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勤
为了表彰流散在美国的非洲族裔以及他们为美国文化所付出的贡献,有很多值得尊敬的方法。可是,“黑脸”(Blackface)不是其中之一。
要了解当今美国围绕种族关系问题引发的讽刺、欺诈、矛盾以及普遍来讲荒谬的行为,请记住,自从1970年代开始,每年2月被定为美国的“黑人历史月”,给予我们一年一度的机会来普及相关知识和加深互相理解。
今年的2月1日,弗吉尼亚州州长拉尔夫·诺瑟姆(Ralph No rtham)突然成了头条人物。他1984年念医学院时的年鉴里有一张照片:一个把脸涂黑的白人,身旁还有一个穿着三K党(Ku K[uxKlan,缩写为K.K.K.,是美国种族主义的代表性组织)制服的人。要知道三K党在美国是最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义”的组织。诺瑟姆立刻道歉,承认自己是照片中的男人之一(虽然他似乎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哪一个)。但第二天,他却出尔反尔,说两个都不是自己。
照片一曝光,弗吉尼亚州的两位参议员与前任州长就带领州里的多位公职人员谴责诺瑟姆,要求他辞职。几天后,弗吉尼亚州司法部长马克·赫林(Mark Herring)——州政府中位居第三高位的民选官员,也是呼吁州长请辞的一分子——坦白地回应坊间谣言,承认自己念大学时也曾参加过此类化装舞会,头上戴了假发,脸上涂成黑色。
正当要求弗吉尼亚州第一与第三高位民选官员辞职的声音此起彼落,另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丑闻缠上了官居他们中间的那位男士。就在那一周,弗吉尼亚州的副州长——他是一位黑人——被指控于2004年性侵了一名女性。
新闻从业者、脱口秀主持,还有严肃的政治评论家都忙着讨论这几条新闻。“当我们说政府里需要更多的‘黑面孔时,绝对没有预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国家公共广播电台的一位主持这样驳斥道。
我以上提到的几段新闻,是为了让生活在美国之外的朋友,尤其是搞艺术的同行们,增加一些对于这个问题的认知。你们可能会提问:“涂上一点颜色、化个妆,会有什么问题呢?”我无法为你们解答,为何有人对于种族问题的敏感就如同膝跳反应那般自然,就算是美国人也同样摸不着头脑。但我要提醒你,还记得两年多前,在位的美国总统正是一位黑人,大家还以为种族问题已成为过去时,矛盾已经迎刃而解。
就算在那些好日子里,在表面的太平盛世之下。你仍会发现紧张与不安。问问香港中英剧团吧。2017年,中英剧团打算将编剧安妮·贝克(AnnieBaker)夺得普利策戏剧大奖的话剧作品《电影》(TheFlick)搬演为中文版《谷爆笠水带位员》。当贝克看到香港的宣传海报上,本来的美籍黑人角色由涂上黑脸的演员担纲,她勃然大怒,立即给剧团写信,表示要取消演出授权。
中英剧团里上上下下——其中也有在西方留学的海归人员——都弄不清楚他们犯了什么错误。“没有任何侮辱的意思,”剧团总监张可坚解释道,“很明显,那个角色应该是黑人,但在香港很难找得到黑人演员,更要求他们会说粤语。”
其中一位帮助调停的中间人提议中英剧团把故事本土化,将一切的故事背景移植至香港。把黑人角色改为南亚裔,但张总监坚决反对。“我们的宗旨是尽量保留戏剧的原汁原味,”他说,“对我来说,这种情况真的匪夷所思。倘若你更进一步关注种族的问题,就永远无法从其他民族的经验或角度学到任何东西了。难道只有俄国人才可以演出俄国话剧吗?那么,身为艺术家,你拓展自己的眼界又有何用呢?”
中英剧团万般不情愿地决定,演员不再涂上黑脸:贝克也万般不情愿地再次授权公演。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你改動了话剧的背景——包括所有故事的原创概念——那么涂不涂色都没有问题了。但是如果你保持原来的背景设置,两个主角会在对白中探讨他们的种族差别,可他们的肤色看起来却是同族人?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吗?
