧产业诸多难题的一种策略实践。而我对《西蒙娜受难曲》的期待则来自对这个剧院歌剧制作理念的欣赏。他们的每一部小制作都蕴含许多新鮮创意和前瞻性的想法,总能给人启迪。
这一版《西蒙娜受难曲》与其说是歌剧演出,不如说是一次装置艺术与行为艺术相结合的表演。舞台中央堆积的洁白稻米挑拨着人们对食物的欲望,却也正是剧中主人公极力拒绝之物,暗示着韦伊饥饿致死的命运以及苦行、禁欲的一生。19人编制的乐队和4名合唱成员一起安置于舞台右侧,韦伊的扮演者简·谢尔顿(Jane Sheldon)站在舞台中央偏左的位置,她全程背对观众,面向巨幅屏幕中不断被泼撤下的白色米粒击打的另一个自己吟唱、诉说。这样的设计,我更愿意解读为灵魂与身体、精神与物质、理想与现实的对话。除了舞台上“谢尔顿”背部线条时而抽搐传达出的痛苦与挣扎,这位女高音歌唱家在全程75分钟的演出里再没有其他行动。而屏幕中的谢尔顿和舞台上的她穿着同款米色长裙,站在黑色背景中央,任由倾泻而下的稻米“侵蚀”自己,从头顶、肩膀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这个画面持续时间很长,占据了演出的大半程(45分钟左右)。之后,大屏幕才开始缓慢切换不同场景,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韦伊濒死的面部特写,颗颗米粒泾渭分明地敲击着女哲学家年轻的脸庞,直到她闭上双眼。最后,米粒又以各种不同形式继续存在于这个已经没有韦伊的世界。导演伊马拉·萨维奇(lmara Savage)和舞美服装设计伊丽莎白·加兹比(Elizabeth Gadsby)在这次创作中充分诠释了“少即是多”的理念,她们用最少的舞台元素呈现出最丰富的视觉语言和内涵。白色稻米堆、悬于上方的银色储粮桶和巨幅投影墙(20米×40米)就是全部装置,极致的简约让舞台显得有些空旷,带给人心理的不满足和不适应感,与现代人所追求的幸福、富足形成强烈反差。
女高音歌唱家谢尔顿作为独唱演员和叙述者,是这部歌剧的灵魂人物。谢尔顿从事室内乐创作和表演多年,与悉尼室内歌剧院合作紧密。去年她出演了该剧院制作的无词歌剧《哀嚎女》(TheHowling Girls)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去除语言这种媒介,纯粹靠声音技巧、变化和特点来诠释人物和故事是极为困难的,但她展现出了其声音非凡的创造力和对现代歌剧深刻的理解力。这样的能力是她塑造韦伊这个神秘、深刻人物的重要基础。全程背对观众表演且没有任何舞台行动对歌者而言也是一次冒险般的尝试,但谢尔顿用有限的身体变化和充满张力的声音传递出了所有必要的情感和痛苦的深度。另外,在这样的舞台表演中,谢尔顿正经历一场和韦伊一样的“苦行”之旅,如果算上开演前观众入场的时间,谢尔顿在当晚舞台上站定了至少90分钟。这本身就是一次行为艺术,是对韦伊践行其哲学和精神信仰的致敬。
室内歌剧版《西蒙娜受难曲》虽然没有像清唱剧版使用电子器乐,但还是能感觉到萨莉亚赫的音乐所具有的现代感,那些神秘、严峻又有点尖锐的音符在悉尼室内歌剧院艺术总监杰克·西蒙兹(Jacksvmonds)的指挥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我惊叹于西蒙兹给予乐队的强大能量,让我偶尔会产生一种在欣赏大歌剧的错觉。他对音乐的处理清晰而缜密,在所有重要转折和乐段衔接处都给观众强烈的代入感,让全剧音乐听起来是如此顺理成章又合乎逻辑。
从艺术创作角度看,《西蒙娜受难曲》堪称整体艺术的典范,引用导演萨维奇自己的评价——它是表演艺术,而非娱乐歌剧。虽然暗含风险,但它的每一个环节都结合紧密,包括灯光、音效、投影设计都与导演的创作理念有机融为一体——诠释甚至实践着“受难”这个主题。当然,它对观众也是有要求的,因为观众也是整体艺术中的一部分,需要和韦伊、女高音谢尔顿一样,去长时间承受“苦难”来通往圣洁之路。45分钟面对同一场景对观众而言是痛苦的,虽然剧场中的声音很丰富,女高音、合唱团、乐队,音效此起彼伏,但抽象的音乐很难抵消长时间视觉的疲劳。如果没有对艺术、对音乐、或对剧中主人公极大的兴趣,观众很难容忍这样的45分钟。但是经历之后,就会对这部歌剧有更深刻的感受和体会。我发现在45分钟以后,我的欣赏需求不同了,心理变得轻松和释然,有了更多满足感。这可能就是“受难”的意义,韦伊所承受的所有负重、苦难与不幸最终转化为轻松而美丽的新生。
演出前,派迪曾说他一直以来看的都是西方经典歌剧,他喜欢旋律感强、节奏分明的音乐。显然。萨莉亚赫的音乐并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演出后,我问他感受如何。他说很棒,尤其是乐队的表现对他来说是意外收获。随后,他问我演出时是否看了字幕。因该剧是法语演唱加叙述,所以我想他大概是在关心不同语言是否会影响哲人深刻的思想表达。不知为何,那一晚的脑海中总是浮现这样一句台词:“有一天,你放弃了生命,因为这世界已不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