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凤[中国民航大学外语学院, 天津 300300]
一
叶甫盖尼·阿勃拉莫维奇·巴拉丁斯基(1800—1844),是俄罗斯19世纪一位颇具特色的抒情哲理诗人。他与普希金是同时代人,也是普希金时代诗人群中最耀眼的一颗星。他的诗感情真挚,心理刻画细腻,用词优美清晰,普希金曾称赞他:“在茹科夫斯基的旁边,在家神和塔夫里达的歌手(指著名诗人巴丘什科夫)的上面。”但他的文学成就与思想倾向曾遭到人们的质疑。同时代俄罗斯批判家别林斯基认为:“他的作品过去和现在一直都很优美,却失去了应有的价值……思想斗争的不坚定大大损害了巴拉丁斯基的天分,使他写不出一部价值重大的文学作品。”许多批评家认为,巴拉丁斯基的诗歌创作基调是消极的,把他归入到悲观主义抒情诗之列。其实,巴拉丁斯基的诗歌反映了俄罗斯诗歌史上哀诗的创作特点,并且从内容体裁上都进行了改变,从而开拓了一种新的哀诗诗思。哀诗是19世纪初浪漫主义文学中最为盛行的一种抒情诗体裁,顾名思义,其思必忧,其情必哀。哀诗中有对往事的回忆,有对爱情的痛苦感叹,有对渺茫人生的悲叹,别林斯基将哀诗定义为“内容忧伤的”诗歌。巴拉丁斯基诗歌中的哀伤体现了一种存在的虚无感,是一种对现实的无可救药的失望感。他的很多诗歌都流露出悲观绝望的情绪,悲叹世上万物难逃毁灭的法则。他的悲观情绪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爱情与友谊,比如人所处的生活环境,比如社会制度等。巴拉丁斯基认为,人的生活自始至终就是无望与支离破碎,沉重的生活是人一生不可逃避的痛苦,可以说无所不在的失望感贯穿于巴拉丁斯基所有的哀诗之中。
二
下面我们来分析巴拉丁斯基爱情诗歌中所体现的这种虚无失望感。
在传统的浪漫主义爱情诗中,诗人往往表达的是对爱情的追忆与向往,渴望女性的温柔,渴望甜蜜的抚慰,但巴拉丁斯基的爱情诗却以爱情的消失来表现诗人对爱情的虚无感,他认为爱情是一种不能实现的现实。可以说,巴拉丁斯基的爱情诗中没有爱情,他描述的爱情只会给人带来痛苦与失落,“我们分手了;在令人迷醉的时刻,/我的生命顷刻间属于我自己,/我不再倾听爱情的絮语,/也不再呼吸爱情的气息!/我曾经拥有一切,突然全部丧失,/美梦刚刚开始……转眼化为乌有/现在唯有凄凉的窘迫/从幸福之中为我停留。”(《分别》,1820)美好的爱情在令人迷醉的时刻瞬间化为乌有,这是一种无法把握的令人绝望的情感。再看:“你不必以重新学会的柔情蜜意/徒劳无益地将我勾引:/对于昔日时分的一切爱意,/失望的人都已经感到陌生!/我不再相信山盟海誓,/也不再相信爱的温馨,/我不能把自己重新献给/一场已经把我背叛的旧梦!/……”(《觉醒》,1821)巴拉丁斯基的爱情诗中没有恋人之间的渴求与思念,没有柔情蜜意,有的只是爱的失却以及对爱情的绝望之情,沮丧哀伤之情油然而生。
巴拉丁斯基爱情哀诗的主题在他的《爱情》(1824)一诗中得到充分体现:“我们在爱情中畅饮甜蜜的毒药,/但我们依然在其中畅饮,/为了短暂的欢乐/我们付出了长久的痛苦。/所有人都说,/爱情的火焰是生机勃勃的火焰,/可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充满破坏力的火焰/摧毁了被它包围的心灵!/……”在诗人看来,美好的爱情是“甜蜜的毒药”,爱情只能带给人短暂的欢乐,紧接而来的却是无尽的痛苦,爱情毁灭人的心灵,让人失去欢乐。
1823年的代表作《表白》最能代表巴拉丁斯基的爱情观。在这首诗中,诗人运用真实而细腻的心理描绘手法,精确地刻画出人的复杂的内心活动,把思想和感情的矛盾描写得淋漓尽致。诗中的主人公“我”已经没有初恋时分的美妙的情感,只是徒劳无益地回忆昔日女友可爱的倩影以及从前的梦幻,如今的“我”连回忆都失去生机,虽然发过誓言爱你永不变,却无法实现。“我”并没有爱上别人,随着岁月流逝,心中的嫉妒已消失,你的幻象只在心中若隐若现,说明“我”心中对你的炽热感情在减弱,到了后来这把爱情之火干脆就熄灭了。虽然“我”心中渴求爱情,也孑然一身,却不愿重点爱情的火焰。