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白式的悲剧:唆使与秘密
——论哈维尔·马里亚斯《如此苍白的心》

2019-07-12 08:17任少凡西班牙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西班牙马德里
名作欣赏 2019年21期
关键词:哈维尔麦克白兰斯

⊙任少凡[西班牙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 西班牙 马德里]

哈维尔·马里亚斯,1951年出生于马德里,是西班牙当代文坛最负盛名的小说家,近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受西班牙内战的影响, 他出生后不久便随家人移居美国,并在那里度过了他部分的童年时光。大学时主修英语专业,在1983年至1987年分别于英国剑桥大学和美国维斯理学院担任教师,后回到西班牙任教至1992年,在此期间,出版了六部小说,完成了数篇评论文章以及翻译作品。

1992年出版的第七部小说《如此苍白的心》,被公认为哈维尔·马里亚斯最成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该作品在出版后的仅四年内, 就被译成37种语言在多达44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发行。这部小说不仅为他获得了西班牙文学评论奖(1992)、 IMPAC都柏林国际文学奖(1997), 此外,在哥伦比亚《星期》杂志于2018年3月评选出的“1982 年以来西班牙语文坛最优秀的 100 部小说”中, 《如此苍白的心》位列第六。全球销量超过250万册。

《如此苍白的心》围绕着一个家庭的秘密展开。胡安和路易莎是一对新婚夫妇,即将开始婚姻生活,却总是充满疑惑、不安甚至恐惧。胡安的父亲兰斯对即将踏入婚姻的儿子只有一个忠告,那就是不要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秘密。兰斯有三次婚姻经历。第一任妻子死于一场离奇火灾;第二任妻子,同时也是胡安的姨妈,在蜜月归来的一个中午在家开枪自杀,这引起了路易莎的好奇,她一再向胡安追问探究,想知晓兰斯的神秘往事。作者通过细腻的笔触、大量的内心独白、不断变化的场景和思绪, 借助这个贯穿全书的秘密, 通过对人性的窥探和分析, 给我们展示了人们内心中最隐秘的一面。

一、《麦克白》之于《如此苍白的心》

哈维尔·马里亚斯是受英国文学影响较大的一位西班牙作家,这一点首先体现在他对英国文学的翻译热情上。他先后把英国作家厄普代克、哈代、康拉德、纳博科夫、福克纳、吉卜林、亨利·詹姆斯、史蒂文森、约翰·阿什伯利、莎士比亚等作家的书翻译成西班牙语。值得一提的是在其中众多的翻译作品中,出版于1978年的《项狄传》于1988年荣获西班牙国家翻译奖。其次, 他的文学创作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英国文学的影响,《如此苍白的心》受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影响颇深。

小说的名字《如此苍白的心》直接来源于《麦克白》(

Macbeth

)。在第二幕第三场中,麦克白夫人得知丈夫谋杀国王之后对他说的一句话:“My hands are your colour; but I shame to wear a heart so white.”(我的双手也跟你的颜色一样了,但是我却羞于让自己的心像你那样变白。)小说多次提及或直接引用《麦克白》剧中的对话。《如此苍白的心》两位主人公,胡安和他的新婚妻子路易莎都从事翻译工作, 在他们为英国与西班牙两位最高领导人会谈担任翻译这个场景中, 有关麦克白的内容被提及了两次。当谈到民众与政府的关系时, 英国领导人引用麦克白剧中的对话 “the sleeping and the dead, are but as pictures ”, 来描述人民的被动性和碌碌无为,暗指他们只有在政府的强压或者其他力量的逼迫下才会有所行动。这里的引用与原文含义大相径庭。 在《麦克白》中,主角刺杀国王后把匕首遗忘在尸体旁边又没有胆量取回,麦克白夫人嘲笑他的胆小懦弱,奚落道:“死去的人就如同画作里的形象,只有小孩子才恐惧图画。”在他们的第二次会晤中,这位领导人再次引用了《麦克白》剧中的对话“Macbeth does murder sleep —the inonocet sleep”, 来暗指自己曾在官场上遭到的不曾预料的背叛, 如同无辜的国王在睡梦中被杀害。 除了这两次直接引用外, 主人公胡安曾专门对《麦克白》的第二幕第二场进行了一系列长达三页的思索, 借此展开一场与自己的对话。然而,这两部作品内在最直接的关联在于透过这部小说,哈维尔·马里亚斯对麦克白中有关谋杀和唆使这两大主题的探究和再现。

