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学 214122)
诗人作诗向来注重自己的用语,这体现在对诗歌词语的锤炼上。这一传统到唐代,则尤为明显。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句中“敲”字的由来。再如,僧齐己作《早梅》诗,初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则不以为然,认为“数枝”便非“早梅”了,于是改为“一枝开”。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说明唐人对作诗用字的重视程度之高。
盛唐庐山诗对词语锤炼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诗人在庐山诗中使用大量实词来锤炼语言。实词具有实在的词汇意义和丰富的表现力,其中名词、动词、形容词在对人或事物的界定、描写或解释等方面的功能优于实词的其它次范畴。庐山诗在三类词的运用上特征明显,从这三类词的基本意义出发,联系文本环境,实现了艺术塑造、情感抒写及审美实现的目的。笔者主要考察了盛唐庐山诗共计18首,选取具有代表性的6首进行分析。依据庐山诗的文化传统、思想内容及诗人的生平,分别选取实义动词、地点名词、摹物形容词进行考察,论述它们在意境的营造、情感的抒写、审美体验三方面的表现功能。
盛唐庐山诗中普遍存在以动词抒写联想、想象之物的现象。动词是描绘人或物动作、情况、变化的词,可以呈现出被描写主体的特定状态。盛唐庐山诗中,诗人们长于以某些动词描写事物,营造实境,这些动词同时又能在实境的基础上营造虚境,从而达到一种虚实相生的独特意境。虚境不能凭空产生,在意境创造过程中,一切还必须落实到实境的具体描绘上。被用来营造虚境的动词,具有实在意义,诗人往往借由它在诗歌中的实在的、确定性意义,实现对现实事物本身的描摹,同时又能通过想象和联想,赋予该字一种与原来意义相关的色彩义,来描写虚幻之景,营造出一种虚实相生的意境,使诗中的画面更为丰富、生动、鲜活,引人入胜。这正是文学创作中主体客体化的体现,诗人将自己的意志以观念的方式投射到他所描摹的事物之上,并使其虚拟化,从而使笔下的景象从属于个人。被运用的动词对现实事物的描摹往往是不明显的,重点体现在虚景的描摹以及虚境的营造上。
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中一个“生”字,写的是瀑布水汽的产生、升腾,“紫烟”又赋予“生”缥缈缭绕的动感和色彩感。“生紫烟”实质上正是“生水汽”。此处是诗人的联想之景,“紫烟”很容易让人想到仙境,这是诗人从大自然的实景中联想到的虚幻之境。这一联后半句的“挂”字,与前半句的“生”字前后相互配合,不仅解释了香炉山“生紫烟”的缘由,而且也与前半句一起构成一幅绝美的仙境山水图画,画面富有动感和神秘感。
徐凝的《庐山瀑布》“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中所用的“飞”字,亦是诗人描写现实与想象之景所用的动词,他将飞流直下的瀑布与飞扬舞动的白练联系在一起,“白练飞”也富有动感和色彩感,该处写法与李白《望庐山瀑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时呈现在读者眼前的,便是瀑布和白练的结合体了,此情此景,使人难以从诗人所营造的意境之中抽离,分不清究竟瀑布是白练,还是白练是瀑布了。
盛唐庐山诗中诗人还普遍使用了一些地点名词。这些词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诗人的某种情感和认知,它们往往不会单纯地表示地点,而是指向文本中的世界,体现出文学语言的内指性。这些词所表现的地方都投射出诗人心中的情感向往——归隐。
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庐山》中“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这四句说自己欲追随古代的高洁之士隐居庐山,奈何为行役所囿,不能久留此地,并寄言隐士等自己完成了旅行,便会来此隐居。“淮海”代表着诗人的行役,这并非他心之所向,而“匡庐”则表达了诗人对远离尘世的向往之情。在这首诗中,“淮海”与“匡庐”形成了现实与理想的对立局面,抒写着诗人对归隐的渴望。
