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够了”是汉语中较为常用的话语标记,其对话体的使用模式共有五种。其语义演变经历了四个过程,即由表数量上满足要求义的“够了1”,到表满足概念义泛化的“够了2”,再到表最高程度义的“够了3”,最后演变成了表责怪态度义的“够了4”。
语义构成:Ⅰ.说话人对于听话人的责怪内容;Ⅱ.说话人对于听话人的建议内容。
简凡急了,“王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仲民说:“‘师指’当时并没危险,二团为什么摆出救人的架势,这倒是个疑问。二团是与一团没法比,二团损失一个营,一团抓了一个半连的俘虏嘛。”
陈皓若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喝道:“够了!太不成话。你们都该洗洗脑子。整顿工作暂停。等传达过军委扩大会议精神再搞。”(柳建伟:《突出重围》)
永继奶奶又骂:“小砍头的!早知道老婆孩子金贵就好了!”
永继说:“奶奶!够了!够了!你老人家歇歇吧!二叔才到家,你想骂死他吗?”(戴厚英:《流泪的淮河》)
“于是,那天夜里,我搬了几捆稻草,里里外外塞满了那间库房,然后……然后我扔了一个煤油灯……一眨眼,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整个烧了起来……”
“够了!不要再说了……”(琼瑶:《鬼丈夫》)
范英明艰难地说:“你上次住院,我没能回来看你……你能在这些细小事中表现出一团的素质,不简单。难为你为我安排一场打靶,一顿加胡椒猪肉炖粉条,你能记得这些我很高兴。”
方英达粗暴地打断道:“够了!我叫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柳建伟:《突出重围》)
呼国庆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伤你伤得太重了。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够了!”(李佩甫:《羊的门》)
“够了”经历了具体满足义、抽象满足义、极限程度义和责怪态度义四个阶段。
动词“够”本意是“在数量方面能够满足需求”,与情态动词“了”连在一起使用后,变成了“动词+体标记”的模式。“够了”历经了语法化途径,最后虚化成为话语标记。例如:
(6)这个需要根据具体网站具体对待,关键词不要刻意地增加或者减少,自然出现即可,一般是5%左右就够了。(ccl)
(7)假如你想成功,多显示点活力就够了:讲话的简明、步伐的坚定、短头发,都给人充满活力的感觉。(ccl)
(8)她说到这里,把粉脸埋在代善那宽厚的胸脯上,喁喁私语道:“这几年来,俺尝够了独守空房的难受滋味,往后,你可不能再让俺守活寡啊!”(李文澄:《努尔哈赤》)
(9)鲍斯顿扫视着围上来的人,小声但严厉地说:“够了!我这就去该去的地方,自首去。”(ccl)
依据语法与语义功能,可以将以上例句分为四种“够了”。例(6),标记为“够了1”,其语义为“够”的本意,即“在数量方面能够满足需求”,一般充当小句的谓语部分。例(7)在语法上也是作谓语,但是语义产生了泛化,它的主语不再是表示数量含义的名词部分,而是数量含义不清楚的动作行为,标记为“够了2”。例(8),“够了”做动词的补语,补充说明前面动词“尝”的忍受程度,“尝够了”的语法成分解剖为“尝”+“够了”,其语义是忍受足够了,标记为“够了3”。例(9),“够了”可以作为单独使用的话语标记,将其标记为“够了4”,其基本意义不存在,否定意义突出,表现了说话人斥责怪罪的情感态度。
“够了1”表示在数量上满足眼球。它有两种用法:其一,“够了1”具有及物特征,后面连接宾语,完成体标记“了”附在动词“够”上,表示某个动作的完成,语义是“在数量方面满足了”。例如:
(10)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对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教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够了七十两之数。(元代话本选集)
其二,“够了1”具有不及物特征,一般出现在句末。例如:
(11)苏知县是个老实的人,何曾晓得恁样规矩,闻说不要他船钱,已自够了,还想甚么坐舱钱。(元代话本选集)
(12)一人一个就够了,怎么又要吃个双分哩?(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二)》)
概念意义的泛化“够了2”的谓语:用来表述行为动作,出现了主谓结构的形式“V(主)+够了2”。明代泛化比较显著,例如:
(13)只消总兵官一个,再加两三个小番便够了。(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三)》)
(14)阿弥善哉!发这等一个誓愿够了。(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二)》)
上面两个例子中,主语“加小番”“发誓愿”是动词短语,其数量特征消退,这些行为动作是“够了”实现的条件,表示一种建议。
“够了3”表最高程度义。在“V(主)+够了2”结构中,谓语“够了2”来补充说明其前面动词结构V“满足了”的动作。经过重新分析,“V(主)+够了2”的主谓结构转变为“V够了”的动补结构。用作谓语的“够了2”变成了用作补语的“够了3”,从而用来修饰动词V,表示程度义。例如:
(15)英雄见街上看的人拥挤满了,有许多不便,眼见这两个也打得够了,再打定然性命不保,便放了手,由他们逃生而去。(清代《七剑十三侠(上)》)
例(15),助词“得”的运用将“够了”由谓语动词转变成动词的补语,表现了“够了”的动词性显著减弱。与此同时,“够了”表示程度补语,说明前面动词“打”完成的程度,其动作行为满足了心理需求的程度,“够了”与后面话语“再打定然性命不保”连用,更加突出了“打”这一行为动作已经达到了最高程度,即再打下去就要死人的地步,暗示了“不要再打”的否定义。
(16)咱们兄弟的事,说来话长,我的气已受够了,还说他做甚!(清代《官场现形记(上)》)
例(16),“够了3”用作补语,表示动词“受”的最高程度。同时,“够了3”与后续话语“还说他做甚”连接着,“还说”上文已说明带有责怪语气,可以说是责怪的标记,因此这里带有责怪意味的劝说,表示我忍受的程度已经达到最高的程度,暗示“不要再忍受了”的否定义。
另一方面,“够了3”和后续话语的语境,表示达到的这种程度已经是最高的程度,从而推导出到了那个最高程度就该停止“够了3”前面修饰的动作。根据物极必反的道理,这也可以说明到了最高程度就暗示着否定、责怪,因此动补结构“V够了”从话语含义上可以推论出“不要再V了”的否定义。
“够了1、2、3”用作谓语或者补语时,一般体现为位置后移。在谈话交际中,因为经济原则,“够了”往往出现独立运用的现象。
“够了4”一般出现于句首,用作话语标记,传达说话人“不满、责怪”的情感态度,语义表示对责怪客体的否定。同时,有无“够了4”不会对句子的语法结构及其语义产生任何的影响。“够了4”的话语标记用法最早集中于清代,例如:
(17)众人大叫:“够了,够了,不必再下。请大仙下来,容小人们叩谢。”(清代《八仙得道(下)》)
(18)“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清代《红楼梦(下)》)
上面两个例子中,“够了”与“不必”“不用”连用,否定意义更为突出,责怪语气更为强烈。“够了4”是对“够了3”语义的进一步虚化,是对“够了3”隐性否定语用功能的继承与发展。