二、关于唆使

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 苏格兰将军麦克白从三女巫那里得到预言,称他某日会成为苏格兰国王,出于野心和妻子的怂恿,麦克白暗杀了国王邓肯,自立为王。虽然麦克白夫人不是谋杀国王的直接凶手,但国王却因她的怂恿而死。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以怂恿者的身份而对国王之死背负的责任甚至比麦克白还要重。虽然成功登上王位,在恐惧、幻想和自责的支配下,麦克白日益堕落为一位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权力的暴君。因为女巫提醒他留心麦克德夫,他便在麦克德夫的城堡大肆屠杀,导致麦克德夫的妻儿全部惨死。麦克白夫人被罪疚感所折磨,渐渐精神崩溃最终选择自杀。这场怂恿与谋杀的戏目场景在《如此苍白的心》中得到重演。年轻的兰斯在婚后与特蕾莎坠入爱河, 当他情迷意乱之时, 特蕾莎则认为他们的关系必须结束,并对他说除非她(指兰斯的妻子)死,否则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性。特蕾莎的话应验了,兰斯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不管特蕾莎说出这句话时是为了表明坚决分开的态度还是出于一种暗示的心理。当看到自己吐出的这些带着尖刺的话真正染上了鲜血, 特蕾莎首先会把自己定义为唆使者或怂恿者,甚至是真正的凶手, 最终因无法承受唆使的罪恶感而只能做出和麦克白夫人一样的选择: 结束自己的生命。

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对所谓唆使或怂恿的主观存在持一种否定态度。他认为那些称之为唆使的话,只不过是一些可以被理解被转译,但并不属于任何人的文字。它们在无限的时间里可以被一次次地讲述,由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进行传递。 它们自世界之初没有人存在,没有口舌也没有用来聆听的耳朵之时, 就一直煽动着那些同样的行为。正因如此,作者认为真正导致罪恶的不是并不存在的唆使,而仅仅是“听到”。

“听到就是有罪”,这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法律没有赦免说话者,他们知道,实际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即使他通过在耳边的私语、紧贴着对方脊背的胸膛急促的呼吸、搭在对方肩上的手和并不清晰的低语来迫使对方被说服。

与“听到即有罪”(Sóloes culpable de oírlasp) 相呼应的是作品出现的另一个概念,“聆听是最危险的”(Escuchar es lo más peligroso)。作者强调,耳朵不像眼睛一样,当遇到不想看到的事物,可以闭眼拒绝。耳朵没有可以自动闭合的功能,因此不管你的主观意愿是什么, 总会无意听到一些信息, 就像麦克白和兰斯都是在完全没有料想的情况下听到了对于他们来说很危险的所谓怂恿,而这些事先难以预料的信息会带来什么后果,谁都无法预测,这就是它的危险之处。但是在 “听”和 “做”之间, 作者还为我们补充了一个关键步骤,那就是“翻译”。

主人公胡安和路易莎都从事翻译工作并且主要为国家领导人进行口译。长期的职业生涯养成了他们在第一时间把听到的外文自动译成母语的习惯,更培养了他们对语言极高的敏感度,使他们不自觉地捕捉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例如在哈瓦那的宾馆中, 隔壁房间的争吵声吸引了胡安的兴趣, 而他自然而然地就以职业的习惯去尽力捕捉那穿墙而过并不清晰的对话,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加以解读。在特定的情况下,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翻译”,把接收到的话语按自己的理解变成了怂恿, 进一步变成行动。除此之外,作者还反向阐明了我们对被翻译的渴望。文中提及许多政府高官都有一种被翻译的执念。如果他们没有看到与会人员耳朵上挂着同步翻译他们讲话的耳机,就会觉得这个会议的重要性大打折扣。一个澳大利亚官员发现,参会者都来自英语国家并不需要翻译时, 就故意加重口音以增加理解的难度。当台下的听众确实无法理解他的讲话,而又在耳机里听不到翻译时,他竟然自己去到翻译间给自己翻译。作者通过两位主角职场上的经历暗指在实际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会渴望自己所说的话被听众加工、处理,也就是说,被翻译。这种潜在的意识,使得我们所说的话并不是那么纯粹与无辜。在特蕾莎对兰斯说出 “除非她死”这些话时, 也许她内心是渴望被翻译的, 而这或许就是导致她不堪重负自杀的原因。

三、关于“秘密”

小说的开头,作者用大量的笔墨,不分段一气呵成渲染了一个自杀场景:刚刚新婚蜜月归来的女孩极其冷静地在浴室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而她的亲人此刻正在餐厅享受午餐。这个女孩就是特蕾莎,但作者一直没有说明她自杀的原因, 而是将这一幕极具戏剧性的场景当作一个引子, 把她和兰斯的故事包裹成一个贯穿全书的秘密, 直到小说结尾才由兰斯亲自说出。

如同哈维尔·马里亚斯自己所说,这部小说涉及婚姻、劝说、教唆、怀疑、讲述、缄默、知晓的不可能性以及必然性等问题。而这些统统都围绕这个秘密展开。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作者展现给我们关于对秘密的思考, 例如我们是否想去知晓, 或者我们是否应该去讲述一个秘密,以及秘密所带来的超乎我们想象的重负。