王昌龄《送东林廉上人还庐山》:“日暮东林下,山僧还独归。常为炉峰意,况与远公违”二句使用了“东林”与“炉峰”两个词,分别指东林寺、香炉峰,它们都是庐山的盛景。由于庐山承载着佛道二教的浓厚文化传统,因此“东林”与“香炉峰”被赋予了隐逸山林,远离凡世的寓意。两个不同的地点名词却蕴含着同样的思想内容,即对归隐山林,远离世情的向往,通过“反复吟咏”的方式使这一情感表达更为强烈。
唐代统治者实行儒、释、道三教并行的宗教文化政策。盛唐时期,宗教呈现出“三教”调和的思想和融合的趋势。庐山是道教、佛教圣地,诗人在写庐山诗之时,使用了很多形容词来描写各种景物,形容词具有鲜明的表现功能,常使被描写景物的状态得以很好地凸显。景状是诗人情感认知下的景物的状态特征,它寄托着诗人的情怀。情景交融映照下的景之状是人在某种精神层面上的审美观照。人情与景状相互融合,使诗人实现了“体物而得神”(诗人以己之生命体悟物之生命精神)审美体验过程。中国古代文论认为诗人创作的审美体验过程必经三个阶段,即“格物”(观照、体认审美对象)到“味象”(品味、体验审美对象)再到“物化”(主客不分、物我一体的审美状态)。盛唐庐山诗中的审美体验过程也是如此,在这个过程中,摹物形容词起到了重要作用,它不仅在表层上体现着诗人对景物的观照和体认,还在深层上凸显着诗人对景物内在精神的把握,最终实现了诗人到达物我一体精神境界的创作结果。这种审美体验的内核为诗人对道家归隐求道与释家禅性心性共同的追求与寄情,展现二者并行而相互调和之美,可归结为一种道释调和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是盛唐时期绝大多数诗人所普遍具有的,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文化熏陶,而且往往还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
王维的五言律诗《送张舍人佐江州同薛璩十韵》:“……香炉远峰出。石镜澄湖泻。董奉杏成林。陶潜菊盈把……”中的“澄湖”一词,使用形容词“澄”,意为澄净、明亮、通透,不仅指庐山湖水的澄澈、明净,还指寄情庐山山水的心之澄净、安宁。王维生存在儒、释、道调和趋势日趋明显的时代,他不仅向往出世,亦欲归隐,还欲寻求禅意地栖居,就他的诗作来看,归隐与禅居几乎是一体的。湖之“澄”正是诗人情感追求的审美观照。诗人由外而内地体味湖之“澄”,寓情于景,最终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诗人经历了“体物而得神”的审美体验心理过程,完成了一次道释调和的审美体验。
李白的《庐山东林寺夜怀》:“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一句中的“清”与“白”,分别是描写霜的颜色、月映下水的颜色。“清霜”与“白水”更衬得东林寺给人带来的静谧之感。霜“清”,人心亦“清”;水“白”,人心亦“白”。“清”与“白”是不染是非,是超凡脱俗,是对归隐与禅居的追求。李白是道佛皆信的,对他而言,求道与求佛不仅不相互冲突,反而是一体的,这可以从他写的《望庐山瀑布》和《庐山东林寺夜怀》的比较中看出。“清”与“白”使诗人实现了一次由“格物”到“味象”再到“物化”的复杂审美体验过程,是道释调和的审美观照下诗人眼前景物的特征,同时也是他的心灵写照。
实义动词、地点名词、摹物形容词在盛唐庐山诗中起到了重要表达效果,分别在虚实相生意境的营造、归隐情感向往的抒写、道释调和审美体验的实现这三个层面彰显出它们在文本环境中的表现功能。三类实词分别从艺术手法、思想情感、审美体验三个层面体现了其文学表现功能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特点,同时这三个层面也是多角度考察三类实词文学表现功能的较好选择,可以为探讨其它实词诸如此类的功能提供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