后边诗中的“我”的想法发生转折,“我”对这种爱情之火的熄灭感到忧伤,后来连忧伤也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呢?诗中的“我”将之归于命运,是命运将“我”彻底战胜。也许以后“我”会随波逐流随便找一个女人结婚,但“我”与她之间绝没有爱情,你不必嫉妒,因为“我”与她之间未结同心,只是共抽命运之签。“你我”之间虽共同走过了漫长的行程,但“我”已选新路,你也应该另有抉择,不必为此徒劳无益地悲伤,更不要与“我”进行无谓的辩解。诗人在诗歌的最后道出了爱情破灭、幸福无望的根本原因:“我们没有权利支配自己,/在那些青春年少的日子里,/我们过于仓促地山盟海誓,/在万能的命运看来,那也许荒唐无稽。”在诗人笔下,主人公“我”的内心情感是流动变化的。“我”想爱但却不能,“我”既渴望爱情,又冷静地意识到爱情不能实现,这种矛盾心理被巴拉丁斯基刻画得具体可感,活灵活现。是什么造成昔日女友的悲伤以及未来新娘的不幸?是什么造就了这种痛入骨髓又无望的爱情?不是“我”的负心与无情,而是命运使然。
这首《表白》可以说是一首心理抒情诗,展示了爱情发展不同阶段的心理变化,体现了诗人对爱情的一种全新超前的理解。这首诗表达的不是诗人自己独特的爱情观,而是反映了一种普遍规律。诗人认为,爱情的不幸来源于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沟通,每个人都有各自对生活的立场,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是不一样的,相互难以理解。既然人们的心灵有如此遥远的距离,那爱情的不幸就不可避免了。心与心之间的不可沟通就是一种普遍规律。巴拉丁斯基在1821年的一篇文章《关于谬误与真实》中曾经写道:“经验为我增添一些东西,或者消除我的某一部分,在这两种情况下,我都不再是之前的我——我变了,而客观规律却没有变。”诗人认为随着时光的流逝,原来相爱的你我都不是原来的你我了,也就是说客观现实的存在是不取决于我们对它的理解,现实造就我们的意志与思想,但面对同样的事物,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会重新认识与评价,事物还是那个事物,但我们的认识变了,说明现实不以我们的意志而改变,但它却对我们的情感与思想的形成有着巨大的影响,所以人与人之间心灵的鸿沟就形成了。这是普遍规律,是命中注定,这种强大的命运安排是人不可抗拒的。这种普遍的爱情道出了人存在的一种无奈,人无法掌控时间,甚至无法掌控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将万物改换得面目全非,自己却无计可施,这是一种绝望的悲哀。
三
以上巴拉丁斯基的这些爱情诗是他早期创作的作品,为什么青年时期的他会有这种看破红尘的绝望哀伤以及细腻深刻的心理刻画呢?除了天生的性格外,那就是受到了当时法国浪漫主义的影响。19世纪初期正是浪漫主义文学极盛时期,他结识了一批浪漫派诗人。受他们的影响,他的早期诗歌体现出了一种古希腊式的享乐主义情绪,诗歌中充满了强烈的对短暂欢乐的陶醉之情,以至于遭到一些传统派作家将他作为批判对象,但诗人并没有完全拘泥于这种享乐追求情绪之中,很快他的诗歌中出现了一种对现实存在深刻而形而上的思考。在致尼·伊·格涅季奇的信中他如此写道:“对于那些被本能欲望掌控的人,我在挖掘他们行为的内在动机,探究他们的心理,观察它的变化并竭力展现出内心深处的理智!”巴拉丁斯基非常准确地判断出他所观察到的那些规律,尤其是在他的哀诗中。巴拉丁斯基的分析建立在唯理论的基础上,他的确在竭力展现灵魂深处的理智并给哀诗赋予理性,这种理性是法国的一些醒世作家一贯表现的。比如他从帕尔尼的九本哀诗集中汲取了很多,成为一位注重心理描写的诗人。巴拉丁斯基感兴趣的是人心理状态的形成和心理发展进程,尤其是爱情不同阶段的心理状态。他笔下男主人公的情感是易变的,自相矛盾的。诗中表现出的“冷漠”“失望”其实都是主人公心理变化的不同表现。如他著名的诗《觉醒》(1821),女主人公在情感发展过程(爱情——冷漠——重新的柔情)中处于第三阶段,而男主人公回应的情感也在第三阶段,但他们的情感过程的发展却是不对应的,男主人公的情感发展是以下过程(恋爱——失望——烦乱),他的烦乱因爱情的消失而显得特别沉重:“你能在我心中唤起的只会有烦乱,绝没有爱情。”两种心理对比使人感受到了主人公内心的细微差别。