关于秘密这个话题,作者首先为我们传达的思想是秘密是普遍的, 它广泛存在于那些关系紧密的人群之间。小说提到的自杀事件是兰斯父亲的秘密, 而且是一个保守了20多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除他之外,小说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胡安怀疑妻子与他们的朋友小古斯塔尔多易之间的关系,但这个怀疑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秘密,因为他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也从未想过去质问或者仅仅是询问一下路易莎。Guillermo,这个他们在蜜月旅行中碰巧遇到的西班牙人, 永远不会向米丽娅姆坦白他妻子的事。有些时候,那些被隐藏的事甚至算不上秘密,但我们每个人, 都有不想或者仅仅是不屑, 认为不值得被别人,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知晓的事。

既然秘密是普遍的,作者紧接着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置身于这样一个充满有意或无意隐瞒的环境中, 你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些未知。这部小说的主角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人,一类人喜欢去“说”;另一类人习惯于“沉默”。兰斯、 胡安、guillermo和 Juriana属于寡言一类,而路易莎、特蕾莎、古斯塔尔多易villalobo代表着寻根问底和畅所欲言的一类人。兰斯习惯性地选择沉默或许是因为他曾深受“说”所带来的伤痛。在胡安的婚礼上,他给儿子唯一的忠告就是 “当你有一个秘密的时候,或者你已经有了,一定不要说出它”。胡安虽然不能完全领会父亲的意思,但接受了这一忠告, 不仅不说,而且也不探寻。虽然发现了异常之处,不管是姨妈的死亡, 还是妻子与朋友的关系,他都没有询问。即使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面前, 他也保持沉默。当路易莎问他在干什么的时候, 他总是习惯性地回答 “没什么”。胡安的母亲Juriana同样属于这一类人, 她没有问过兰斯妹妹自杀的原因, 也从未向胡安提及此事。

与其相反,对于路易莎和古斯塔尔多易为代表的另一类人而言, 没有什么是不可讲述的, 只要开个头,一个词接着一个词, 一切都可以被诉说。一旦察觉有被刻意隐藏的秘密,他们会不停地询问,不仅想知晓,并且想知道一切, 如同Villalobo所认为的那样,一切都值得被知晓, 并且所讲述的永远不会给人带来伤害, 即使有,也可以忍受。

我们必须说明,不询问不代表不想知道,即使是惯于沉默的人在秘密面前也会好奇。区别于上一个“说”与 “沉默” 的观点,哈维尔·马里亚斯为我们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当你察觉到在你身边隐藏着一个秘密,你是否想去一探究竟。一方面,作者肯定了这种好奇心理存在的普遍性。在《如此苍白的心》中,几乎所有主角都难掩自己对外部未知的好奇。路易莎想知道关于兰斯和他三任妻子的故事;胡安在哈瓦那的蜜月旅行中,对宾馆隔壁情侣的争吵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并拿出十二分认真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为了弄清妻子与朋友的关系, 在没有告知路易莎的情况下,突然结束出差提前回家。关于父亲和去世姨妈之间的往事,胡安看似并没有给予太多关心, 并质疑妻子对此事一再的询问和探究是否有意义, 但实际上,他对此也展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当他从古斯塔尔多易口中得知姨妈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自杀时, 难掩震惊并不断追问: “你知道什么? 他和你说什么了? 你还记得什么?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她为什么自杀?”

另一方面,在肯定人们普遍拥有好奇心的同时,作者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悖论:我们想知道一切秘密,但同时也抗拒了解它。路易莎是全书中最具好奇心的角色,她一直在追问并暗中调查兰斯的秘密和特蕾莎离奇的自杀,但她在逐渐接近那个谜团并马上就要触碰到的时刻,选择了退缩。当兰斯最终决定告诉她自己的秘密,她不再坚持,而是说: “如果你不想的话,就不要对我讲了。”而当她一直追寻的秘密逐渐浮出水面,她哀求道 “不要对我讲, 不要对我讲”。 我们根本无法给出答案,而是会陷入一个永远循环往复的怪圈:没有人了解自己是否想知道,只有当他真正获悉了这个秘密。当书中的主人公被蒙在鼓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想去了解真相,并且以自己的方式进行调查以得到真相。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和古斯塔尔多易一样,认为一切都值得被知晓, 并且所讲述的永远不会给人带来伤害。但直到最后当他们知晓真相的那一刻,才发觉这个真相是如此沉重,甚至超过了生命所能承受的负重,但一切为时已晚。就如同路易莎最后的拒绝一样,只有当她已经触碰到兰斯的秘密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想知道这个如此沉重的真相。

掩盖并使其消失,是人们对一件被既定为秘密的事达成最基本的共识。虽然在实际操作中, 保守一个秘密远比透露更容易,并且在很多情况下, 它难逃被揭露的命运, 因为在很多人的观念中, 关系越是亲密的人之间,越不应该有秘密的存在, 而分享秘密更多时候被看作是亲密、真诚的表现。正因如此,兰斯不加考虑就把他谋杀第一任妻子的事告诉了特蕾莎,但如同听者无法估计秘密的重量,他也同样无法预料他的讲述给对方可能造成的打击。有过这次经历后,兰斯才会把“永远不要向对方说出你的秘密”作为给即将踏入婚姻的儿子的唯一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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