可以这么说,“黑脸”与认可的舞台形式一脉相承的地方,仅仅是化妆术。“黑脸喜剧”的源头,是为了嘲弄黑人。相比之下,没有人会指控威尔第或莎士比亚不尊重他们的摩尔将军——事实上,这包括我接触过的任何舞台制作——这可算是经典舞台上性格缺点最大与心灵最备受折磨的角色。
可是,《波吉与贝丝》的情况更为复杂。乔治与艾拉·格什温(George and lra Gershwin)两兄弟创作的这部歌剧于1935年公演时,已受到大量批评,指控他们的创作歪曲了美国非洲族裔的生活事实。但大多数情况下,批评仅针对某个制作而不至于涉及作品本身。曾控诉这部歌剧里的“漆黑的黑人主义”(lampbiack Negroisms)——描述“黑脸”的花哨词汇——的埃林顿公爵(Duke Eilington),到了1954年看过该剧重演之后,又改变初衷,对这部作品赞不绝口。
除了在舞台上看到如此多的黑人角色之外,唯一能够激怒节目诋毁者的事情就是,看到这些黑人都由白人来饰演。2018年,匈牙利国家歌剧院——他们的经历与刚才提到的中英剧团惹出的麻烦如出一辙——把《波吉》的背景从查尔斯顿黑人区的猫鱼巷(Catfish Row),迁移至设于飞机库的偌大难民营。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大部分演员都是白人。
我得澄清一下,演出中,没有一位演员涂上黑脸。匈牙利歌剧院于20世纪70至80年代曾经搬演过《波吉与贝丝》,当年的演员阵容清一色都是白人,他们都涂上黑脸,这显然违反了格什温官方授权的意愿。到了去年的重新制作,故事与背景的改动被调整为对匈牙利右翼总理及其反移民政策的批评。
尽管歌剧院院长瑟尔韦斯特·奥克瓦克斯(Szilveszter Okovacs)承认在与格什温官方最初谈论授权时,曾经提到过需要全黑人演员阵容的事宜,但这个细节在双方的最终协议里不了了之。关于匈牙利新制作的文字材料传回纽约后,格什温的律师要求歌剧院在一切印刷品里加上声明,表述该制作是未经授权的,更“违反了演出这部作品的准则”。可是演出没被叫停,格什温的法律代表也没有退回版权费。
近几年来,要是你去看《奥赛罗》的话,也有可能碰上类似的“脱节”。英国国家歌剧院在2014年所搬演的版本里,斯图尔特·斯克尔顿(StuartSkelton)成为歌剧史上首位没有涂上黑脸的白人奥赛罗。2015年大都会歌剧院演出季的开幕演出,导演巴尔勒特·谢尔(Bartiett Sher)也套用了这个手法。
大都会歌剧院——尤其是谢尔——坚持着他们的“道德高地”,声称今时今日再采用“黑脸”的话,将彻底地“不可想象”。另一方面,大都会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甄选参与由詹姆斯·罗宾逊(JamesRobinson)执导的、明年搬演的《波吉与贝丝》全黑人合唱队。
★★★
我们终于绕到需要正视的一个大问题了:为何不干脆聘请黑人男高音来演奥赛罗?很少会有人把它说出来,有时候若是提出了,反而凸现提问者对于比较艺术的愚昧或对于历史的片面理解。一个无知的艺术评论家曾就休斯敦大歌剧院重演的《尼克松在中国》谴责院方,要求他们找来中国男高音饰演剧中的毛泽东这一角色。这一类的案例比比皆是。
这个问题表面上看似有逻辑,大家甚至会觉得很合理。歌剧这门艺术还紧抱着“暂时信以为真”(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概念。可是,观众所寄望的演出效果却越来越真实(电影语言与情节的“真实性”也同样受此影响)。要是话剧院宣布他们无法找来黑人参与主演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公众肯定哗然一片。可是,寻求合适的黑人男高音出演奥赛罗,真的是威尔第这部歌剧的绊脚石。我们在文艺圈里处处可以遇到出色的黑人男演员(今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又一次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但要物色黑人男高音的话,真的是“哑巴吃黄连”。
自由派的拥护者们,请不要控诉我,我没有种族歧视之嫌。让我直白地告诉你,要找一个白人男高音饰演奥赛罗,同样也艰难至极。还有前面提到的亚当斯作品中的那位主角。说实话,这两个角色要求的嗓子特征与歌唱技巧,在今天泛泛之辈的演员中很难找得到,犹如大海捞针(从前也可能同样艰难,同样令人沮丧)。任何想把话剧选角的准则套到歌剧上来的人,请别忘记:就算卢奇亚诺-帕瓦罗蒂(Luciano Pava rotti)毕生都没有在舞台上出演过奥赛罗,只录过音!