传统的哀诗一般避开讲出心理变化的原因是什么,认为不同心理状态的出现是天经地义的,出现这种心理状态之前的经历对于诗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而巴拉丁斯基的书写重点却放在了心理学层面,这不仅改变了传统的心理描写,而且还改变了体裁本身的规范,使短小的哀诗作品可以描绘出主人公的内心情感经历。在这方面表现最完美的例子之一就是《表白》(1823)。关于这首诗,普希金曾经这样写道:“《表白》是完美的。在它之后我再也不能发表自己的哀诗……”在这首哀诗中,巴拉丁斯基关注的是传统的爱情失落的主题,但与其他伤感的哀诗诗人不同,他对爱的失落与其说是描写,不如说是讲述。爱情的消逝不是错误与背叛的后果,甚至也不是因为青春的消失,它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时间与距离的力量,因为精神生活本身是属于不可避免的普遍生活规律的行为,这是一种超越个人之上的不可抗拒的命运的结果。这种心理活动的刻画赋予了巴拉丁斯基哀诗哲学上的思考。这首诗中的思想对传统的精神世界的价值标准是一种颠覆。独特的理性的表白解释得到的不仅是主人公的冷漠,还有道德上的罪行:打破爱的誓言,对初恋的背叛,建立在算计上的婚姻以及彼此最终完全的忘却。所有这些都表现了掌控主人公命运的胜利以及折磨他的激情的消失。抒情主题伴随理性的声音做痛苦的抗拒,却是让步和消失的情感,呈现出人物内心的紧张以及顺从天意而备感遗憾的悲伤。
总之,巴拉丁斯基的爱情哀诗体现了一种非个人主观原因造成的情感失落,心理刻画细腻,起伏变化深刻,力求描绘出人物的内心矛盾与心理变化过程。其诗用词简练,既抒发了感情,又有哲理深思,浸透了对现实的冷静思考,主人公个性鲜明,不逃避现实,从而打动了很多读者的心。
① 〔俄〕亚历山大·普希金:《普希金散文选》,谢天振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页。
② 〔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钱中文主编,白春人、顾亚铃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74页。③④⑥ 《世界诗库:俄罗斯东欧卷》,吴笛译,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17页,第117页,第167—169页。
⑤ 〔俄〕巴拉丁斯基:《巴拉丁斯基诗歌全集》,苏联作家出版社列宁格勒分社1989年版,第112页。
⑦ Л·Г·Фризман..Жизнь лирического жанра: Русская элегия от Сумарокова до Некрасова[М].Наука,1973:СТР.104.
⑧⑨ 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 Н. И. Пруцков.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4-х томах - 2.Издание: 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СССР. Институт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Пушкинский дом)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Ленинград,1980:СТР. 272,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