因此,出于种族纯洁的考虑,歌剧院必须要找来黑皮肤的歌唱家饰演一个连伟大的帕瓦罗蒂都“害怕”的角色吗?较安全的方案是找来最能胜任的歌剧演员,别去管他的肤色,就让大家继续抱着“暂时信以为真”的心态为妙。
另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是,在美国现今的政治局势中,愤怒的呐喊声已是近乎震耳欲聋的程度了。关于性骚扰这个话题,因为很多受害者现在愿意站出来公开指控,数百名从前备受敬重的大人物的职业生涯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我们绝不需要同情那些骚扰者,可是随着渔网撤得越大,人们挖出更多的陈年旧事,另一个问题由此浮现出来。几十年前某些人的行动举止,套用于今天的社会与政治气候,确属失礼。但是,20世纪70到80年代,关于性别的封建思想都被抛诸脑后,在那个时代的文化大环境之下,有些行为被视为时代文化的必要条件。
影响波及到了哪个历史年代?一年前,弗吉尼亚大学的一座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雕像被人刻意毁坏,涂上了“种族主义者+强奸者”的喷漆。杰斐逊当年是美国的开国功臣,也是第三任总统,被这句话贬到一文不值,仅因为他拥有黑奴,以及一位长期的黑人侍妾。其他的历史人物也遭遇到类似的攻击与抗议之声。如果我们这么有针对性地衡量他们的生平,恐怕多位美国的开国之父都会被击垮了。
最近一波接一波关于性骚扰的丑闻也带来了很多附带的文化损失。因为被卷进性骚扰丑闻,电台主持加里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全美闻名的周六节目立刻被叫停,差不多20年来的历史录音档案(节目请来的嘉宾都是著名作家与音乐家)也在一夜之内被删掉。《纽约时报》的安东尼·托马西尼(Anthony Tommasini)对此提出质疑:詹姆斯·莱文(James Levine)被大都会歌剧院开除后,我们在道德上可以接受继续聆听他的录音吗?
我们真的过分忧虑“黑脸”可能引带出的冲击吗?无论是文化或艺术层面上,都十分缺乏关于黑人历史的教育。在文化普及的层面上,那就像一件令我们尴尬的衣服,被收藏在衣柜深处。我回想了一下我这一代看过的、曾涂上黑脸的演员与公众人物。这里让我按姓氏的字母顺序罗列出来:丹·艾克罗伊德(DanAykroyd,美国老牌笑星)、比利-克里斯托(Billy Crystal,美国演员、制片人)、小罗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Jr,美国电影演员、制片人)……我父母那个年代有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美国电影演员、舞蹈家、舞台剧演员)、埃塞尔·巴里摩尔(Ethel Barrymore,美国早期极负盛名的演员)、宾·克劳斯贝(Bing Crosby,美国演员、歌手)和鲍勃·霍普(Bob Hope,美国演员、主持人、制作人),一直到约翰·韦恩(JohnWayne,美国演员)与梅·韦斯特(Mae West,美国演员、编剧、歌手)。你看,这个列表可以更长更长。
要是我们接纳巴尔勒特·谢尔概念的表面价值,就算是大众认可而不带有任何讽刺的传统演出——举两个例子: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iivier)饰演的奥赛罗、索菲亚·罗兰(Sophia Loren)饰演的阿依达——也有可能被删掉,但可以取代他们精湛演出的人少之又少。
真的,我們需要正视这个问题,但不是大声咆哮,也不应该固执地坚持某一观点。我知道2月已经过去了,但我们可以重温“黑人历史月”的“增进知识和互相理解”的部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